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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霹雳四奇] 谁人许我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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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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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4:42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清揚


    從入冬開始,晚飯的桌上照例總有一盆熱湯驅寒。有時是羊肉蘿蔔,有時是白菜豆腐。廚房裡冬天能存下的幾樣菜蔬,翻來覆去地熬了又煮。
墨塵音端著湯碗,埋頭喝一口,又從裡頭挑出一條皮肚來嚼嚼,忽然嘆口氣:“想吃魚了!”
紫荊衣一筷頭送過去:“有的吃你還挑,慣的!”
墨塵音呵呵笑著向赭杉軍那頭躲了躲,複撈起一塊土豆來:“紫荊衣,吾記得你也愛吃魚啊……”

紫荊衣愛吃魚倒是不假的事,無論蒸煮煎炸,頭尾中段,只要落到他手裡,總能被調理得叫人感嘆一句“真是不枉魚生”。金鎏影因而沒少打趣他本該是個屬貓的,卻偏偏成了貓假虎威。
當然話未落,便被紫荊衣拎出去磨爪子了。
左右屬貓和屬大貓,也沒什麽區別才是。

當天晚上紫荊衣便夢到了兩年前四人同往道海之濱的舊事,赭杉軍釣到三尺多長一條大海魚,因就著究竟要怎么吃,自己還同墨塵音好一番爭執。
一個說海魚肉粗,這么大條更是該硬得塞牙,不如片下肉來單燒。
一個說海腥有海腥的風味,燉了湯未必就不好。
魚魚魚魚,一時間滿耳朵都是個“魚”字。
紫荊衣猛地睜開眼,就見墨塵音從門外探了個頭進來:“紫荊衣,山腰那條溪水的春冰開化了,今天去釣魚吧。”

難得的沐日,連赭杉軍與金鎏影也沒再一頭扎進書堆裡去,陪著收拾了些魚簍釣竿,一副整裝待發的模樣。
紫荊衣梳著頭髮哼聲:“餓了一冬天的瘦魚,有什麽好吃的!”手上卻還是利利落落挽了個簡單的髮髻,也不著冠,隨便摸了根簪子別住。瞧瞧墨塵音也是如此打扮,兩人併頭站著,一藍一靛,倒像是對嫡親的兄弟,看得金鎏影連連咋舌:“感情你們兩個都姓錯了姓,該一起姓藍才是!”

四人都換了便服摸到山腰去,那條山溪卻是常走動的,水最深處也不過三尺。封雲山地杰人靈,連帶著萬物滋生,水裡的魚蝦也格外多些。溪水乃是甜水,生養出的魚蝦滋味也帶了絲清甜,只不過甚少人知就是了。
各選一處架起了魚竿,地氣回暖,春草萌發,地面已是一片青絨。紫荊衣率先拂出一塊地面歪下,釣竿就在腳邊,也不在意,一手去懷裡摸出只小酒瓶來,喝上一口,瞇眼笑笑:“誰弄到的魚少,誰就包了今天的午飯吧。”
金鎏影瞧瞧他,再瞧瞧自己穿了半天還穿不上鉤的魚餌,苦笑一聲:“那十之八九是吾了……”
話沒說完,被紫荊衣一把搶過去,幾下擺弄好了,拋進水裡:“笨,有吾教你,管叫你釣得比墨塵音還多!”

許是經了紫荊衣的手,那魚餌就格外地香,不消兩頓飯功夫,墨塵音只聽得那邊得意洋洋地在數:“一條,兩條,咦咦五條了,金鎏影你那呢?”
金鎏影四下瞄一眼,咳兩聲:“三……三條吧。”
紫荊衣笑得愈發開心。嘴巴裡倒一口酒,再懶洋洋翻半個身。

驀地聽到那一頭窸窸窣窣的聲音,忽地水花一濺,沾到臉上幾滴。紫荊衣一挺身坐直了,就見墨塵音除了鞋襪,褲腳高高挽起,已經下了水。彎下腰去左右一劃,雙手一翻一扣,“噗通”兩聲,兩尾銀鱗就被他直接扔進了魚簍。
紫荊衣敲著酒瓶子叫起來:“墨塵音,你給吾上來!”
墨塵音抹抹臉上的水珠,沖他笑得眉眼彎彎:“你又沒說只許釣不許用手捉!”
金鎏影也站了起來,有些緊張地招手:“上來,快上來,這水涼得拔手,小心抽筋。”
墨塵音充耳不聞,笑嘻嘻又低下身去找新的目標。一眼看準了,踩著溪底的細沙子趟過去,才要再伸手,忽然“啊”地一聲,臉色變了變。
紫荊衣一魚竿就想抽過去:“抽筋了是不是,別動,叫金鎏影給你拽上來……”
另一邊金鎏影已經掖起了衣服下擺,就要向水裡頭沖了。

墨塵音依然神色古怪,卻沖他們兩個擺了擺手。另隻胳膊伸入水摸索兩下,再拿出來時,指頭上多了個锃亮的魚鉤。上面干乾淨凈,連塊魚餌的渣都沒有。
輕輕用了個巧勁一帶,遠遠靠在溪頭的赭杉軍手裡的釣竿,就刺溜一下滑進了水。

墨塵音雙手抱臂站在溪水中央,看金鎏影清清嗓子,喊了聲:“好友,赭杉軍。”
曲臂躺著的人動了動坐起身,從斗笠後露出臉來,眼睛還沒全張開:“何事……”
紫荊衣正活動筋骨到了他的身後,抬腿就是又準又狠的一腳:“赭太公,你釣得好魚啊!”

水花四濺,赭杉軍穩穩當當橫著坐進了溪裡。

赭杉軍抹了一把滿臉的水:“抱歉,昨天睡晚了,現在精神很多。”

紫荊衣重新坐回金鎏影旁邊擺弄他的酒和魚竿,氣定神閑若無其事。墨塵音站在赭杉軍面前,笑了半晌伸手去拉他:“衣服都濕透了,你要是睏在屋裡繼續睡就好,何必巴巴地跟出來……唉唉做嘛……”
赭杉軍一手貼上他的腳踝:“冰涼,上岸去緩緩。”
墨塵音眨眨眼:“是水涼,不是吾的腳……”
然而那手又堅定不移地貼上了小腿肚子,露出水面的一塊:“也是冰的。”
墨塵音手忙腳亂爬上了岸,一把抄起魚竿:“你摸,你摸,吾繼續釣!”

赭杉軍也不含糊,索性脫了濕透的上衣,打赤膊和溪水裡窩了一冬的魚奮鬥起來。他近來專修一門“破玄指”,手上的功夫比起墨塵音又是不同,不消幾個矮身,已經填滿了半個魚簍。
墨塵音給他鼓掌:“後來居上,不錯不錯,等下犒勞你!”

傍晌午時,四人合起來總有了一簍還多的魚,春日陽光照下,鱗片如碎金,映得人眼花繚亂。
金鎏影數著條數點了點頭:“足夠了,這魚不大,或煎或炸都該不錯。”一邊就將釣具收攏起來,一副準備打道回府的樣子。
紫荊衣撇撇嘴:“煎啊炸啊都吃膩了,有什麽意思!”忽然就抓起一條魚沖著金鎏影甩了過去:“接著。”
金鎏影一把抓住了,還沒明白過來用意,紫荊衣又喊了聲:“真極烈焰!”

“轟”的一聲,金鎏影想都沒想,新近修成的伏魔之招就從雙掌燃起。焰吐金黃,道氣沛然。
“嘶”的一聲,那條魚化作一縷白烟,也從他的雙掌間,扶搖而上青天。

“左手,火再小一些……”
“魚頭,魚頭也要烤到……”
“尾巴焦了喂喂你想什麽呢……”

墨塵音蹲在溪邊的一塊石頭上,幫赭杉軍將濕漉漉的衣服鋪開了晾著,一邊聽著不遠處熱鬧的人聲夾雜著魚鱗受熱開始曲卷的噼啪聲,忽然就扎著手直接坐了下來,揀一顆石頭丟進水。“咚”的一聲。
赭杉軍因全身都濕得差不多了,索性將髮髻也解開一起晾著,邊問了句:“心情很好?”
墨塵音點點頭,又跪坐起來些,招招手:“過來。”
那塊石頭將他的位置墊得頗高,正好扶住了赭杉軍的頭,將還潮著的紅發一縷縷挑散了,似是漫不經心用指頭梳理著:“閑來放舟南巖下,清風明月老生涯。赭杉,你說好不好?”但想了想又笑道:“你的根骨,倒是該去修一個正果的。”
赭杉軍感覺著十指在自己頭皮上輕輕穿梭,一時也閉了眼,慢慢道:“修不修得成正果,吾倒是沒覺得有多緊要。修得是道心,而非道身。”
“道心啊……”墨塵音嘆口氣,然後就見紫荊衣捧了幾條烤好的魚,一邊招手示意兩人過去,一邊看著墨塵音道:“放舟南巖下么?巖下不好,濕氣太大,巖上倒可以考慮考慮。”
墨塵音笑一聲,跳下石頭,索性赤著腳就走過去捏魚:“巖上?你乾脆住到天上去好了!”
紫荊衣白他一眼:“你以為吾不能么,就看吾想不想了!”直接將手裡的一捧魚全塞給他:“自己剝著吃,吾那邊還半簍呢!”
墨塵音連連點頭,回身劈了一半給赭杉軍,兩人就在溪邊蹲下來,一邊扯著還熱燙的魚肉,一邊一起看偶爾翻起朵小浪花的溪水,倒是再沒有人開口。

直到四人飽餐一頓,金鎏影擎著舉麻了的手,讓紫荊衣難得發善心地給捏著。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一臉笑容可掬正要說什麽的墨塵音,搶先開了口:“墨塵音,你的臉。”
“嗯?”墨塵音回手摸摸臉頰,沒覺出什麽異樣。忽然就被赭杉軍拉了過去,一手端著下巴抬起來些,因衣服還晾在石頭上,另一手就直接揩了上去:“灰吃到臉上了。”
墨塵音覺得今天的日頭大了些,雲朵也大了些。一會陰陰的,一會又晃得人睜不開眼。

紫荊衣蹲在溪邊涮酒瓶子的時候,赭杉軍也過來洗手。
用手指頭在水裡攪了個小漩渦,紫荊衣忽然笑笑:“墨塵音天生的氣色好,紅紅白白一張臉,沒你白,倒比你好看些。”
赭杉軍不自覺抬眼看看身後:“修習火性功體,於他身體果然有益。”
紫荊衣點頭,想了想又道:“他生性愛玩愛鬧,打小一動起來就更可愛些。要是生了張青面獠牙的,搭上他這性子還真不知道該是個什麽效果。”
“……”赭杉軍抖著手上的水珠站起身,默然一下,道:“清揚在彼,念茲在心。”
“喔喔,”紫荊衣哼笑,“君子偕老,云如之何?赭杉軍,你用錯典故了。”
赭杉軍頓了下:“也許吧。”
紫荊衣轉了轉眼珠,又問一句:“在什麽心?你的道心?”
赭杉軍再沒猶豫,“嗯”一聲,倒像有了許多感慨,轉身去了。

紫荊衣一個蹲在水邊,看看自個的倒影,摸摸臉忽然笑出來。酒瓶子也懶得涮了,順手一丟,扔到溪裡去。“咯啦”一聲,碎成幾片。
忽然被人扯著從溪邊退開幾步,聽金鎏影緊張兮兮地低叫:“別割到了!”
紫荊衣“哈”一聲,忽然又彎腰去撈了一塊碎片,擱在手心掂了拈:“吾要是割花了臉,你怕不怕吾?”
“?”金鎏影依然一頭霧水,但手握緊了,卻是不曾放開。
紫荊衣再笑一聲,反手將碎片遠遠地拋了出去:“赭杉軍的衣服也該干了。走吧,回去了。”

回去路上新生的春草也不過高及腳踝,溫溫潤潤蹭著裸露的皮膚。
墨塵音依然高挽著褲腳,一手釣竿一手魚簍,赭杉軍的斗笠也拿過來掛在肩後,活脫脫一個漁夫。
紫荊衣一路上笑話他,墨塵音難得沒頂回去,只笑瞇瞇道:“吾家本來就是海邊的漁戶。若沒拜入了玄宗,如今合該也就是這個摸樣。”
又扭頭看赭杉軍:“吾記得吾上山時,還背了個小斗笠呢吧?”
赭杉軍帶笑點頭:“宗主說吾添了個小師弟,但一回頭就找不到你了,最後吾還是在山腰的草叢裡把你翻出來,沾了一身的露水。”
墨塵音笑瞇了眼睛:“能找到人,也是做師兄弟的緣分啊!”

紫荊衣忽然想起來,敲了下金鎏影:“吾剛上山時什麽模樣來著?”
金鎏影遲疑片刻,還是搖了搖頭:“吾……記不清了……”
紫荊衣一眼才要瞪過去,又聽他接道:“但後來的模樣,倒是再沒忘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吾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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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4:56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近墨


四月裡氣候和暖,偶爾幾場春雨後,又是遍地鋪滿了晴光的大好天氣。
封雲山上每年慣例一春一秋,要等這樣的日子晾曬衣服被褥,只是早幾天晚幾天,看個人方便罷了。

赭杉軍這次難得記住了四人曬衣的日子,只一個上午就從前山回來,正碰到金鎏影在往竹扎的曬架上攤著冬被。紫荊衣奮力從屋裡頭拖出幾只藤箱來,一見了他就蹬著門檻叉腰笑:“難為你今天倒記得跑回來!可惜有人就是命太好,墨塵音手快,早給你收拾完了!”
赭杉軍扭頭看看架子上自己熟悉的被面,才來得及說了句“抱歉”,墨塵音忽然從裡面探個頭出來,用力招手:“赭杉,來,進來!”
紫荊衣邁一步讓開個身,順手推他一把:“快去吧,說不定還能趕上幫著收個尾。”

赭杉軍一把撩開墨塵音屋門的簾子,倒愣了一愣。本來也算得上亂中有序的屋子眼下倒真是沒了下腳的地方。除了抱出來堆在一起準備晾曬的衣被,地上更大大小小堆了不少箱匣,幾個上面還帶了淺淺的灰層,原來位置一準不在書架頂上就是床底下。
墨塵音就坐在這一堆的雜物中,興致勃勃地將埋頭在一口箱子裡,努力翻撿著什麽。

赭杉軍站在門口看了看,從最近的手邊撿了個蒲團遞過去。墨塵音倒像是背後生了眼睛,一長胳膊接了過來塞到身下,卻只坐了半邊。另隻手在空著的半邊拍拍,這才仰頭笑瞇瞇道:“本來收拾些要曬的衣服,結果翻了些以前的零碎東西出來,就看入神了。”
“翻到什麽了?”赭杉軍撩起衣擺,挨著他坐下,看那口箱子裡一堆零零散散的物件:幾本小書,一個木球,半截的毛筆,壞了把手的風箏線軸……
墨塵音喜滋滋卻從最底下掏出個扁平的木盒來,指著盒蓋給他看:“吾小時候,你們還拿這個裝的點心哄過吾來著。後來吾一直惦記著拿這盒子放琴譜,卻記不得收在了哪,這次倒是一下子翻出來了!”
赭杉軍瞧瞧盒蓋上被蹭花了些的雙開荷花圖樣,也點點頭:“吾也記得你寶貝這個盒子,但後來再沒見你用過,原來是被自己擱丟了。”
“喂!”墨塵音白他一眼,看赭杉軍一臉真誠質樸的表情倒也不像是有心堵他,只好憤憤擱在一邊,又另開了個匣子。
赭杉軍倒不清楚墨塵音怎么一下子就又沒了講古的興致,但仍是安靜坐著,陪他撿看那些零碎東西。

又從匣子裡掏出一個寸把高的錦盒,墨塵音的神色倒凝重了起來。本來有些懶懶散散地靠著赭杉軍一條胳膊,這下也坐直了腰身,小心捧了那錦盒,仔細端詳。
赭杉軍看了看他的神色,又看看那只淺灰色的錦盒,略沉吟了下:“是掌經師叔給的?”
“你倒認識了!”墨塵音輕笑一聲,大拇指推開盒蓋。盒裡頭襯了素綢,上面端端正正放了方只半個手掌大的玉硯臺,質地淡青剔透,唯獨硯池上一點天生的紅紋,晶瑩可愛。
墨塵音將玉硯臺掏出來,兩手捂在手心摩挲著,想了想偏頭沖著赭杉軍笑:“這個是吾冠禮後掌經師叔給的。吾那時候不曉得鬧什麽彆扭,怕你們知道了說師叔偏心,就偷偷掖了起來。”
赭杉軍倒也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掌經師叔疼你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嗯……你小時候倒是活潑得很,師叔贈你方硯,怕是意有所指吧。”
墨塵音捧著那玉硯臺,倒也笑了:“師叔說:墨斂於硯,心斂於念,便是命中之安。只是吾倒不知師叔什麽時候也會批起命來,被唬得一愣一愣,從那後就收斂了好多,其實到現在也還不曉得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師叔自然是為你好的。”赭杉軍拿過玉硯臺,入手溫和,如握凝脂,端得是塊美玉。仔細看了一回,又小心放回墨塵音掌心,推著他的手指合上,“好好收著吧。”
墨塵音手心裡捏了硯臺,手外卻被他若即若離地包覆著,倒像是兩人握在了一起。忽然覺得周遭燥熱起來,擱開手匆匆擱下了硯臺起身:“耽擱了好半天,紫荊衣他們在外頭都該收拾完了,要幫忙就快點吧。”一手撈起床被子,就趕著腳出了屋。
赭杉軍垂眼看看那塊硯臺,經了人手又像是格外潤澤了幾分,心裡便也覺得清爽,抱起厚重的冬衣,一併跟了出去。

傍晚時收拾回了晾曬的衣被,一一疊放整齊了,四人還要做當日的功課。赭杉軍慣例先抄了經書,忽然聽到隔壁門一把拉開,墨塵音趿著鞋直撲紫荊衣的屋子,連聲嚷道:“紫荊衣,你今晚是不是不寫字?硯臺借吾……”

半個時辰後,出來續茶水的赭杉軍站在墨塵音的門口,猶豫了下,還是輕輕撥起了門簾。
布簾一掀,一縷淡淡的香氣就滲了出來。味道雖然粗劣些,但與書墨氣混在一起,倒也算不上難聞。
墨塵音一手擼著袖口,一手持筆,正皺著眉在紙頭上寫寫畫畫。聽到聲音,頭也不抬,只咕噥聲:“給吾口茶水喝!”
赭杉軍將新沏的茶水放到他手邊,看了看寫滿一紙的紅符,忽然一手指點下去:“這裡,錯了一筆……”
墨塵音“啪”地撂開筆,一把抓過茶杯灌下去:“麻煩死了,這套符!”

桌面上併排放著兩個硯臺,一方研著半硯墨汁,另一方卻是調開了的胭脂水,紅艷艷的,還帶著些散不開的香氣。
每一套符初學時,朱砂都不能擅用。於是不知打哪時起,就拿些作畫的胭脂調開了,充做朱墨,寫起來倒也像模像樣。
赭杉軍瞧那扔在一邊的筆尖上,胭脂還未乾透,便抄起來,另開一卷紙筆筆畫下去,慢悠悠道:“這一筆該這樣,你大概又和前一陣子背的記混了。”
墨塵音索性站起來在一邊看著他邊寫邊講,直到最後一筆落下,才湊過去吹了吹半干的水漬,笑道:“隔了面墻,吾對著這符磨牙你也能聽到,真是耳力越來越好了。”
赭杉軍擱下筆:“吾是聽到你找紫荊衣借硯臺,算算時間你也差不多該學到這了。”想想又道:“紫荊衣也不是天天都用不上硯臺的……”
剛起了個頭,墨塵音湊過身,手指拈起在他嘴前做了個“閉上”的手勢,笑嘻嘻道:“沒多餘的硯臺,大不了吾去廚房翻個碟子用。連這也要念,赭杉,你真老了不成?”
赭杉軍看著他一臉明快笑容,燭光下幾分搖曳,便也輕聲笑笑:“好,不念了。”
“再說吾還有塊玉硯臺,收著落灰也是可惜,拿出來用了,說不定反而才稱了師叔的心……”
赭杉軍忽然就壓下他的手搖搖頭:“師叔送你的東西,好好收著……你等等。”話一落就轉身出去。
墨塵音瞧著猶自微微擺動的門簾,咬著唇笑,笑一回又坐下去翻看厚重的符箓書卷。

墻對面略有些翻找東西的聲音響起。不大的功夫,赭杉軍又轉回來,手裡捏了樣朱紅色的物件。直到擱在桌上,墨塵音才看清楚那是一方上了紅釉的瓷硯,扁碟形,下有三足,另上了黑釉。
見赭杉軍將瓷硯放在桌上,墨塵音才一把抓過來,上下翻看:“你哪來的這么個東西,瓷硯倒是少見,還是個八成新的,吾怎么不記得你有淘舊貨的習慣?”
赭杉軍見他翻來覆去看得新鮮,便笑笑道:“好幾年前的東西了,沒怎么用就收起來,正好拿給你磨墨。”
墨塵音連連點頭:“這吾就不用霸著紫荊衣的了。”一面抓起右手邊的硯臺,就要將調開的胭脂水折進去。
忽然被赭杉軍按住,另一手抄起半截墨條,從硯池裡添了點水,在瓷硯裡慢慢研了起來。一汪墨色漸漸漫上了白胎的底,才道:“這個硯,含著一堂墨汁才好看,擱上胭脂,就沖色了。”
墨塵音愣了愣,忽然揪住他的袖子抽笑起來:“赭杉,你什麽時候也講究起這個來了,吾還以為只有紫荊衣愛對顏色挑來撿去的!”
他笑得開心,又有意要做出個照顧人面子的姿勢來,頭就微微抵到了赭杉軍的胳膊上去,一搖一擺微微蹭著,倒有幾分像是幼時的憨態。
赭杉軍順手撐住他,眼角看著瓷硯似是勾起往事,也嚼了絲笑,有一下沒一下撫著他的後背——兩人竟是都有些走神了。

忽然“啪”的一聲,燭花爆響,赭杉軍驀地放開幾乎大半被攬進自己懷裡的身子,將他肩上的碎發也撥了撥:“不早了,再寫寫就歇息吧,明天還有經課。”
“唔……”墨塵音就勢坐下,手抵著額,晃了晃腦袋:“你也早點睡。”

聽到門再次從外面小心帶上,墨塵音才抬頭,手指撫上硯臺朱紅光滑的瓷面,敲幾下,再發一回呆。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三更。

第二天的午飯下了一鍋的麵條,醬肉滷菜泡得剛剛好,吃得一干二凈。
飯後紫荊衣抄了碗麵湯化原食,靠在墨塵音的屋門口和他一邊閑聊一邊湊著滾燙的碗沿小口喝著。忽然就看到了桌子上新多出的硯臺,眼睛一亮幾步邁過去,卻是先回頭向外頭屋裡招呼:“金鎏影,你看赭杉軍這個硯臺竟然還留著呢!”
金鎏影手上的茶葉罐都沒擱下就湊了過來,上下打量幾眼嘖嘖稱奇:“這都多少年了,還這么新?”又看看墨塵音,“你朝他要回來的?”
墨塵音抱著手臂看他們倆一驚一咋的樣子,再看看明顯有了些身家來歷的瓷硯,微瞇了眼:“你們倆這是什麽口氣……這硯臺,有什麽說法不成?”
紫荊衣被他問得愣了下,忽然就放下面湯碗,拄著金鎏影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拿手在桌面的高度比劃著:“你不記得了啊?看來你真不記得了!嗯,那時你也就這么高……不對,還沒桌子高……”
墨塵音一把拍下他在桌子和自己腦袋間來回比較著的手:“吾怎么了?”
金鎏影也笑起來:“這硯臺不是你送赭杉軍的么。”
“嗯,你送的,赭杉軍掏的錢!”紫荊衣大笑的空隙中還特意補了一句,順手去捏墨塵音的臉:“怎么自個倒不記得了!”
“吾送的?”墨塵音倒真是驚訝,點了點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硯臺:“吾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
紫荊衣的手捏夠了,拐了個彎去揉他的後腦,邊繼續笑道:“當年下了經課大夥開玩笑,說赭杉軍從來就是一板一眼,像塊四四方方的硯臺,不知怎么讓豆大點的你聽了去。後來帶你下山玩時,就非揪著他買了這個硯臺,說要送他當冠禮的禮物……”扭頭瞧瞧金鎏影,“吾記得沒錯吧?”
金鎏影含笑點頭:“雖然是自己掏的錢,赭杉軍也受寵若驚吧,畢竟第一次接人家送的禮物,是不是?”
這後半句卻是沖著門口問的,墨塵音這才看見,赭杉軍不知什麽時候也站了過來,就在門口聽著他們說話。臉上一貫的平平整整,墨塵音卻看得出,那雙眼睛裡是帶了笑的。
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把紫荊衣的胳膊扳開了,咕噥一句:“那么小的事,哪個還記得!”

定更後赭杉軍袖了本經過來陪墨塵音寫符。金鎏影勻了三張胭脂給他,濃濃化了一硯的朱紅。
桌角的紅釉瓷硯裡,墨汁卻不多了,半塊墨錠斜斜擱在裡頭,還泛著黑玉樣的墨光。
墨塵音十二分專注地在紙上默著符咒,眼角余光瞥著赭杉軍捏起墨錠,慢條斯理在硯堂研著,漸漸一硯墨汁攏在朱硯中,赭杉軍擱了手,若有所思地盯著看起來。
墨塵音咳一聲,手肘拄了桌面:“赭杉,這個真是吾送你的?”
赭杉軍點點頭:“嗯,吾掏的錢。”
墨塵音微紅了下臉,但想想那時自己不過是個小孩子,就又理直氣壯起來:“你收到的第一樣禮物?”
赭杉軍繼續點著頭:“嗯,吾很喜歡。”
“喜歡啊……”墨塵音拖長了聲音,帶些惡質地看他一眼,“那還拿來給吾用,吾還以為你要退貨呢!”
赭杉軍擱開手,轉頭定定看著他:“你說喜歡,雖然是吾掏的錢,也是你的。你送了吾,便是吾的。吾再贈你,你不喜歡?”
“……”少見赭杉軍說上這么一串拗口的話,墨塵音有些語塞。半晌,忽然一把將硯臺抓過來:“吾要了,這個就是吾的,你可別惦記著再要回去!”
赭杉軍應聲:“你用著好,吾自然不惦記……小心,墨汁濺出來了。”
墨塵音一手把穩了硯臺,微微吐力,止住了墨汁晃蕩的勢頭,偏頭一笑:“放心,乖著呢。”
赭杉軍看著他的眼睛,忽然明明白白地笑了起來,慢慢道:“墨斂於硯,心斂於念,便是命中之安。”
墨塵音開始努力瞪他,瞪到眼睛都有些酸了,反手轟出去:“吾要睡覺了,你回去吧回去吧!”
赭杉軍倒也服帖,拍了拍他的手就回了自己的屋子。留下墨塵音一個,對著一盞燈,一方硯,繼續發著前一天晚上沒發完的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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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许我千秋——行行


半夜的時候下起了雨,金鎏影迷迷糊糊中聽見瀝瀝雨聲,閉著眼睛爬起來去顧廳子裡沒關好的門窗。
一出自己的屋門就瞧見墨塵音同樣披了件衣服,正伸長了手去夠窗倚子,回頭見是他,嘆了口氣:“怎么感覺才沒幾天,就又開始下雨了呢!”
金鎏影沒什麽話說,過去拍了拍他的頭,擠出一個字來:“乖!”
被墨塵音一把拍開了,趿著鞋回了屋。

第二天倒是個艷陽高照的好日子,晴朗朗的天透了明般,樹梢枝頭篩下的點點陽光有如碎金。
金鎏影覺得昨晚打著赤膊就出來關窗戶時似乎受了點寒,頭沉沉地在床上多躺了一刻,就聽外頭桌椅板凳響了一氣,然後是墨塵音神清氣爽的聲音:“吾也走了,晌午前回來。”
平時少見墨塵音一大早就離開道舍,金鎏影欠了欠身坐起來,門忽然被紫荊衣一腳拐開了,蹬著門檻看著他笑:“還不起,今天日頭打哪邊出來的?”
“唉唉!”金鎏影忙開始抓過衣服穿起來,一邊問他,“墨塵音一大早就出去了?”
紫荊衣扇子搭著頭看看院外,墨塵音已經只剩了個背影:“他再不出去遛遛,輕功就都還給宗主了。赭杉軍也出去了,今天你倒做了最後一個。”
見金鎏影還是木頭木臉的,一把甩了門簾抽回身去:“今天四月初九了。”

金鎏影鼻子癢著打了個噴嚏,喃喃道:“初九啊……不宜出行……”

墨塵音出門倒是沒有翻黃曆的習慣。昨晚雖然下了一場急雨,早起時卻是透亮的晴天,天高日遠心情大好。
四人共住的寮舍後面,走不多遠就有小路拐向北山,平時一向少人去,連著山路也荒涼起來。
墨塵音手搭著額頭站在路口向深處瞧,只能看到鬱鬱蔥蔥的草木。北峰山形料峭,除了藥寮的道生難得有人深入,倒是個活動腿腳的好去處。墨塵音還記得半山上一條斷澗,邊上生著好多野桃樹。幼時調皮,和了師兄弟們一起跑去摘過桃子,卻被前輩師叔逮到,罰了三天的大經……
幼時只覺得那山林莽莽,說不出的雄偉神秘,此時看來卻是處處勃勃生機。這個時節,山下的春花多半凋謝,但北峰深處地氣陰涼,大概還有盛開的桃花吧。
心下想著,便邁開了步子,撿那陡峭難行處,一路深入。

因是專為舒展筋骨鍛煉腿腳,墨塵音走入一程後,索性繞開了勉強可辨的山路。專選些奇石峭壁,茂密林梢,提氣跳縱而行。山風撲面而來,清氣盈身,更是舒暢。不知不覺間,已經連換了七、八種身法,越過兩道山梁。算算時間,還不及一個時辰。
再向前就是記憶中的斷澗,已可見一片錦繡,燦若雲霞。墨塵音心中歡喜,足下發力,又是幾個騰身,輕飄飄在澗邊落下。
腳下方踩到實地,衣袂帶過勁風,惹起無數花飛,頃刻落了一身。墨塵音愣了愣神,從袖子上抖下許多花瓣,又連打了幾個噴嚏,才匆忙從花樹的包圍中跑了出去。
這一小片桃樹就生在澗邊,向前半箭之地便是懸崖。只是這崖不陡不峭,稱之為一個巨大的斜坡倒更妥當。下面草木濃密,遮擋得幾乎看不清地面。
走到這裡,墨塵音忽然想了起來,當年偷溜出來摘山桃,是自己一跤滑進下面的山溝,崴傷了腳,才被當救兵搬來的師叔捉了現行。事後一邊拖著腫起老高的腳踝哭鼻子,一邊做著被罰的大經,以致後來好長時間,都對北峰心有戚戚焉。
回憶著往事童心萌動,看準了幾個落腳點,墨塵音興高采烈躍了下去。崖高不過數丈,幾個起落已近最下,忽然聽到澗上有人叫了聲:“小心!”
墨塵音人已落下,匆匆抬頭,崖上逆著陽光,晃得眼前花了一花。但聲音是赭杉軍的,不用眼睛耳朵也認得出來。

見墨塵音仍是飄飄落下,赭杉軍半蹲在澗邊,一手拄地向下望著。崖下的光線實在不好,許久才勉強看出了人,不知是蹲是還站在那裡,低著頭沒個聲響。
赭杉軍倒有些擔心了,打量了下地形跟著跳下,正落在墨塵音身邊,抬手就去推他的肩:“墨塵音……”
伸出去的手“啪”一聲被拍開,墨塵音黑著臉死力瞪他:“你喊什麽‘小心’,害吾分神!”
赭杉軍低頭看看墨塵音翹起來的一隻腳,黑黑白白很是分明——白的是布襪,黑的是泥:“吾只是想提醒你下,才下了雨,這下面大概積了不少淤泥……”

找了塊難得沒被青苔爬上的石頭坐下,墨塵音有些不死心地繼續瞅著幾步外那個泥坑。鞋的輪廓還清晰可見,只是陷滿了污泥,連裡面也滲進了不少,眼見是穿不得了。
赭杉軍站在一旁很是無辜,看看鞋又看看墨塵音,末了指了指他的腳:“襪子沒事,泥干了還能敲下去。”
“吾知道!”墨塵音翻他一個白眼,繼續把腳翹得更高,一邊在身邊左近找些乾淨的木片,“你怎么在這,不是去前面了?”
“宗主叫吾過山去辦點事。”赭杉軍抬頭看了看太陽,“嗯……晚上大概就回來了。”
“晚上?”墨塵音微微瞇眼,看了看他難得背上身的紫霞之濤,又轉回眼,“那你還不走,再在這蹲下去可就要半夜回來了。”
“嗯……”赭杉軍繼續盯著墨塵音的腳,好似上面不是沾了泥,而是開了朵花出來。直到墨塵音不太自在地轉了轉腳踝,才一手按了下他的肩,“等吾一下。”
“什麽?”墨塵音抬眼,就見他已經一頭鉆進了旁邊的樹叢,一路撿著什麽東西走開了。
剩下自己一個人百無聊賴,墨塵音拿手拄了下巴,盯著自己一腳的污泥發起呆來。

赭杉軍去不多久,手上抱了一些又細又韌的枯藤回來時,墨塵音已經刮起了襪子上半干的黑泥,忽然衣擺一晃,赭杉軍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那塊石頭本就不大,兩人併肩擠在一起,一不留神就要滑到地上去。墨塵音“哎”了一聲,還沒來得及抱怨,一隻半舊的道履已經擺到了自己眼前。
“幹嘛?”墨塵音瞪瞪鞋,又瞪瞪人。
“你不穿鞋,怎么回去?”
“你不穿鞋,就回得去?”墨塵音繼續瞪他。
赭杉軍亮了亮手裡的枯藤,理所當然向自己的腳上一繞:“吾能對付一下,過了山就有村子,再買雙草鞋就是。”
“……”
墨塵音看著赭杉軍將本就軟韌的枯藤再揉了揉,直接掛在腳上熟練地開始分股:“你會編草鞋?”
赭杉軍點頭:“嗯,沒上山前在家裡學過……”眼前忽然亙了墨塵音一只手,豎起根指頭晃了又晃:“那你直接編一隻給吾不就解決了!”
“你要?”赭杉軍直起腰桿,看了看一臉笑瞇瞇的墨塵音。
“要。”墨塵音點了下頭,順手拍掉腳上已經干掉的最後一塊泥漬,“何必換來換去,多麻煩。”
“好。”赭杉軍應得更是爽快,一長手撈起墨塵音的腳,一手就將藤條繞了上去。
墨塵音沒提防,重心失衡險些滑到地上,忙一把勾住了赭杉軍的肩膊。再坐穩時,腳底已被人捉緊,熱熱的溫度透過襪底直烙上腳心,忙掙動起來:“這是幹嘛!”
赭杉軍很平靜地看他一眼:“不比著你的腳,吾哪知道大小,別動。”順手又在他腳背上拍了拍。
墨塵音著火般猛地把腳縮了回來,連連擺手:“不要了,不要了,你的鞋給吾穿就好。”赭杉軍脫下來的鞋還在一邊,一腳就伸了進去,還有餘溫——也不知是鞋裡的,還是自己腳上的。
赭杉軍帶了絲笑意看他:“又不要了?”也不以為意,繼續給自己編起鞋底來。
墨塵音撐著石頭瞪他半晌,抿了唇背過些身去。赭杉軍的個頭在四人中最高,連帶著鞋也要大了半寸左右。坐著時還好,站起身一邁步,就有了些晃蕩的感覺。墨塵音左右瞧瞧,正是春濃,連片草葉都是水靈靈飽滿著的,只好從懷裡抽出手巾,折了個方塊塞到腳跟處去,這才穿得穩當了。

赭杉軍雖然上山多年,但編草鞋的手藝倒是還沒荒廢。不消一刻鐘,草草用枯藤湊了個草鞋底出來,掛到腳上竟也穩妥。他起來走了兩步,渾然不覺一腳道履一腳草鞋跟有何不妥般,按了按背後的紫濤:“吾走了,你也早點回去。晌午還不見人,紫荊衣又該把山頭翻過來了。”
墨塵音“嗤”地笑出聲:“就跟當年那樣?”
赭杉軍也笑了,手伸出一半像是要摸他的頭,卻又縮回來:“可惜今天吾有事在身,沒法背你回去了。”
“誰稀罕你背!”墨塵音咕噥一聲,招招手,“早去早回,不然晚上沒你的飯吃。”

目送鮮紅的背影重新翻上崖去,最末一點紫濤上的吊墜閃光也瞧不見了。墨塵音忽然嘆口氣,心裡頭浮上些沒由來的記掛——要動刀兵了,總不見得會是什麽好事吧!

溜回道舍時不見紫荊衣,只金鎏影一人在院子裡曬著太陽看著書,見他回來還點點頭招呼了一聲。
墨塵音只做沒看見,一頭扎進了屋,才推開窗戶笑道:“吃飯了沒?”
忽然想到今天該輪到自己燒午飯,立刻又訕訕縮了回去。
留下金鎏影一頭霧水,搖了搖頭繼續把眼睛挪回書上。

墨塵音的眼皮從吃過午飯開始跳,跳完左眼跳右眼,跳得他不勝其煩,氣衝衝撕了塊紙貼上。外頭轉了一圈回來的紫荊衣看到,笑瞇瞇去戳他的頭:“俗話說,左眼條財右眼跳災,你只把右眼皮貼起來就好了嘛。”
墨塵音心裡一動,只聽了“跳災”兩個字,心情愈發不的好,一個下午都縮在了大廳的椅子上。看一會書,向外瞧兩眼。再看幾頁,再瞧上一陣子。
直瞧到太陽落了山,屋裡掌了燈,一個人進了院子。

見到赭杉軍的當下,墨塵音覺得出自己心裡松了那么口氣。他背後的紫濤上還有殘留的氣勁流動,但人卻精神得很,一邊和三人打著招呼一頭就進了廚房。
紫荊衣一邊跟金鎏影下棋,一邊抬起眼皮哼一聲:“擱個劍能用多少時間,還餓死了不成?”

赭杉軍倒是著實餓了,風卷殘雲將廚房裡留給他的飯菜掃空,再簡單洗漱了下已經過了二更。
紫荊衣下完了棋就甩甩袖子回屋睡覺,金鎏影是輸家,任勞任怨將棋子棋盤收拾好了,還要備一壺好茶送到屋裡去。
只是不見墨塵音,似乎和赭杉軍打過了招呼就一直窩在自己屋裡,也不知在干些什麽。
赭杉軍習慣了晚上聽他絮絮叨叨說些當天的課業,今日反常也覺得奇怪。但見金、紫二人談吐正常,不似有什麽意外,只能揣了一肚子的疑問回了屋。脫了外衣在床邊坐下,木盆裡滾開的熱水已經涼了些,雙腳一浸進去,又是舒服又帶了些刺痛。
一邊泡著腳一邊順手將床頭看了一半的書翻開,正折在一節《無俗念居溪》,那末兩句“須憑一志,撞開千古心月”。忽然門外輕扣了兩下,然後不待他應聲就推了開,墨塵音背身進來,輕輕帶上門,沖他晃了晃手裡的小竹簸。

竹編的小簸籮裡收著四人共用的針線刀剪,只是不知墨塵音拿這過來要做什麽。墨塵音好似沒看到他眼裡的疑問,自顧去搬了個凳子也放在床邊,又把燈檯挪了過來。
“怎么了?”赭杉軍看得雲山霧罩,一邊擦干了腳就要站起來。墨塵音一把推過去,又把他按回床上,踢了踢床底下還是簇新的一雙草鞋:“怎么了?這個!”
“?”
赭杉軍依然在眼睛裡畫著問號,墨塵音索性不理他,抱著簸籮在床沿上盤坐下,從裡面翻出根縫衣針,在燭臺上過了火,又掏出一小疊棉紙放在一邊。一切準備妥當,這才在自己膝頭上拍了拍:“腳,給吾!”
終於明瞭了他的意思的赭杉軍失笑,扣下書看看他。見墨塵音一臉的嚴肅正經中還帶了些小小得意,燭光下倒顯得氣色更是明潤,忍不住就想伸手去他頭上摸摸。不過胳膊才動了動,墨塵音忽然伸手,撈住他的腳腕用力一拉:“磨磨蹭蹭,快點弄好了吾還要睡覺……”
赭杉軍一頭險些撞上床欄,就勢靠坐下,看著他微笑:“好,不磨蹭了,交你隨意。”

小聲嘀咕了句,墨塵音還是搬起他的腳。簇新的草鞋穿著奔波了一天,又有免不得的動武,腳底下早打起了數個血泡。經熱水泡過,更是紅亮亮漲鼓鼓,一個個都有指肚大小。
斜眼看了看赭杉軍,又在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手邊的書,墨塵音哼一聲,一針捅了下去:“當腳不是你自己的是吧!”

放凈血水又薄薄涂了一層藥膏,一切收拾利索也不過才用了一刻鐘左右。墨塵音輕輕在他腳背上擊了一掌,笑道:“好了。”卻不見什麽回應,抬頭才看到赭杉軍順手把書扣在臉上,竟是睡過去了。
呆了一下,墨塵音垂眼看看倚在床邊的紫霞之濤,小心把他的雙腳從自己膝頭挪回床上,扯過被蓋好。又躡手躡腳收拾好針線燭臺,最末去輕輕揭開了赭杉軍臉上的書:“怎么累成這樣!”
赭杉軍自然答不得他的話,墨塵音在床邊站了一站,吹熄了燈,拿起東西便要出去。
忽然床上人翻了個身,像是夢囈般低低叫了聲:“塵音?”
“吾在呢!”沉默片刻,墨塵音低聲應了句,一片黑暗中伸手摸過去在他臉上輕拍了兩下:“丟不了。”

鼻息輕噴在掌緣,濕濕暖暖,心裡頭於是也像外面水淋淋的月色,暈開得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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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5:28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靜好


腳上的血泡來得快好得更快,何況還有紫荊衣秘制的藥膏加持。第二天起床時,赭杉軍一如往常神采奕奕,吃飯穿衣,背起紫霞之濤,順手又向懷裡塞了兩個饅頭。
墨塵音打著哈欠從屋裡蹭出來時,就看到他絕塵而去的背影。赭紅色的紫濤繫帶,在清早的陽光下格外打眼,走出好遠後依然清晰晃眼。
紫荊衣叼著一塊涼拌的千張細嚼慢咽,又喝了口粥潤潤嘴巴,末了才道:“一大早跟火燒了屁股似的,吾怎么就不覺得有那么多事給他忙!”
墨塵音趴在桌邊蹭茶喝,好半天才撩了撩眼皮:“大概……宗主想開了準備在山下搞點買賣補貼玄宗吧……”
“真不好笑!”紫荊衣一巴掌把他拍下去,“去洗把臉。”

赭杉軍的早出晚歸一連持續了三天,到了第三天夜裡,墨塵音一路目送他掃蕩了廚房後栽回自己屋裡倒頭就睡,再也忍不住地捅了捅紫荊衣:“他這幾天究竟在忙什麽?”
紫荊衣淡定地剝著風乾栗子準備下酒,輕描淡寫在墨塵音頭上拍了拍:“吾怎么知道,要不你自己去問他,反正不是作奸犯科。”
墨塵音看看斜對面還開了條縫的門板,裡頭連床帳子都沒放下,人已經睡得昏天暗地,也只能嘆口氣,過去替他把門關緊了。

第四天頭上,起得比對面山頭那窩銀色羽毛所謂“聖禽”的小鳥還早,睡得比總壇大廚房院子裡面的阿黃還晚的人又多了一個金鎏影。天擦亮的時候就和赭杉軍一同出門去,快半夜了回來,一頭一臉的灰塵疲累,直接就要向床鋪上栽。
紫荊衣一腳把他踢進廚房,裡頭燒好了兩大桶開水,他和赭杉軍一人分一桶,趕快洗洗睡吧!

第六天大清早,墨塵音一睜開眼睛就看到穿戴整齊的紫荊衣端著杯茶坐在床頭笑瞇瞇看著自己,手底下卻是毫不客氣地一把掀開了被子。乍然接觸到清晨還有些涼絲絲的空氣,墨塵音打了個顫,放開抱著的枕頭爬起來:“怎么了,一大早來擾人清夢?”
“你還睡!”紫荊衣直接一指頭戳到他的鼻子尖,“起來吃飯穿衣服,然後跟吾走?”
“啊?去哪?”
“走就是了!”紫荊衣一股腦把凳子上的衣服都塞進他懷裡,“快點,給你一刻鐘吃早飯。”

兩人踩著早上的露水來到總壇大殿東的庫房,才進院門,就看到一地人仰馬翻。數名青年道生吆喝著往幾輛騾車上裝著糧食土豆之類,見了兩人進門,抹把汗笑嘻嘻打招呼:“紫師叔,墨師叔,你們過來得好早。”
墨塵音依然一頭霧水,紫荊衣拿扇子拍了拍他的背,輕笑一聲:“幹活吧。你不是想知道金鎏影和赭杉軍這幾天究竟在幹嘛,累得兩條狗一樣。等幹完你就知道了。”
墨塵音眨了眨眼睛,見紫荊衣早自顧著走到另一頭去,也只能挽挽袖子,順手拎起一口袋紅薯碼上車。
耳聽紫荊衣在旁一邊點數數目,一邊跟庫頭道士磨牙。被問一句:“不是說你們兩個在靜參心法不太方便過來幫忙?”
紫荊衣哼笑一聲,拔出腰後的扇子扇了扇:“坐在屋裡才悟得出道理,那不就是書呆子了?像那兩個……”但想想不對,又收了口。
墨塵音噗一聲笑出來,招來一記眼刀。

不到巳牌時分,幾輛大車已經打理停當,一行十數人浩浩蕩蕩出了後山門,走不遠後向北一折,上了崎嶇的山路。
墨塵音跟著紫荊衣走在最後面,抬頭看看,可遙望後山北峰,叢林莽莽。自己幾天前逛過的那條山間小路,被遮得連影子都瞧不見了。
紫荊衣伸手過來在他後頸按了按,笑道:“再看也看不過山去,你是瞧個什麽?”
墨塵音被他捏得“哎呦”一聲,縮了縮頭,回他一眼:“吾在看今天日頭哪邊出來的,竟叫你們三個串通起來瞞吾一人……”
話未落就被紫荊衣在腮幫子上擰了一記:“對你好還當是騙你,真是沒心沒肺。走吧,再不遠就能看到了。”
墨塵音還想問他一句看到什麽,但轉念紫荊衣素來愛些神神秘秘的念叨,十之八九也是問不出個所以來,只好繼續埋頭前行。

一條曲折山路走了快有一個多時辰,終於繞出封雲後山的地面。前面已經是一道淺谷,地勢平坦,水草豐美,只是常年不見有人烟,倒是可惜了這塊寶地……
感嘆未完,一道紅光從左前山坡的林子裡沖天而出,摧枯拉朽之勢橫掃了……半畝地方圓。瞥得清楚,墨塵音張開的嘴險些忘了合上,轉手死命抓住紫荊衣搖晃著:“那招是紅影天穹不是?赭杉他是幾天沒吃飯,好好一招耍得這么小力?吾沒餓到他是不是!”
紫荊衣被他晃得險些嗆到口水,狠狠一扇子巴過去:“放手!你餓沒餓到他吾哪知道,自己問他去!”

一隊騾車趕進了谷地,幾個月不曾來,一向只有鳥獸遊弋的山中竟是增了許多住戶人家。男女老幼,扶攜往來,雞犬相聞,好不熱鬧。
趕車的道生們輕車熟路去西邊的院壩卸下糧食等物。紫荊衣拖著墨塵音,隨手攔了個人聞訊。才開口比劃一下“紅頭髮的,黃道袍的,兩位道長……”就被人腳不沾地地引到了谷東。
放眼看去都是蓋了一半的屋舍,新伐下來的木材倒是層層疊疊碼了好多,就壘在場院邊晾曬著。
看一眼那些整整齊齊的木茬,墨塵音再如何也明白了七八分。轉過去的小片空地上,赭杉軍和金鎏影正各據了一個木頭樁子,一邊掰著饅頭一邊說著什麽。紫濤的鞘擱在一旁,劍刃卻插在了一段木頭裡,映著陽光,明晃晃地耀眼。
墨塵音盯著紫濤翻了個白眼,幾步跨過去抬手就想沖著赭杉軍的腦門來那么一下,結果卻還是收了手,踢了踢他坐下的木樁:“吃飯都不帶喝水,你們倆也不怕噎死!”

赭杉軍當年入道後不久,宗主拍著還是大半孩子的他和金鎏影的頭教導:“既來之則安之,修道人講究的便是隨遇而安。”隨後丟給他們兩個師弟從頭顧起。
多年修行下來,赭杉軍愈發地深諳此道併發揚光大。半個時辰後,四人一同蹲在了林子裡。樹木茂密,可用之材卻不多。挑挑揀揀一圈,墨塵音眼看著赭杉軍在一小片樹叢前站定,紫濤輕吟,劍光吞吐,迅雷之勢,砍倒了兩棵,嘆口氣,和紫荊衣埋頭拖樹出去。

來了幫手速度更是快得翻倍,赭杉軍手下不停,還能分心看看墨塵音,道:“道境西方幾個月前大震了一番,地火噴出,毀了不少村鎮。道境難得見到這樣的天災,只是不曾波及封雲山地界,吾等又少下山,才會不知。”
墨塵音默默點頭,順手立掌成刃削去一些突出的枝椏。
赭杉軍繼續道:“宗主下山查看一番後,為跋涉而來的難民選定了月華谷安身立命。只是這一帶從來不見人家,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打造。玄宗上下雖然有心,可出之力也是有限。本來這個月再助他們起了房舍就可,但是原本負責此事的監修師叔有事下山,吾與金鎏影才來代手一段。”
墨塵音繼續點頭,對著削砍得差不多的樹幹中段輕輕一腳,直踢到金鎏影腳邊去,好讓他接手剖開晾曬的工作。
赭杉軍頓了頓,又道:“本來此事有吾和金鎏影便好,不過你們既然過來,一同動作也無不可。那些村民初經大難,急需再興可避風雨的家園……嗯?墨塵音你怎么不說話?”
墨塵音斜斜覷他一眼,順手又扯過一截樹幹:“吾等你說道‘天災難免,大難之下人心齊向更是可嘉,再次重新立地生根,吾相信他們可以憑藉自身跋涉過這一天劫’,然後吾好說‘師弟受教了’。”

“噗哼”一聲,背對著他們的紫荊衣噴笑出來,抖抖肩膀轉過身:“赭杉軍,你午飯時水喝多了吧!”繞過一地枝葉徑自過去金鎏影那邊。

赭杉軍愣了一下,轉眼看看墨塵音,後者正努力撐大眼睛端肅面容聆聽教誨的樣子,眼角不免一抽一抖地有些失控。
赭杉軍一手抹上他的眼角,很認真地湊近了要去看:“迷眼睛了?”
微微粗糙的指肚撫上那塊細嫩的皮膚,墨塵音挨不住地頭一偏,嗤笑起來:“赭杉,你又鈍了!紫荊衣就是在說你今天格外話癆,水喝多了口水足嘛……”

傍下午的時候,砍樹的任務幾近完成,紫荊衣索性全心去幫金鎏影剖曬樹木。墨塵音在林子裡三晃兩晃沒了蹤跡,赭杉軍依然埋頭苦幹,天近擦黑時收拾利索手頭,再要找他,已是半點影子都沒了。
在此併不擔心他的安危,但赭杉軍仍是不由自主繞到了院壩,遠遠看到金鎏影蹲在成堆的木板中埋頭苦幹,剛要開口,就被紫荊衣從後面拍了一掌,慢悠悠道:“村裡在上房梁,他跟過去搭手,走了有快兩個時辰了。”
赭杉軍點頭,道聲:“多謝。”便向村落裡走去。臨轉身時倒是忘了補問一句:“你知道吾在找他?”就那么理所當然領了答案進了村。

雖然日頭將落,村中仍是一片喧嚷熱鬧,好不忙碌。赭杉軍倒還記得新起的一片屋舍的位置,七拐八繞找過去,卻只見已經落成大半的房屋周圍器具零落,剩下的部分大概是要留到明日收尾。
場院中無人,只有條看院的黃狗拴在門樁子上。見了他更是親熱,搖頭擺尾在腿邊蹭了又蹭。赭杉軍順手拍拍黃狗腦袋,眼睛卻仍是四下打量著。終於一眼瞥到屋後隱隱一角衣袖露出,忙大步邁了過去:“墨……塵音……”
後兩個字看到斜枕著石墩睡得正熟的人時勉力消了聲,只剩下個含糊不清的尾音。赭杉軍放輕腳步過去,想了想還是一撩衣擺坐下來。看看天,暮色漸垂;看看地,土木凌亂;再看看眼前人,就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麽才好,微微地發著怔。
屋前犬吠兩聲,睡得迷糊的墨塵音打了個激靈,像是被驚了好夢,忽然坐直身起來。
看到赭杉軍半閉著眼,抵近了盯著自己神遊天外,抬手就推了上去:“赭杉?”
“啊?”被嚇了一跳的反成了赭杉軍,本能地抬臂撈住了墨塵音手腕,才回過神來:“醒了?”
墨塵音點點頭,仍不想起身,倚著石墩偏頭:“吾睡了多久?要回去了?”
“還要等等。”赭杉軍想了下,伸手拍拍他:“睏的話再睡會好了。”
“再睡,就成豬了。”墨塵音笑一聲晃晃頭,“也沒覺得累,本來只是想坐著歇歇,怎么就不知不覺睡過去了……要是被紫荊衣找過來看到,又要捏到笑柄。”
赭杉軍頓了下,墨塵音忽然覺得他另一隻手挪近了,像是要輕拍自己的臉頰:“看你就這么斜著坐著,倒也睡得難得安詳……”
忽攸那掌心皮膚就真的微微蹭上了臉,夜色已近昏黑,看不太清表情,墨塵音覺得自己也隨著昏暗下的天色魔障了般,不知不覺含了笑:“外頭人走狗叫的,吾竟然覺得睡得安穩,像在道舍裡頭一樣。”
“道舍……”
墨塵音徐徐點頭:“人間煙火的感覺吧!”突然又笑出聲來,“人近黃昏最愛心神不定,是吾多想了。走吧,去找金鎏影和紫荊衣他們……”
手腕卻仍是被扣得緊,不見放鬆。墨塵音低呀一聲,微垂下眼皮。
赭杉軍扶定了他慢慢道:“道海西極,你到玄宗後也再不曾回去過吧!”

閉上眼睛,似就能看到垂髫幼童,小小的個頭卻背了偌大一只遮陽斗笠,被師傅牽著手搖搖晃晃爬上山來。
小娃娃扯住了紅衣少年的手,抬頭抿嘴笑著:“師兄,這裡好多樹,真漂亮,但我家住的海邊也很漂亮……”

輕嘆口氣,赭杉軍索性放任了攬住他的肩膊,拍了又拍,卻沒什麽話說。
墨塵音低下頭,額抵著他的肩窩,靜靜也不知靠了多久,才複起身道:“好了,回去吧,今天難得丟人了,不許給紫荊衣說,金鎏影也不行!”
當先抽出手站了起來。邁出兩步又扭頭看看赭杉軍背負的紫霞之濤,笑道:“紫濤這幾天可是遭劫了,被你這樣使喚。”
見他心情平復,赭杉軍也順勢起身,淡然到:“習武是衛道,種地也是衛道;紫濤劍除惡是為救護生靈而出,砍樹造屋又如何不是。你要說到劫,也是它的一次濟世之劫而已。”
“唔……”墨塵音一臉頗認同地點頭,然後抱臂又笑起來,“吾還舍不得墨曲就是了。”
“無妨。”赭杉軍反手輕觸紫濤劍柄,“有紫濤在,便無需墨曲出鞘。不然……”
“什麽?”
“豈不是枉做一次師兄。”
赭杉軍說得認真,墨塵音卻忍不住嘿嘿哈哈笑得彎了腰,好容易撐著他站直了,伸手連連在紫霞之濤的劍鞘上拍打:“赭杉,劍在如見證,吾記住你的話了。”

動身回山是在快二更的時候,幾輛騾車卸空了糧食器具,輕裝簡程離開月華谷。四奇雖然武功道法已經頗有造詣,卻沒一個是趕車的好把式,只好一起蹲上了空蕩蕩的車廂。
山路顛簸,木製車輪壓過無數細小碎石土坑,晃得紫荊衣幾次險些忍不住要跳下車步行,都被金鎏影好歹拉住了。最終和墨塵音趴在一處,隨著車廂晃動的規律昏昏欲睡。
金鎏影與赭杉軍同樣賣了一天的力氣,到此時也不免疲累,各據了車廂一角閉目養神。
一片寧靜中,忽然聽到墨塵音說夢話般咕噥了兩聲。
赭杉軍驀地睜眼:“什麽?”
把墨塵音當枕頭的紫荊衣蜷著翻了小半個身,同樣迷迷糊糊道:“他說,永駐平安……”

黑祟祟的狹小車廂裡,赭杉軍記得自己是握住了一只手。車行山間,夜蟲低鳴。還記得自己似是只想對一個人說過的話:“千秋靜好。”

從掀開的後車棚回望一眼,月華谷還可見依稀點點燈火。而前面就是玄宗山門,鐘樓鼓閣,明光搖曳。夜越靜謐,歸心卻越安詳。

這一路,永駐平安,千秋靜好……


************************************************
《誰人許我千秋》系列到此篇就正式完結了,謝謝喜歡赭叔和小墨的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
這兩個人,無論跋涉烽烟,還是最終的血祭神州,其實一直想追求的,也無非是一個千秋靜好的世間而已。
如果沒有那么多硝烟,如果他們最後走出了硝烟,會選擇的,也依然是這樣一條平淡雋永幸福安謐的路。
於是祝愿他們能終如愿以償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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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5:43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番外)涼風


紫荊衣難得的好興致,將三人全數拖到了山腳的小酒館裡。撿好了座頭,才寶貝似地搬出幾隻罎子來,紅泥封口,尚帶著薄薄的泥漬。

“好東西,才找你們一起來。別人想嘗一口,還分不到呢!”

封泥拍開,濃郁的酒香四溢。饒是赭杉軍這般不懂酒的人,也知道其中定然是上等的佳釀。不過問題是:
“紫荊衣,吾不擅飲。”
墨塵音只消看了看那一字排開的幾個罎子,就很手軟地想要摸出門去。奈何紫荊衣一步跨在門前,手中的扇子橫掃千軍:“橫著回去躺一天,豎著回去躺三天,你要哪個?”
墨塵音閉著眼睛坐了回去:“赭杉,記得扛吾回山!”

酒入喉,卻沒有想像中那般辛辣沖頭。帶了些微的澀香,不滯礙,綿軟順滑地下了肚。紫荊衣很得意地搖著扇子,一副“吾就說是好東西”的樣子。於是連赭杉軍也放了心,並不很推脫地連盡了數杯。

發現的時候,墨塵音已經全身虛浮得要倚著桌子才坐得穩了。

“他不能再喝了,吾先帶他回去。”赭杉軍皺著眉頭看了看興致正濃的桌子另一邊,手一挽將墨塵音拉了起來,“走得動麼?”
墨塵音朦朧地點點頭,猛眨了眨眼,看起來像是清醒了些,顛倒步子向外便走:“紫荊衣,吾與赭杉先回去了。”

口齒倒還清晰,步子雖然不穩些,看起來,也還是走得了路的。

不過爬了半山之後,墨塵音的腳底下已經沒了根般,飄飄然踩在雲裡。人卻還有些意識,按著額頭一搖三晃:“這酒上頭,吾就想……紫荊衣哪裡肯喝那麼淡的……”
見他一腳險些踩到泥地裡去,赭杉軍伸手將人拉了回來,微用上力晃了晃:“要不要休息一下?”
“嗯?”墨塵音甩了甩頭,卻是眩暈更甚,抓著赭杉軍的手臂勉強站穩,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昏昏茫茫的樣子。赭杉軍只候了片刻,就做主張將他拉到一旁的旱廊橋邊:“站著歇一歇,再走。”

秋風中帶著些許的涼意,卻不甚冷。墨塵音被酒氣蒸著,臉上飛起了些薄紅,靠著欄杆站身,卻又頗不勝酒力,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跌到地上去一樣。赭杉軍猶豫了下,終還是拉著他的手,在木圍欄上坐了。
雖然不雅些,總比摔倒了好上許多。
並肩坐下,墨塵音的身子立刻虛軟地靠了過來。微高的體溫隔著薄薄的衣衫很清晰地烙在肢接處,帶著醺醺的酒香。

紫荊衣說這酒是浸過白桃花的,絲絲縷縷的苦香,之後卻最能在舌底回甘。

赭杉軍想,自己大概很不懂得品酒。難得的佳釀,只能嘗出辛辣的酒勁,真是糟蹋掉了。墨塵音卻是喝了不少,不知可有什麼不同的體味。
墨塵音的頭漸漸要滑到他的肩下去,突地一驚,又抬起來些,軟綿綿地喚了聲:“赭杉……”
抬到一半的手沒什麼力道地垂下,落入赭杉軍掌中,自言自語般咕噥著:“頭髮……掃到眼睛了……”
赭杉軍扶著他肩頭的手略抬高些,撐起他的臉頰。額頭鬢角淺淺地滲著熱汗,幾縷散落的發絲不甚聽話地粘在臉上。觸手濕而熱。細軟光滑的肌膚仿佛吸附得住手掌,只能在其上順勢遊移。想要挪出些許空隙來,竟是連手心自己也不肯。
將那幾縷頭髮小心地拂開,墨塵音依勢將頭枕在赭杉軍掌上,不太安分地蹭動著,喃喃道:“赭,你看月亮……”

傍晚時分剛下過小雨,此時積雲未開,又哪裡來的月亮。

果然是醉糊塗了,赭杉軍想。這個樣子回去被人見了怕也不好交代,不如就在此多耽擱片刻吧。
將不太聽話的腦袋向肩上壓了壓,語氣裡很有些哄騙的味道:“睡一會兒吧。”
墨塵音小小地打了一個酒嗝,人像是安靜下來了,小指卻又不安分地在赭杉軍的掌心輕搔起來,小小聲,一聲接一聲地念道:“赭杉,赭杉。”
“嗯?”
赭杉軍微低下頭,幾乎額抵著額的距離,彼此的氣息暖暖地吹拂在臉上。墨塵音半眯著眼笑起來:“赭,你有兩個頭!”
赭杉軍的臉黑了一下,攬著他肩膀的手略收緊些:“你喝多了。”本想是有些責備的口氣,說出來卻帶了滿滿的寵溺。赭杉軍被自己嚇了一跳,眼神輕忽地飄開了些。
“兩個頭……吾也一樣喜歡啊!”墨塵音像是歎氣似地繼續說著,臉又仰起來些,額頭碰在一起,體溫無障礙地傳遞。

赭杉軍覺得自己一個多時辰前喝下去的那些酒,終於後知後覺地開始發揮上頭的作用了。

墨塵音繼續夢遊般迷離地看著他的臉:“很笨啊!”
“我麼?”赭杉軍其實並不是很在意這種莫名其妙的指責,只是覺得,自己總是該回應著說點什麼。
墨塵音慢慢地搖著頭:“……吾很笨,是吧?”

赭杉軍的心思轉到那本他練了一個月仍不圓滿的六合衍陣上,又轉到他磕磕絆絆好久才成的以琴化術上。四人之中,以墨塵音的術法起點最低,故爾初起步時也最是吃力。然而……

墨塵音得不到他的回應,揪住他雙鬢的頭髮拉扯起來:“赭!”
回了神,兩人間實在近得不存在什麼距離,一眼望進醉後朦朧的眸子裡,融融水波,款款柔情,濃濃心意。
赭杉軍難得不需點竟也開了竅,只不過一張臉平素木訥慣了,說出的話便和臉上的表情很不搭起來:“吾不該不知……”
“什麼?”墨塵音眨了眨眼,帶了些孩子氣的可愛。可浮動於外的,不是天真,卻是種兩相知下,不需要言表便明瞭的魅惑。

蜻蜓點水般觸了一觸。

兩人都有些小小的驚慌,立刻分開些。再慢慢湊近後,便是不摻雜任何試探與猶豫的深入了。

墨塵音的雙手改抓在赭杉軍的肩上,硬挺的衣料,竟也被捏得皺了些。片刻後,微微喘息著連頭也擱了上去。
赭杉軍拉下他一隻手握住,皺了皺眉:“你出了好多汗。”
墨塵音不肯抬頭,只喃喃道:“吾說吾緊張了,你信麼?”
“……”赭杉軍猶豫了片刻,想不出什麼說詞,只得道:“小心著涼。”將人更向懷裡拉了拉,寬大的袍袖,密密地攬住。
墨塵音微挪了挪,偏露出半張臉來:“酒的味道。”
“你身上也有。”
“苦麼?”
赭杉軍低下頭望回去,很嚴肅認真地道:“甜的,會回甘。”
墨塵音輕輕地笑起來,眼中月色溶溶,像是藏了兩個疊起來的小月亮。

於是又貼近了些,秋夜的涼風,便憑如何,也吹不透了。

“赭杉,吾困了。”

於是頭抵著頭,肩並著肩,手挽著手,靜靜地小憩片刻。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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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番外)琉璃


玄宗與萬圣巖素來交好,門下弟子於公於私的往來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赭杉軍入秋前被宗主親自點了名,指派過去切磋交流佛法道理,一晃倒也過了三月餘。平素裡日日見著不覺得如何,但道舍內驟然空缺了好大活人這許久,倒是心裡頭總覺得哪裡凋敝了些。
紫荊衣頗沒良心地用扇子遮了臉笑:“覺得不爽快也是你自家的事,少了根會走路的木頭,吾倒覺得自在得很!”
墨塵音白他一眼,嘆口氣扒回桌面上:“赭杉不在,早晚課的點卯吾便缺不得。你有金鎏影替擔著,自然不覺得。”一邊扭過臉去指著自己的鼻子,“起早貪黑了三個月,眼皮都木了。”
紫荊衣順手扒著他瞧了一眼,笑道:“哪裡,吾看你氣色好得很,這臉上紅紅白白的氣血調順。等赭杉軍回來,巴不准第一句說的就是‘墨塵音你胖了’……”說罷,愈發笑得開心,卻叫墨塵音在一旁磨牙。

兩人正胡扯著,門板一響,金鎏影抱了堆東西進來,笑道:“都在便好,墨塵音,後兒個就是你的授冠之日,新做的衣服吾替你拿回來了,過來試試有沒有不對的地方。”

新衣仍是墨塵音慣然穿的深深淺淺墨藍顏色,只是添了許多細碎處的裝飾。紫荊衣瞧著他向身上比著衣服,忽然就難得感慨起來,轉頭向金鎏影道:“一轉眼墨塵音也修到了這個時候,距咱們搬上山來,倒像是才過了沒多久……嗯?怎么沒有新冠?”
金鎏影一手替墨塵音抹平腰帶上的結穗,道:“授冠禮儀是赭杉軍的分內事,頭冠自然也是他去選,等等就回來了。”
墨塵音訝然抬眼:“赭杉回來了?”

赭杉軍離開時,不過收拾了兩件隨身衣物,聊勝於無的一個小行囊。再進家門時,卻是頗多了好些分量。
略撣去一身風塵,手裡忽然被塞進熱燙燙一盅茶水,耳聽墨塵音笑道:“這大包小裹的,不像是去學經,倒像是從山下趕集回來,就差牽頭驢了。”
紫荊衣立刻在身後接口:“正是。可有給墨塵音扯上二尺花布,收拾打扮一下?”

金鎏影一口茶水險些噴了出來,忙用手捂住腮幫子才咽下去。順手敲打著赭杉軍擱下的方方正正一個布包拉開話題:“瞧這分量,該不是萬圣巖的贈經吧。”
赭杉軍果然點頭:“萬圣巖一行,相談甚歡。臨別之時,尚獲贈了許多佛書經典,其中不乏珍本,甚是珍貴。”
墨塵音聞言也去瞧那包裹,嗤笑出來:“你好好一個修道人,偏送了這么一大摞佛經,萬圣巖想挖玄宗墻角不成?”一邊順手解開了繫繩,見那黃紙墨字,整整齊齊套在木匣之中,又有圣尊者佛印蓋於櫝面,倒也不敢輕忽,小心撿了本翻看了下,複擱回去,“好好收著吧。”

待到幾人將些外物一一打點清楚,這才見赭杉軍將另一個木匣擺上桌面,向墨塵音略推了推:“你的新冠吾已取回,可要先看上一看?”
瞧他一臉正色,墨塵音輕咽了口口水,竟也有些緊張起來。小心翼翼揭開了盒蓋,素緞之下,捧出的頭冠古樸中帶有精緻,古銀質地,正中按上一塊墨藍琉璃,配上兩側玉墜,竟帶了些小巧別致的味道。
紫荊衣嘖嘖兩聲:“眼光不錯,吾還以為,你得給他一樣挑個大紅珊瑚冠回來,到時候紅紅藍藍的,就熱鬧了。”
赭杉軍被他打趣搶白得早成了習慣,眉梢也不見動一下,只看向墨塵音道:“可好?”
墨塵音笑瞇瞇將冠收回盒子裡:“有勞你費心,吾自然萬分滿意。後日授冠之禮叫人期待,到時還要你多擔待了。”
赭杉軍聞言點頭:“吾自是一同期待。”

夜裡該入眠時,見隔壁安寂了許久的屋子尚透出曳曳燈光,忽然便覺得安心自在好多。
墨塵音捻熄燈燭,才要上床,又摸著黑去外面廳堂裡將茶水拎進屋來。
驀地隔壁房門推開半扇,赭杉軍一手護著燈燭望過來:“還沒睡嗎?”
“就睡了。”墨塵音晃晃手裡的茶壺,一手捉著肩頭胡亂披著的衣服。廳堂內的火盆早就熄了,不免清寒,微微有些瑟縮。
赭杉軍默默瞧他半晌,明明人在黑影中只見輪廓,但也不礙他看得仔細,然後才道:“見你氣色不錯,這三個月想來無事。”
墨塵音撐不住笑出來:“吾能有何事,又不是當年無功體傍身的半大孩子。”忽又張眼一望,嘆氣道:“你倒有些瘦了,可見萬圣巖的伙食實在不怎樣。好在卻還精神。”

兩人一時都沒了下文,末了還是墨塵音先笑道:“今日擇冠,難為你選得費心,吾一見便中意得很。”
赭杉軍淡淡道:“也不如何費心,不過看到便覺得合適而已。吾自覺古銀琉璃與你合襯,看來果然不錯。”
墨塵音眨了眨眼,輕笑一聲:“為何是琉璃?”
赭杉軍不做聲,片刻後持燈步步近來,略照一照他的臉色:“自然是琉璃。”
墨塵音“哎呀”一聲,不自主向後退了一步,垂眼道:“下次隨手在書裡夾條子的習慣還是改了吧,讀到哪夾到哪礙著人翻看。”

目送墨塵音匆匆回了自個屋子,赭杉軍不自覺笑了笑:“這不免……巧了。”


天未亮時便已醒來,窗外仍是朦朦的夜色,透著隱隱星月光輝。
赭杉軍翻身從榻上坐起來些,向窗口張望一眼。偌大半輪銀月尚懸在青埂冷峰的山尖,看樣子不過才三更過半,距離天亮還有好一段時間。
醒來後便沒了睡意,想來自多年前開始,就總是有萬事勞心牽神,許久不曾安眠過了。久而久之,竟也成了習慣,即便已是閒散之身,仍不免如此。

在床上略坐了一下,赭杉軍索性披衣起床,黑祟祟的夜色倒也不礙他視物,一路輕手輕腳到對面屋子裡去,見墨塵音依然睡得安穩,氣息平緩悠長,這才放心,隨手給他掖了掖被角。
雖是夏夜,但當日傷體深創,還是避免著涼的好。

墨塵音的屋子裡同樣擺設空曠,物什寥寥。桌椅床榻之外,唯有一架木機權作琴臺,平日裡只擱著墨曲琴,此時卻影影綽綽又多了一物。
赭杉軍探身過去,定睛看清楚了,竟是墨塵音久未上身的發冠,不知為何翻了出來,隨手撂在哪裡。
想來這冠也算是一件故物,長久不曾入目,如今看到,不免觸目生情。赭杉軍摸著黑將它拿起來,冠面上墨藍琉璃,即便黑夜,仍有熒光微弱,忍不住一手撫了上去。涼硬光滑的質感,多年來竟是未從記憶中褪色。
一時出了神,忽然聽到身後悠悠的聲音道:“愿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凈無瑕穢……”
赭杉軍驀地回神,見墨塵音不知何時醒了,擁著被半坐起身,含笑瞧著自己。
見他轉過頭來,墨塵音頓了頓,複道:“吾那日隨手將你帶回來的佛經一翻,就瞧見了這一句。你這愛在書裡夾條子的習慣啊!”
赭杉軍想了想,也笑起來:“這么久了,難為你還記得。”
“若記不得,豈不是成了沒心沒肝之人。”墨塵音輕嘆口氣,向內裡挪了挪身:“又是這么早就醒了,你真是個清閒不得的操勞命。”
赭杉軍合身上床,陪他躺下,只一手攬著那肩頭輕拍著:“吾只是淺眠罷了。時辰還早,你繼續睡吧。”
墨塵音揉了揉眼睛,果然仍是帶著幾分困意的,微微笑道:“你也躺著,再睡一個回籠。天亮後有得你要操勞的地方,怕是一天都閑不得。”
“嗯?”
墨塵音莞爾:“已是慶生中會齋了,封云山一清戰垢後到如今,總該回去照看一次才是。”
赭杉軍失笑:“是吾過得閒散,竟不知今夕是何夕——難怪你將冠袍都翻了出來。”
微微打了個哈欠,墨塵音含糊著點頭:“明凈塵埃,悲歡怨懟,總要回去的。”
赭杉軍將他納入懷中些,輕拍著的手撫上脊背攏住,低聲道:“吾帶你回去。”

沒見回應,許是墨塵音又睡過去了。
赭杉軍漸漸也覺得眼皮有些沉重,久違的睡意泛了上來。
朦朧中依稀記得舊日墨塵音授冠之日,下了好大一場飛雪揚塵,卻是那年的第一場冬雪。
自己親手為他結冠,冠中一塊琉璃剔透,可真叫是“心有琉璃色如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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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1:56:11 | 显示全部楼层
誰人許我千秋——(番外)和合


再回封雲山,玄宗道壇一派鼎盛向榮之狀,於二人來說,倒算得上是久別重游。
赭杉軍往日奔波苦、道兩境之時,也曾幾回總壇,卻唯見滿目斷壁殘垣,不勝凋零。而墨塵音自當年戰火中匆匆出走,更是幾乎不敢奢望有再回的一日。
如今再踏上故土,不免總是有了千般的感慨。

兩人雖是名為前來幫手斎日的準備,但齋會的大規細則,早有一定,確實也沒有什麽太多需要插手的地方。不消半日禮儀諸備,二人卻反倒悄悄抽身離了主殿,撿僻靜山路蜿蜒而上。

身後鼓樂喧囂漸漸杳不可聞,山間松濤之聲便清晰起來,陣陣沖耳不絕。待到踏上竹橋,墨塵音驀地停步,向前張望一番,笑嘆口氣:“不知不覺,竟又走上這條路了。”
赭杉軍陪在身旁,輕“嗯”了一聲:“近鄉情怯之感,叫你躊躇了嗎?”
見他這一說,墨塵音搖了搖頭道:“也許本是有,但叫你這樣說,反而不覺得了。”
“為何?”
墨塵音輕笑出來:“殊不聞,愈是懷有忐忑之心,才愈是愛以己度人。”
赭杉軍失笑,一手撫上他肩頭被山風吹揚的披風,淡淡道:“吾心想如何,你豈不知——走吧。”

邁過竹橋,再行一程,就是昔日屋舍儼然。封雲山再開之後,唯獨此地沒有適合用途,道生凋敝之後終是不及當年盛況,又是離群僻居之所,便做寮房,也不十分合適,索性就一直閒置了下來,不免更是荒蕪。
赭杉軍張目一望,推開半傾的木門入院。時節雖是才入首秋,已有別於總壇正殿的一股蕭瑟之意撲面而來,一時不由站住了。
倒是墨塵音越過他,徑自推門進了屋中,一手摘下掛在肩上的拂塵,吐勁輕揚,將滿布的塵埃一併卷掃出去。封印中的數百年歲月苦度,倒叫家什多數完好無損。浮塵一去,依稀間已很有了當日的模樣。
廳堂之中桌椅略顯凌亂,恍惚間仿佛還是道魔烽火連天的歲月,起身梳洗後趕赴戰場的模樣。墨塵音微微恍神,終是捺不住地輕嘆了聲,舉步轉向到了當年自己的屋門前。

赭杉軍站在院子裡出了一回神,心下雖是避免不了的百感交集,但卻沒有原本預料中來得洶涌澎湃。抬頭見到敞開的門窗內,走動著的熟悉身影,幾百年的空白歲月,似乎瞬間又在此地相連,雖有感慨,但非是無奈,而是一種滄桑過後獨有的平靜。
見墨塵音似是進了臥房的屋門,赭杉軍拔步隨上,又在門口站住,輕喚了聲:“墨塵音。”

吹去鏡臺上的浮灰,墨塵音從雜物中撿出一樣物事,正捧在手裡端詳。聽他呼喚,轉身笑了笑:“離開太久了,再回舊地,不免有重入寶山的感覺。”
他手中所捧,乃是一只一尺見方的木盒。歲月久遠,盒面上的圖案早已斑駁不清,但赭杉軍還是一眼認出來:“這是……你裝琴譜時用的盒子?”
墨塵音點了點頭,頗為愛惜地撫摸盒面:“當年初上山時年歲太小,總不免被你們寵著護著,半夜裡偷偷塞糕點來哄吾吃。這點心盒子剩下了,就拿來裝了雜物,也不算浪費……”
驀地另一隻手覆上盒面,抬眼便看到赭杉軍沉靜的眼神:“如今珠櫝俱還,該無遺憾了。”
“也許吧。”墨塵音想了想,又搖頭笑笑,“可總覺得還差了些什麽。”

兩人的眼神一經交匯又彼此垂下,似是有了些什麽彼此洞明卻又吐不出口的感懷。併立著靜默片刻,墨塵音繼續緩緩摩挲盒子,忽然笑道:“赭,你看。”
指尖碰觸過剝落的清漆,一點一點重新勾勒出了其上的圖案:“是雙開荷花,吾沒記錯。”

在舊居盤亙了半日,墨塵音仍有些戀戀不捨。眼見天色將晚,索性提議便在此度夜。赭杉軍本覺得有些不妥,但近年來少見墨塵音這般開懷於事,終還是點了頭。只是道舍中床鋪雖有,被褥鋪蓋卻是早已用不得了,不免要回總壇一趟,搬些應用之物回來。

赭杉軍獨自下山去取,墨塵音樂得不用再多往返一趟,大略清去了道舍塵垢,便在窗前靜坐。眼前瞧的雖是天空浮雲變幻,心中仍免不了白雲蒼狗的紛雜滋味。

天色將近入夜,算算前殿斎壇將畢,論腳程赭杉軍也該回來了。墨塵音撣撣衣擺起身,才要去燃起燈燭,忽地見後山方向,一道藍紫靈光忽攸劃空掠過,一閃而逝。若不是自己一直盯著天幕發呆,想來也注意不到此。
但見那道靈光恍如故人,墨塵音一時忡怔,又坐了回去,任憑夜幕漸垂,房舍中一片黯淡,也再不覺。

直到燈燭擦亮,赭杉軍將一個尚溫熱的食盒擺在面前,不無擔心看著他:“怎么了?”
墨塵音垂眸笑了聲:“吾說吾是餓傻了,你信不信?”
熱燥的掌心摸索過來握住了手,赭杉軍一本正經彎下身:“你若說,吾便信。”
墨塵音“哎呀”一聲別開了臉,手卻仍任他覆著:“說笑什麽呢?吃飯吧。”

赭杉軍帶回的鋪蓋等物,飯後被分別搬入兩人舊房鋪放妥當。封雲山上的傢具多用老木所製,古樸結實,又受封印之力凝滯空間,倒也沒有太大的損壞之處。墨塵音一手壓好褥角,順手在床上按了按,笑道:“可還結實,不至於睡到半夜散了骨架把人摔下來。”
赭杉軍點了點頭:“但久未住人,整間道舍還是不免生了潮氣。晚間你若有不適,出聲叫吾過來便是。”
墨塵音嗤笑出來:“哪會有什麽不適?人說物久成精,你莫非怕這玄宗總壇之地還會半夜鬧鬼不成。”
赭杉軍思考了下,竟然頗認真道:“若論降魔衛道,玄宗門人自然當仁不讓。可要是驅鬼辟邪,還是正一天道的專門科才是。改日你若有興趣,不妨一同前往拜訪……”
話未說完,終於被墨塵音一巴掌劃拉下去了,按住肩頭向門外就推:“睡去吧睡去吧。再叫你說下去,還像是真有那么回事了般。這紅口白牙胡扯連篇的本事也不知道你是什麽時候練出來的,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倒叫吾真不敢再稱一句‘赭杉好友剛毅木訥’了。”
赭杉軍隨他推出門去,複回身笑笑,給他攏了攏衣領:“早些休息,明日若無事,便回青埂冷峰。”

畢竟仍是夏日,山寒不甚凜冽。即便深夜,捂著被子睡久了,也生燥熱。
墨塵音半夜裡朦朧著掙起身,略覺得有些口乾,便摸索著探手去拿床頭的茶杯。直到摸了空,才恍然清醒了些,記起自己此時此刻竟不是在望天古舍,而是封雲故居了。
擁著被頭坐了片刻,還是爬起身到外面廳堂中去喝水。因為只是暫住一夜,不曾大張旗鼓清掃器皿,只將廳裡一只茶壺洗出來,草草泡了茶水潤喉,如今就免不了要勞動自己多走兩步。
廳堂裡同樣一片昏黑,門雖掩著,窗戶卻是半開。晚風徐徐透入,慢慢帶上了雨腥的味道。
微涼的山風吹過,睡意立刻散了大半。墨塵音喝過了水,倒不急著回屋子去,靜靜靠在窗前,聽山嵐涌起,時雨將至。
驀然一聲驚雷,電破長空,夾帶雨水瞬間擊破夜色。彈指間天地一片白光晃過,墨塵音忽然呼吸一滯,直盯在了院中老樹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影。

電光石火頃刻後又復黑暗,墨塵音眼底卻好似仍印著那一片倒影。頎長的熟悉身形,默立樹下持傘相望,一時間竟不知是真還是幻。但再定睛看時,院中已是蹤跡杳杳,空餘風雨。

一雙手從背後披上外衫,然後停在了肩頭的位置。墨塵音看著窗外沒有回頭,只抬手到肩上任他握住,輕飄飄道:“吾似乎做夢了。”
溫暖的體溫密密實實從背後覆上,慢慢將墨塵音整個攏進懷裡:“什麽夢?”
墨塵音呆了呆,又搖起頭:“不,不是夢……赭杉,你相信故人重來嗎?”
赭杉軍頓了頓,攬著他輕點頭:“如果是他們,吾信。”

墨塵音忽然就站起了身,匆匆回了屋子片刻後又拿了樣東西出來,小心翼翼擺在了窗臺上。
赭杉軍看得清楚,是日裡還被他反復摩挲過的那只木盒子,端端正正放在了雨水濺不到的位置。
心中略略有了笑意,原來竟不知何時,自己早已從心中徹底放下過往煙塵。如今前塵已杳,所剩下的,唯獨是風雨故人來的慰藉。

盒上荷,終至和合。
即使泯滅了肉身,仍是拆不開折不斷的情誼。無論何時,總是彼此惦念著的存在。

次日起身,山雨之後連空氣都格外清透一些。
到廳堂裡梳洗時,墨塵音正在對著空蕩蕩的窗臺出神。聽到他出屋門的聲音,立刻回身笑道:“望天古舍,也許不久之後,將會有訪客了。”
赭杉軍見他笑得開心,也不由莞爾:“今日辭行後便回去,莫叫客人走空了才是。”

風歇雨霽,終歸和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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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人許我千秋——(番外)長生


滿滿一盞燈油也燃枯了的時候,墨塵音終於從如山的經卷中把頭拔起來,丟下筆打了個哈欠。
初入玄術之門不久,十樣裡每每倒有八樣要從頭來過。這些涉及到自身修為根底的事,連幾位一向對墨塵音照顧有加的師兄也幫不上什麽忙,還是要靠他自己努力。藏經大殿裡經卷浩瀚,理所當然成了每隔幾天就不得不造訪一次的所在。
紫荊衣挪揄他道:“你不如把鋪蓋直接搬過去算了,還能兼差守夜。”

腳邊的炭火盆燒了一夜,如今只剩下點點殘灰。功體在身,墨塵音不覺得如何冷,上下眼皮卻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打架。
要睡也不能睡在這裡。墨塵音輕輕在自己臉頰上拍了兩下,起身踱到窗邊,一把推開了槅窗。
冬季清晨寒凜的空氣瞬間吹了進來,刺激得他連打了兩個噴嚏。再一定睛,窗外竟是玉宇澄清,好一派雪後初霽的景色。

那雪昨夜紛紛揚揚也不知下了多久,一腳下去,半個小腿都沒在裡面。墨塵音卷著自己的經書包裹,一路偏撿那些雪積得極厚,又光潔如鏡的地方踩去。從藏經大殿到後面大寮房,不過一炷香的路程,已經滾了滿身的雪花。
邁過門檻,院子裡已有當值的道生在打掃積雪。忽然見門外滾進白花花的一團,都愣了愣。墨塵音飛快撲掉一頭一臉的雪,笑嘻嘻打個招呼,直接沖進了自己的住處。

厚重的門簾一掀開,裡面當頭一個噴嚏。紫荊衣卷著被趴在炕桌上看書,立刻扣下經卷嚷起來:“快把門關上,雪都飛進來了!”
墨塵音樂呵呵地反手帶上門,沖過去就把冰涼的手向他的被卷裡塞:“難得見你不都想下炕啊,真那么冷么?赭杉和金鎏影呢?”
“要死了!”紫荊衣被冰得叫了一聲,倒沒把他的手拔出去,只向裡挪了挪:“宗主一大早把他們叫過去了,好像是四奇搬遷道舍的事……夠了你個小雪人,吾好容易攏起來點熱氣都被你攪沒了,還不把身上的雪撣撣。”
墨塵音這才應了聲,拍打著身上已經開始融化的雪花。紫荊衣天冷時多半提不起精神來,繼續卷著被有一行沒一行地看書。墨塵音坐在炕邊歇了一氣,又動了心思,扯著紫荊衣的胳膊笑道:“好久沒見這么大的雪,去後山賞雪吧。”
紫荊衣險些把嘴裡一口熱茶噴出去,轉身捏住墨塵音的臉:“折騰一晚上了你竟然還想亂跑?不睏?這雪有什麽好看的,不去。”
“本來有點睏,在雪地裡一走就精神了。”墨塵音繼續鍥而不捨地向炕下拖著他,“反正屋裡人也都走光了,怪冷清的,走吧走吧……”
紫荊衣一時心軟,遂成千古恨……

兩人艱難困苦地爬上後山扇骨崖時,天光已經大亮。
昨晚的大雪還壓在山頭,又有細細的雪霰飄了起來。扇骨崖下空谷極淵,低頭只見大團大團的雪氣,倒像是要從崖下翻涌上來一般。
危崖之上有危亭,不知是哪代哪一位前輩心血來潮的結果。紫荊衣將石墩上厚厚的雪拂開,瞧了瞧又不情愿坐下,只撿個根背風的柱子靠著,瞇眼看墨塵音在雪地裡頭撒歡地邊走邊跳。
不多時,平整的雪面上被他踩出了一個巨大的太極來。

墨塵音站在太極邊上,興衝衝向紫荊衣招手:“下來,來,看那邊。”
紫荊衣哼一聲,還是挪步下去,有氣無力拄著他的肩膀:“看什麽……”
順著墨塵音手指處一撩眼皮,卻愣了一愣。

扇骨崖背靠總壇所在、眾道生們日常起居修行的清微峰,極目則可眺封雲山主峰玉京。玉京一線天險,風云捨生道上,云階如瀑。隆冬大雪飛揚,恰似一條玉龍般,在仙云霞靄中蒸騰。
墨塵音見紫荊衣看得出神,肘彎輕輕碰了碰他,笑道:“如何,不枉此行吧!連赭杉吾都沒帶他來看過呢。”
紫荊衣轉過神來,一指頭扣上他腦門:“是你拖不動他吧!也就吾有閑又好心,陪你頂風冒雪上來瘋。”
墨塵音笑瞇瞇地,也不反駁,扯著他的袖子開始神遊:“這般的雪,若是在玉京上看起來,一定更是超凡脫俗。不知道吾什麽時候才能修到能憑一己之力越過登天難的程度。”
紫荊衣慢吞吞張嘴,“吭”地又是一個噴嚏:“天上有什麽好,沒聽過古人說,‘高處不勝寒’么!”
“玉京又不是天上……”墨塵音咕噥一句,調轉了一下視線,卻看到白茫茫一片的山腰,隱約多出兩個人影,輕而快地接近扇骨崖。
墨塵音一眼看到那片熟悉的赤紅,跳著腳搖起手來,連聲嚷著:“上來上來,吾和紫荊衣在這裡!”

“咔嚓”一聲,松上積雪隨聲震落。紫荊衣懶洋洋伸了個懶腰:“小孩子啊,真是體力出奇地旺盛!”


青埂冷峰上一年四季都有飄雪,住得久也就習慣自然。
墨塵音說:“凡事還是自然些好。”於是即便是有法陣護持的望天古舍,也同樣四季輪轉分明。

赭杉軍一早起來,先嗅到了清寒的雪氣。窗戶推開半邊,果然看到一院子的銀白,乾淨得連個鳥爪印也沒有。
還想再把窗戶開得大些透透積壓了一晚的炭火氣,床帳子裡蠕動了下,墨塵音迷迷糊糊探出半個頭來:“關上關上,冷死了。”
“沒那么冷。”赭杉軍把窗戶掩上些,但仍留了一條縫隙。坐回床邊給他掖了掖被角,“還早,再躺會吧。”
用鼻子“唔”了一聲,墨塵音順手拉住他的手揣進懷裡,半晌睜眼笑道:“果然不冷。”
赭杉軍也輕笑起來:“吾才起來半刻鐘而已……不睡了?”
墨塵音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想起……中會斎回來後,吾倒覺得越來越懶了。最近似乎還胖起來,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赭杉軍聽了,當真把手探到他腰肋下試了試。墨塵音怕癢地一縮,赭杉軍已經點頭下了結論:“能吃能睡是福氣。你還沒長回當年在總壇時的分量……今天繼續多吃點。”
聽到後半句,墨塵音直接翻了個白眼:“把吾當三牲養么!算了,等下出去活動活動,難得的好天氣,有興致了。”
好天氣?赭杉軍扭頭看了看窗外一片茫茫,再看看已經爬起身開始著衣的墨塵音,一時有些語塞。

古蜀群山深處峰巒如聚,不消如何遠涉就有奇峰峭壁林立。
墨塵音一馬當先,幾個起落翻上一片山崖。崖頂北風正緊,吹亂一天玉屑。放眼四下皆是皚皚,巨峰如同剔透冰雕,不若封雲山終年仙家氣派,卻格外透出一種天然而成的秀麗。
赭杉軍緊隨著上來,一身赭紅在雪地中格外扎眼。墨塵音探身看他點著崖壁借力攀升,忽攸觸動一點心思。晃眼見赭杉軍已經落在自己身邊,忍不住便去他肩上按了按,笑道:“可惜這裡不是封雲山,看不到云階倒掛雪瀑的奇景。”想了想又道,“赭杉,你上過幾次真羅天?”
赭杉軍對這個無厘頭的問題有些意外,但仍是道:“你也知,道魔大戰後期,吾時常要上真羅天。後來……” 頓了一下,赭杉軍抬眼認真看著墨塵音,“後來你比吾更清楚才是。”
輕笑一聲,墨塵音索性席地坐了下來,另隻手在身旁拍拍:“赭杉。”
帶著些疑問一同坐下,幕天席地更覺寰宇廣袤。赭杉軍習慣自然順手揣過墨塵音的手:“你想到什麽了?”
“你要聽?”
“你不是想說給吾聽?”
“……”斜覷他一眼,若許貼近的一張臉寫滿了認真期待的表情,饒是有杠也抬不起來。墨塵音只好轉回話頭,悠悠道:“紫荊衣以前跟吾說,他喜歡‘玉京’這個名字,有人間煙火氣。後來改名真羅天後,他就懶得再爬上去了。”
赭杉軍認真思量了一下,依然揣著墨塵音的手,道:“換了名字,還是那座山,他又是何必!”
愣了愣,墨塵音忽然扭頭盯著他:“你聽懂了?”
赭杉軍理所當然地點頭:“吾於此有感,自然就懂了。”
墨塵音忽然“嗤”地笑出聲來,順手扯著他的鬢髮:“赭,你啊……”
後半句話自然而然頓住,卻是兩下裡心知肚明。赭杉軍猶豫了下,慢慢將人向懷裡拉近了些。墨塵音順勢靠著,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他聽:“天上白玉京,五樓十二城。仙人撫吾頂,結髮……嗯……授長生……”
“你自己看的?”
“紫荊衣教的!”墨塵音抬手指著飛雪外的層雲,“他要的白玉京,在那。”

不知不覺在風雪中消磨了一個上午。
回到望天古舍吃了中飯,漸漸又有些倦意透上來。墨塵音一邊腹誹自己越來越有長成豬的趨勢,一邊仍是蜷在暖洋洋的屋子裡,稀裡糊涂就睡了過去。
床上擱了墨曲琴,攤了一摞古譜,還有幾件沒來得及折起的衣服。墨塵音一股腦不加理會,直接縮在這一堆的雜物中睡得香甜。
夢裡看到疊疊云瀑,巍巍仙山。熟悉的淡藍身影晃著扇子,懶洋洋指著天邊:“三十三天有神仙,不哭不笑不知年。世人若問神仙好,天廚玉供不加鹽。這真羅天啊……”
忽然就驚醒了,臉頰直接挨到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氣息,立刻想也沒想地一把勾住。
赭杉軍斜靠在挪走了雜物的床邊,抻開胳膊攬住他,有一下沒一下輕撫著後背:“醒了?”
墨塵音微微點頭,驀地扒住他的胳膊:“赭……”下面卻又接不上話來。
赭杉軍“嗯?”了一聲,安靜等他的後半句。墨塵音支吾了半晌,仍是無話,索性猛地推他一把坐了起來。

頭皮同時傳來一陣刺痛。

“啊”一聲捂著腦袋低頭,墨塵音這才看清,許是睡著時亂打了幾個滾的緣故,幾縷頭髮亂七八糟繞在了赭杉軍胸前的金屬扣子上。更有幾根已經因剛剛的拉扯斷掉,慘兮兮掛著。
赭杉軍慢條斯理按他繼續躺下:“吾來。”仔細解起纏做一團的亂髮。
一邊解著,一邊似是漫不經心道:“撫頂之後是什麽?”
墨塵音脫口答他:“結髮授長生……”
忽然就咬了自己的舌頭,哼一聲拿手遮住了眼睛。
赭杉軍慢悠悠點頭:“嗯,吾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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