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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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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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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  妖神

越琼田与伏九都不是憨人,见朱大举动,再听他言语,立刻都向那片袖摆看去。但见被平展开的丝缎上,极不起眼的边角处,竟不知何时多了一方小小的铃印。不过寸半方圆,却是纹路怪异,不曾见过。
只是不曾见过,却非是不识。两人一个家学称得渊源,一个见识也算多广,一看之下,便知是炼气士的手段。至于铃印何用,六目对上一对,越琼田已抢先道:“符阵之术。”
伏九随后补充:“应是藉此假遁的路数。”
朱大“嘿嘿”一笑:“可惜手段太过粗劣了!”他顿了顿,松开手指了指自己鼻尖,“连我这个乡野方者都认得出来的手段,非粗劣不足道矣!”
登时三人相视而笑,越琼田跃跃欲试,拍手道:“我不去犯人,人却来犯我,这一来倒是不可不管上一管了。”
朱大至此也不再拦他,只莞尔道:“捉贼捉赃,捉奸……咳咳……便看看那位娄仙长的马脚到底会有多大!”

是夜,月朗风清,繁星虽稀,却是皓月如银,照彻新月集。这般好风好月,只宜夜游,不宜做贼,奈何总有财帛动人心,焚琴煮鹤之流,古来不缺。
因知是动用了修家手段,朱大与伏九两个索性连隐藏起来观察的步骤都省去了,两人大刺刺坐在越琼田的屋子里,几案上有茶有果,只是不曾点灯,借着月色吃吃喝喝。
越琼田独自一个躺在床上,躺了片刻又翻身坐起来,见那两人不理自己,只好晃了晃脑袋,再躺回去。这般起起坐坐数次,终是伏九忍不住开口:“你要上茅房么?”
“不是……不是!”越琼田“哎呀”一声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我就是有点……有点……”
伏九眨眼:“害怕?”
朱大也跟上一句:“紧张?”
越琼田一头埋进被子里,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的低声嚷道:“是有点兴奋啦!”他这一翻身,床被间登时一片宝光流动,除了有意显露在外的珠玉佩饰,更不知被出自玉完城的种种护身法宝裹了几层,泼水难进。
朱大不免举手揉了揉眼睛,笑道:“这可真是……”他话音未落,床榻上忽然漫起一层轻薄灰雾,初始极淡,但转瞬便已浓厚如乌棉,将越琼田从头到脚笼了进去。灰雾中,只听得小小声一句:“我去了。”灰雾随即一敛一散,再看床上,只余锦被香枕,再无人迹。
朱大仍坐在几案边,啧啧两声:“这符阵倒也算得上不错。”一边就从袖中摸出一方白帕,帕上用墨笔细细描绘了图案,正是那方铃印模样,被他摊平开来,另一手拈动几枚铜钱,指尖掐印,低头推算。
伏九不大懂这些,也不去扰朱大,默默端坐。也不过一刻钟左右,朱大手上一晃,那白帕无焰而焚,顷刻成了一堆灰烬。灰烬乃做箭矢之状,长不过数寸,斜指东北方。
朱大推案起身,笑道:“东北方三十里,这娄仙长的腿倒是跨得够远!”

三十里路程说远不远,至少在伏九看来,也不过是短短一程罢了。只是朱大一见他准备甩开两条腿就这么跑过去的架势,登时先有些脚软,连呼使不得使不得。伏九拗不过他,只好又牵出了马匹,这才趁着月色,出新月集而去。
月光皎洁,纵是夜行,也不费什么力气。只是新月集终究算是这一片地域中一处繁华城镇,周边道路经时日久逐渐四通八达,倒是给两人追踪添了些许麻烦。
朱大藉铃印推算,算得出越琼田被拘走的方位,却解决不了每逢岔路,向左向右、向直向曲这些不大不小的难题。一路走走停停,区区三十里,竟是足足耗费了大半夜光景。等到村镇渐荒,四周景物逐渐增山添水,天边已是隐约泛白。
朱大骑在马上叹了口气,以手搭额向前面望了望,又抽了抽鼻子似在分辨什么气味:“一片荒林野岭,想来就是此处了。”
伏九随着他看了看,看不出什么所以然:“如何荒林野岭,就是此处?”
朱大冲他一瞪眼,摆了个凶恶的鬼脸:“害在下找得如此艰难,不是也要是!”便催马当先向前奔去。
伏九仍是不甚明了,不过动作倒也不慢,立刻跟上。健马扬蹄,不过片刻踏上野岭。然而马快,背后半空高处忽而平生一道迅风更快,眨眼后发先至。两人只见人影一晃,忙勒了马,就见前方已有一名青年道士踏风而落,蓝衣负剑,仪态轩昂。再细定睛,却还是张眼熟面孔,正是曾在酒楼上遥遥见过一面的那人。
几人透早相逢在荒郊野外,难免意外。然而那道士来得匆匆,一手掐诀似是在探寻什么,只瞥了两人一眼,就又转头眺望,也不知几根手指如何摆弄一回,轻哼一声:“邪氛!”纵身便走。他不曾再次催动遁术,但速度也是颇快,转眼已掠出数丈。
朱大本在勒着马缰,见此情形,忽也将手一松,扭头喊了一声:“小越就在前面!”腰胯用力,健马嘶鸣,立刻飞窜而出。伏九一头雾水的跟上,刚要问一句,朱大已先忧心忡忡的嚷道:“那妖道怪异,也不知小越是不是他的对手……哎,小道长,借过!”快马扬蹄直冲,青年道士忙的侧身闪避,登时叫二人压了过去,当先冲下了野岭。野岭下草木葱茏,乱荆野棘杂生,直到一口气跑到下面,才看到斜斜一个洞口隐在荆棘深处,十分不显。不过此时洞外一根高枝上挑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布料,立刻将几人目光招惹了过去——青年道士也随同而来,一见洞口,立刻开口道:“此洞中有稀薄邪氛……”
朱大跳下马,不再有意无意碍着他,打了个哈哈道:“我们正是来捉妖道的,什么邪啊氛啊,大抵不差了!”便扬声冲着洞里喊道:“小越!”
洞内很快便听到一声答应,只是有些无精打采:“朱大哥,小九,你们来啦……”

洞口不深,但进路颇有些曲折,连过两道大弯,已将外头的天光尽数阻隔。不过石洞越向内越宽阔,两旁洞壁上布置了不少火把,三三两两的点燃了,足够照亮道路。一直进到最深处,无遮无挡的洞腹中,堆着层层叠叠的箱笼,越琼田正拄着腮坐在其中一个上头,一见朱大露头,立刻抱怨道:“我就那么轻轻敲了他一下……呃……这位道长是……”
朱大进来时就瞧见了躺在越琼田脚边不远处的娄“仙长”,胸口尚有起伏,想来只是昏迷过去,性命倒是无碍,便笑道:“与这位道长是路上遇到的,目的相同,何妨同行。道长……如何称呼?”
“青冥洞天,燕引。”青年道士答得倒也爽快,先前只见朱大和伏九还不觉,但待到与越琼田照面,那一身的宝光流露瞒不得人,便知几人原来竟也是炼气界同路。既然都是因邪氛而来,无需搪塞,“我本在追查一桩邪案,一路寻踪到新月集附近,察觉城中有稀薄邪氛隐现,才顺路到此……”他若有所思看了看还在昏迷的娄皮子,又瞧了一圈四周大大小小摞起的箱笼财物,略有些失望的轻吐一口气,“便是此人在此施邪法……敛财?”
朱大用鞋尖去点了点娄皮子:“大差不差。”就将在新月集外所见,以及客栈中打听到的消息大略说了。末了向越琼田道,“不过这妖道瞧起来也没什么本事,这般偷梁换柱的符阵不似他能拿得出手的。要是依那小堂倌的说法,倒像是他突然得了什么法宝或遗泽,才能弄怪。”
越琼田在旁边叹了口气,随手从旁边箱子盖上抓起个什么物件,摊到几人面前:“不用猜啦,捉贼捉赃,我都翻出来啦!”
他拿出来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漆黑木盘,八角雕符,甚是精巧。而木盘中心略略凹陷,嵌着一方更不过指肚大小的钮印。那钮印已被拔起翻开,露出镌刻其上的纹路,十分眼熟,正是之前被娄皮子留在越琼田袖尾的铃印图案。
朱大只望了望,不须拿到手里,便道:“子母传送阵符。”
“就是这么个东西!”越琼田满眼皆是失望,“我拿下这妖道后也问过他,他一口咬定是无意中闯入这个山洞,捡到的这块阵符。来龙去脉,一概不知,就连使用方法也是自己一点点摸索出来的……大概也算天赋异禀吧,才能想出这么个坑人骗财的法子。”
燕引倒是把那块阵符接了过来,翻来覆去瞧了瞧:“这上面的符箓运笔不是正道路数……你说那些被拘走的人皆是全程昏昏沉沉神智不清?那便对了。这阵符多是邪魔外道在拘拿生灵练功时所用,颇有些小阴损,用在寻常凡人身上,魂魄多少都会轻微有些损伤,好在只此一遭,日后好生静养也就是了。”
“倒还有这个出处。”朱大点点头,忽然一拍巴掌,“对了,燕道长,你说你是追查一桩邪案到此,那这块阵符与你要查之事可有关联?”
“这……”燕引顿了顿,还是摇了摇头,“我所追查,乃是炼气界中最为禁忌的拘魂炼魄之术。这邪术粗糙,并且多半还是被遗弃在此不知多久,才被乡野无赖捡了便宜,想来与我要查之事无甚关系。”
“拘魂炼魄?”越琼田突的出声。不只是他,连朱大和伏九都因此言微微动容,似有所觉。燕引目光飞快扫过三人,忽而福至心灵:“莫非几位知道些什么?”
越琼田没应他,反而踌躇一下,先看向朱大,“朱大哥……”
朱大笑了笑:“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便将三里村外出现鬼魇之事捡要紧部分三言两语说了。末了道,“鬼魇这般的邪物,怕不是寻常自然能成,又正巧也算得上是魂魄之术,不知与道长要寻的妖邪有没有关系?”
他说得轻巧,燕引却是已长身而起,促声道:“当真是鬼魇?这……鬼魇怎会在……在……”
“三里村。”
“……在三里村出现?此事不小,我当即刻前往!”燕引越说越急,登时转身要走,又一顿足,“烦劳几位指路。”
朱大“哎呀”一声:“都过去这许多天了,你未必还能寻得到什么。”不过还是顺手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划拉了几笔,指了个东南西北的大概方位给他。
燕引看了几眼,牢记在心,想了想,又正色道:“近来炼气界中颇不太平,邪魔之属暗流涌动,你们三人修为……嗯咳……在外行走之时,还是小心为上。”说完,作了一礼,匆匆出洞去了。

燕引来去匆匆,山洞中又只剩下三人与一个还在昏迷的娄皮子。相互看看,朱大忽然“噗”的一乐:“被小瞧了啊!”
越琼田扁了扁嘴,小声嘀咕:“姑姑都没催过我呢……”
只有伏九不以为意,皱着眉瞧着那块阵符,蓦然一伸手抓了过去,用力一拗,“喀嚓”一声折成两半:“邪魔外物,不如毁了。”他意动手落十分快速,全没给朱大与越琼田两个反应的机会。而毁掉阵符后,便似全无在意般,顺手一丢,摸了摸肚子,淡定道:“饿了。”
朱大与越琼田面面相觑,好半晌,越琼田才呐呐道:“饿了啊……我……好像也饿了……”
两双眼睛一起瞧过来,亮晶晶的。朱大抚了抚额头,干脆就也将损毁的阵符扔到了脑后,思索片刻,拍了拍身边的一口箱子:“人赃并获,总要一并带回新月集还给那些被坑骗了的人家。这许多东西连带一个大活人,要都押送回去也是麻烦,只怕你们等不得……我记得在野岭上时,远远看到前方有片村落,不过十几里的路程,若你们当真饿得狠了,不妨先去村子里找户人家吃了饭,再回头慢慢收拾……”
他这边出了主意,转眼再看,伏九已经满洞翻出了几条绳索,将娄皮子扎头扎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也不过片刻,顿时失笑,喟叹一声:“看来是真的饿了啊!”便也不再拖沓,一行人出洞去,扯下了挑在高处的布标,又随便拉扯几条野藤意思着把山洞入口挡了挡,牵了马匹,重寻小路过岭。

朱大先前张望得清楚,当先一马引路。越琼田与伏九共乘了另一匹,他二人都是身量尚未长足的少年,倒也不觉局促。当下三人两马沿着野岭一侧的山路疾走。果然一口气奔出十余里后,山路渐平渐阔。此时日阳攀高,晨曦璨然,遥遥前望,不远的前方果然清晰可见一片村舍轮廓。瞧着虽是不大,但要找到吃饭歇息的地方应是绰绰有余。三人顿时精神都是一振,连忙催马,往那山村中赶去。
然而到了村口,才觉出蹊跷之处。这一片村落不过数十户人家,站在村口就可放眼无余,此时晨光破晓,一日之初,但村舍之中非但不见烟火气,甚至不闻一丝动静。除了偶尔山中风过,虫鸟间关,便再无声。
三人对看了一眼,都觉古怪。当下翻身下了马,各自戒备,牵着坐骑走进村去。村中路短,用不了一刻钟就横穿而过,并未如意料那般生出什么险恶。但行于其中,只见两旁屋舍,门窗或开或掩,间或能窥见房内布置摆设,分明就是再寻常不过的山户人家,却偏偏连一个人影都没。两厢比较,难免叫人心底生寒。三人兢兢业业走过了这片村落,待到踏出了村,登时都不约而同的吐出一口气。
只是朱大的这口气只吐出来一半,就听到越琼田和伏九头碰着头,窝在一旁你一言我一语,似乎对这座诡异的空村大有兴趣。他在心底摇头,还是过去敲了敲马鞍:“空室整洁,人畜皆无,不似举村迁徙的模样,那就必然是曾有事发生。”
越琼田立刻接口:“非是善事。”
“正是。”朱大话音一落,立刻一手托着一个,利落的要往马背上掀,“所以说,快快上马回头,咱们快马加鞭,正午之前也就回到新月集了。待吃饱喝足,再叫了人手去收拾山洞里的首尾,最是妥当不过。走走走,上马,上马!”
“哎!哎……”越琼田立刻挣扎起来,从朱大的手里脱出,连声道:“等等,朱大哥,等等!”另一边伏九更是干脆,仗着身量矮小,只一扭腰,就从朱大的胳膊下头钻了出去,板着一张小脸道:“阿叔说……”
越琼田抢先堵住他的话,飞快道:“说不定是曾有歹人在此作恶……”
“你打得过?”
越琼田一挺胸膛:“凡夫俗子,我岂怕他们!”想了想又道,“也或许是有邪魔外道行不轨之事……不过我有护身法宝,跑总是能跑得掉的!”
伏九小声在一边接了一句:“我跑起来也不慢。”
朱大左右看看,两个小少年都是一本正经的模样,眼神里又带着点雀跃的盯着自己。他把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两圈,蓦的心下一软,长长叹了口气,竖起两根手指:“有条件。”
他转身指了指不远处依稀可见的山影:“入山二十里为限,不得即返,见险亦返。”

快马忽攸来去,行向远山。而早被三人遥遥抛在身后的野岭石洞中,忽然传出几声闷哼,随后便听到一个破锣般嗓子大叫起来:“有人没?救人喔!救命啊!”
扯着嗓子乱喊一气的正是终于醒过来的娄皮子。他手脚被捆了个结实,身上更是挨了好几下不甚客气的拳脚,上上下下无一处不痛。只是也正因这股子疼痛,倒叫他登时想起自己当下处境,竟是被个扮猪吃虎的小少年翻了盘。挨揍的滋味刻骨铭心,即便醒了也不敢乱动,闭着眼僵着身子竖了好一阵耳朵,直到反复确认过洞中此时再无旁人,才松了口气胡乱叫起了“救命”。
但胡喊乱叫了一通,荒山野岭,连声应景的鸟叫都无。娄皮子大约也是自觉无望,只好歇了气,乌龟翻壳般躺在地上,喘过一回,又不死心的口中骂骂咧咧,一边倒拱起身子往另一侧洞壁堆叠的箱子处蹭去,想借着哪一处锋锐些的金属边角将绑绳磨开。
洞里洞外杳无旁声,只有娄皮子一个人咬牙切齿又别扭的在发狠,好艰难的蠕动了一气,后颈一滞,终于碰上了什么。他心里一喜,正想着再挪动方位,去找到箱子边角试试,却忽又顿住了,僵硬片刻,才战战兢兢挤出一句:“有……什么人?”
身后触感,冰凉柔软,无论如何不似金木山石,倒像是碰触到了一块上好的衣料。他心中登时念头连转,惊惧疑惑之中,尚来不及深入琢磨什么,脖颈处突的一麻,仿佛有一股热流猛然灌入。而再之后,一声闷响猛的自颅后炸开,竟便是自己双耳最后所听到的声响。
漫天血污中,骨肉碎末轰然一爆,炸成了一团团暗红腥黄的残块,溅满半个石洞山壁。而在石洞的另外半边,却好似有一道无形障壁,将一切污秽隔绝。洞中烁动的火把大半被腥血浇灭,只剩两三只苟延残喘着,昏昏火光照见一袭流水般黑衣,正将一只脚缓缓踏在残损的黑木阵符上,碾了一碾,轻蔑不屑的低哼了一声:“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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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  幻生梦死女萝芗

蹄声倥偬,踏入幽山。山深谷静,也不知是不是山下空村的诡异余韵侵染至此,明明高日悬中,亦不乏远远近近的鸟啼兽走之声,偏偏三人越行越是沉默,直至无言。
静谧之中,山岚渐起,二十里算不得太远,却如同深入了什么隔绝尘世之地。只可惜这一遭未必逢仙,倒可逢鬼。朱大一骑在前,在踢踏马蹄声里默观周遭,眉头渐皱。不过一扭身,又还是平常模样,道:“此山怪异,还是莫再深入为好。”
越琼田同样在马上东张西望,虽说心中也依稀觉出几分不妥,但又说不出不妥在何处,只得问道:“为何?朱大哥,莫非你发现了什么?”
“那倒不曾。”朱大摇摇头,“不过觉得这山岚有些怪异罢了……何况已经走了十几里路,不曾发现什么痕迹,也差不多该回头了。”
越琼田一愣,回头望了望来路:“十……十几里了?”
朱大莞尔:“十九里。”
越琼田与伏九登时面面相觑,再向前方眺望,山岚薄薄,瞧不出什么蹊跷所在,左右顾盼,也无非杂草深林,与任一座山中的任一片秋景并无什么不同。两人看过一回,再彼此对望两眼,登时都有些失望,眼可见的萎靡了下去。片刻后,到底是越琼田打起精神叹了口气:“那就回去……等等,水声!”
朱大侧耳,果然听到路旁密林后,传来依稀潺潺水声。秋水多涨,山间汇有溪流也非什么罕见之事。他挑了挑眉头,还未开口,越琼田已颇开心的一拍手:“折腾了这许久,脸皮都要绷紧了,朱大哥,你稍等,我和小九去洗洗手脸就回来。”说着话,一提缰绳,两人一马一溜烟的钻进了林子,循水声去了。
朱大被他们抛在原地,愣了愣神,方是失笑,索性也松了松手,信马由缰,随后跟了过去。
只是一片林子才走过一半,前头两个少年早跑得没了影子,只听得到远处草树一片“哗啦”乱响,蓦的水声变大几分,挟带马嘶,倒似是十分欢快。忽而又远远隔着山崖树林喊过来一嗓子:“朱大哥,这边有个山洞哎!我们进去看看……”
朱大随口应了一声:“好!”但忽的又忙催马加快了几分,“等等,你们不要乱钻,小心有蛇……”

密林之后,竟是别有洞天。山溪环曲,来处无迹,一路沿着山壁潺湲绕过大片杂生的低矮灌木和凸凹山石,却在许多的藤萝野树掩映下,流入一处高大山穴。那许多的野蔓在洞口上方垂落下来,金黄翠绿赭红,甚至还间杂着些零星野花,正如一架天然帘幕,半遮半掩,凭生出许多野趣。
越琼田拉着伏九放了马在溪边饮水,两人一路小跑到洞前,虚虚伸头向内张望,山洞顶亦有大大小小的缝隙,透下些天光来,依稀瞧得洞中曲曲折折,颇是深邃,光影斑驳。
越琼田心里立刻有些发痒,推着伏九道:“咱们去里头看看,这么大的山洞,溪水流进去,说不定汇成了小水潭,痛快洗洗手脸也是好的。”
伏九倒踌躇了下:“阿叔说……逢秘洞莫要轻进……”
“光天化日这么大个洞口敞开着,哪里就算是秘洞!”越琼田忙又鼓吹,忽然一阵风过,洞中丝丝缕缕涌出白雾,无色无嗅的,倒把两人吓了一跳。
那白雾转眼到了近前,两人一抬胳膊,竟抓了满手,拿到眼前一看,原来哪是什么雾气,而是许多白软如絮的轻丝,飘飘荡荡的,拂面而来。越琼田两指一捻,“噗嗤”乐了:“是女萝。”又拉扯着伏九就往洞中走,“洞里既然生着女萝,说不定是个前后通气的筒子洞,更没什么好担心的了!走走走,咱们进去看一看就回来。”
伏九虽说不大情愿,但也没执意要扫他的兴。被越琼田这么一带,拉拉扯扯的,到底还是跟着进了山洞。一入洞口,扑面先觉清凉,随后就渐渐的成了一股山中森寒之气,催得人打起冷颤。伏九脚下顿时一缓,再要迈步,已是有些犹豫。只是越琼田浑然不觉,犹自东张西望,寻着溪水尽头。
蓦的,脚下“咔嚓”一声轻脆,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这时洞口尚有阳光丝丝透进,两人同时低头去看,赫见地上竟有一把山中女眷最常用的藤钗,已被踏折成了两截。伏九眨眨眼,心中忽的一悸,大声道:“快离开!”
话音未落,山洞深处,白茫涌起,一时竟叫人分辨不出到底是雾气还是难以数计的女萝蜿蜒,转眼便淹至近前。越琼田走得深入,更只是一弹指的工夫,已有大半个身子被吞没其中。

变生突然,毫无防备的越琼田首当其冲便遭女萝迷雾吞没。只是伏九虽说落后,也不过两三步之遥。这小少年本就是纳于言敏于行的性子,出声警醒同时,行动更快,向前一冲探臂,已扯住了越琼田一只手腕。当下也不多话,用力就向外拉扯。
但那迷雾中不知有何古怪,越琼田一没入其中,便如泥牛入海没了声响,虽说还有一只胳膊被拉扯着,已是浑然不见挣扎力道。伏九拉之不出,不过数息间,诡雾蔓延迅速,眼看又要攀上了自己的手臂。他抿了抿嘴,突的错身迈步发力。“嗬”的一声,以己身为撑,全力一甩。雾中顿时一片裂帛迸丝之声,手上力道陡然一转,越琼田整个人都被他硬生生拽得虚悬起来,眨眼被甩出了雾障,一头扎到洞外。
越琼田“啊”的在半空中惨叫一声,好似乍然回神。就见白雾涌动,正把力气用老的伏九一淹而没。茫茫中,只余一个“走!”字,便再没了动静。而那白雾犹欲穷追,却仿佛出不得山洞,吞没了伏九之后,在洞口涌动徘徊一回,复退回了深处。不过片刻,冷洞空荒,全然又与先前无异。
越琼田几乎傻了,手足僵硬坐在洞外,蓦的回过神,大叫一声,喊着伏九的名字跳起身就要冲回山洞。这一遭倒有双手更快些,一把从后面连腰带背的死死拽住了,然后就听得朱大促声道:“发生何事?小越,冷静!”
越琼田又打了个冷颤,大口喘了两口气,才算是回了魂,结结巴巴道:“小九……小九被洞里的雾吞了……”
朱大一皱眉头,他喊着两人莫要淘气找过来时,已是不见了伏九身影,只有越琼田一个呆愣跌坐在洞外。这场面一瞧便知定无好事发生,然而大约是越琼田又惊又气,甚或连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免语无伦次。这般情形,催促反而无用,朱大只好又拍着越琼田的后背,直到他重新冷静下来,断续说了一回适才发生之事。末了,大约是终于想了个明白,一挺胸膛握拳道:“我定要去救小九!朱大哥,你……在外头等我?”
朱大险些乐出来,一巴掌拍上他的头:“说什么呢,我有办法自保,当然是一同去。”
“可……”越琼田踌躇了下,但他毕竟年少,从未有过这般险恶经历,身边有人陪伴——即便是个凡俗之身的朱大——着一同进退,心里也好似多了几许底气。想了想,咬着牙点头,“好,那朱大哥你要跟紧了我。”
“放心。”朱大索性解下一长条衣带,将两人手腕连了,又举起给他看,“既然洞中雾气有古怪,这样多少稳妥些。”
越琼田又从怀里掏东西出来:“我一进那雾气,就昏茫茫不知人事,如今想来,雾中定然有动摇神魄的暗手。三光定乂可护人魂魄、稳定心神。朱大哥,你跟我一处走着,只要不离开三光定乂的金光,想来无事……这个给你拿着。”
朱大手心一凉,被他塞进了一块圆润光洁的古玉,正是獬豸印。他吓了一跳,忙推回去:“这种宝贝,你自己带着就好。”
“我还有别的法宝呢!”越琼田背过手,“你拿好了,多少也能防身。”说罢,不等朱大再开口推辞什么,抬手一指,三光定乂金光铺下,便拉了人,重又大步入洞。

这一遭有备而来,再见白雾翻涌,女萝丝缕拂面相撩,越琼田便镇定了许多。朱大跟得不明就理但也小心谨慎,步步不出金光范围。三光定乂不愧是仙家宝物,以为屏障,虽说也难免一时恍惚,但摒定了心神,这般深入进去,再无先前越琼田所说顿时昏茫茫不知所处的窘境。
然而石洞内部不知是怎生一个构造,白雾弥漫翻涌,冰凉浸人,天光早已不复见,满眼只是雾色浓白,不辨方位辰光,犹如一个独立存于认知之外的诡境。朱大两人并肩紧靠而行,暂且不怕失散。但要寻伏九踪迹,却是无从下手,尽是茫然。
越琼田另一手已握住了清缠,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再有哪一处冒失,如伏九般又连累了朱大。朱大左顾右盼皆望不出白雾范围,索性专心走路,顺带看到越琼田手背上的青筋都在不自觉中攥了出来,又是好笑又是感怀,正想着说些什么叫他多少放松紧绷的精神,忽然不知哪里吹过一股微风,撩得雾海微微荡漾,波纹涌动之间,依稀有什么差异之物一晃而过。朱大一顿,见越琼田似无所觉,忙轻拍了他一掌:“刚刚那是什么?”
“什么?”越琼田本就全神戒备,被他突然一拍,险些跳起来,立刻东张西望去看,“朱大哥,你看到什么了?”
朱大略一思索:“雾后似乎有什么……你可能在这儿搅起一阵风?将这浓厚的雾气吹动起来,说不定能有所获。”
“风嘛……”越琼田想了想,大约也只有这个办法用得,当下停了步子,蹲身摸了摸脚下地面,倒还仍似石土之质。便倒转清缠,以剑做笔,在地上刻出一道符箓。瞬间银光流转,八面风来,诡雾之洞中原本如同凝滞的气息登时一乱,被突来的大风吹得翻涌不止。乱涡之中,雾气亦被撕扯得纷纷扬扬,眼前所见,再不是纯然一色的浓白,朦朦胧胧似乎多出了数条晃动的影子。
“小心!”越琼田立刻上前一步,将朱大挡在身后,然后才顾得上运足目力去看。那片雾气淡去的地方影影绰绰,一时间难辨远近,脚下犹是雾海缭绕不散,两人也不敢冒然前去,只得站在原地尽力张望。好在小片的雾气慢慢转为稀薄,渐渐终于瞧清楚了,登时都是一惊,越琼田更是脱口叫道:“小九!是小九么?”

雾海那一端,正是个伶仃的身影兀然站着,却又好似站得不甚稳当,摇摇晃晃,甚显单薄。更如同不曾听到这边的声音,只是低头不语,随后又渐渐蜷身抱膝蹲坐下来。
朱大此时也不知所见是真是幻,但犹能冷静的一拉越琼田:“不对,不是小九……看他身形模样,倒好似一个更年幼些的孩子!”

驻足细辨,隔着轻纱般未散尽的雾气,也看清楚了那人影不过是个至多五六岁的幼童,无论如何不可能是伏九。只是这般诡异之地,忽然有身份来历皆不明的娃娃出现,倒更是让人心悸。越琼田定了定神,试探喊了一声:“小娃,你是哪家的孩子?如何会在这里?你可听得到我说话么?”
小孩子如若未闻,仍抱着脚蜷坐。本来就小小的身子,更是缩得让人可怜。越琼田在这边急得抓耳挠腮,又跳又叫,还是没有办法,正想着要不要横下心试着走过去看看,肩头一沉,朱大一只手压住了他,轻声道:“别急,那孩子旁边还有人。”
“嗯?”越琼田用力眨了眨眼,瞪大了去看。好容易在浓浓淡淡的雾气中,又分辨出几个高矮不同的人影。只是那几个人影都团团围在小孩子身遭,不闻声音,观其举动,竟好似在不断的指责打骂,形态甚是不堪。
越琼田傻了眼:“这……这是?”
百态民生朱大却比他见得多了,略略一想就明白过来,摇摇头道:“怕是个常年受人欺负的小孩子。这般点大,也不知犯了什么过错,原因多半还是在出身父母上,倒是可怜了孩子。”
“那……那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越琼田跳脚,“我过去瞧瞧!”
朱大连忙扯住他:“别乱跑……只怕你过去也是无用。”他指了指两人的眼睛和耳朵,“我观对面远近飘忽,声音不闻,又有雾海相隔。说不得所见是真是幻。你贸然过去,说不定就中了旁人的圈套,反倒误事,不如再看看……嗯?”
说着话,朱大忽觉那小孩子身上有异,声音不由一顿。越琼田更是一早已发现了,惊讶的掩住嘴巴:“那是什么?”
只见远远那一端,蜷成一团的小孩子仍被许多大大小小的人影围着打骂。他身单力薄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紧紧将身子团起来,把脑袋深埋在膝间,任凭欺凌。但两人分明看得清楚,虽说小孩子毫无抵抗挣扎,却有丝丝缕缕灰黑之气正从他周身散发出来。那些人影责打得越激烈,灰气便涌现得越浓郁,滚动翻腾,宛如那小小的孩子内心伤痛愤恨得以具现。
更为诡奇处,乃在周遭的白雾,一经接触灰气,就如久饿之人乍逢肥甘,涌动之间,紧紧缠绕上去。虽说不过是无形之气,竟也能感觉得到白雾贪婪饕餮之状,将灰气卷起,寸寸撕扯了,尽数消纳。
越琼田终是看明白了,讶然道:“这雾气是在吃……难不成竟是活物?”他忽又想到自己与朱大如今也置身在这茫茫不见尽头的白雾之中,登时通身恶寒,手臂上激起了一片疙瘩。
朱大倒是在三光定乂的金光下安之若素,如有所思的揉着下巴:“那小孩子被人打骂,身上便有灰气散发出来,而这白雾又似以灰气为食……呵,倒与我们栽种庄稼、圈养牲畜一般了!”
越琼田皱眉咬牙:“定是什么妖邪路数的修炼法门,才会这般恶毒!只是这小孩子是哪里来的?要说是被掳来,总不成那些打骂他的……也是被抓来的吧。”
“定然不会是。”朱大迟疑了一下,“不如再看一下,我总觉得哪里还有蹊跷。”
越琼田登时皱起了脸,他心中又是担忧伏九安危,又是在这诡异的雾气中待得全身都不舒服,只想着能快有破解之法,甩脱眼下困境。朱大见他急得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便把他的心思瞧了个透彻明白,低笑一声,怀里掏出个小荷包,捏了个东西塞过去:“定心。”
越琼田接在手里,竟是颗粗糙糖果,也不知是朱大在哪一处途径的镇子上买的,难为揣到了如今。少年深吸口气,一把把糖塞进嘴巴,鼓着腮帮子睁大眼睛:“又……不同……了……”
他所指仍是雾气深处,不知何时打骂之人皆不见了踪迹,小小的孩童身上散发出的灰气却不见减少,反而更加浓郁。灰气裹绕中,那孩子的身体似乎抽长长大了许多,渐渐如同八九岁大小,手脚细瘦伶仃,一动不动的侧倒在地上。
这一遭两人却是都看清楚了,那孩子虽说狼狈的蜷缩着身子,所能看到的面貌模样,活脱脱竟就是一个年幼的伏九。一时皆是愕然,半晌越琼田才抓着朱大口齿不清道:“这……明明就是小九啊!”
朱大也愣了愣,但立刻又拉住越琼田:“若这是小九,刚刚的小孩子也该是他。一夕之间,怎么可能让一个人的年岁面貌反复更迭?”
越琼田吞气,转而恍然大悟:“是幻境?难道是有人故意要我们看到……可看这些又有什么用处,难不成叫我们去替小时候的小九出气,把欺负过他的人都打一顿么!”
朱大失笑,只是神色立刻又凝重几分:“在下倒是觉得,能看到这一幕才是咱们的误打误撞,这雾气里的玄机,未必单纯……你看!”
只这说话的片刻,孩童模样的伏九情况又变,整个人趴伏在地,体若筛糠抖个不停,眼看着四肢都几乎痉挛起来,似乎发作了什么病症,显见已是十分痛苦。而随着他无声嘶叫着在地上挣扎翻滚,那股从体内渗出的灰气也在快速膨胀。非但膨胀,更如同层层叠染颜色,已近乎青黑。缭绕盘旋而起,立刻就又被在旁伺待的白雾吞噬。
朱大和越琼田同是一惊,越琼田更是跳了起来:“这……这……这不是小九之前发病的样子……怎么会……”他登时按捺不住,扯了朱大,就要跑过去看个究竟。
朱大到底拉不住他,被拖着一口气前冲了好一段路。然而那诡异的雾气中好似空间无穷无尽,再看孩童模样的伏九,距离两人依旧远近模糊,可望却难及。越琼田已气极跳脚:“这要怎么办!这要怎么办!”
幼年的伏九似已痛苦到了极致,翻滚得不成样子后,双手胡乱在胸口抓挠,眼见着丝丝鲜血迸出皮肤,甚是可怖。而他越是痛苦怨怼,青黑郁气感其愤懑,越发滚滚蒸腾,再被白雾无止境的吞噬下去。虽说还不明了其后到底有何布置,单眼见此景,已足令人心急若焚。
越琼田咬了咬牙:“不成,就算是幻境,也定然与小九本身相干。再这样被这妖雾吸下去,说不得要出个什么好歹。我……我得想法子过去!”
“你有什么办法?”朱大难得没继续拦着他冷静,想来也是见情况实在有些失控。但白雾缭绕,其下不知多少险局暗流,若是没有稳妥的对策,不过再平白多搭进一个人罢了。
越琼田倒是已经想好了,将清缠一扬:“御器凭风而行的修为我虽说没有,但是十几丈内,飞剑来回,倒还难不倒我。既然这雾气噬人,何妨用剑一探。”
“这……倒也是可行。”朱大想了想,一时间也再没其他更好的法子,便点了头。只是他恍惚中,总觉得似乎遗漏了哪一点关键,偏又思索不出,很是熬人。
越琼田说动便动,比起朱大的顾虑,所想简洁了很多,立时掐诀掷剑。清缠雪刃轻颤,一声微鸣,脱手而出化作一道银光,直贯入雾海之中。
朱大也正在同时叫了出来:“慢着!”
“啊?”越琼田茫然一扭头,只是疑问之词尚未出口,指间忽然一紧,本是牢牢纳于掌中的清缠剑意激荡,竟现不稳之状。
“什……什么东西!”越琼田登时急了,按诀运力,压制颤动不止的清缠。然而浓雾深处似乎生出一股绝大的拉拽吸引之力,粘絮般裹上清缠剑刃。纵然宝剑名锋,却无处着力,反倒要被一点点拉入那不知名处。
越琼田自是不肯放任清缠脱手,咬了牙运功相抗。只是这时他才觉出自己那半桶水的修为本事,越是抗拒,对面拉扯力道越大,忽的脚下一个踉跄,竟被硬生生拖得前移了数步。
朱大这时反应过来自己的疏忽处已是迟了,只得促声道:“是女萝的丝蔓,我们都忘记了……你可还撑得住?”
越琼田额角青筋条条暴出,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我拉不住它……啊!”
忽一声惊叫,朱大伸手不及,就见越琼田正结着剑印的手臂一颤,瞬间如被无形之力拉拽,整个人都被扯飞出去。变生突然,失了术法操控,三光定乂刹那金光泯灭,铺天盖地的大雾立刻汹涌而来,转眼将两人尽数吞没。

越琼田身不由己的一头扎入雾气中,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粘稠的雾气已层层包裹上来。顿时如同身陷棉絮,说不出的触感怪异,却也算不上难过。
但不过片刻,许多冰凉细韧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涌来,寸寸缠绕上四肢躯干。越琼田悚然一惊,立刻想到那数也数不尽的女萝丝藤,头皮一麻,拼命挣动起来,同时放开了嗓子大喊:“小九!朱大哥!你们在哪儿?”
声音立刻被浓雾吞没,不见丁点涟漪。越琼田心中当真怕了,用力扑腾着四肢,想要拔出手来。然而雾气古怪,淹没口鼻,全身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散去,甚至脑中意识也在不断混沌远离,忽忽悠身子一沉,意识皆空。
那空空茫茫中,恍惚忘却了该当何时,身在何地,只觉一阵阵凛冽之极的寒风中夹杂着细小冰霰,扑面而来。但未到近前,又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刀刃般的寒意便成了细薄的冰珠,温柔近乎妩媚的从面前吹过。
越琼田晃了晃头,揉着眼睛睁开,一入目就是熟悉的五彩珠霓,云霞明灭,正是自己打小不知乘坐过多少次的云朣胧。琳琅声外,更有冰风呜咽,充塞天地之间。他便努力的伸出一只手,要将座位前大片的珠帘撩开,很是雀跃的大声道:“姑姑,是冻月冰河到了么?”
还显得稚嫩的声音顿时便被大风吹散,只是云朣胧内,八宝悬护,纵然极北雪山寒烈,也丝毫撼动不得。年幼的越琼田兴奋的探头出去张望,一目尽是冰蓝银白,天地在此广阔,宛如无垠,更在他短短九年的认知之中,从未想见过如此景色。顿时半声询问被硬生生吞在了喉咙口,好半晌,才化做“哇”的一声惊叹出来。
讶声未尽,奇象又起。遥遥冰川尽头,忽掀一线银光,起伏跃动,一时间竟难以分辨是何景物。越琼田茫然的睁大了眼睛去张望,耳朵里却先听到了由远及近,自极深封冻之处,隆隆震动之声。那声音愈来愈近,也愈来愈响亮,渐渐非只是从脚下,更如同四面八方,穷远极近,同声而发,震如洪涛。忽的云朣胧车身一动,凌空又高拔十数丈,居高瞰望,正见千里冰河之上,银光积流恍若蓝瀑,一铺无垠。顿时浩瀚无穷的剑意充塞天地,剑波浩瀚,所荡之处,千载冰川一夕化为奔流。而堆银喷雪的冰河浪巅,遥见一人青衣云冠,手挽长剑,踏波而来。
云朣胧宝帘微动,内中吐气传声:“天极剑法的最终一式悟成,本君恰逢其会,正该道一句‘恭喜’!”
越琼田眼底映着那青衣广带的身姿,瞬也不及瞬,忙伸手向旁抓住了一根绣带:“姑姑,那是谁?”
蓦见仗剑人踏浪凭空,飘然而至,遥遥正对云朣胧车前,微微颔首作礼:“英华君,方青衣久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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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0: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十一  玉楼迭岫林明霁

千载流云,掀涛成海,海上仙家,杳杳离俗。
一脚踩下,连漫地的石砖上都精雕细刻了连绵不断的云纹,周遭花木扶疏,四季不凋,琳琅锦绣别有风流,当真好一番仙家的气派。
只是却有一片杀声,在这仙府之内掀起,叱喝怒骂,兵刃交击脚步声迭沓,惊破了好景清氛。
有些茫然的挪动了一下脚步,比起对眼前情势尚还有些木然的记忆,倒是身上的痛楚来得更鲜明直白些。大约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伤口在渗着血,前胸斜肋,更如同被打穿折断了般剧痛难忍。只是张口喘息,都有止也止不住的血沫溢出,淋漓前襟。
蓦然一直后退着的脚步一空,匆忙回望,才发觉半只脚已经踩在了凌空云台边缘。其下便是茫茫云海,寂寂平波,极目无穷。
那阵喊杀声愈发接近了,尽是“拿下他!”、“擒了这孽徒!”、“为大师兄讨公道……”云云。听得清楚,混沌一片的记忆深处忽然好似开了一个洞,前尘往事,乍然鲜明。
“嚓”一声轻响,大口喘气后,一柄通体泛着浅金光芒的长剑被反手插落,剑尖斜入,足下坚硬无比的石砖竟似软泥,应手没进三寸有余。剑身犹自微颤,映出“东皇”篆字,浅淡血痕,正烙印其上,刺目惊心。
咳嗽着低笑了一声,一步踏后,瞬间身体一空,整个人便从那仙家云台之上,横坠而下。耳边顿时再不闻人言,只被猎猎风声灌满。高天之风,呜咽横吹,衣袍鬓发皆被鼓荡拍打起来。大片的红扑满眼底,将漫天的碧霭白云尽遮去了,唯留一片血色。
穿过仿佛无尽的碧云,仙雾撩散,便是一望平波之海。残云裹着红衣直坠而下,砰砸入水,刹那,平如凝镜的海面雪沫击飞,清涛倒溅。这一股强大的力道也在瞬间冲及全身,原本一直强撑握住的玉柄终于再也拿捏不住,赤色长鞭滑脱掌心,滚入波涛之中。
几近弥留前的恍惚,灵台之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明。此逢此难,此罪此劫,都随着这一跳盖棺定论,长随己身。生死一线之刻,本该生出无穷的怨怼愤懑委屈不平,冥冥之中,也好似有一股急不可待的力量正这样催促着,然而海水涌没眼睫口鼻,最后一眼,望见碧云天上,流光四落,心中却唯独一片坦然宁静。勉力抬了抬手,悬在胸前的明珠垂落掌心,便紧紧攥住了,然后在那清脆的两声开裂声中,彻底放任着身体沉入海底。
无怨,无怼,无尤……

海水冲洗去了一切残存的意识,昏茫之中,蓦见天光。那光芒方刚刚透入眼睫之时,一片杀声,已在耳边响起。
霍然睁眼,眼前所见一身所立,正是高悬平波海百丈之上的云台。掌中“东皇”的剑刃上,犹有血色未尽,剑背清光,正映见自己一身狼狈,红衣染血血溅红衣的模样……
咬牙抬手,将宝剑斜斜插在云台之上,剑刃穿透石砖的声音轻巧迅捷,心中却是一静。身后追兵,眼前骂名,从来既未搅动心绪,便更催生不出什么悲哀喜怒之情,站此天高方寸地,穷途绝境中,一时唯觉心下皆平。心至平近乎空后,忽然莫名一动,似有所觉却又捕捉不到。但那阵阵喊杀之声,已越来越迫近,不过咫尺之隔。更有一道杀刃破空,凛冽剑气,劈面直逼要害。
心知当避,意却凝而不动。似乎一身之中,两股皆是本能的反应先拉锯起来。但要说用了多少时间发呆,其实也不过一瞬罢了。甚至瞬间未过,别有所动的识海之中,依稀捕捉到了什么全然不该存于此时此刻的生硬。
这一点意识,顷刻放大,一点微音,转瞬震耳发聩。似有黄钟大吕,百器敲鸣,那一声震荡,“轰”的一声,在脑中化作一股绝大力道,甚至冲破了脑海意识,席卷当场。刹那间,云台、花木、追兵、冷剑……皆作虚无。虚无之中,乍然开眼,满眼无非白雾弥漫,冷冽入骨。

朱大“啊”的叫了一声,这才发觉一身衣衫已都被冷汗渗透了。脑中似乎还有轰鸣余音回荡,震得人头晕目眩。只是意识却彻底清醒过来,忙将手臂一甩,叫了声:“小越?”
他手上尚系着一条衣带,乃是入洞前的以防万一之策。如今回想,适才越琼田被白雾深处的莫名力量扯飞,因着衣带缚得结实,自己也一并做了池鱼,一头扎在雾气中。诡雾仿佛无孔不入,不过一个措手不及,便中了道。若非突来乐音,怕是也要彻底陷在其中。
只是如今一时摆脱出来,那突发的乐音又杳杳不闻了,不知到底是何来历。朱大此时倒也顾不了追究许多,当下他亲历一场,似乎有些明白了雾气中的门道,无非是引人进入似真似幻之中,以过往最为记忆深刻之事激发七情六欲,捕此为食。这般邪术,想来既非善意,也无善用。一旦陷入其中,怕只能是个不死不休的结局。他忽又想起来路上经过的空荡荡村落,不由打了个冷战,又叫了一声:“小越!”忙顺着手臂上的衣带摸索过去。
然而摸到尽处,却是被扯裂了的布头。说不定就是刚刚两人被甩开的时候,粗布衣带到底受不住那股突来的拉扯之力断裂了。眼下皆是茫茫雾霭,难辨方位,更勿论要从中找人。朱大一时心急乱转,脚下忽的被绊了一下。
他反应机灵,立刻一跳远远闪开了,丝丝缕缕的触感巧巧擦过脚踝。朱大头皮一麻,知是那些阴魂不散的诡异女萝,当下忙蹲身,并指斜点,叱了一声,小小一股旋风平地而起,吹开周遭三尺方圆。虽说仍不过是方寸之地,至少也是个立足的处所。这时再放眼四周,越琼田仍是不见踪影,倒是更远些的位置,黑气蒸腾翻滚,即便白雾迭迭,也是显眼。
朱大心中顿时暗叫了一声糟糕:“小九!”
伏九陷入这诡异雾阵中的时间已是不短,更眼见愤懑之气渐渐化作浓黑。再这般被雾气操弄吸食下去,后果难料。他咬了咬牙,一手就要往脖子上摸,却在将要触及时一顿,有些惊讶的又叫了一声:“小九?”
伏九自是听不见他的声音,或者说,叫朱大讶异的,仍是那个被白雾强行催化出的孩童幻影。他挣扎于己身幻境的这段时间,发病孩童身上激发出的郁气色已浓黑。白雾紧缠其旁,贪婪吸食不已。偏这时候,忽的又有一道人影随着旧时记忆浮现。
那道人影仍是不大清晰,唯能从剪影般的装束上,看出乃是个成年男子。布袍革带,未曾束冠,只将头发草草结在了身后。要说他身上最为凸显之物,便是背上一把长剑,式样依稀古朴大气,更有一枚日轮般的剑佩,斜垂而下,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朱大并不知这道人影在伏九的过往中扮演过怎样的角色,但见那人俯身半蹲,伸出一只手轻轻抚在伏九头顶,痛苦不堪的孩童似得解脱,竟渐渐的平静了下来。他听不见两人言词,只能遥遥望着这幕无声的交流,忽见那负剑人并指伸出,直点在幼时伏九眉心。还在打着哆嗦的孩子全身一颤,随即不复痛苦模样,乖巧的一头扎在了那人怀中。
朱大心中恍然,这人想来就是伏九口中,心心念念要为之寻药的“阿叔”,只可惜影像朦胧,难辨面目,不知到底是何身份来历。值得庆幸的是,自此转折,幼时的伏九宛如大变,连周身那腾腾溢出的黑气也在慢慢减淡,重复平和。这本该算是被困迷雾中后大幸之事,但白雾乍觉黑气稀薄,不堪吞噬,登时躁动起来。一波一波的雾浪,涌动拍击,竟有绞杀之势。连带着朱大勉强立足之地,也受了波及,风旋不堪雾气撕扯,颤颤将散。
眼看情急,转念之间,朱大已有了定夺。抬手摸到领口,便顺势一扯,将那串着明池金的红绳拽了下来。明珠落入掌中,仍是如前一般润莹可爱。但待细看,内中如絮的团团乱痕,似乎又更增添了几条。纷杂丝絮中,一横一纵两道冰裂痕迹最是显眼,几乎贯穿明珠之内。当下朱大将珠子满把握了,连眉头也未曾稍动,只掌心吐力。一串极为细微的破碎声后,大小珠瓣残骸纷纷落下指间,却有一道赤红光芒,沿掌缘上走,瞬间没入前胸,下走周身,上贯天灵。
朱大陡然睁眼,“哈”的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将手一抖。还系在腕臂上的粗布衣带屈转旋飞,所掠之处,荧荧离火,引借巽地风来,便如一条火蛇扑入了白雾之中。茫茫雾海,顿时如同滚油锅中溅了水,激起一片翻腾,大片的障目迷雾被风火荡开,眼前所见,顿时一清。虽说片刻后又有雾气重起,女萝丝缕交织盘桓,但朱大已是看得清楚,环手一挥,红蛇绕护,向阵眼方位疾行。
雾锁周遭,红蛇开道,此起彼伏的“嘶啦”之声,如同雾气被离火舔烤,又似隐藏在白雾下的女萝同受烧灼,举手投足之间,当真硬生生在雾海中闯出了一条通路,深入到了迷阵枢纽之处。豁见三尺石台,上承阵图,在虚虚实实之间,荧荧烁烁,妖异诡谲。
朱大抬手,掌心托起一方幽光古玉,正是之前越琼田留给他防身的獬豸印。并指轻点,印上顿见光芒流转,金字法篆浮现。只抬手间,金篆脱印而出,照定石台阵图,对合而下。刹那一片不绝于耳的龟裂声四起,以阵图为中心,蜿蜒而散,直入周遭无穷之处。茫茫白雾,如受同感,顿时激荡。
忽在这时,一缕绵绵乐音,又悠悠扬扬入耳来。

那乐音略有几分熟悉,与被困迷障中时敲醒灵台的震撼之音如出同源。只是眼下神清智明,未觉那般的震撼罢了。朱大猛的一挑眉,手上催动獬豸印的动作不停,却眯了眼,着意留神四下。只闻这一遭,乐音非再昙花一现,而是初声之后,骤然一扬,刹那音催四野,八面声来。音律无形,叠叠音波,却生有形之威,无孔不入的荡入迷雾中。那雾气本已阵眼受损,此时再有外力一加,登时捉襟见肘,其间“嗤嗤”有声,微影纷乱,藏于其下的无数女萝丝蔓也疯狂摆动挣扎起来,徒劳的挥击四方,抵抗音律之袭。
只是乐声浩瀚,威力更盛,这般迷阵,或许困得住寻常的凡俗百姓和越琼田那般修为浅薄的小孩子,待到当真杀机临身,不需多久,已呈溃散之象。朱大这边压力顿减,乐得有人助力,一边仍在催动獬豸印破坏阵枢,一边留心警醒,探查来人路数。
眼见白雾已被驱赶得越见稀薄,隐于其下的女萝终于渐渐露出本来面目,那纤草丝萝本是娇弱婉约之物,但此时眼见,无数白丝密密麻麻攀附在周遭一切可攀附之物上,狰狞挥舞,无所不噬,其态可怖。朱大登时觉得牙根有些发酸,但心下不敢轻忽,明了事到极端,这诡阵必也要做一番垂死挣扎。眼下操控音律破阵之人所在未明,执于破坏阵图的自己倒成了个现成的靶子,敌众我寡,当真不得不防。
正想到此,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眼前一花,无数丝蔓活物般跃起半空,向着朱大卷袭而来。朱大眯眼,手腕方动,忽又顿住。便也是这一瞬,漫天音律激荡,乍见清光大盛,震如雷霆。残雾丝萝,皆如受雷电所殛,一时僵停。便见一道流光翩然入阵,指掌收纳之间,音光如潮,瞬间将残存的白雾女萝尽数湮灭。待到光散音止,眼前所见皆如被大浪涤荡,诡谲邪雾再无所存,原是一片星光下,荒野空山,腥秽之气冲鼻。
随着雾气消散,原本朦胧显于其上的幻影便也淡去。朱大目所能见,犹是孩童时的伏九一行影像,不过转眼间,便消化于无。他口中那位“阿叔”的影子自然也就一并散去了,到底未曾辨出面目。而影消雾散,露出实地,赫然就见伏九微蜷着身子,倒卧在地,人事不知。
朱大脱口一声叫出:“小九!”
另一阵碎裂声却也在旁响起,手下阵眼终至损毁,化作一片齑粉散落。蓦然一道虚白女形自阵眼中浮现,红颜白发,罗袖掩面,宛如哀泣。
朱大吓了一跳,未及反应,那女子突的抬头,瞳中厉光一闪,便如一股大力捶在胸前。朱大“啊”的惨叫了不足半声,整个人已倒飞出去,横跌数丈,眼看着后背压上一道陡峭斜坡边缘,一阵草木哗啦乱响,滚跌得没了影子。
阵中也同时流光一褪,现出一道清逸身形,袍冠俨然,指间拈了一段青竹,遥遥向那女子一挥,叱了声:“鬼物放肆!”便见平地劲风如刃,劈头卷去。
那女子“呵呵”轻笑了一声,并未做抵挡。转眼风刃加身,登时化作飞烟消散,唯见一段女萝丝蔓,飘飘荡荡落下。
只是来人也未穷追,身形一闪,先到了陡坡旁,急忙俯身下望。夜色昏沉,坡下更是一团漆黑,形影难认。好在来人非凡,目力全然无碍,一眼觑定了,将手虚虚一扬,柔力巧妙,从下方稳稳当当托了个人上来,正是朱大。
朱大倒也不曾伤损了性命,他吃那女子一击滚落陡坡,好在坡上生着许多荒草矮木,一番摧折之后,便将下坠之势止住了,虚拦在了半腰。只是倒霉得不知在哪块凸起的石头树根上磕了一下狠的,撞破了一边额角,鲜血披留下来,再混上泥土草屑,污脏了半面,连眉目都染盖得一塌糊涂。
来人看到他狼狈的面相,似乎也吃了一惊,忙道:“小兄弟,你的伤……”一边就要取伤药出来。
朱大尚有一只眼睛没被血糊住,眯了眯看得清楚,那人面白无须,形貌甚是端秀雅致,但一开口年高辈长,想来定也是炼气界中颇有身份之人。忙摇手道:“不碍事不碍事,破了块头皮罢了,粗人粗肉的,没几天就好了。”一边说着,还蹦跶了两下,以示无碍。
来人见他如此说,也就作罢,但还是袖中摸出指长一只小瓶:“此药有止血生肌之效,敷以外伤,很是妥当。也非是什么贵重之物,你便收下吧。”又笑道,“济人以便,也是功德,莫要笑话我啰嗦了!”
朱大忙道“不敢!”小心收了药瓶,才道,“我尚有两位朋友也被这怪雾困住了,还不知安危如何,我急着要去找寻他们。请问恩人如何称呼?也好图后报。”
来人莞尔:“我听闻此地有妖邪作祟,坑害山民,便前来除恶。恰巧救了小兄弟,那是缘分该然,何必言谢。我名林明霁,闲来游山,乐来观水,也不过一介闲散人罢了……至于你说的两位朋友……嗯?”他目光一转,“那边的黑面小童,可是你欲找之人?”
朱大多少还记得伏九昏迷的方位,忙一溜小跑过去,半扶半抱起人,将手指向颈边一探,这才松了口气:“好在好在,气息尚在呢!”
林明霁也随他过去,定睛看了看道:“这小童子性命倒是无碍,但我观他印堂晦暗,气色憔悴,应是折损了不少的元气。只怕一时半会还醒不过来,稍候也需调养才是。”
朱大倒是想得开,“哈”了一声:“性命既在,其他怎样都好。”想了想就又将伏九放平躺下,起身道,“还有一个……”
动作之间,被树枝草根勾得破烂的袖口微光一闪,滚落一物。两人同时低头瞩目,正见一方玲珑玉印落在地上。林明霁目光一凝,诧异道:“这是……獬豸印?”

“朱大哥……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块被碎石乱草遮住的土坎后忽然传来声音,好一通挣扎起身的乱响后,顶着一头草屑尘土的越琼田扒了出来,一眼先看到林明霁,登时一呆,险些咬到舌头:“林林林……林楼主……”
林明霁讶然,蓦的笑出声来,将袖一扬,带起一股清风,吹尽了越琼田一身的狼狈污脏,还了清清爽爽本来面目,然后才道:“琼田,你怎会在此?难怪这獬豸印……唔!”
越琼田脸都涨红了,小跑过来,乖巧的作了个揖,只道了句:“我是要往龙山古月去,不小心陷在了这里……小九?”
朱大忙道:“这位林楼主看过了,小九无事,只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清醒而已。”
越琼田这才松了口气,转眼一看朱大,却又被吓到了,指着他那一头一脸的血污,差点说不出话来。朱大立刻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反而更涂得血糊糊一个花脸,只好冲着两人干笑两声,又把獬豸印捡起来还给越琼田:“擦破了皮,看着吓人而已,比起小九好多了。”
越琼田勉强信了,摸着胸口看向林明霁,可怜巴巴叫了声:“林楼主……”
林明霁无奈的叹口气:“纵我不提,英华君便料不得你的去处么?你私出玉完城,本是不该,如今又陷身危境之中。若非我恰巧来此,是要如何收拾?你若有闪失,引得英华君一怒,这炼气界的半边天啊……可都要变色了!”
越琼田缩了缩脖子,但神态却很是坚定:“林楼主,心愿不偿,我……我是定不肯回去的。你之前也曾说,‘人贵从心,方莫能有悔’,我这一遭若是不能如愿,那便是要后悔上一辈子了!”
“嗯?”见他言辞切切,林明霁略一思索,随即恍然,笑了一声,“我明白了,你这当是要去寻青衣道长吧?玉完城何等家学渊源,你却偏要……哎,这是你的家务事,我不多置喙。只是强令你回去,显得我不近人情;放任你走,又怕你再遇危境,事后我可真就要在英华君面前抬不起头了,这倒是难为!”
越琼田听他口气已见松动,心中一喜,也不再多言,只拿一双大眼亮晶晶的瞧着林明霁,满脸皆是期盼之色。
林明霁终只能一手扶了扶额:“罢了,稍后我叫玉翎送你们一程吧。月下集其期将近,届时,阿栖和北旄也会前往,这段时间,你留在龙山古月,也需小心不生事端。”
越琼田登时大喜,大声道:“多谢林楼主!”
林明霁无奈的笑了笑,又叮嘱道:“日后切莫再妄入这般凶险之地,你年岁尚小,只知炼气界中各家修行,却不知世上还有许多的诡术邪说,妖魔之地,险恶非常。除魔卫道,亦需量力而为,不得躁进。”
越琼田连连点头,一边将三人如何从新月集来此的前因后果大略说了,这才想起来问了句:“林楼主,那盘踞这里的到底又是怎样一个妖怪,你亲自出手,可将其拿下了?”
林明霁摇头:“此地乃是有心人设下的一处阵势,用以吸纳生人七情六欲元生之力罢了。阵破时现身的不过是对方存留的一缕残影,借势遁走,也不曾留下什么线索……不过这一处阵势已被废弃,想来对方不会再来,也算暂且解决了村民失踪之事。”
“失踪?”越琼田尚有些没能回过味来。
朱大悄悄捅了他一下,又指了指刚刚自己滚落的陡坡,另一手虚虚一捂眼睛:“你自己去看就明白了。”
越琼田愣眉愣眼,当真就听了他的话,一溜小跑过去。只抻着脖子向下一望,“嗳”的一声,转过头便开始干呕,连眼角都憋红了,眼泪汪汪瞪着朱大:“朱大哥,你……你坑我!”
林明霁在旁,倒是猜测得通透,这时候缓步过去,略看一眼,叹道:“只可惜得知此地有妖邪害人的消息到底还是迟了,已有这许多的无辜性命折损。罢了,便叫他们入土为安吧。”说话间,袍袖扬起,顿时地颤石飞,裂土成坟,将那陡坡下的尸骨一并掩了。冲鼻秽气,便也随着这一片土石埋下,渐淡消无。
朱大从旁过来,手边并无适用之物,便撮土为炉,捡了几根小木棍插上,恭恭敬敬拜了两拜:“诸位好走!”
越琼田左右看看,忙也一步站过去,深深作了个揖,合掌嘀咕道:“诸位,抱歉抱歉,刚刚是我失礼了。你们大人大量,切莫埋怨,切莫流连。一路走好,往生去吧!”

他那边孩子气的嘀嘀咕咕,林明霁笑着瞧了一眼,也未多说什么,反倒是看向朱大,眉眼温和:“小兄弟倒有一片纯粹心肠。”
“若非楼主及时赶到,只怕在下也难免做了个荒坟中的冤魂。当时只是惊惧,倒是现下脱了险,再回想不免物伤其类,感同身受而已。”
林明霁微微点头:“说来,适才我寻到此处,动手破阵之时,曾感应到阵中亦有一股沛然法力,由内而外的,在试图将阵势瓦解。我得此助力,才能一举顺利拔除邪阵,然而却未见此地还有他人,倒是不知小兄弟可否知情……噢,是我疏忽,还忘了请教如何称呼,当真失礼!”
朱大摸摸头,顶着一张血糊糊的脸咧嘴一笑:“乡野村夫,没什么名姓。祖上姓朱,楼主叫我‘朱大’就是了!”
“唔,朱……大?”

林明霁口中拈着朱大的名字,似有沉吟,朱大却很是不觉的模样,继续搓手笑道:“至于楼主刚刚问的事……我是当真不曾再见到什么人在。只是先前入洞时,小越好心,给我了獬豸印防身。我适才一跤跌翻了起来,就瞧见了那座冒出女鬼的石台,光灿灿的,很是不同。想起小越说过獬豸印的用处,左右不过一试,就摸出来拍了上去,不想倒是当真见到大片的金光篆字浮现出来……”
越琼田听他这样一说,立刻也忙道:“对对对,林楼主,我倒是忘了说,朱大哥当真是有炼气修行的好底子,若埋没了,实在可惜。这次我们往龙山古月去,说不定就有合适的师门可以引荐。”
“嗯?”林明霁似乎听得很有兴趣,眉睫撩动,又细看了朱大几眼,“果然是灵气盈身,难怪即便毫无章法的一试,也能引动獬豸印之效。”便又笑道,“小兄弟龙山一行,若机缘不逢,也可来我那沧波楼走走,定是欢迎。”
朱大一副懵懂模样,仿佛不知“沧波楼”又是何地。越琼田却喜笑颜开,忙道:“多谢林楼主!”朱大见此,反应很是机敏,也飞快跟着作了个揖:“多谢楼主好意。”
林明霁“哈哈”一笑,便不再耽于此事,只向越琼田道:“你这次出门,倒是也交结了些不论出身地位的朋友,这原是好事。若是一直在玉完城中,日常所见,大多非是敬你,便是畏你,得不来这般的随性自在。你如今也不是懵懂稚子了,英华君虽说宠你,但平素不免拘束太过,如今既然出来走这一遭,就该珍惜机缘,才不枉此行。”
越琼田点头如啄米,以示自己记住了。林明霁这才道:“走吧, 我送你们出去。”当下弯腰将犹昏迷着的伏九抱了起来。之前他并未注意,这时一抱,才看清了伏九模样,不由笑道:“这小童生得倒是有些奇特!”
越琼田忙道:“小九就是生得黑了些……”
林明霁反被他急急的模样逗乐了,摇头莞尔:“我非是说他皮相。这小童子骨骼气脉,很不寻常,但一时却又看不透根本。我看他年幼,还要小上你几岁,有此异象,多半乃在出身非凡。”
“这……”越琼田挠了挠头,“小九说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忘记了许多早前之事,然后就是与他阿叔一同过活了。要说出身……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这样么?”林明霁也未再多问什么,当下前头引路,带着几人从一处山豁而走,穿山而出,回身再看,正是之前误入的洞穴。原来那洞也不过数十步深浅罢了。
此时已过了午,周遭一片林木高大,将阳光割裂得细碎冷清许多。一派老秋枯景中,再想到身后山隙之中,尚葬着那许多不知名姓的冤魂,越琼田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不由得往林明霁身边悄悄凑了凑。
林明霁轻笑一声,道:“若是让你们再在此处耽搁,你怕是也不肯了。如今我还有事,便叫玉翎送你们一程吧。月下集之期尚有几日,不过赤明圃乃是这一次的东道,应是已遣了门人前往排布,倒也不怕你没个落脚之处。”说罢,仰头向着夜空唤了一声:“玉翎!”
一声唤落,九霄之上,清呖穿云。转眼便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巨鹤,双翅挟风,穿林而下,落在了几人面前。那鹤一见林明霁,神态极是亲昵,将一颗头向着他便蹭,低叫连连。
林明霁抱着伏九,空不出手来,便只笑道:“玉翎,等下要你送人往龙山古月一行,送到便回沧波楼等我,不可在外贪玩。”
仙鹤玉翎闻言,又低鸣一声,摆了摆头。那边,越琼田已是凑过来,笑嘻嘻伸手去摩挲它的颈子,“好玉翎,可还记得我嘛。你来玉完城的时候,我还喂过你鱼吃呢!”
玉翎扭头见是他,连连鸣叫,显然也是记得这位小东道,一人一鹤顿时亲热起来。林明霁也不去扰他们,将伏九先放上鹤背,转而叮嘱朱大:“龙山古月有赤明圃之人在,调养这小童的手段不需担心。只是琼田这孩子之前从未单独离开过长辈出游,如今独身跑出来,难免有许多冒失之处,倒是要劳烦小兄弟代为费心照拂一二。”
朱大受宠若惊,连忙道:“好说好说!”又哂笑一声,“在下还是借了小越的好处,才能见识到这许多非凡的人事……该是小越对我多有照拂才是!”
“噢?”林明霁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莞尔道,“时已不早,你们也快动身吧。”

待到朱大和越琼田也爬上鹤背,玉翎昂颈轻鸣一声,双翅鼓动,顿生风云相拥,冲霄而去。人在半空中,越琼田忽的想起一事,忙向着地面大声吼道:“林楼主,新月集的后续,便烦劳你了!”紧接着措不及防呛进了一大口冷风,立马趴下身子,搂着玉翎的脖子狂咳起来。
朱大不耐罡风,扶着伏九坐在了他身后,这时正顺手给他拍了拍后背,想了想,干脆撕下一块已经勾破的衣襟递过去,扯着嗓子道:“这鹤飞得好快,你别再乱动,忍这一回吧!”
越琼田连连点头,将脸埋在了玉翎的背羽之中,扭了又扭,果然乖巧起来,不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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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二  龙山古月

一鹤冲云,须臾不见,站在山间遥送走三人的林明霁也转过身,垂腕一抖,来时顺手折下的那段青竹已是鞠躬尽瘁,散做碎末纷纷落下。他将指间最末一点竹丝也抖落,忽似有所觉,重又瞥了归于枯寂的女萝幻阵一眼。
这一眼落处,生风滚碎石,乱石堆细碎坍塌,在地面摊开一片,露出深裹在其中一段不过三寸长、丝线般纤弱的女萝白蔓。继而轻声一爆,其上一缕细细白烟腾起,丝萝残段刹那粉碎,不再存半点痕迹。
林明霁微垂下眼帘,轻哼了一声:“偃术!”

“倒是被他看破了妾身的偃术!”
峡谷幽林深处,别有洞天,青石如水,上生老树如华盖,将天日遮蔽;其下亦有粗大树根盘凸,结作一榻。榻上伏卧红衣女子,色如春花、发如霜雪,正遥对挂在十余步外枝桠间的一面铜镜。然而随着女子这一声轻笑,镜中蓦然生爆,余劲竟波及至这遥远所在,碎金四溅。红衣女身形未动,身前生出层层白茫如雾。溅射的铜镜碎块投入其中,声息立偃。随后才见那女子缓缓坐起了身,将一手五指张开在眼前,轻巧的屈动着。
红袖素手,指弹如舞,情形艳丽而奇异。红衣女五指屈伸灵动,需要极为细致的目力,方才能分辨出竟有许多细细白丝勾连在她指节之间,如牵如引。而白丝自指端蔓出,纤若花针韧却不断,另一端直没入被白雾淹没的幽林之中。也不过片刻,林中白雾陡然翻腾如沸水,四下溅开,窸窸窣窣声由远及近,几道高大身影渐渐自雾林中显现,四肢脖颈皆为白丝所贯,傀儡般曲腿扬臂,拖沓行来。
在这几道身影踏出雾林的瞬间,阴风大作,平地卷起无数冤鬼嚎啕声。缭绕在身影周遭的雾气被阴风荡开,赫然露出五张青黑鬼面,狰狞妖异,双瞳蒙翳,一步一踏,直至红衣女身前站定。
红衣女漫不经心的目光扫过五名鬼将,嗤笑一声:“一座已经没了用处的魂墟罢了!”
笑声未尽,她喉中忽的破出一股气音,下一瞬,竟陡然变作一个嘶哑阴沉的男声,森森道:“阿萝,你心急了。”
女子巧笑,拨弄指间白丝:“你难道不急么?兜兜转转,身死魂生,这是妾身的执念,更何尝不是你之执念!”
男声顿时也呵呵冷笑起来:“那就乱吧,人世间的血肉魂魄,何足道!何足道!”
语末的尾音兀然拔高,男音女笑,登时混成一道刺耳的尖叫,声声字字,怨怼入骨:“连山!方觉!方青衣!”
红衣女手腕一抖,指上牵引着鬼将的白丝齐齐断裂。五具原本如同木傀的鬼面上双睛一翻,灰翳之中,各自燃起幽幽一簇鬼火。同时吐气出声,发出了一声嘶哑低沉的吟叫。随即化作五道阴风,劈开白雾深林,旋地而去。
一声轻叹,红衣女狂态一敛,低垂眉睫,手中翻出一柄骨梳,斜倚着树身慢慢梳理起流水般蔓下的白发。梳上细碎骨饰丁零,伴着轻声哼唱:“负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

摇珠溅翠遥相簇,一片楼台沧海间。天有间关潮有应,风姿迭秀出青山。
潮崖之顶,山海之声相闻。青山碧海此环彼映,高低房舍楼台错落点缀其间,入此天然图画。
楼阁玲珑,各成其趣,全无寻常派门俨然气势,倒更似依山傍海携隐小住的雅致所在。立足于炼气界数十年间的沧波楼亦如其地,非门非派、无宗无源,原不过闲散山人所筑,开门广迎天下间散修杂学之士去来逢会罢了。
沧波楼其名为“楼”,不如说是一片开辟在傍山临海处的群聚之所,规矩轻渺。除却一座背山悬海的庭院作为楼主私苑,不可轻犯,并不如何禁人来往。也正是因此,天际划落一抹翠色光华,登时引得数人抬头观望,翠光按下,现出林明霁惯常用来传讯的竹叶,翩然飘入了一座山边小屋中。
得见此情形的几人登时窃窃私语起来:
“是楼主的传讯。”
“想来又有事情要交托青瑟姑娘去做了……”
“能这样入楼主法眼,便是天天叫我去做事也是甘愿!”
“算了吧你,青瑟姑娘在沧波楼已有数年之久,才得了楼主委任。你不过来上三两个月就抬脚要走,哪里比得!”
“也是……嘿嘿,也是……”
一派悄声议论中,小屋门扉一动,匆匆走出一名青年女子,粗妆素服,除却腰间一枚金铃宝光璀璨,别不见什么出挑之处。只是那一干人多少都与她相识,此时忙收了议论,都与她打起招呼。
青年女子颔首回礼,并不多言,随即旋身而走。旁人也习惯她这副讷于言的模样,皆不在意,不过又在身后堪羡几句,就各自散去了。

青瑟遁光跃出沧波楼,其势也速,但比起林明霁传书竹叶远是不如。书中交代,正是命她赶往新月集,接手处理“妖神”一案后续。只不过此去路遥,非朝夕可至。青瑟一路疾行,不愿多做耽搁,但数个时辰后,遁术亦有其限制,也不得不寻一地略做调息,重新打量行程。
行路尚未过半,因取捷径速行,行径多在山野荒芜之处。秋林萧瑟,时不过午后,已觉昏昏如暝,有寒气生于四野。青瑟只在林中少坐了片刻,便觉得那股寒意愈发刺骨,不似秋风瑟缩,待到察觉,其间已夹杂了几分阴寒气息。
心中登时一凛,青瑟身形未动,暗自提运真修护卫周身。蓦然八面风来,转眼已被暗暝遮掩了云日,阳光不落,林中幽如入夜时分,一阵拖沓草木之声随之而来。
“鬼氛?”青瑟眉头一皱,不敢大意,觑准声音传来的方向,抬手挥出一道掌劲。劲风扫开树木荒荆,“砰”的一声闷响,似是击中了什么。然而木叶飞舞稍定,拖沓步伐声仍在越来越近,遮挡视线之物毁去,赫然见一具格外高大的青黑鬼物,吞吐寒烟步步而来。一人一鬼四目乍对,鬼将灰瞳中幽火一跃,沉气哈声,身形陡然化如幽魅,下一瞬,青瑟只觉厉风凛冽刮至面前,七窍皆痛,忙旋身一掌,破开鬼秽,同时不与鬼将硬碰,借力飘身一退数丈。
但她退得迅速,鬼将高大身材恍如无物,随风便走,步步紧迫,追近只在毫厘之间。青瑟连变身形步法,无奈甩之不开,反而更觉身遭阴风四卷,寒侵百骸,心中暗道不妙。当下舍了心中那点顾忌,腾挪之中,甩袖一翻,一道金光自她腰间射出,立刻当空疾旋,阵阵叮当之声清脆,玄音浪涌,扫开周遭大片阴寒鬼氛,鬼将步伐也为之一滞。青瑟顺势屈指一弹,金铃灵光璀璨,刹那化身三九之数,玄音相凝,勾连成网,团团束住鬼将。青瑟得此喘息,飞身跃出战团,一手扣住金铃本体,玄功急转,意在绞杀。
然而鬼将遭困音网之中,虽然一时难出,身旁鬼气却愈发凝实。音丝绞磨其上,只见惨绿火花连迸,却是毫发无损。青瑟路逢此劫,心知鬼物不同于妖邪恶人之属,言语无用,只在生死,飞快并指划诀,掌中金铃“叮当”一震,虚浮寸余,“喀嚓”一声,恍如石破,鬼将护身的浓郁阴气竟被震开一道裂纹。登时铃音钻隙,直扑裂纹所在,青黑鬼气之上泛起层层浅金色涟漪,越见深入,越见功成。
青瑟亦是做如此想,一见鬼将破绽,倾力催动金铃攻击。但见不过片刻,三九音丝悉数侵入鬼将之躯,她心中略生出几分得意,金铃连击,正是与化身音丝内外应和,破邪之招。只是铃声一震、再震,接连三震……三震之后,却如泥牛入海,非但不见鬼躯被破,反而金铃化身都好似陷入泥淖之中,回应艰难,眼看联系将断。这已是青瑟十拿九稳的杀手锏,乍然失效,她心中惊觉不好,变故却来得比心思更快。那青面鬼将仰天长啸一声,一连“砰”“砰”爆响连环,音丝齐断。先前稍作萎靡的鬼气陡然暴涨,竟是远胜初时。鬼气回溯,快不及应,纵然有金铃本体护身,双力相撞,青瑟全身仍如受阴矢贯穿,踉跄连退数步,脏腑俱寒,一口血将要涌出喉头,却刹那凝做血冰,梗塞咽喉。
但青瑟已顾不得这些细末处,鬼气回溯在前,鬼将厉杀随之便至。阴风如鞭,鬼气纵横,上下前后退路皆封。她勉力操控金铃招架,却挡之不住,徒添新伤。而身躯每一见血,阴气寒流触之即钻,几回合缠斗下来,肢体渐僵,越发无力,顿时心头一黯,暗叹:“亡矣!”
死兆滋生,金铃力屈,一连串急震之后,陡然被阴风之鞭抽飞脱出掌控。青瑟一声惊呼,气断招老,眼见鬼气如同阴云压顶,逼命就在顷刻。
云外突传一声琴音铮鏦。
清音一荡,浩气自生,倾泻九霄,一扫无边邪秽,登时暗林之中,重见广明。鬼将遭此反制之力,鬼气猛的一敛,弃了唾手可得的青瑟,随即沸如滚水,腾腾向天,意欲相抗。
便听半空中一声轻嗤:“跳梁小鬼!”
随声而下,一道人影翩然,踏风云携正律,破鬼气如碾齑粉。蒸腾翻滚的浓厚邪秽竟不能稍阻他步伐,直入幽林,自鬼将之侧一掠而过,已立身在惊魂未定的青瑟面前。
金银二色光芒自他手中一闪而没,伴着一句冷哼:“废物!”刹那鬼将一颗头颅冲天,当逢六律残劲,瞬间搅作尘烟。而青瑟此时已认出来人身份,一张脸上反而又褪了两分血色,局促退后两步,摇晃了下才站稳身子,低低唤了声:“玄……玄曦师兄……”
回应她的是利眼一扫,如瞥尘埃:“我与玄绯已入主风楼双阙,称呼我‘左阙主’。”
青瑟愣了一下,方垂了眼道:“风楼双阙乃是玄门之下第一楼,恭喜师……左阙主。”
玄曦哼了哼,算是应了她的恭贺,目光随即扫过鬼将残躯:“此地发生何事?这鬼物是何来历,偏在此杀你?”
青瑟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思及适才生死悬丝,仍心有余悸,定了定神才缓缓摇头:“我也不知……我是奉林楼主之命外出,途经此地落脚,正与这鬼将撞到,即刻便是生死相见,并无什么因由。”
玄曦眉毛一挑,却好似只听进了前半句,撇了撇嘴:“林楼主?玉楼迭秀林明霁?原来你托身在沧波楼。哼,耽搁在散修野客往来之地,难怪一别数年,也不见你的修为有什么长进。”
青瑟只垂眼低头,不作言语。
玄曦也不在意她的反应,随手挥袖,震碎鬼将残躯与残余鬼气:“罢了,既然你不知来龙去脉,问也无用。”转身就走,竟是连眼神也懒得再多落下一个。不过方一迈步,脚旁“叮铃”一触,却是青瑟的金铃脱手后滚落在地。玄曦脚步一顿,皱眉瞧了瞧滚在尘土木叶中的金铃,蓦的一跺脚,金铃登时激荡而起,挟一股风声,飞击在青瑟胸口。力道之大,撞得青瑟一声闷哼,又退了两三步。
玄曦不闻不见,背身道:“最近炼气界妖邪鬼魅蠢蠢欲动,疑是魔脉死灰复燃。你那三脚猫的身手,多花些心思保命吧!”他略一停,口气更加恶劣,“即便是玄门弃徒,也轮不到这些魑魅魍魉欺负!”说罢,金银两色遁光拔地而起,转眼穿林破云而去。
青瑟一手捉住金铃,直到这时才猛一低头张口,“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血色暗红夹杂细碎冰屑,正是先前哽在喉口的那股血冰,滞碍了这许久,才被金铃一撞击出。透过这一口气息,青瑟脸色稍见缓和,缓缓抚了抚胸口,仰望云天,却只百感无话。许久方才轻轻叹了口气,就势席地而坐,调息耗损。

玄曦去速甚快,须臾早在数十里外。遁光一按,落在一行人前。这一行人中男女服色皆类于他,只不过失却几分华贵点缀,显见俱是玄门之人,正在此地临时打扎。
几人同门之间相熟,等待无事,不免凑在一块闲说闲聊。他们亦是要往月下集,正一路赶往龙山古月,行到中途,却突然被玄曦喝停,勒令在此等待,随后也不曾留下只言片语就匆匆离开。玄曦在玄门一干师兄弟中积威甚久,自然无人敢有质疑。只是待他一走,仍难免被纷纷猜测起缘故。
七嘴八舌片刻,终是有一人尽力回忆一番道:“左阙主似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我曾见他微停了一停,好像在分辨声音。”
众人立刻哄声:“什么声音?我们怎么不曾听到什么声音?”
再要细节,那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被团团围住哄问,干脆羞恼道:“我怎么知道是什么声音,我若也听到了,你们也该叫我师兄了!”
周遭立刻爆起一片大笑,不乏戏谑他“痴心妄想”之声。正说笑得热闹,云开风卷,天音隐传,再一转眼,玄曦身已落定在前。说笑得最欢快的几人猝不及防,险些吞了自己的舌头,忙整理颜色,纷纷起身相迎。玄曦只将头一点,目光溜过诸人一圈,淡淡开口:“青垣。”
被他点了名的乃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亦是方才畅快说笑的几人之一。单看面貌,该比眉梢眼角尽是锋锐的玄曦更老成几分。只是才一听唤,立刻低眉顺眼站过去,垂手道:“左阙主。”
玄曦又看了他一眼,眉尾一扬:“碧凝的九转灵犀修习到第几重了?”
青垣一愣,颇是意外他这一问,不由自主扭头瞥了眼身后。站在退后一步的碧衫女子也同样被问得一脸茫然,不过左右看看,还是硬着头皮小声开口:“已修到第三重了……”
玄曦眼神一凛,唾弃一声:“废物!”两人立刻噤若寒蝉,连带其余几人,都站在一旁不敢随意出声。
玄曦又厉声道:“碧凝修为进境如此迟缓,你身为师兄,又是她双修道侣,负有引导之责,岂能这般轻忽!”
青垣忙应道:“是我失责,日后定当与碧凝师妹勤勉修行。”
碧凝也低了头小声道:“是碧凝愚钝,有负左阙主寄望。”
玄曦看了看他二人,又把目光一个个在旁边师弟妹们身上盯过去:“你们也都当记此训,若再有修行惫沓之事,定要重罚。”
当下众人齐齐挺身应“是”。玄曦这才轻轻哼出一口气,拂袖负手:“继续前往龙山古月,路上不可擅自脱队。”

朱大三人因祸得福,借得林明霁的东风,免去那番爬山涉水辛苦,换作白羽凌霄而走。玉翎之速迅疾,几人身在空中已过一日之久,满目白云过眼,长风惊吹,渐渐昏然不辨东西,只觉天风擦耳而过,整个身子却是稳稳当当,并无半点跌落之虞。又因仙禽通灵,并不需自己费心掌控,越琼田趴在鹤背上,几度稀里糊涂睡了过去,半梦半醒中,忽然被人不轻不重推了一把,耳听朱大催促道:“快看!”
他迷迷糊糊睁眼,甫抬起头,一片金光紫霞落入瞳中。天光微明,远处望见一带黛色连山,蜿蜒起伏,宛如龙蟠。那一片璀丽却不算刺眼的霞光正从龙角处的山峰后透出,不过片刻,愈见绚烂,愈见明亮,骤然,金霞奔涌,托起了丹珠般一轮红日,晨曦自天边峰顶卷铺流泻而下,映透群山。
越琼田“啊”的张大了嘴,好半天才眨了一下眼睛,惊叹道:“好漂亮!”
朱大与他并排伸头看着这难能得见的日出,忽的伸手向远山一指:“那便是龙山了吧?”

巍巍古岳,莽莽连山,传闻古有神龙栖息于此,因失了龙珠,才化作这一脉青山。龙神传说虽远,灵迹却古而有之,每逢三五之期,月照灵峰,峰顶卧龙潭上,便有神龙影像化显。乘月蟠云,鳞爪毕现,可谓奇观。龙山古月之称,因此而来。只是名山绝景,隐于渺渺之中。若非炼气界中人,得口耳相传,寻常巷陌却是既不得闻,亦难得见了。
炼气界中十年一度的“月下集”,便是选在此地。与会之人,多是青年后起之秀,或是三山五岳闲散修者。名为交流修行法门,实则反倒是炼气界中各大门派家族屡屡释出些于本门无伤大雅的修法武诀法器之类,兼济后生晚辈的用意更浓重些。到底仙门难叩,想要拜入那些高门名第也非易事,因此这九年一聚的月下集,倒也叫人趋之若鹜,每每热闹非凡。
来人既多,少不得良莠不齐,诸事繁杂。自有月下集以来,炼气界中数宗门联名,便议定了解决之法,排职论责,轮流做起东道。这一遭恰逢其任的,便是赤明圃。
几大名门,平日往来甚多,越琼田出身的玉完城与赤明圃,算得上世代有交,因此不费什么力气就安顿下来。只是除却月下集之期,龙山古月并无定居派门,疏疏落落几排房舍,大多就地斫材砌石而成,取其百十年来,打理方便。但对于入住之人,不免有些克难寒酸了。
这时便显出了赤明圃的便宜之处,他这一门乃是长于炼丹药理,最擅培育许多药草木植之类。须臾之间,唤起许多藤萝花木,攀墙绕窗,簇簇繁英似锦,将原本暗淡陈旧的石屋点缀一新,更添许多别样的风流雅致。
越琼田身份非常,所受乃是上宾礼遇,专在风景秀丽处拨了两间屋舍与他三人休息。屋外石墙之上翠缕随风,房内亦有香草鲜花,铺衬得纤秾合度,没有半点失礼之处。
只是一直昏睡的伏九倒还罢了,朱大与越琼田两个,前脚刚在鬼萝迷阵之中侥幸逃出生天,回头再看到这些蜿蜒如毯如帘的翠绿藤萝布满栖身之处,顿时都觉头皮有些发麻,颇生忌惮。却又不好意思对那些赤明圃的门人说些什么,只能相对苦笑,勉强安顿下了。
有了赤明圃的照拂,虽说掌门足今古泊穷年尚未来到,但应对伏九的虚耗之症,随便哪一位门人出手,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当下有人送来饮食药品,听凭他们自便。越琼田有点笨手笨脚的捧了药去喂伏九,朱大终于得了空,便去端了一盆水,打理一下自己血涂涂的狼狈模样。

伏九神智昏昏,药汤中又添加了几味安神定气的药材,好容易灌了下去,反倒睡态更浓,全无苏醒的迹象。依送药来的赤明圃门人说法,伏九服了药,最快也要后日才会醒过来。在那之前,守着也是无用,不妨随意走动走动。龙山古月终究胜地,看景观潭,也是妙事,更现在月下集未开,诸人未至,尚还清净。
越琼田听得动了心,趴在桌边吃饭,塞着满口的食物就比比划划的跟朱大念叨起来。他虽是头一遭前来龙山,听过的传闻却是不少,讲起些好景致所在也算头头是道。正说得兴起,听到身后人走过来,忙扭头,却在下一瞬“噗”的喷出了半口饭。
朱大手疾眼快向旁边一闪,躲开了他这招出其不意的“天女散花”,一手还拉扯着衣襟:“这又是怎么了?”
越琼田也忙颇不好意思的扯了绢子擦嘴,边就忍不住又是乐又是讶异:“朱大哥,你这是……什么打扮?”
朱大那一身褴褛已经换下了,赤明圃的门人帮着找来的替换衣物虽说简单,料子式样终也带着炼气界修行中人那股飘荡荡的仙气。好在他竟也撑得起这一身的衣物,站在那里乍一眼看,活脱脱很有几分的仙风道骨。只可惜再一眼看到脸上,便绷不住了:好大一片白布条上渗着药液痕迹,满满当当缠了半个头脸,又是臃肿好笑,又在好笑中透着那么些诡异。
朱大却浑不觉有什么不妥,摸了摸包扎得结实的半边脸:“头脸处的红伤最是要紧,必须不叫见到一点儿的风,才能好得平整如初。我厚厚的擦了药,再这样裹上几天,到时候拆了药布,你才知道我这话的好处呢。”
越琼田还是每看他一眼,就要忍不住笑,强撑着道:“好好,朱大哥必然是真知灼见的。只是你这伤如今见不得风,那是要怎么爬到高处去看景?这龙山之巅,高潭近月,风可也是极大。”
朱大立刻道:“爬得低些就成了!”边一抬手,竟还摸出来一顶帏帽。竹编的帽檐下缀了一圈素绢,想来也是赤明圃中门人弟子常用的物件。扣到头上,绢布飘飘垂下,将裹得不堪入目的脸尽遮住了,反而显出几分的潇洒意态。
越琼田为之绝倒,捶桌大笑一通。朱大“哼”了一声,把帏帽一摘,跨过石凳坐下吃饭,边还嘟嘟囔囔道:“这都是前人代代传下的经验,你小小年纪,才会不懂得。”手下却也没被耽误,运筷如飞,将些干稀荤素,一捞食之,大快朵颐。

歇驻之地外,背倚翠峰如簇,绕过排山,就是卧龙潭所在。朱大与越琼田饭后闲逛,两人既没多少体力,又没那御风御器的本事,干脆也不急着往龙潭一带去,只选了隐约有路的一座矮峰,嘻嘻哈哈的,分枝辟叶的慢慢爬上去。
这一阵辰光不早不午,晴天丽日,阳光既暖,又不似夏日那般灼烈。攀爬得身上微微有了汗意,便来一阵通透山风,清清凉凉的又吹去了。莫说越琼田有修为在身,即便朱大,也爬得很是轻松惬意,不过一个多时辰,就登上了峰顶,正是一片尚可立足的土岩,旁生了几株野松,蓬蓬野草,苍青翠绿。
朱大爬上来就不肯动了,一屁股找了块石头坐下,掀了帏帽当成扇子扇凉。越琼田不觉疲累,仍是一身轻松的蹦蹦跳跳,扒到山边抱着块兀岩四处张望,忽的“哇”了一声,大叫起来:“朱大哥,我看到卧龙潭了!”
朱大还是懒洋洋的瘫在石头上:“刚刚那位赤明圃的小童子不也说了,要到三五之夜,月下看神龙飞腾,才是卧龙潭的好景色。这时候望过去,不过一潭深水罢了,还不如……嗯?”他一伸手,从旁边一丛野树上拽下一串红彤彤的果子,擦了擦就往嘴里塞,“这里生着这么多可以吃的野果,还不如多尝几个,又甜又嫩的!”
越琼田就也过来跟他分着抢那果子,边笑嘻嘻道:“不是一潭,是半潭……可恨这山尖尖还是矮了些,视野被旁边的高峰遮去不少,看不分明。”又摇头晃脑叹了口气,“要是玉翎还在就好了,凭它多高的山峰,玉翎要飞过去,也是不在话下。”
朱大想及那白鹤神俊,也是点头:“仙家灵禽,果真不凡。在下见那鹤儿还颇通人言,只差不能开口学人说话罢了。”
越琼田就要笑起来:“林楼主博采百家,本事可不止你看到的这一桩呢!他这手以音律驾驭仙兽的功夫,唤作《太霞章》,乃是上古遗谱所载。他日你若当真去沧波楼走上一遭,楼中豢养的珍禽异兽,才叫你大开眼界!”
朱大登时也兴致勃勃,扳着手指头道:“那可有龙、凤、麒麟……之类?”
越琼田一捂额头:“那些上古神兽,凡间如何还能见得。就算是神兽传下的血脉遗族,当世也是罕有。至少这数百年间,都无人听闻过了。”
朱大颇是失望:“我还以为能看到条活生生的神龙什么的……”一边说着,把手里攒了一把的果核一抛,跑去峭崖之边远望。果然群峰之间,望见一泓深潭,水如凝碧,掩映山中。
越琼田已经望过了一遭,只在他背后笑嘻嘻的,边啃着果子边道:“登高远望,好景色吧!”
朱大不以为意:“这点高的山算什么,我小时候就爬得比这里还高过。向下一张望啊,白花花的云彩都在脚底下呢!”
“噢?”越琼田有点意外,伸了脖子去看他,“三里村哪有什么高山,一片小土包包罢了,朱大哥你又哄我!”
“我又不是打小就住在三里村的!”朱大翻个白眼,也坐回去。这次不摘果子了,地上薅起几根草来,十指灵活,搓在手中摆弄。
不想越琼田却来了兴趣,立刻道:“那朱大哥,你小时候住在哪里?听你这么说,莫非你还走过许多地方?”
朱大坐在山头,极目远眺一回,摸了摸下巴,很是自豪道:“我小时候住过的山啊,比这还要高多了!”他像是回想起什么好玩的往事,笑嘻嘻道,“我那时候瘦瘦小小的,打架的本事不行,下面还坠着小的,日子过得辛苦得很。我……爹他是个不理俗务的,虽然有些祖产,少不得我还是要被些同龄的玩伴欺负。”
“啊?”越琼田长大了嘴,像是有些难以想象被玩伴欺负是个什么滋味,但立刻又记起了女萝幻境中所见的伏九幼时梦境,紧张道,“难道他们……也打你骂你?”
朱大反而被他逗笑了,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小孩子间打闹而已,比起过家家还不如……不过倒是有一次……嘿,险些玩了个大的!”
“那是什么事什么事?”
朱大竟还带了几分怀念的意味,边回想着边道:“那一次啊,他们本也是要吓唬我而已,结果失了手,一把推得我从高高的……比这山还要高的地方一跤跌了下去……”
“啊?”越琼田脸都白了,“腾”的站起身,看看山峦又看看朱大,好似见了鬼一般。
朱大伸手一把扯他坐回来,满脸好笑:“你还怕我是个鬼不成?在下虽说跌了出去,又没当真拍到了地上,自然还是活得好好的!”
“那……那是……”越琼田又结巴了。
朱大笑盈盈道:“我那一群的玩伴中,有个孩子,说起来比我还要小上几岁,偏偏辈分却高,做了我的叔叔。他打小正经,与那些顽童全不一样,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也常常与我们玩到一处。”
越琼田揣摩着他的神色,试探道:“莫非是他帮了你?”
“是啊!”朱大慨然道,“他年纪比我们小,本事却要比我们都大得很。我一跤跌下去,他反应得最快,竟然也跟着跳了下来,抓着我扳住了一块檐……一块树根,然后就跟我一起那么飘飘荡荡的,挂在了半空。”
越琼田听得连连拍着胸口给自己安心,连声道:“还好还好!那后来呢?”
朱大又笑起来:“后来啊,后来有长辈赶了过来,将我们俩都捞起来了。说来我除了吃了一吓,倒是最毫发无损的那个。我那小叔叔被我坠得脱臼了一条胳膊,另几个捣蛋的……当场就吓得哭了鼻子,回头还吃了一顿好打,屁股肿得足有大半个月只能趴着睡觉。等到再后来……再后来我长大了,能一个打他们五六七八个了,反倒离了家,到了三里村。”
越琼田终究不识得他语气最末的一点感怀,犹自拍着手道:“你那小叔叔可真是个大大的好人!”
朱大点头:“他天赋好,本事也好,人又上进正派,如今的成就,我是望尘莫及喽!”
“是什么成就?”
“呃……”朱大自觉失言,立刻拐了个弯,“在下与他多年不见,怎会晓得。只是他那样好的人,前程自然也会大大的好,就算用脚趾头想想,也猜到啦!”
越琼田连连点头:“好人便是该有好报的!”然后又好奇道,“朱大哥,你可还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再说两个给我听听?”
“呸!”朱大唾了他一口,笑骂道,“什么故事,我这是实打实的真人真事!”便抻了个懒腰站起来,“算啦,要听在下讲故事,那故事可长着呢,留着以后慢慢说罢。一气听完了,多没趣味!这都什么时候了,走走走,下山了!”
“下山?现在?”越琼田明显还有些不大愿意挪步。
朱大立刻加上一句:“找那些赤明圃的人,借些厨下家什,煮好吃的给你和小九补补!”
下一瞬,越琼田立刻跳起身,扯着朱大的衣袖连声道:“走走走,快走,下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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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1:2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三  古灵之裔

待到夜晚休寝之时,因着一路大多时间都不免风餐露宿,便要觉出能踏踏实实睡在屋子中的好处了。虽是石榻,上面皆用细韧的龙须草编了厚厚的垫子,比之硬床草铺简直云泥之别,更有花草香兰安神悦性,安逸之极。
朱大自拿铺盖去睡在伏九脚头,兼着晚来看顾他的情况,将越琼田赶去了另一间屋子睡觉。越琼田起初颇不肯,朱大如同撵鸡仔般将他赶了出去,振振有词道:“小孩子家,睡觉上要是亏了,个头可是长不起来的!”边很不屑的在越琼田的头顶和自己的脖颈位置比划了两下。
越琼田一僵,也忙摸了摸自己的头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后竟很是乖巧的,没再废话就一溜烟跑回了房间。朱大笑嘻嘻站在门口,抱着双臂给他数着时间,眼看着不过一刻钟,那屋子里衣被声窸窣,随后灯光一暗,当真就这么睡下了。
朱大这才也转身回屋,脸上八风不动,肚子里笑得翻了天。果然天下间的小孩子都有一样的软肋,当真百戳不腻。他白日里登高望远,一时忘情,被越琼田勾引着回忆了不少旧时事,如今难免又顺着茬口想下去,将另个也惦念在心里的小孩子细想了一遍,也不知道数年过去,如今已长成了何等的模样。
一边心不在焉晃晃悠悠进了屋,伏九依然昏睡,气息神态很是平和。说是看顾,有赤明圃的灵药作保,也费不上什么心力。朱大给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就也熄灯上了床,拥着被坐了一回,到底还是搔搔头,重新摆了个五心朝元的姿势,默默打坐。

灵山静夜,好月好风,无论醒睡,都是个人声悄寂,唯有自然之韵悠悠絮絮的静谧时辰。只是越这般的清寂,越有些什么不同于众的动静,鲜明得难以忽视。
时过三更,坐在床尾的朱大忽的睁开眼,借着石窗透进的月色,瞧见伏九胸口的起伏明显急促起来。他略一愣神,便飞快跳下床,过去微微将少年的头一托,轻声叫道:“小九!”
伏九没有应声,仍在睡梦中。只是喘息不知为何更见急促,渐渐眉头也拧了起来,身体有些不适的扭动,似是觉得十分难过。
朱大唤他不醒,一时也不知这到底是突发了什么急症,只好又将他放平了,一手扯着衣袖胡乱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微汗,一边伸手到被底,捏住他一只手腕。手触之处,一片凉滑,竟是连身上也透透的渗了冷汗。
他这边敲脉问症,伏九仍在不大安稳的动来动去,鼻中哼哼两声,又闭着眼睛胡乱的叫出些听不清个数的破碎字句。许是折腾的动静在静夜中到底有点大,门忽被“砰”一声推开,越琼田揉着睡眼,披了件外衣,梦游般走进来,直往床头摸:“朱大哥,小九怎么了?”
等到好容易摸准了位置,满把湿凉,叫他登时一惊,那点睡意散了个彻底,一双眼立刻瞪大了,看着床上扭来扭去的伏九:“小九这是又发作了什么病……我去找羽泽先生过来!”
他口中说到的人,乃是赤明圃这一批先行到龙山古月打扎的门人中管事的大弟子,既得了掌门的亲传,又掌着赤明五脉中的石脉,为人很是和气斯文,先前给伏九问脉开药便是其手笔。越琼田担心伏九情况,立刻想起他来,拔脚就要往外跑,也顾不得已是深更半夜,诸人好眠的时辰。
朱大手快,一把拎住衣领扯回了人,已又是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用麻烦别人,我来就可以。”
“这……”越琼田有点怀疑,但又想想朱大在三里村好歹也是个方者,寻常病痛当不在话下,便刹了脚步道,“那小九这是又犯了什么毛病,是要怎样才好?”
朱大咧嘴一笑,忽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你会唱曲么?”
“啊?”越琼田当真傻了,全不知这一问何来。呆滞片刻,才呐呐道,“不……不会……”
朱大摇摇头,很是失望的样子:“连这么简单的事都还要在下来!”边就一撩衣摆,重新爬上了石床。
越琼田尚是不知他在弄什么把戏,忙道:“那小九……”
“不是病,梦里魇住了而已。”朱大随口一答,一手在伏九的被子包上拍了拍,歪身倚坐,也半睁半阖的闭上了眼。
越琼田纳闷的左右看看,干脆也在床边挤了块地方,枕着胳膊趴下,嘀咕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忽听朱大仍在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着伏九,边就低声哼唱起来:“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越琼田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随后才明白过来朱大的用意,把脸埋到臂弯中忍不住闷笑起来。说来他出身极贵,打小到现在身边服侍之人都称得上浩浩荡荡,但襁褓中的记忆实在难寻。待到懂事之后,日日跟在姑姑身边,玉完城主虽说极尽疼爱,却也没有那个哼着歌哄他睡觉的闲情。一时笑过之后,又是好玩,又是新鲜,不知不觉竟也渐渐听得入了神。朱大断然没什么绕梁三日的能耐,不过压低了嗓子,说是唱曲,更似自己随便添了些起伏顿挫的轻哼,不成什么曲调,入耳却格外熨帖。听得久了,字词已是模糊,心下却当真平和倦适,睡意如潮,渐渐涌起。
越琼田只记得最后自己朦胧中想起朱大讲过的故事,强撑着嘀咕了句:“朱大哥,你也是这样哄你的那些弟妹们睡觉的么……”却连答复都未听到,就眼皮一沉,彻底睡了过去。
朱大自己也一副半睡半醒的架势,鼻子里哼哼两声:“那些活猴,有你们一半省心就好了!”一边眯缝着眼,给不知何时也消停了的伏九拉拉被子,又把搭在自己腿上的被角给越琼田扯过去,这才左手一个,右手一个,两边拍打着睡下了。

接下来的半宿,伏九倒还安稳,未再有什么变数。只是可怜了窝在床沿的越琼田,觉虽睡得酣甜,待到醒来,肩也麻了,颈也痛了,歪扭着脖子“哎呦”了一个早上,倒把送饭过来的小僮吓了一跳,使劲盯了他好几眼,才搁下东西离开。
片刻后,门口忽听有人道:“越公子,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来人黄衫云鞋,佩玉壶,挂银戥,黑髯飘飘,一团和气,正是赤明圃的石脉主事范羽泽。越琼田一见他,登时便知自己睡歪了脖子的笑话怕是整个龙山古月都晓得了,当下抽搐着嘴角,干脆破罐子破摔:“羽泽先生,我的脖子……”
范羽泽莞尔上前,伸手在他后颈轻压了两下,随即运指飞快,或轻或重点过头颈上几处,再将他的脑袋左右一扶:“现下呢?”
越琼田一声“哎呦”还没来得及叫唤,先觉得颈骨一松,酸痛之感顿去。忙摆了两下头,又蹦蹦跳跳晃了一圈,喜笑颜开:“好了好了!没事了!羽泽先生,你当真厉害!”
范羽泽笑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既然越公子无事了,我便告辞。明日月下集将开,陆陆续续已有各派门的人到来,聚在卧龙潭那一边。你若有兴趣,不妨也去逛逛。”
越琼田倒不在意那些,只笑嘻嘻道:“那些人既不认得我,我也未必认得他们,不急凑那个热闹。倒是有件事要拜托先生——若是有哪位师兄见到或者听闻青衣道长的行踪,还请告知我一声,劳烦劳烦!”
“小事。”范羽泽爽快应了,又道,“只是青衣前辈高修大能,月下集恐怕尚不足以劳动他的玉趾……左右我叫他们多替你留意就是。”
“多谢羽泽先生。”越琼田立刻深深作了个揖,“另外不知泊穷年前辈何时到来?”
“掌门今日便至,你那朋友情况尚好,你不必过于担心。”
“嗯。”越琼田乖巧的点头,送范羽泽离开。转头一屁股坐在了床头,拿手指去戳伏九的脸颊,“小九啊小九,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好多钱啦!”

白日里,赤明圃又送过一回汤药,越琼田一回生二回熟,像模像样接过来给伏九灌下去。他们这两间屋子虽说僻静,也听得到外头的动静,一个上午已是折腾了数个来回。想来非但那些四海散修、小门小派有些已提早来到龙山,即便招牌响亮的派门,亦有先至者,只是不知是哪一家或几家罢了。
这时正是空闲,饱食无事,越琼田终于想起了前来龙山古月的另一件“大事”,忙拉了朱大到案前,像模像样铺开纸笔:“朱大哥,月下集自明日起,一连七天,届时少不得叫得出字号的门派世族都会遣人前来,你正好也着意瞧瞧,若是看上了哪一家的法门,包在我身上去给你说,包你直接拜入掌门、长老、执事的门下!”
朱大咋舌:“在下可不敢想那么大的福分……这些炼气仙家,我瞧着哪个都是好的。再说,时到今日,我一共见过晓得的,也才寥寥,就算要挑选,也没个能选不是?”
越琼田立刻敲了敲笔杆:“我说给你听呀。”就饱蘸了墨,一行行写下去,“和尚道士你大约是不肯做的,那么尚有许多派门和世家可选……其实这几百年来,能修至洞彻大道者寥寥,已经许久不闻了,即便是血亲相传的门第,也少不得要收录许多异姓弟子列在门墙。除了大约做不到掌门家主的位置,与那些广收门徒的门派倒也相差不大……”
朱大伸头看着,说这几句话的工夫,他已在纸上列了几排出来,只是想了想,又抓笔把“玄门”二字涂掉了。朱大便笑起来:“我记得之前你也说过……你倒是当真对这玄门苦大仇深!”
越琼田撇了撇嘴:“玄门与我家也算世代相交,姑姑更在门中有几位密友,我自然很是晓得他们的修行法门。炼气界中玄门与神京并称,神京讲究修五行纳四气,玄门的法门却是阴阳双修,什么灵升肉泯,情驰意定……反正我也搞不太明白,只是连他们自家派门内的弟子都大叫吃不消,宛如苦修。虽说进境飞快,但当真修得到登峰造极的,反倒稀少。更听人说,修行中一旦略有走岔,说不准就是个走火入魔,根骨皆废的下场。”
“这倒是过于吓人了!”朱大摇头晃脑的感慨,“可见这玄门中的弟子,若能熬到小有成就,也颇是不容易,叫人同情!”
越琼田认同的点头:“玄掌门的孙女,我叫她玄绯阿姊,很小的时候见到,还抱着我有说有笑,陪我玩耍,再过几年,就活脱脱修成了个冰美人,全身都要冒出冷气来了。朱大哥,你可千万别选玄门,别的随便哪个都好!”
朱大失笑:“我选了,人家也未必肯收我……此事不急,等这三日月下集,你带着我,好好转上一转,亲眼见了听了,才好抉择。眼下不如先考虑小九之事,他自己的病症没解,还有要给他阿叔寻的药,也不知是什么难得的宝贝,少不得还要咱们帮着操心一些。”
“噢……”越琼田被拂了兴,也只好丢下笔,托着腮帮子思索,“小九要找的,其实也不能算是药材……朱大哥,你晓得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么?”
“你说来听,我就知道了。”
越琼田道:“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久。玉完城踞于大荒江上,富拥天下瑰宝,四周有逆流大川奔流环护,乃是一道天然的屏障。若非叩门来访,就算颇有修为的人,也难妄越。只是小九不知怎样天生了这一份绝妙的水性,竟然游过三百里逆流,进了玉完城。他要寻的药,乃是能够固魂养魄,以至重修肉身的仙法宝器,因听说玉完城藏宝无数,才来一寻。只是没叫他寻到宝贝,倒是遇见了我。”
朱大恍然,双手一拍:“原来你们竟是主人家遇上了闯空门……小小年纪,倒是会耍!”
越琼田不高兴的扁嘴:“小九又不是要偷东西,他说若有能救治他阿叔的宝贝,无论什么代价,他都愿出。只是玉完城里当真没有这样的法宝药材,不然我就做主送他了,我们是好朋友嘛!”
“好好好,你说的才对。”朱大不与他拉扯这个,但随后眼睛一转,笑吟吟道,“后面的事我倒是也能猜到了。是不是你央小九带你一起溜出家玩,许诺就是陪他找药。不然你既瞒了你姑姑出走,那三百里的逆流川,你又如何过得。”
“我才不是溜出来玩!”越琼田大声道,“我是要找我师父!”
“青衣道长?”朱大想了想,试探问道,“小越,如今相熟了,我便直接问你。虽说你口口声声唤青衣道长为师,但我怎么觉得……他好像还不知道有了你这么个徒弟?”
越琼田双眸闪闪,口气很是坚决:“他就是我师父,六年前他亲口答应过的!”然后又很是宝贝的从领口拉出一根细链,招呼朱大来看,“你看,这是师父当年留给我的表记。”
细链末端,坠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梅花,通体晶莹剔透,如冰似玉,不知是何材质。他双手捧着,如护至宝:“这是以冻月冰河的千载冰霜之气凝成,师父又在里面封入了他的三道剑气。许我十五岁生辰的时候,如有所愿,以此为凭,无不允诺。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约期,我定要找到师父才是。”
朱大至此才终于明白了这两“师徒”到底是怎生个因缘纠葛,想起之前林明霁所言,也只能笑叹:“好好好,这次算我问错了,那位青衣道长当真是你嫡亲的师父。不过青衣道长看起来仙踪无定,你这样漫无头绪的去找,当真就能找到人?”
越琼田又把冰梅花仔细收好,像模像样的也叹了口气:“我想过了,若当真寻不到人,师父他出身青冥洞天,我就直接拜上门去,先挂上了名分再说。”
话说到这一步,朱大也只能诚心实意道了句:“祝你顺遂如愿!”

这时,忽听外面再次喧腾起来,且与之前不同。往来脚步声越聚越多,却是听不到什么说话的声音,静悄悄的很是肃穆。朱大心眼一转,恍然的一拍手:“定是他们的掌门到了!”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阵子,就有小僮前来,恭恭敬敬的对着越琼田见礼:“越公子,掌门有请。”
越琼田“哎”了一声,忙扯扯衣服就要出去。甫出门,又顿住了,回头道:“朱大哥,咱们一块去?”
朱大挥手撵他:“掌门岂是人人随便能见的,在下一个山野村夫,巴巴跟过去反倒小心惹出笑话……你放心去吧,我还要看着小九呢!”
见他这样说,越琼田也只好独自跟着前来的小僮走了。两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不可闻,朱大还端端正正坐在石案前,目光忽的一垂,就落在了先前越琼田摊铺开的纸上。
纸上墨迹尚新,零零散散写了几排字,都是些炼气界中名门大派。除却被涂抹掉的玄门,最显眼处,就是“神京”两个大字,笔力虽稚嫩但已带了几分像模像样的风骨,瞧来倒也挺秀。
朱大便瞧着那个名字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抬手,没去摸笔墨,只把指尖在旁边的空白处,缓缓的勾勒下去。笔画渐渐清晰,乃是“碧云天”三字。再过了一会儿,竖起指甲,不分横竖乱七八糟划拉了一气,又把字痕湮灭了。

越琼田独身一个去没多久,再回来时,同行却哗啦啦一串,足有七八人之多。为首的那位老人家鹤发白眉,满面红光,活脱脱就是个画上走下来的老仙翁。持了一只青玉拐,上缚药壶,宝光流转。
朱大忙站起身,心知这老人家定就是赤明圃的掌门,足今古泊穷年。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低下头,默不出声的恭敬见了个礼。
泊穷年很是随和,笑呵呵的摆摆手就进了屋。他身后的跟从之人大半都是陌生面孔,男女老幼皆有,只有范羽泽一个是相熟的。都正要跟进,就听泊穷年道:“你们都跟进来做什么,岂不知人多气杂,于病患无益?常思,你捧了带来的两物妥善安置了,其他人就都散去各自忙碌吧,留下羽泽跟我来就好。”
众人这才散了,三个人清清爽爽进了屋,越琼田立刻张罗着向石榻旁引过去,口称:“泊前辈,烦劳你看一看小九的情况。”
泊穷年拈着雪髯,仍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迈步过去,待到望了犹自昏睡的伏九一眼,却轻“咦”了一声,便将青玉拐向地上一顿,抬手一拂。玉拐上的蟠龙口一张,喷出一股青气,转眼伸张扩散,将伏九连带整张石榻都笼在了其中。
泊穷年这才抬手打下几道符印,青光受令一凝,便如雪镜一般,伏九映在光下,透体莹然,纤毫毕现。若不是五脏六腑血脉骨骼尚被皮肉裹着不得见,几乎要让人觉得他成了个透明的琉璃身子。随即就看数道流光,时隐时现穿梭于他的体内,更有一道隐然若有形态,待要细看,却翻腾着又生变化,终难以觑定。
片刻之后,泊穷年收术,面带惊异的又好生打量了伏九一回,才向越琼田道:“小越公子,你这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你可知晓他的出身底细?”
越琼田茫然摇头,但他这一遭,已被不只一人这般问过,当下也能猜测到几分,试探道:“莫非小九的出身有什么不妥?”
“这……”泊穷年沉吟了一下,又捻了捻长须,“你这小友,体内只有半人之魂。”
“啊?”越琼田傻了,甚至连服侍在旁的范羽泽都很是意外,脱口道,“掌门,难道是这小童的血脉……”
泊穷年点头:“半是凡血,半是神遗。但是以我之力,只能看出他那另一半的血脉中,潜有古灵精魄,至于究竟是哪一族古灵,除非请出元窍真灵镜一照,不然难以得知。”
越琼田此时整个脑子里头都乱了,傻乎乎的看看伏九,伸手想去摸摸,又犹犹豫豫缩了回来:“泊前辈,你是说……小九有一半不……不是人?”
“也不是不能这样说。”泊穷年道,“他身蕴灵魄,无论是哪一支古灵的遗脉,皆有生发变化之能。即便是与凡人混了血脉,多也会留在子息身旁照料,引导后嗣慢慢将血脉中的力量觉醒。待到古灵之力吞噬尽了凡血,就是变化飞腾之时。但若无正确的引导,灵魄之力强横,凡俗之身负担不得,终至个魂飞魄散,肉身崩毁的下场。”
他娓娓道来,又搭了伏九的手腕切一回脉象:“这小童子力量不弱,却全没受过什么引导。似乎最近又有外力刺激,以致灵魄之力暴冲,难以束缚……唔,唔唔,这一道金庚之气压制得巧妙,金气西来,主收敛,镇束,倒是将魂魄中的躁动之象暂时止住了。有这般能耐的……莫不是西天兑的那孩子?”
越琼田忙道:“确实曾受了清执前辈之助。”
泊穷年“哈哈”一笑:“这小童子倒是好运气,日后他若得活命,实该好好谢你一回。”
越琼田抓头,“嗨呀”一声:“泊前辈,你还是先说说小九这病症到底该怎么治吧!”
“他这病症,难也不难,易也不易。”泊穷年摸摸胡子。“须知古灵各族,皆是天地所钟。一麟一羽,皆是灵气沛然。若能得到这小童子同族的遗馈,通筋伐脉,彻底蜕变,此症自然迎刃而解。但一来他的族属未知,凭我之力也无法看透,需带他同回赤明圃,请出元窍真灵镜,才可照见。二来,各族古灵之迹绝久,即便有尚存人间的,也杳杳难寻。要求一件这小童子的血裔遗宝,更是艰难。”
越琼田听他这样说,也愁上眉山,好容易强打起精神:“无论如何,总要尽力试试。”便向泊穷年又施了一礼,“有劳前辈一请宝镜,相救恩情,我定当重谢!”
泊穷年摆了摆手:“嗳,你这小孩子,既不是你受惠,平白受你的谢,老头子可是怕英华君找上赤明圃来拔了我的胡须!要说谢,我也只找这小童子讨要就是。”便笑道:“玉完城富藏天下,只是奇珍异宝,对我老头子却无多少用处。倒是这小童子如果脱得出这一遭死厄,化灵蜕变,便是得了古灵真身,一身鳞毛,皆是药中至宝。到时候我亦不多求,只求能得一鳞半羽,或是些许精血,就足够了!”
越琼田眨眨眼睛,约略是懂了,踌躇了下,就拍了胸膛:“我替小九做主,就先谢过泊前辈了!”
泊穷年含笑点头:“如此,待到月下集后,便与我回去赤明圃吧。”
越琼田连忙点头,泊穷年这才起身,携着青玉拐离开了。临出门时,又嘱咐道,“这几天若有异状,便叫羽泽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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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  隐兆

送了泊穷年两人离开,再回头,朱大和越琼田站在伏九床前,看着还在沉睡的小少年,一时间都有些恍惚。
越琼田站了半晌,踟躇抬起一只手,眼睛却看向朱大:“朱大哥……我……我能摸摸小九么?”
朱大“嗤”的笑了:“难道他还能咬你!”
越琼田长长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他的手落下去,搭在伏九睡得暖乎乎的脸颊上,虽说生得黑丑了些,到底还是小孩子软乎乎的手感,一时没能忍住捏了一把,才又怅然道,“也不知道小九是哪一支古灵的血脉,听姑姑说,古灵族群消失炼气界足有数千年之久,当年诸事知之不详,只余残言断简记录,似也是经历了大惨烈之事。五百年前历赤海魔行之劫,曾短暂有些许踪迹惊鸿一现,但那之后,就再也未被见闻,也不知是拔族而去还是远走到什么山高水远的地方择居了……”
朱大“咦唔”两声,也不知道听懂了没,忽然托着下巴很认真道:“我觉得,小九说不定是哪一支水族!”
“咦?”越琼田一呆,“为何?”
朱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你不是说,你家门口有好大一条逆流川,算是道天然屏障,连炼气界的人都难轻渡?”
越琼田点点头。
朱大一拍手:“但是小九就游过去了!并且非但能游过去,还能带了你再偷偷的游出来,这般好的水性,怕不是什么天生的好本事,而是血脉之能吧。”
越琼田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好有道理,忙又扭头看了看伏九:“这……那小九会是什么水族?”忽然就很心惊肉跳的一把拉住了朱大,“朱大哥……小九他他……他水性又好,又不爱说话,还生得黑……不会是……是什么龟鳖之类吧……”
朱大脸色古怪一变,忙偷偷使劲咬了一口舌头,才把差点喷出来的笑声又憋了回去。越琼田却浑然不觉,大惊过后,重又拍着伏九的被子包凝重道:“小九,不管你是什么,咱们都是好朋友,我定然不会嫌弃你的!”
朱大辛苦的忍着笑:“就算是龟鳖,也是上古灵物血脉。莫说嫌弃,若叫旁人知道了,怕是艳羡垂涎尚来不及呢!”
“也……也对……”越琼田抓抓头,一时语塞,只好“嘿嘿”笑了两声。
朱大却忽的一整颜色:“只是还有件事,小越你需记得。小九如今的情况以及身世上的猜测,你知我知,刚刚那两位仙人知。再有其他人,莫随意漏了口风出去了。”
“啊?”越琼田一时茫然,很是迷糊的看看伏九,又看了看朱大。
朱大只得叹口气:“你刚刚没听那位白胡子老仙翁说么,小九要真是古灵遗族,他的一鳞一羽,一精一血,都是稀罕之物。那老仙翁厚道,肯相助小九,尚要讨一点馈赠。若是有心术不正的人晓得了,再是个有本事的,那可不是老仙翁这般好说话。小九再有潜力,现在也是个孩子,你半斤他八两的本事,真要有心人出手,莫说他一个,连着你我一锅烩了也是易如反掌……你总不会想看着小九被人生吞活剥了吧!”
越琼田听得战战兢兢,张大了嘴,又狠狠一闭。大声道:“我不说!无论如何都不会乱说!”

入了夜,龙山之上又是一片静谧。月下集明日将开,后日便是三五之期,因此黛青天幕之上,已缀了好一轮明月,清润如黄玉雕琢而成,银辉耀耀,洒落大地。
石室简陋,虽有一体而成的床榻桌椅,却无什么百年耐用的门窗。大略都是以青藤随意遮掩。疏密之间,少不得还有许多零零簇簇筛进门户,宛如玉绳流转,攀枝绕花,煞是好看。
在伏九床边守夜的仍是朱大,那石榻宽敞,即便他两个都挤在上面,也足以睡下。越琼田争之无用,只好继续乖乖的回去另一间屋子早睡早起,如今早听不到什么动静,该是已睡熟了。只是朱大还不觉困倦,躺着辗转了一通,到底又爬起来歪歪扭扭坐着,手下意识的往颈间一摸,却是空空荡荡,只碰到一点皮肤。
朱大便也只能搔搔头苦笑,仰身靠着石墙,有点惆怅的叹了口气:“数有天定!师妹啊,人力有穷,难蔽天理,我如今该然还劫而来了……”叹息未竞,忽然鼻头做痒,大大的打了个喷嚏,那点子乍然而生的忧郁登时被喷了个干干净净,忙扯起袖子揩了揩眼角挤出的泪花,怒道,“呸呸呸,到底是哪个还在背后咒在下!人都死这么久还咒,多深的恨啊这是!”
不想他抱怨未罢,床上忽听伏九哼了两声,手脚开始微微挣动起来。朱大吓了一跳,以为他如同昨夜那般又做了噩梦,忙探身过去把被子给伏九压了压,顺手轻拍两下,权作安抚。
只是不料下一瞬,伏九突然猛一挥手,被子被一把掀开,连带着朱大都差点做了池鱼,忙挡着眼睛向旁一躲,才免了眼眶开花的下场。从指缝中看出去,伏九便如活鱼一个打挺,直板板的坐了起来,眼睛还是闭着的,呼吸却变得十分急促,胸口上下起伏,如同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朱大眼睛也顾不上捂了,低叫了声:“小九?”伏九浑如未闻,呆坐了片刻后,身上又是一震,跳下石榻,就往外走。
朱大还当他是梦中魇住,又不敢猛的过去拉住他叫唤,怕反而更受其惊。只好也匆忙趿了鞋下来,小步的跟在后面,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两人一个闭着眼睛长驱而走,一个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磕磕绊绊的出了屋子,登时一片好月如霜、好风如水,当头淋落。山中深夜到底还是寒凉,乍然被冷风吹了一身的朱大打了个哆嗦,却见伏九全然不觉,继续迈步。
前往的方向非是这一带安静居处,而是踏上了一条石径。朱大认得路途,沿着这条小径一路下去,穿过竹林溪水,就是赤明圃门人下扎的所在。因要打理月下集上下琐事,作为东道,赤明圃派来的人手不少,再有白日里随泊穷年来到的几位近身弟子,干脆便圈了龙山古月最大的一片石屋安置,倒也方便。只是伏九自从来到龙山古月,就一直昏睡未醒。之前听他言谈语气,也不像是故地重游的样子。如今游梦而行,直往那边而去,不知是何缘故。
朱大心思瞬间转了几转,总觉放任伏九这样过去实在不妥,说不定还要捅出什么乱子来。忙一步横跨到他前面,双臂一张,拦了去路,压低了声音哄道:“小九,回去,转个身,回去了……嗯?”
伏九恍如不知前方有人,直挺挺迈着步撞了上来。两人肢接,朱大登觉伏九身上传来一股奇异的颤动。他一皱眉,怕是伏九体内又生隐疾,当下四下无人,也无许多顾忌,一手把少年摁在怀里,一手就去摸上腕脉,细细吐了一丝真气过去。
只是这道真气不送还罢,一入伏九体内,登时如同油锅溅水,火入汤池。伏九全身一个哆嗦,喉中低低“嗬嗬”两声,狂乱的挣动起来。朱大没有提防,一个摁他不住,叫他扭了半边身子出去,忙又赶快伸手一拦。不想这半条小臂送到伏九眼前,乍然入癫的少年猛一张口,竟然死死咬了上去。寝时衣物本就单薄,伏九的一口小白牙锋利,又是下了死力。朱大登时“啊”的半声惨叫憋在喉咙里,额角一瞬间冒了豆大的冷汗,脸白筋青,猛抽凉气。虽说看不清楚,但尖锐的疼痛分明,想来非但见了血,更说不定还要搭上块皮肉。
伏九这一咬之后更是满口血腥,他人虽没有意识,却下意识的一动喉咙,鲜血连着唾液“咕嘟”咽下了半口。腥咸入嗓,体内忽然好似被掐断了什么,僵挺一下,随即全身一软,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扒着朱大滑了下去。
朱大又赶快一把将人捞住,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后,赫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牙印。他只得一边抽着气,一边晃了晃软趴趴搭在另只手上的伏九,又不敢大声声张,压着嗓子叫了声:“小九,你醒了?”
伏九却当真微微一动,随后挣扎着竟然抬起了半张脸,还有些迷迷糊糊的模样:“……朱大哥?”
他这一出声不打紧,朱大当真想要跪下来喊声“小祖宗”,连忙也顾不上别的,半拉半搀着人就往回走:“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走走走,有什么话,咱们先回去再说!”伏九初醒,犹茫然着,人倒是乖巧,跟着他拖沓着脚步,又回了石室。

竹林隔断,另一边的赤明圃驻地,不似这边一样灯暗声悄,仍见数间石室,灯光耀耀,人影晃动。只是大多噤声,各行其职罢了。
忽见一间石室中人影闪了几闪,匆匆出来一人,纳首疾走,颇见急促。那人三步并作两步的走到一处门户,脚下顿了顿,低声叫道:“范主事!”
便听门内有了响动,应声出来的正是范羽泽,微微意外:“常思?你不是带人守着……发生何事?”
常思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说不上是慌张,却带了点纳闷难解,似乎不知该怎么形容,犹豫着道:“掌门带来的紫金霜好好收着呢,倒是另外一件……那个古怪的石球,刚刚忽然蹊跷的浮起了一层光,闪了半晌,却又不见其他什么异动,慢慢又消褪下去了。只是这石球在门中漫长年岁年也不见什么动静,突生此事,我想着还是向掌门告知一声才好。”
显然范羽泽也不曾料到这桩事,顿了顿,点头道:“我知道了,等下我会转告掌门,你回去吧。若再有什么异常,定要来说。”
常思忙应声,转身去了。范羽泽站在门口略沉吟了下,也无所获,便回了屋内。
这一间石室较之其他更为宽敞,布置得也更是精心。居中的云榻蒲团上,泊穷年正在闭目打坐。听他进来的声音,也未开眼,只感慨道:“运数,皆是运数啊!”
范羽泽躬身:“掌门已经听到了?”
泊穷年缓缓道:“这石胆收藏在门中多年,来处已不可考,亦不知有何妙用。因是前辈所遗,才代代传下。前日我往丹窟,却忽见这石胆隐然生光,是躁动之象。多年沉寂,一朝还苏,该是出世机缘将至,因此才将它与紫金霜一并带来。如今异象又现,想来我不曾料差,这一遭月下集,合该有它的缘法在此,你吩咐下去,叫他们也不必太在意了。”
范羽泽倒是不知还有这样一桩隐情,立刻应下了,才又道:“掌门可知是什么缘法?”
泊穷年“哈哈”一笑:“在你在我在他,应生应死应劫,皆是缘法,由他去吧!”

朱大拖着还犯迷糊的伏九磕磕绊绊回去,走过越琼田门口,想了想,还是站住喊了人一声,免得明日说不定又要怎生埋怨自己。果不其然,不过片刻,越琼田便睡眼惺忪的扯着外衣拎着腰带冲了过来,一眼看到又被安顿坐回石榻的伏九,大叫一声:“小九,你醒啦!”
朱大放任两个小孩子折腾,苦哈哈的又去绞了手巾,给伏九抹脸醒神,然后才顾得上打理自己那条已经疼得木了的胳膊。
屋内点着灯,袖子一揭开,血淋淋的很是扎眼。这次不只越琼田,连伏九都吓了一跳,抹脸的动作登时停下了,睁大眼睛呆了呆。他嘴里还泛着一股血腥味道,稍一回想,纵然醒过来时有那么瞬间的茫然,也大略记得发生了什么。登时整个人都慌了,跳下床冲过去:“朱大哥……我……对不起……”
朱大龇牙咧嘴的擦着牙印周围的血,口气却全然不在意,笑嘻嘻还要逗他:“小孩子馋肉了嘛,我懂我懂。今儿太晚了赶不及,明天给你弄些好吃的肉补回来!”
伏九更是局促,黑黑的脸膛憋得发紫。只是他不善言辞,越是羞急,越憋不出什么话儿来。朱大瞧得明白,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晾着,忙给越琼田递眼色,咳了一声道:“小九啊,吃饭的事不急,倒是眼下你身上绕了一大堆的麻烦,各个都比吃饭要紧多了。你让小越说给你听,说好了,你自个儿也得先有个准备,别被吓到!”
越琼田会意,拉着伏九就拖回了石榻上,满口道:“对对对,小九你坐好了听我给你讲,要吓死我了你知道么……”期间还抽空回头偷眼看了看朱大的手臂,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没彻底止住血,看得他牙根一酸,“嘶”了一声,把头又扭回去了。
朱大倒是借着这个空档,三下五除二的处理好了伤口。他擦额头的药膏还有不少,正好拿来用了。包妥当了手臂,干脆也顺便给脑袋换了个药。一气折腾下来,越琼田也把这几天的前因后果给伏九说了个七七八八。两个小少年并腿并头的挤在石榻上,小心的压低着声音,乍瞧一眼,倒好似两个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拱作一团窃窃私语,莫名可爱。朱大收拾好了自己,干脆拄着腮帮子看了他们半晌,直到越琼田后知后觉的感到视线转过头,才笑眯眯道:“小九,你如今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日后行事少不得要多留几个心眼,免得被人觊觎,论斤论两的卖掉了!”
伏九哑然,半晌才道:“我……记不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我七八岁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就与阿叔一同生活,之前的事情,全无什么印象。”
朱大和越琼田对看了一眼,倒也不算意外。只是经过女萝芗中那一场惊魂,多少也对伏九童年时的经历有了些猜测。对这件事两人倒是认真的琢磨过一回,总觉得一来那梦境中也不见伏九对自己的生身之人有什么印象,二来,他现在与他的“阿叔”一块生活得颇好,那些幼时被人排挤欺凌的记忆未必要再回想起来平白添堵,因此倒是一拍即合,决定将所见彻底瞒下,听凭伏九日后自己或是能够记起,或是彻底遗忘。因此越琼田立刻快嘴接话:“想不起来就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还不如想想明天在月下集能遇到什么有用的宝贝。毕竟三天一过,你就要跟着泊穷年前辈去赤明圃照镜子了,快想想还有什么紧要的,抓紧做了才是。”
伏九一瞬茫然:“我……只是要给阿叔找药……”
越琼田一个倒仰,没脾气了,扒在石榻上翻来滚去:“啊啊啊好好好,你阿叔最大,你阿叔最重要!咱们明天起个大早就去找药,把月下集翻过来的找!”
伏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又问了句:“三天后,你会跟我一同去赤明圃么?”
越琼田想都没想便道:“我也得去继续找我师父啦,不过泊穷年前辈是个大大的好人,你跟着他我放心……”
伏九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乌鸦看猪黑!”
越琼田一呆,翻滚蹭被子的动作也停了,一头扎在里面半晌没能抬起来。朱大在旁听了全场,这时早捂着肚子笑开了,只是又要吞声,免得再刺激到他两个。
然而越琼田埋了自己许久,到底听到了他憋不住的哼哼,抬起半边脸噘着嘴望过去:“朱大哥,那你呢?”
“呃……”朱大慢慢的收敛成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端正姿态,“随缘,一切随缘!”

然而折腾了半宿,喊着要早起的越琼田到底睡到了日上三竿。他乃是赤明圃的贵客,起居随意没人来扰,只等到他睡饱了自己睁眼,明晃晃的阳光泼满在脸上,照得人眼花。他呆滞一瞬,才“啊”的大叫一声一跃而起:“什么时辰了!”
就听旁边朱大闲闲接口:“还有两刻钟就可以吃午饭了。”
越琼田更是一张脸都垮下来了,立刻跳起身穿衣洗漱。伏九意料之中的不在屋里,想来等不及他起身,自己先外出去了。只有朱大守着石案上一碟早凉透了的点心,笑眯眯的看他没头苍蝇般忙碌。待到好容易收拾整齐,越琼田胡乱抓了两个点心在手,一边啃着,一边就两腮鼓鼓的拖着朱大要出门:“走走走,快去找小九。”
朱大也不拂他的意,顺手抄起一旁的帏帽扣上,跟着越琼田脚不沾地样的出去了。往卧龙潭的道路两人早就摸熟,一溜小跑紧赶慢赶过去,倒也没用太多时间,已踏入了那一片环绕着潭水的翠微山色。
只是穿石绕树而出,眼前陡然开朗,偌大一片起伏平缓的开阔山地,却不似之前两日那般清寂。一眼望去,许多的陌生面孔,男女老幼,中原海外,僧俗皆具。好在能来龙山古月之人,即便初问修门,多少也要自持身份,做不出寻常百姓那等赶集庙会般的样子。来人虽多,倒也尽是一片和和气气,平顺之景。
越琼田先前已大略给朱大讲过月下集的来龙去脉,但他毕竟也是初见,这许多的人星罗棋布在眼前,要寻伏九,谈何容易。登时头疼的抱住脑袋,哀叹一声:“小九到底去了哪……这叫我怎么找啊!”
朱大不慌不忙的,袖着手跟着他,给他出主意:“小九要找的东西那么稀罕,想来寻常人也未必能有。不如往那些高门大派的地方去看看,说不定就找到了。”
越琼田也只能听了他这个法子,只是四下一看,又叹了口气:“才是月下集的第一天,除了东道的赤明圃,和……我看看……唔,光碧堂的人也到了。其他有名的门派尚未前来呢!”说着抬手一指,虚虚画了个圈子叫朱大看。
朱大顺势望去,那清潭四周的坡地上,都是些寻常出身,或是抱了以物易物念头的,各踞一处,而拔高的坡顶,比起下面要空荡荡许多,只见两处石台,间隔颇远,周围却是熙熙攘攘,围了不知比下面坡地多了多少的人在。即便隔得远些,也能听到嘈杂议论之声随风送来。他了然,笑了笑:“你急什么,说不定等下就又有哪个大派门来了。不早点过去守着,怕是挤进去都艰难,还要怎么找小九!”
话音刚落,鼎沸人声之上,忽传八音细细,如聆仙音,缥缈而来。乐声中,天际金光灿烂,簇拥人影幢幢,不需片刻已至近前。蓦然,遁光中当先闪出青垣,前头按落,正在光碧堂侧邻。他身形一定,掌中便祭起一枚紫铜钟,钟鸣三响,平地有石台拔起,锦幕张,绣幡扬,镂金错玉描一个偌大的“玄”字,稳稳立于台后。随后才见半空中大片金光渐敛,终于现出来人一行,飘然落下。
人群中顿时掀起一阵鼎沸声潮:“玄门之人来了!”
远远踮脚张望的越琼田也是一愣:“嗳,玄曦师兄?竟然是他亲自过来?”他身后的朱大同样看得清楚,忽然觉得有些牙疼,轻“嘶”一声兜进了一口风:“玄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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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五  古物今人月下集

“玄曦师兄啊……”难得竟见到越琼田一脸一言难尽的样子,像是对那石台上的男子有些忌惮。朱大一问,他又叹了口气,“是玄绯阿姊的同修师兄啦……朱大哥,咱们不说他好不好,这人嘴巴不饶人,又总是凶巴巴的,难为玄绯阿姊受得了他的脾气!”
朱大嘴角扯出一个笑:“左右在下也不认识他,你不喜欢,就不问了。只是你家里不是与玄门交好?你不过去打个招呼?”
越琼田立刻咋舌:“打招呼?我溜还溜不及呢!等下说不定玉完城也有人要来,不躲得远远的,明天这个时候我就要被姑姑押在静心堂面壁思过了……哎,朱大哥,你的帽子借我挡挡!”他伸手就要去抢朱大头上的帏帽,朱大一把摁住,死死不让:“不成,这是我的!给了你我的脸怎么办!吹了风留了疤我还怎么讨媳妇儿!你要戴,自己找赤明圃的人讨一个去!”
他严防死守,越琼田抢了半天竟没能得手,只好罢了,胡乱拨弄了两下前额垂发自欺欺人,就又扯了朱大的袖口,兴致勃勃道:“走,去看看玄门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你不是要躲……”朱大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拖着走了,只能咽下去后半截。一手扶了扶帏帽,跟着他穿过人流,往到玄门石台之下。

石台之上,数名男女弟子各压阵脚,倒是再无一点路上嘻嘻哈哈之态,皆是端庄。玄曦负手略站了一站,待台下声浪稍平,开目四下望过一圈,抬袖轻拂,流光开阖,身前赫然现出一张石瑟,玄黑如暗流深凝,瑟身却有无数金光点点星星,天阳照耀之下,恍然夺目之极。便听他悠然道:“此瑟名为静川,乃是本门长老夜菱歌亲手祭炼而成,孕五音妙化其中,生玄水之性。今日此瑟求主,凡欲问者,可前来一试玄门音阵,先破阵者得。”说罢,五指微舒,隔空拨弄。只闻一音乍起,又如敲金断玉。静川瑟上诸弦皆动,无风而走,刹那石台之上气氛陡变,压下一股极肃之威。即便眼前所见并无什么不同,但临近之人,已觉出其中变化,登时无意者纷纷退后在边界之外,又有数道身影迈步上前,意有一试。
玄曦目光从那几人身上扫过,不过一触,随即翻袖抬手,指端灵光一拂,石台两端立柱上簌簌成字,左书“静川瑟”,右书“玄门八音阵”。他道了声:“请。”身形幻化,一瞬而没,已退至了玄门绣旗之下,做一副旁观姿态。

跃跃欲试的几人纷纷上台入阵不提,不远不近的地方,越琼田倒是咋舌:“难怪玄曦师兄要亲自前来,这次的法器竟然是出自夜姨之手!”他又拉着朱大猛摇晃了一气,“夜姨炼器的手段可是非凡,连我姑姑的尺龙须都是她亲手炼就的。这张石瑟……怕不是这次月下集上风头最健的宝物了!”
朱大倒好似对那石瑟没什么兴趣,远远搭了一眼:“这东西能修魂魄铸肉身?”
越琼田一愣,摇了摇头:“当然不能。”
“那小九必然不在这里,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去找吧!”
“……也是……”越琼田张口结舌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道,“你当真对那张石瑟不感兴趣?”
朱大反倒很是疑惑的看回去:“在下又不懂音律,那张瑟看起来又特别的重……再说了,你之前不是还要躲远点,免得被人认出来逮回去罚面壁,怎么现在又不乐意迈步了?”
越琼田无话可说,只能挠着头:“好吧……左右玄门的音阵要破起来可不容易,就算是放了水,大约也得几天才能得出个结果,到时候再来看花落谁家也是不迟。”
朱大不置可否,不过从善如流的随着越琼田转身,两人逆向挤出人流,又继续去寻伏九。

遥望卧龙潭不过万簇青峰间一泓碧水,但当真身在其中,才觉广袤。潭边这大片的缓坡,要走遍也非一蹴之功。两人找了一回,倒也看到了不少新奇玩意,唯独不见伏九。一时间找得絮烦了,越琼田终于耍赖般在路边一坐,抱头惨叫:“啊啊啊我不要找了,小九他一定是泥鳅一族出身的,到底跑去哪里了啊!”
他相貌粉妆玉琢生得俊秀,一身打扮又气度非凡,再在旁边搭上个遮头掩脸行藏怪异的朱大,本就颇惹人侧目。这时丢了形象的闹腾起来,朱大顿时觉得不知多少目光“唰”、“唰”的飞了过来,扎了满身。当下连尴尬都顾不得了,忙一把将越琼田提溜起来,就往回去的路上小跑:“好好,不找了不找了,咱们先回去等等,说不定小九自己就逛回来了呢……”
越琼田哭丧着脸,跟着朱大脚步拖沓,没精打采的回去下榻的石室。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来的迅捷,回去时被许多目光撵着,倒也不慢。不想才刚进门,就见到石案旁一动不动坐了个人,双眼放空,正在发呆。
越琼田一顿,随即大叫一声,冲过去就掐脖子:“小九!小九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和朱大哥在外头找了你好久你知不知道!”
伏九措手不及的被他摁住收拾了一顿,好容易挣扎出来,才郁闷道:“一无所获,我自然就回来了……”
朱大忽然从旁伸只手过来,手背往伏九的脸上一贴:“又发热了!外头山风吹得透凉,你又回来坐了有一会儿,脸上怎么还这样热,莫非又不舒服?”
伏九没料到朱大眼神这般的毒辣,他又是个老实性子,没得遮掩,只好立刻招了:“本来没事,在潭边走了一圈,不知怎的身上忽然有点发热……但也就是有点热罢了,我回来坐了一会儿,倒觉得还好。”
朱大狐疑的看他两眼:“当真还好?”但见伏九一双眼纯然无辜的瞧着自己,也只好又道,“若再有什么不对头的,莫瞒着,赶快告诉我们。守着赤明圃这么多人,总不怕病倒了你!”
伏九听话的点头,想了想又道:“你们可有找到什么有用的宝物?”
朱大和越琼田登时一并摇头,越琼田还要安慰他道:“才不过一日而已,尚有许多派门未到呢,明天才是三五之期,最热闹的时候!”
朱大更是干脆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摆在伏九手心:“宽宽心,给你拿着玩吧!”
伏九低头,见是一个草杆编成的大肚子蝈蝈,大概已经在身上揣了两天,草色微微干枯发黄,反而更显得手艺精细,活灵活现。他虽说年少,但细思起来,倒是从未有过什么小孩子家该有的耍物玩具,捏着蝈蝈一时几乎有些恍惚。偏这时候,屋外遥天之上,忽传一声鹤呖,听来颇有几分熟悉。越琼田耳朵一竖,叫了一声:“玉翎!”拖着朱大就往外跑,剩下伏九一个,犹还坐在那里捏着草蝈蝈出神。

敛翅翩然落下的,正是去而再返的仙鹤玉翎。鹤背上端坐的却非是林明霁,而是两张陌生的面孔。那二人瞧来年纪不大,当前一人更是生了张乖巧文静的娃娃脸,乍一眼看去,简直不比越琼田大上多少,怀中抱了一张雁首古琴,笑吟吟的看着跑过来的两人。
越琼田眼睛一亮,匆忙对朱大道:“这是林楼主的徒弟林栖师兄。”然后就大喊着“林栖师兄!玉翎!”跑了过去,兴冲冲的就要拉人。
然而袖口还没碰到,斜刺里忽然伸过一只手,抵住他的脑门硬生生把他拦住了。越琼田身量虽说还未彻底长开,但也不算矮小,被这样一顶,却只能手脚扑腾,半点摸不到人,气得大叫:“程北旄,你又仗着长得高欺负人!”
出手抵住他的正是玉翎载来的另一个青年,生了一副高大身材,窄衣束发,背负长刀,乍一看,倒似个尘世中的武者,而非炼气修行之人,冷哼了一声:“莫要随便动手动脚!”
越琼田只得一转身,改去抱住了玉翎的脖子:“玉翎,我要找你家主人告状去!”
玉翎轻鸣两声,拍拍翅膀,算是安慰。林栖也只能带了几分无奈的笑道:“北旄,别欺负越师弟了。你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好好说话总该成吧!”
两人顿时同时哼声:“谁跟他说话!”
“……”林栖只得扭头看向跟在后面同来的朱大,又笑着一点头,“这位是……”
朱大同样将那两个不觉丢人的当做了不存在,也笑眯眯道:“朱大,小越的朋友,借了他的东风来凑个热闹罢了。”
“朱大……哥是么?”林栖思度了一下恍然,“师父曾提及你,想不到今日就见到了。不是尚有一位小友?听闻他身体抱恙,不知眼下如何,可还与二位同路么?”
“有劳林楼主挂记,小九的病不碍事,还在屋里歇着呢。”朱大张口就来,旁边越琼田刚想开口,被他抢了先,只得咽下,有点奇怪了瞥了朱大一眼,倒也未再多说什么。
林栖和程北旄却是不觉他们之间这点小小的动作,终究这两人与越琼田乃是旧识,即便程北旄那边“不对盘”几个字鲜明得就快挂在了脸上,但在初来乍到的龙山古月,也觉亲近。当下闹腾了一气,越琼田就要拉着他们回去说话,程北旄虽说不屑哼声,步子倒很从善如流,想来听着越琼田报了一大堆的点心名字难免心动。这一遭反而是林栖拦住了,笑道:“总该先去见过泊穷年前辈才是,你们要说话,还有数天的时间,什么时候聊不得呢!”
程北旄的步子登时一僵,继续鼻子里出气:“谁跟这毛头小子要聊!”立刻伸手拉了林栖,“走罢,去拜见泊掌门。”
林栖苦笑,也实在拿他两个没有办法了,一边被程北旄扯着走开,一边回头道:“玉翎,你先与越师弟一处等我们回来。”
玉翎拍拍翅膀叫了一声,很是乖巧的用头去蹭越琼田。越琼田一手搂着白鹤脖子,还不忘八卦一句:“林栖师兄,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来啊?”
林栖回头应他:“一部修行的心法而已……”
后半句话被程北旄粗声粗气的掐了,硬拗着人扭回脖子走路:“哪有那么些话急着说,一时片刻都等不得么!”
林栖失笑,只得应声连道“好”。顿了顿,又笑着把袖口从他手里扯出来,将雁首古琴改抱在一臂中,另一手探过去,牵住了腕子,“去见泊前辈吧!”

仙鹤鸣声清婉,嘹亮穿云,早在破空而下之时,已引人瞩目。只是月下集上往来人甚众,身份来历皆异,那鹤背上的又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若非有心旧识,也难多分上几分心思关注。
散布在周遭的赤明圃门人自是有心,玉翎落下,已有人前往接引,正与林栖两个走了个碰头,皆大欢喜的带了人去见泊穷年。竹林之侧,另有一带屋舍,窗口青藤一动,却也探出个头来,东张西望了许久,才揉揉鼻子缩回去:“好像是沧波楼的人也到了。”
缩头回去说话的是个圆脸少年,嘀咕了这一句,见没人应声,只好又走到旁边闭目打坐的人身边,咳了两声,放大了嗓子:“君师兄,是沧波楼的人来了。”
静坐的青年这才张目,“嗯”了一声,振衣起身:“我去见小师叔。”
“别……等等啊!”圆脸少年忙一把扯住他,“不过来了一个沧波楼,你是急啥,小师叔不是说过了,明天再去月下集上现面嘛。”
青年垂下目光,视线正落在放在一旁的木盒上:“我去……请小师叔先除了寸心鞭上前主禁制,免得明日一时匆忙,疏漏了。”说罢,不待圆脸少年再开口,将袖一扫,卷了木盒而去。
圆脸少年再拦不及,只能“唉”了一声,一脸苦恼的搓头:“我就知道,我就不该贪玩跟来这一趟!小师叔不对劲,连君师兄也不对劲了!裴小舟,你个笨蛋,你将来一定是蠢死的!”

他犹在屋内自艾不休,青年却早到了隔壁。青藤垂门,望不见内中人物,便垂手恭敬唤了一声:“小师叔,君又寒请见。”
屋内寂静半晌,才听一人沉声道:“进来吧。”
时已过午,阳光尚明亮,却也有些偏斜了。透过门窗照进屋内,映亮了地上一块方圆,但屋中人却偏站在了靠近石墙的一带阴影处,若非白衣宝剑,气质卓然,乍一眼几乎让人难见。他听闻脚步声进了屋,也只背身负手,并未转过身来。
君又寒捧着木盒微微低头:“小师叔,寸心鞭上如今尚有前主禁制,我修为浅薄,无力抹除,还要劳你出手。”
“嗯……我不是说明日再去月下集么?”
“不过是早晚当为之事。”君又寒语气有些发硬,人仍站得笔直,目光低垂,死死盯住了木盒,“这般碧云天叛门逆徒之物,留之蒙羞,见亦深觉南天离一脉之耻。贸然来请是又寒莽撞,但望小师叔早作处决!”
“你……”那人语气一塞,终是转过身,“放在那里吧,我既衔命而来,对此自有决断。”
君又寒依言放下木盒,并非多有分量的物件,在他手上搁下却好似撂了千斤,一时间指尖骨节都有些发白。但随即就毫不留恋的抽了手,平平板板着调子道:“寸心鞭交托小师叔,又寒告退了。”
房中气息又是一静,片刻后,白衣人终于从墙边踱出几步,一足踏入晚曦中,淡薄的金光立刻沿着衣角攀附而上,直至端秀眉眼。西天云主仍是西天云主,却有别于数日前与越琼田夜中一见时的一身清凛,眼角眉梢,略添一缕欲说又止的怅然。而君又寒自进得屋里,目光便始终不曾抬起,更勿论相接,两人心中各有一种什么心思,彼此难知,又或是一种下意识的回避。许久,剑清执才微微一点头:“你去吧。”

君又寒应声告退,来去匆匆,寂静石室内,若非多了案上木盒,几无有人来过的迹象。剑清执站了片刻,光影细碎,洒落满颊,将那几分不愿露于人前的复杂心绪更添斑驳。到底袖口一抬,送出一股气劲,挑开了盒盖。
木盒很是精致,用料乃是上好,雕琢云纹,舒卷灵动,宛如碧空留下一片仙氲。只是盒内却全无什么装饰底衬,空荡荡的木底上,状似随意的盘放着一条长鞭。鞭首握柄乃是浅碧玉石雕琢,内中沁了一抹朱砂红,红痕一路下延,自吞口而出,凝做云霞模样。其下鞭身亦是赤色,盘环似红玉,艳如凝朱,灵光耀耀。
剑清执招手纳入寸心鞭。他抬了右掌,将镌着“寸心怜绊,俯仰不移”两行小字的握柄压在手心下,随即本该吐劲一消,破封易主,只是凸凹镌镂的字迹印在掌底,久违的些微起伏之感蓦的鲜明,转瞬几至诛心。剑清执动作一僵,竟是功力难运,直到手上温度将冰冷冷的碧玉都压得暖了,终是叹了口气,转手一收,将寸心鞭卷入了袖中。
心思既乱,石室空荡,也觉烦绪不堪。剑清执本是个沉静的性子,但无由头的烦躁涌上来,一时也难免生出些气闷。神思恍惚旁飞,好似听到有个清朗朗笑嘻嘻的声音在耳边道:“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啊!吹吹风,散散心什么的……”
他蓦一甩头,半个字卡在喉中没能出声,那带着笑的旧时话音也顿时消散了。只是脚下却好似生了魔障,当真迈开,大步出了石室,往月下集一带行去。

天近傍晚,日烧红霞,然而时序之流,对于炼气界的人来说并无什么影响。月下集上,因新添了几处石台,反而更见热闹。人来人去,纷杂成景。
这景入不了剑清执的眼,倒更似他忽然失控的回忆中的幕布,光怪陆离,不着边际。随意乱走了一气,不但不觉舒心,反添烦乱。再一回神,脚步无心,已是走到了卧龙潭边。
只是方一醒神,脚下乍停,背后却忽然撞上来一股力道,随即“啊呦”一声,一个小姑娘脱口惊叫,结结实实的被弹开了。
剑清执脚下一旋,袖卷如云,手疾眼快把人在跌落水前拉了回来。那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瘦瘦小小的,一张脸惊得有点发白,但站稳后却是笑了出来,拍着胸口道:“好险好险,看来我今早卜出的‘近水之劫’到底是过了!”又将另只手一伸——她手上拿了支轻巧的手杖——向前两尺敲打,正落在剑清执云履之前,“抱歉,是我莽撞了,多谢先生相救。”
剑清执看了看她的手杖,第二眼才落在小姑娘闭着双眼的脸上:“无妨。你既目视不便,莫要再往人多处行走,免遭意外。”
小姑娘仍是笑眯眯的,点了点头,随即似是察觉到剑清执有离开之意,忙又将手杖一伸,虚虚拦住,道了声:“先生请留步。”
全无什么威慑力的杖子拦在身前,剑清执却当真不好就这么硬生生闯过去,只好缓下脚步:“姑娘还有何事?”
小姑娘偏头笑笑,所答非所问的回他:“我叫杜灵华,”顿了顿,又道,“天三卜杜灵华。”
剑清执微微一愣,“天三卜”这个名号他听过,要远比接在后面的女孩儿家名字更有名气,乃是光碧堂这一代中天分最高之人,甚至早有传言,更是光碧堂主田仙子属意的下一任门派执掌。只是久闻未见,不想竟是这么个年少体弱,其貌不扬的眇女。
杜灵华目不能视,却如见他那丝诧异,笑了笑:“非是冒名顶替,先生大可放心。”又扬起脸笑道,“先生请说一字。”
“何意?”剑清执自觉有些跟不上这小姑娘脑筋转起来的速度,不免一问。
“这是两个字喽!”杜灵华以手杖点了点地,“天三卜,一卜天机,一卜己身,一卜有缘人。先生便是有缘之人,请出一字,容我卜测。”
剑清执未料到忽有这样一件因果落到自己身上,他无暇心,索性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剑清执无事可卜,料非姑娘口中的‘有缘人’。这一卦的缘分,就不枉受了。”
“嗳!”杜灵华继续拦着他的脚步,“天机所示,断然无差。人生在世,所求所欲所往,未知未止未执,非是大罗天仙,岂无俗事萦怀,先生当真无事可卜?”
“这……”剑清执心中一豫,终是被她说辞动心,去势止下。
杜灵华嘴角一翘:“敢问先生欲卜人?卜事?还是卜机缘?”
“卜……人吧!”
“请出一字。”
剑清执思绪微微一恍,脱口道:“朱。”
一字应心而现,落在杖头金镜之中,再无改换。杜灵华颔首,面色沉肃,不再是之前笑眯眯的模样,眉目之间平添一股庄重气韵。片刻后开口道:“朱字从失,其人或失于野,或亡于莽莽,不可得也。然心守一执,定天通地,转为根本,是为机变。变数何来,叩心则知。”
“何……变?何机?”
杜灵华将手杖一顿,敲在潭边石板之上:“天机可窥不可问,运数由来假还真。思量难度思量事,敲彻明池一两金。”竟不再答他,转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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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六   一体同劫

渌水抱阴阳,奇峰彻天地。天地遥通处,本也是炼气界中仙异洞天。只是历五百年前赤海魔行浩劫,阴阳池涸、天地峰折,仙家妙境,亦不免倾颓。而原本于此开宗建派的光碧堂,经此劫难,传承几近断绝,也不得不另觅他处重立山门。
恍恍惚数百年易过,昔年战痕早不复存,而今唯荒草青苔,掩映残垣,望之萧然。
静谧荒芜之所,今日忽有天外云开,清冽风息,挟一缕千载冰川雪气来至,残崖荒草青松之上顿时覆了一层细细霜晶。但不过转眼,霜晶消融,化作滴滴清露悬坠,风吹顿成细雨,遍洒山头。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踏着细雨行近,烟岚濛濛中,渐见青衫云冠,道骨清隽,踏过遍地断垣残壁,停在傍崖一株老松之下。
古松枝干苍虬,不知生在此地已有多少年岁,翠枝如羽盖撑开。松下碧草茵茵,半掩几块残破石台。来人一撩衣摆,席地坐下,翻手取出一只酒坛,磕碎封泥,将坛口一倾,清冽酒液汩汩浇落台上,登时一股浓郁酒香四下弥漫,这才开口道:“老友,许久不见了。”
石台对面,竟不知何时现出了一条轻缈缈的人影,同样盘膝而坐,先抽了抽鼻子,才摇晃着脑袋叹了口气:“哎呀,又是梅花酿!”
青衫道者将剩余的半坛酒放回石台:“冻月冰河只有梅花酿。”
“罢了罢了,卜者如今不过一缕执念残思,哪还能再挑三拣四!”人影又晃了晃头,似是沉醉酒香之中,“何况,方青衣的梅花酿,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喝到的。”
他话音落,酒坛凭空浮起,滴溜溜打了个转,倒转坛口,“哗”的一声将余下的半坛梅花酿也倒了出来。大股的酒液浇落石台,却不见一丝溅出,不过几个呼吸间,已是消失得干干净净。而石台依旧,甚至从断裂残缝中冒头的小小几根草茎也是干干爽爽,没有涓滴残留。半晌后,才见人影猛的哈出一口“气”,仿佛过足了瘾头,只剩细细品咂余味。
方青衣一直沉静的坐在对面,任那条人影放诞,待他过足酒瘾。又过了好一阵子,人影终于似从陶醉中醒来,长叹一口气:“好酒啊!可惜卜者生前不曾遇,如今到了死后,能再品的机会怕也不多了!”
方青衣的目光一动:“何出此言?”
人影做了一个拈须之状,只是他身形淡如幻烟流雾,五官相貌都模糊难辨,更无什么髭须供以拿捏姿势,不过形体微微晃动罢了:“我为卜者,纵然身死灵湮,仍有洞察天机之灵光……说来,卜者平生有一憾,以至身死道消,唯余一点灵思不泯,在此空耗数百年。如今终见一点解脱之机,道友,此乃幸事也。”
方青衣静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如此,是该恭喜老友心愿将了。”
人影“哈哈”大笑:“不提卜者了,你多年未出冻月冰河,今日竟然肯来此,料想也是有事……唔,让卜者看看……呃……”
听到人影笑声忽然一顿,方青衣抬眼:“如何?”
人影笑意收敛,微微“嘶”了口气:“尘劫!”
“我亦知。”方青衣倒不意外,“我离冻月天河,是因听闻偃鬼王销声匿迹多年后,终于又有踪迹出现。我与他的生死纠葛,自赤海魔行,绵延至今,兜兜转转三世难终。他此番现踪,或许也终于到了一个了结之时。此当为我尘劫,算是不差。”
人影唉声叹气:“不是卜者说,‘渡阴修劫’的功法在青冥洞天传了数十代,素来无人修习,就是因为内中果业太重,稍有差池,累世修行毁于一旦。你偏不听劝,走了这艰涩门路,只怕如今你这尘劫,也不是寻常能了的了。”
“此事我自有定夺。”方青衣不与人影作这无谓之辩,转而道,“我此来只为告知你一事:自知炼气界道消魔长,浩荡魔劫将兴,光碧堂每甲子均以行天之镜问卜,至今已历八次。之前七次镜中映现皆是混沌虚无,唯前不久的第八次问卜,行天之镜映出一道血红剑影,一晃而逝。天卜牵系炼气界运数,不可轻忽,此事已由田掌门通传各大宗门,然无人得解。天数杳杳,大运存焉,却是见而不识,反成迷障……”
人影听到此处,忽的哂然:“方青衣啊方青衣,如此告知,你莫非是要激一激卜者?”
方青衣不应。
人影摇头笑道:“卜者生前在光碧堂诸事烦恼,死后才得一性空明。留滞于此,无非为了最末那桩执念罢了。至于炼气界魔劫,自赤海魔行已始,身在其中,无论云泥高下,僧俗道异,皆是应劫人。一体同劫,你又想从卜者这里听到什么呢?”
“一体同劫……”方青衣口中缓缓咀嚼这四字,微微阖目,“也是,是我奢望了!”
人影又笑了一声:“不是卜者多言,你此行迂回欲问的,怕是心中至关紧要之人。只是大乱生生,缘劫淆驳,命数又岂能算尽?你本道心通明人,如何偏在此时糊涂?”
方青衣又沉默了片刻,忽而摇头苦笑一声:“大约因我也身在劫中吧。”
“罢罢罢!”人影见状摆手,“你既挂心俗事,就快往红尘中去吧,莫要污了卜者这方清净。”
方青衣当真顺势起身:“如此,告辞……”
话音未落,一阵料峭山风吹过,落木萧萧。几枚松针亦从枝头脱落,飘飘荡荡落在两人之间的石台上。人影低头,不由“呵呵”一笑:“妙,此松亦好客,临行送你一卦矣!”
“如何?”
人影摇头晃脑一番,再一开口,身形已淡:“循心而往,见邪思源。”语毕,老松之下,寂寂只余一人。

“循心而往……”方青衣一时默然,只在心中暗忱这四字,脚下遁光却未曾迟疑,晃眼已是剑气行天,宛如流光,百里飞渡。
霎出百余里,他方才自思忱中回神,剑行一顿,开眼四望,竟已到了一处颇为陌生的地界。自渺渺云端下视,一时皆是雾霭烟岚,烟云偶然开隙,露现一角河山,莽莽无涯,红尘烟火,正是百态人间。
方青衣轻轻叹了口气,此地虽说眼生,但方向未失,依此方位一直前行而去,穿茫茫数千里之遥,便是有“三百里逆流”之称的大荒江,而大荒江环护之所……他闭了闭眼,抹去心头一点怅然,正待要再行,目光下扫处,行势忽止,随即遁光一转,倒泻九霄,直冲而下。
就在他行经之地,一带遥山脚下,竟有连片阴云勾结,遮蔽天光。阴云覆处,一座小镇影影绰绰;阴云之上,唯见鬼氛冲天。
只是滔天鬼氛,也难能及方青衣一剑横扫,宛如铅盖的青黑鬼云甫一被剑意触及,如裂纸帛,刹那崩碎。而凝成鬼云的阴气尚来不及逸散,便皆尽消亡。天光一时乍开,霍然可见小镇当街空地上,密密麻麻结集着许多百姓,男女老少俱有,各个神情凝滞,身如傀儡,不言不动。而围绕着聚集的人群,数面鬼幡飘飘荡荡浮在空中,将八方锁定。
“驱魂之术。”方青衣一眼瞥过,深浅已知。好在邪术尚未施展完毕,阵中被困众人纵然神思被迷,魂锁七窍,到底性命未伤。看破同时,拂袖一扫,先后同至,化作流风席卷邪阵。登时只闻“喀嚓”声连响,八面鬼幡齐齐而折,冻气随即蔓延而上,残旗方一坠地,便碎成冻粉,冰晶凝耀,将幡上鬼气也一并抹杀了。
锢阵一去,困在其中的百姓登时好似被抽了骨头,纷纷七扭八歪倒地。方青衣之势未老,剑指回划,点点星光自指端绽出,即便白日之下,也觉瑰丽璀璨。青冥洞天的“星都剑法”点化星屑,道门清正之气浩瀚,随冰风转眼飘洒整片空地,得沐此雨洗去冲身邪秽,倒地的人群中,渐渐已听得呻吟之声,正逐渐一一苏醒。
突来一道暗光,宛如巨矢,直贯方青衣背心。
街边一角不甚起眼的破棚同时“轰”的炸开,高大的鬼影一闪即没,下一瞬已出现在方青衣身侧,,双爪勾如利刃,正是与暗矢双向夹击,倾力一杀,就在其中。
方青衣犹然并指源源点落星屑,掌心星辰流转,毫光映在眉眼间,一片沉静。杀招一至,静愈静、快愈快,一声锵然,大片烟尘已先轰然爆起,黑光鬼气,炸声连绵,足足数息方消。
然而尘埃散落,星光犹然绚丽,未曾沾染点滴。唯见方青衣左掌虚托,巨大暗矢轻若无物,另一端却利落的穿透了暗伏鬼将的脖颈。鬼器鬼物,贯体同时一刹冰结,然后随着一声破碎的轻响,化作尘烟。
方青衣这时方一垂眼,视线滑过鬼将曾经立足处,信手一拈,一根细若无物的白丝自冰尘中被他挑出。陌生之物,却隐含着一丝似乎有些熟悉的气息。他皱了皱眉,右手掌心一吐,托起一团星光直掷入人群之上,随即以指虚点,道印光华闪现,寻踪白丝之主。

三五当期,月下集上的热闹又格外与前日不同。非但炼气者云集,许多有名派门,亦皆前往,各有所出,以襄盛会。
待朱大三人早起梳洗后,再到卧龙潭边,举目四看,高坡之上已起了十数座石台,上面俱有门人镇守,悬宝幡,张令旗。虽说前来与会的大多只是门中执事弟子,但也足以铺开门面声威,与潭边寻常来者大不相同。
越琼田登时兴致勃勃,一手拉了朱大,一手拽着伏九:“咱们先去哪边逛逛?”
朱大抬手扶额:“你当是村人集会不成,还要逛逛……小九找药的事最是紧要,自然先捡着带来法器丹药的地方去!”
“丹药?那不就是赤明圃嘛,赤明圃这次带来的的紫金霜又不是医治魂魄之伤的东西……”越琼田捧着头想了想,干脆伸手胡乱一指,“算了,还是从头一家一家的找过去吧。”
朱大和伏九也没其他的办法,三人意见相合,不再磨蹭,当下就往人群中扎了进去。朱大尤其操心些,又怕跑了这个,又怕丢了那个,两只手皆闲不得,拉住了两个少年,反倒没多少心思去看台上人事了。
稀里糊涂跟着走了一气,大多时候都是越琼田一脸冀盼的翘脚望过去,看了片刻,又失望的挫下肩:“不对不对,下一个!”直到绕过数座石台,这一遭,却是听见越琼田和伏九两个,同时“咦”了出来,似有所察。
朱大忙也抬头:“找到了么……”他后半截问话猛的咽了下去,硬生生呛到了一口口水,顿时抚胸弯腰咳个不停。
越琼田意思意思的伸手给他在后背拍了两下:“不是,是神京的西天云主。”
伏九亦道:“是之前帮过我的那位前辈,他也来了。”
两人同指一处,高台之上,云帜翻卷,下立之人冠剑俨然,正是先前与三人在荒野照面过的剑清执。只是当下见他神情甚是冷肃,甚至多有几分拒人千里的寒意,倒与乍见那时虽说严正却不算凛冽的神色相差甚远。越琼田大约算是个比较熟悉其人的,难免纳闷:“清执前辈莫非心情不好?”
没人能答他,朱大大半张脸都掩在药布和帏帽之下,容色难辨,伏九更是直往剑清执身周打量:“神京带来的是什么法器,那个盒子?”
剑清执身前,端正摆放了只云纹木盒,只是盒盖未启,不知内容,似是才到月下集上不久,尚未及铺开。然而台下早一片人声议论纷纷,到底玄门昨日已至,夜菱歌亲手祭炼的静川瑟风头无两,而与其并位于炼气界的碧云天要出手何物,更是引人遐思,猜测不休。只是那纷纷的议论声中,越琼田侧耳细听一回,倒还有不少只是冲着剑清执其人而来,顿时让他忍也忍不住的偷笑,捅了捅朱大轻声道:“难怪姑姑都要说清执前辈的行情当真是好!”
笑话说下去,却没听到应和,全不似朱大一贯作风。越琼田忙艰难的扭头,叫了两声:“朱大哥?朱大哥!”
朱大乍的一个激灵,似是才回过神,“啊”了一声,“怎么了?”
越琼田登时泄气:“……没啥……哎,那是什么东西!鞭子?”

几句话间,木盒已打开,悬出一挂长鞭。秋阳明丽,更照得赤红鞭身火焰凝就一般,夺目绚丽,绝非寻常。只是台下议论还未起,先听得剑清执字字道:“碧云天此来,取南离之火,锻丈二长鞭,鞭名‘寸心’,本为南天离一脉首徒之物,今寻新主。能破金庚剑意者,得之!”
一言道出,四下哗然。
甚至连越琼田都有些傻了,眨着眼睛还没将这几句话消化完,已听有人大声向身边同伴道:“南天离首徒?不是听说早就失踪了么,怎么他的武器还在?”
“废话,要不是死了,也不会拿这鞭子来月下集了!这些高门大派手底下严实得很,你真当做有什么好东西都拿来随便送人的?啧啧,南天离首徒用的法鞭,比起玄门的静川瑟也不差什么了……”
越琼田脸色一黑,自觉那“高门大派”几个字将自家也涵盖了进去,刚想要转头论上几句,耳边嘈杂,早又有消息不算灵通的人抢着问了起来:“南天离一脉的首徒,将来也不比寻常一门执掌差上什么了,怎么失踪得无声无息,也没见神京大张旗鼓的去找?”
立刻就有人“嘿嘿”一笑:“你知道什么,自然是有人不愿意找呗!我跟你说,这些宗门家大业大,外头看着个个风光无限,可要是自个儿内里头闹起来,嘿嘿……”
“噤声,神京的闲话,岂是随便说得……”
“……”
“……”
一时纷纷乱乱,尽是些靠谱或不靠谱的说辞。诸大派门平日里高高在上,即便同处炼气界,也非寻常触得。忽然间被重掀起一桩旧案,其中原因更是扑朔迷离,牵扯无端,当真挑人胃口,惹得知情不知情者猜测纷纭。越琼田又听了两耳朵,便觉当真没法再听下去,只好左瞧瞧似乎对这话题没什么兴趣的伏九,右瞧瞧出神盯着台上红鞭的朱大:“要不咱们先去下一处……嗳?朱大哥,你怎么了?”
伏九淡定的看看朱大又看看石台:“朱大哥好像对那鞭子很有兴趣,眼睛已经粘上去了。”
“朱大哥!”越琼田眼珠一转,大叫了一声。
朱大打了个哆嗦,赶快揉着耳朵瞧他两个:“怎么?”
“朱大哥,小九说的可对?”
“啊?”朱大一脸茫然,当真那瞬间走神得厉害,旁人旁语,皆是过耳东风不曾闻。越琼田见他模样,心中了然,偷偷对伏九挑了挑拇指,拍胸口道:“朱大哥,你放心,不就是寸心鞭嘛,等我上去摘来就是。”
“哎?没……”朱大傻了眼,连忙伸手拦他。越琼田的动作比他更快,一弯腰已经从人群中插了出去,还没忘了回头吼上一声:“小九,看好朱……朱大哥,看好小九!”
被他扔在身后的两人登时都是一噎,那边,越琼田一手捂着昨晚新讨来的帏帽遮着脸,一边三蹦两跳的,已经登上了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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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2:1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七  天极剑意

一踏入台上,周遭氛围陡然一变,似有森然万刃临空,当头罩定。冷锐的剑意无所不在,穿透周身每一个毛孔。越琼田一个哆嗦,只觉得“唰”一声连脊背上的寒毛都炸了起来,心中突突直跳。
环顾四周,石台本身并无什么变化,甚至台下众人,与满脸神色复杂的朱大、伏九两个,都垂眼可见。相距不过数十步之遥,却生人间剑狱,天海之隔。
有那么片刻间,越琼田几乎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台上不见刀兵,剑意却如实质,紧紧逼迫在身前,一步难移。似是略有疏忽,便有性命之险。他平生所遇,除却女萝芗中似梦似幻一遭,再无这般生死一线之刻,即便心中明白,有剑清执守在一旁,断然不会放任闯阵之人遇险,但利刃横喉的毛骨悚然之感,仍附骨难去。勉强稳住了身体,脸色已是雪白。
其他同样入阵之人,所感料来与他无差,但大约都不似越琼田这般冲上了石台又生悔意。他尚在咬牙定神,人影晃动,或步履挟风,或法器盘旋,瞬间已有三人同时起手攻向剑意之局。两下甫接,剑声锵鸣,金庚之意瞬间铺开,宛如剑海生涛,汹涌裹向来袭者。
那一股锐气,当者披靡,转眼就见一人被横扫出来,闷哼一声,倒折往石台之下。只是护在台旁的君又寒动作更快,身影一转,已在半空将人挟住了,稳稳落下地来,道了声:“留神。”
那人出局最快,虽说狼狈,除了几处衣衫割裂,倒也不见什么伤势。当败承输,抱了抱拳就转身离开。只是敢于登台一试之人,多少有些名气本事在身,不过转瞬就败退下台,登时又止住了许多人欲试又踌躇的脚步。
台上金风剑气纵横仍不见半点减弱,随着另两人的深入,甚至更见生生不息,无坚不摧之态。越琼田踏在边缘,衣袂袖带皆被厉风吹动,险从心生。只是这片刻的站住了脚,让他再退却也是不能,硬着头皮深吸了两口气,暗道:“再瞧瞧那两个怎生应对,说不定就能想个法子出来。”一边心中七上八下的,又努力睁大了眼睛,去看战况。
金刃无形,唯觉剑浪连波横扫。深入其中的两人一操法诀,一运法器,本是素不相识,不过这一会儿的功夫,已硬生生被逼成了联手之势。越琼田修为浅薄,熏陶出的眼力却是不差,瞧那两人随便哪个,本事都远在自己之上,尚在一刻钟内被迫得手忙脚乱,勉力支撑,顿时心中又凉了半截,进退维谷。只是还没等他再深入的思索一番咬牙拼上去还是掉头跳下去的问题,阵中两声闷响,瞬见两人倒飞而出,一人见红,一人呕了口血,已是惨败。
不过两刻钟左右,剑清执布下的金庚剑意连退三人,台下议论之声又渐渐掀了起来。虽说法宝珍器,有能者得之,但往昔月下集中各大派门摆出的试炼,从未见这般下过登台者的面子。今这一遭,前有玄门音阵持续一日余尚不见分晓,又见碧云天摆下剑阵,片刻退败三人。一时众说纷纭,甚至有人暗中嘀咕,莫不是碧云天舍不得将寸心鞭拱手让人,才故意摆出这般刁难,使人自退。
忽听一人大声道:“台上不是还有个在?且再看看他的手段!”
越琼田一耳朵听得清楚,乍生出一身的白毛汗。那台下无数目光,齐齐聚在他一身,有如刺芒,逼人向前。这时说退也是迟了,越琼田捏了捏拳头,终是将心一横,一步便跨了出去。
步踏剑风生,一觉来人,阵中本已转静的金庚剑意鸣声大作,刹那无穷利刃凝成,悬于八方,森森冷对闯入者。越琼田这时反倒不敢闭眼了,小心翼翼,又前行了一步。
瞬间刃声破空,直逼面门。越琼田连忙闪身,“嘶啦”一声,人虽未伤到,帏帽上垂下的素绢却被割掉了半片,大半张脸露出来,石台上坐镇的剑清执眉骨一跳,又缓缓压了下去。
越琼田也是一慌,只是他此刻已顾不及遮头掩脸这些细枝末节,身在阵中,哪怕只是前行了两步,才觉出金庚剑意之威,即便适才站在临近旁观,也绝不相同。凛凛杀意,避无从避。刹那四面八方,金风锁路,来去无门,唯剩放手一搏。
他这时才清楚,为何瞬退一人之后,余下两人硬是要咬牙撑到彻底伤败,方肯出阵。原来非是不知退,而是退无可退。眼前别无二法,他战战兢兢,一手摸入怀,握住了怀剑清缠,一边功行脚下,如踏波穿浪,乃是家门秘学身法“鸿飞冥冥”,直闯阵中。
玉完城名响炼气界中数百载,执掌世间枯荣妙法,自有旁人难撼之处。即便越琼田粗浅修为,打小烂熟在胸的步法展开,也是行云流水一般,数道剑风横切竖割,竟皆未近身,叫他状似从容的深入台中十余步。这一来倒让台下观者皆动容,纷纷讶然起他的身份来处,猜测不休。
只是当在阵中的越琼田远没旁人看来那般轻松,步法妙绝,修为难当,“鸿飞冥冥”所能发挥的也不足三成,更不要说其中玄妙变化,腾挪攻守之能。他这般一头深扎入阵,虽说一路勉强保了自身周全,却无退方,亦无破法。况且剑阵当中,金庚之气激荡,其中凶险比起外围又有绝大差别,非是巧凭运气可行。甚至一旁压阵的剑清执认出他来,见他这般冒失深入,也不免替人提了一口气担忧在心头。
越琼田更是一个头两个大,顾不得再去想些有的没的,保全自己为先。浩瀚剑意之下,步法取巧已捉襟见肘,他勉强靠着机敏又避过几道冷刃,却是后续无能再闪,刹那觉得寒剑贴肤,忙一挥手,清缠拔出,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狼狈格挡招架。只是清缠虽是不凡,到底仙家法器,非如寻常刀剑一般使唤。越琼田拿它做了个防身的匕刃,只能招呼在自身一尺方圆。一口气挡下数剑,半截小臂都隐约发麻,手上更是发软。再奋力一格,“当啷”一声,剑飞人退,瞬间剑意掩至,迫指周身。虽说心知这一场试炼断然不会危及性命,但小孩子到底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心头登时大慌,想也来不及多想,反手一拈,刹那一片华光绽出,上悬天顶,护定方圆,金光如雾如纱,却是坚不可摧,金庚剑意登时受阻。
只是台上台下皆有眼明之人,顿起几声低讶:“三光定乂!”
越琼田倒没闲心顾虑自己被掀了底的处境,他情急祭出三光定乂,挣了喘息之机,终能稍微定下神,转动心思。眼见金庚剑意远不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就能闯过的关卡,情急护身更是抖出了玉完城的法宝,月下集中人多眼杂,保不准下了石台就要被姑姑派人逮回去,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把心一横,伸手摸入衣领之中,指尖立刻熟稔的触到了那一片沁凉的冰梅花。
反手一托,梅花入掌,受心念催动,流光一闪,封于其中的天极剑意应召而动,瞬间拔天而起,剑气挟冰风之威,卷席无垠。
“这……”梅花一动,最先有了反应的反而是在侧观阵的剑清执。同修剑意,自有所感,几乎是在剑风破封而起的同时,他心思电快,背上丹霄蓦然出鞘,旋于高天。赫赫丹霞,鼓荡金风,流转成御守之势,划定石台方圆。转眼天极一剑卷席而到,锐锋相接,轰声巨震,灿烂霓光其意在守,牢牢将那道冰寒剑意圈锁在石台方圆。两强抨对之下,巨力难泄,竟成拉锯之势。顿见剑光流寒,尖啸穿梭削抹八方。
剑清执也是才明了了接手这一剑的分量,不敢轻忽。沉腕旋身,一时襟袍震荡,衣发俱扬,丹霄剑从心走,招式一转,卷挟纠缠剑意,转冲高天而去。天极剑意虽然威猛,到底只是一道留招,并无多少应变在内。丹霄一动,因旗鼓相当而成的胶着之态,登时也被引动得转了方向,丹霄霞彩,天极冰流,瞬间竟如双虹纠缠,余劲齐插云天,随后一片冰裂石开之声,响如爆珠,原是几人脚下石台禁不住剑意残威,彻底崩碎。以石台原本拔立处为界限,亦犁出一道数尺深的窄沟,隔开在外围观人群,却是不曾波及到一人。
这一变故,瞬生瞬灭,空余在场一片静谧。噤声之后,又宛如默契,“轰”的嘈杂议论之声顿起,百口百舌,听之不及。

剑清执站在那一地废墟碎石之中,丹霄归鞘。一手尚托着盛放寸心鞭的木盒。君又寒和裴小舟两人俱被他护在了身后,此刻正眼神复杂的看着同样目瞪口呆的越琼田:“越少城主,将三光定乂收了吧。”
“啊?啊!”越琼田这才回过神,忙一招手敛起金光,再有点傻眼的看了看脚下狼藉,找了半天自己的舌头,“清……清执前辈,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没想到师父的留招这么厉害……”
剑清执有些无话可说,默然片刻,指拈灵光,手中木盒受力,飘落在越琼田面前:“罢了,既然金庚剑意被破,此鞭你便拿去吧。”
“我……”越琼田下意识的一伸手,接住了木盒,脸却皱成了一团,一副险险要哭出来的样子,又张了半天嘴,才憋出一句:“多……多谢。清执前辈,别告诉我姑姑……”
剑清执默默深吸了口气,简直无力答他,干脆只是应付了事的点了点头。越琼田却好似松了一大口气,有点自欺欺人的重又乐呵起来,“嘿嘿”一笑,捧着盒子转身就往人群中跑,放开嗓子叫了一声:“朱大哥,我把鞭子给你摘下来啦!”
挤在人群中的朱大顿时一个激灵,一手还牵着伏九,一手捂上额头,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越少爷,小祖宗,你……我……唉!”
越琼田倒也不是当真的傻,只是大惊大变大胜交叠后不免整个人都还有些懵,这一句话喊出口,就也觉出了不对头,根本不敢再回头去看看明显也听到自己这嗓子的剑清执是个什么表情,一溜烟的夹着尾巴,就埋头冲回了朱大和伏九身边,将木盒胡乱往朱大手里一塞,拖了人就要走,比之败阵下来还要狼狈许多。朱大顶着一身打量的目光,只恨药布和帏帽不能再厚实些,也巴不得的脚底抹油。两人心思不同,行动却是一拍即合,一个拉一个推,挟了还搞不清楚状况的伏九转身就跑,不给旁人留下半点打探余地。
不过还站在石台残址上的剑清执倒也没多在意越琼田的无心之语,他将寸心鞭递出去后的那一瞬,心头忽然一惊,想起自己一桩草率之极的失误。待要唤回越琼田,众目睽睽之下,又实在时机不对,一时尴尬非常。只能先勉强撑住了不至失态,再寻后补救。但也是因此,他的目光免不得随了越琼田一路,眼睁睁看着木盒被一把塞入一个遮头盖脸之人手中,那般遮掩行迹,不知是何身份来历。回头后知后觉的念及越琼田喊出的那句话,显见寸心鞭便是为这连名号相貌都不知的人所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甘。不甘却也无力,只能深深一眼,盯在了朱大的背影上。
只是这一眼盯了下去,顿时如趟泥淖之中,呯然入陷,转移不得。

狭天之地,幽林如簇,上蔽当午天光,森森不辨昏晓,不开日月。只有鬼息盘旋其间,哀嚎凄厉,如哭如诉。
林深处,赫见老树盘根,宛如卧台,台上红衣白发,有女子身姿窈窈,倚坐其上,素手持骨梳,慢慢的,一缕一缕,梳着蜿蜒垂及地面的长发。
蓦然惊声一响,一道雪亮的剑光,银虹般劈开道路,所经处枝残叶飞,而声势不减,直逼红衣女子所在。
剑光如电,转瞬将至,红衣女子仍不觉般理着鬓发,而铺垂在地的发尾,却宛如活物一般,昂昂而起,转眼穿织交拧,结络如丝网,漫漫张开。剑势到此,切入其中,顿时一片密密麻麻的撕裂崩断声响起,银丝寸断。原来非是白发,而是无数绢丝般的女萝细藤,萎了满地。那道剑气也因吃这一困,消弭于无了。
但剑气之后,踏碎满地落木,步声渐近。暗林深影之中,如开一道天光,照见一人大步而至,手上清泓剑如水,踏道履,戴云冠,凛容相对。
红衣女这才缓缓转过脸来,秀美面庞,只是惨白如纸不见丝毫血色,咯咯笑道:“方郎,你来啦!找到这里,可又是让妾身等了好久呢!”
话到尾音,忽的一变,又成了个嘶哑阴森的男子腔调:“方青衣,你找到我,就能杀了我么?笑话,都是笑话!你杀了我三世,到头来,不仍是我亡……你亦亡!”
最末三字蓦然拔高,如指划金器,刺耳嘶嘶。刹那白丝腾舞,宛如无尽,融做白雾扑袭向方青衣。
方青衣冷哼一声,手中清秋洗寒光四迸,剑气流转间,女萝丝蔓漫漫而生漫漫而灭,无能近前,俱被扫成齑粉。他剑势不老,随心径走,点向阿萝前胸。
这一剑之前再无拦阻力道,“噗嗤”一声轻响,没入三分,却不见血肉,唯觉阴鬼恶气,散逸而出。阿萝兀的双目一睁,尖声叫道:“方青衣,你又要杀我!你又要杀我么!”
鬼魅男声立刻接下,嘻嘻冷笑:“好女儿,你看,这负心人又要杀你!方青衣,你杀她一次,你的孽因就再结一分,我且看你还要如何挣出这为你而设的尘牢!皆是妄想!妄想!”
方青衣神色凛寒,仿佛不闻刺耳鬼声,手腕一挫,剑吐威芒,登时将阿萝身形搅得粉碎,连周遭的阴鬼之气也同受剜割,为之一溃。阿萝惊呼一声,形体已散,声音却犹在空中飘荡诡笑:“你犹豫了,你的剑又犹豫了……”
方青衣的目光一垂,落在剑尖,眉头微不可察的轻轻一皱。但随即,剑身一荡,忽生锐鸣,一道流光,划过刃尖,凝做极细小的一朵冰花掉落,转眼消无。方青衣微微一讶:“天极留招?这……”
耳边鬼笑犹未休,他稍有一豫后,转剑收回:“偃鬼王,天涯海角,我定会将你揪出,斩于剑下!”便不再迟疑,抽身迈步。踏过落木簌簌,再转眼,流光生于足下,湮身而去。
光暗离合,他身后幽林中,鬼啸回荡,追着方青衣远去的剑光,放声尖笑:“去吧,去吧,你终究还是要来找我的!我在黄泉等你,我在九泉深等着你,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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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22:3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八  遗珠

越琼田在碧云天所设石台前闹起的动静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大。月下集上汇集各方炼气士,亦有藏龙卧虎之辈。试炼切磋,免不了的也常有声势闹动,但大多都可自行消弭,过且就过了。因此三人一口气钻出人群,胡乱找了个方向扎出去,足足绕着卧龙潭跑过小半边,便也都暗暗松了口气,缓下步来,压压心惊。
闯过这一关,越琼田颇生劫后余生之感,再看朱大臂中尚牢牢抱着的盒子,登时欢喜起来,拍手道:“朱大哥,快拿出来瞧瞧,你可是中意这鞭子?”
朱大不好拂他的意,只得遮掩着打开盒盖。赤红流光一经入眼,几有恍如隔世之感。只是他尚不得言语,越琼田踮脚张望一回,先替他苦恼起来:“这么长的鞭子……要收在哪里才好?”
朱大一张嘴,又闭住了,转而也叹了口气:“要不拿来缠在腰上,这鞭子这么漂亮,当腰带也是不错的。”
“……”越琼田无语,扶了扶额头:“朱大哥,你也忒小瞧这仙家祭炼过的法鞭了。”他见朱大一脸茫然,便勤勤恳恳解释起来:“这鞭子的原主定有其他收纳之法,或是敛于丹囊之内,或是变化了形态便于持携。这等的法器,受了主人的禁制,合心通意,妙处难说。只是你尚不通那些术法,才一时拿它没有办法罢了。”
朱大“嘿嘿”一笑,似是听进去了,又似有听没懂,将寸心鞭拿出来,手中弯折摆弄几下:“既然如此,还是先当个腰带用用吧!”他如今借穿了赤明圃的衣衫,亦是襟袖飘飘,宽袍大带,便把鞭身绕在腰间别好,垂下的鞭柄恰被外袍衣襟遮住,乍眼一看,除了那一抹红实在与一身青衣皂袍格格不入外,倒也妥帖。
越琼田没话可说,只得随他去了。目光又把朱大上下打量了一回,落在他的帏帽上,忽然大叫了一声:“不好!”
朱大和伏九都被他吓了一跳,齐声声道:“怎么了?”
越琼田哭丧着脸,一手摸到自己头顶,已经只剩了个竹篾顶子的帏帽上:“挡脸的东西没了,刚刚又漏了三光定乂出来……说不准这时候我姑姑已经得了信,在来捉我的路上了!”
“呃……”伏九迟疑了一下,试探道,“要不再回去找赤明圃的人讨一顶帏帽?”
越琼田立刻摇头:“不成不成,保不准我家已经有人在那守株待兔了……朱大哥,小九,我得找个人多不起眼的地方躲一躲,好歹熬过了月下集再说。要不……小九,你先跟着朱大哥继续去逛,万一找到了可用之物,再回来喊我一声同去。”
朱大简直无可奈何:“你姑姑又不能吃了你,当真要吓成这个样子?”
越琼田哭丧着脸:“姑姑当然舍不得揍我,可是她把我逮回去跪家法的话,我还怎么去找师父啊!”
大约是这心心念念“找师父”的一句话,伏九深有所感,很干脆的点头:“那好,你在这找个地方待着,我跟朱大哥继续去找就是了。”
“哎,小九……小越……”
“好好好,我就在这里,就在……那边那几棵树后头,记得要来找我啊!”越琼田飞快挥了挥手,一溜烟就跑。朱大见他两个自说自话的便拿定了主意,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叹了口气,拍了拍伏九的肩头:“唉,算了,走吧,在下陪着你继续。”

伏九对越琼田的缺席无可无不可,到底还是一心找药的念头更急切些。当下与朱大重新瞧了一回一路走来的方向,又折了回去。朱大放任小少年前头领路,自己跟得不紧不慢,顺带着东张西望。走着走着,一只右手自觉不自觉的,便摸索到外袍内侧去,轻轻握住了那一柄碧玉。
润凉的玉石把入掌心,约是一分近乡情怯的踌躇,反倒生出几丝陌生。朱大慢慢在手上加了力道,蓦的,手掌内侧触到玉柄之上,一小片凸凹不平的刻痕。他忽的一愣,脚下的步伐都跟着打了个乱,左脚绊右脚,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前他一步的伏九反应够快,一把回身架住了人:“朱大哥?”
朱大尴尬的笑笑:“没事没事……踩了块石头,差点崴了脚。”
伏九抿抿嘴,瞧了两眼平平整整生着细草的地面,又瞧了眼朱大。
朱大却是脸不红气不喘的:“没听说过平地摔嘛,你朱大哥小时候过过苦日子,肉啊蛋啊吃得少,一走快就爱摔跟头……所以小孩子饭一定要好好吃,记住了?”
伏九全然搞不懂他前言后语的逻辑,下意识的点了头:“那……继续?”
“走走走!”朱大心情忽然大好,快步一迈,倒跑到了伏九前头,举目一望,照见半空石台悬旗,“这是……光碧堂?”
“小越说过,是修行卜筮之术的门派。”伏九一边走一边回忆,又皱了皱眉,“那必然没有我要找的药了。”
“说不定可以算上一卦呢!”朱大倒是兴致勃勃的,“走都走到了,看看也不亏了什么。”
伏九也无异议,跟着朱大迈步。方近石台,忽然换成他脚下打了个趔趄,一晃身又站稳了。
朱大已是轻车熟路,立刻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又发热了?”
伏九无意瞒他,点了点头,带了点困惑:“还……有点头晕……好像有什么声音在耳朵边轰隆隆的响……”
朱大眉头一挑:“怎么发作得更严重了,老神仙不是说这段时间应该无碍么?”
伏九茫然摇头,并没能多晓得些什么。
朱大只能叹了口气:“算了,先回赤明圃去找人再给你瞧瞧,你还走得了路么?”
“我没事。”伏九逞强一句,一步迈出,晃了三晃,脚还没落地已先歪了三分。朱大忙拎住他,“停停停,你还是先坐下歇歇……”目光一转,便挟着人安置到就近平缓些的一片石棱上,“我回去叫人。”
“我没……”伏九还想逞强,只是身上那股热潮席卷更甚,似一股火烧出心口,燎着四肢百骸,筋骨血脉。胸腔之中搏动不已,有如鼓擂。这般滋味说不上痛苦,却也出奇的难过,硬生生把他没说完的话掐下了半截,向后一仰头,倚在一棵树上,咬牙平复起了呼吸。
朱大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再多说什么,左右认了认方位,又叮嘱了句:“在此等我。”就匆匆离开,去寻赤明圃的门人。
伏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最末那句话,一手压胸,费力的抻着呼吸喘息了半天,才觉烧灼之感平复了些。只是耳边鸣声更甚,似乎竟是从自己脑海之中传来,似呼似唤,缭绕不去。那絮絮之声听不分明又不肯离开,搅得伏九心烦意乱,一股无名怒气直撞天灵,忽的一睁眼,就要跳起身来发作。
只是还没等他当真站起来,先听得身旁有个女孩子的声音问了声:“你不舒服么?”
朱大姑且将他安置下的这块地方,虽非人来人往的道路当中,但也不过就在近旁。石棱缓突,来来去去常有人驻足,因此他倒未察觉什么时候被人凑到了一臂之距的地方。猛一扭头,就见到一个黄衫子的小姑娘,一手扶着一根杖子,一手递了个绢包,到自己眼前。
伏九要发作的怒气登时被愕然压下去一大半,莫名其妙看着这个眼生的小姑娘,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小姑娘倒是不以为意他的沉默,翘着嘴角笑眯眯的:“气息紊乱,燥热散逸出体,你莫不是病了?给你这个,吃下去压压心火也好。”说着话,又把手绢包向前递了递。
面对乍来的好意,伏九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当不当接,甚至该说些什么都颇仓皇。这时忽听不远处光碧堂的石台后,有人冲着这边招呼了一声:“杜师姐!”
那小姑娘“啊”了一声,连忙拖着杖子要转身。想了想又停下,一弯腰将手绢包搁在了伏九身旁,才应声道:“我在,我在呢!”转身离开。
伏九瞠目结舌的瞧着她来去匆匆,见她离开时每一迈步,都先要以手中杖子探地,才知竟是个目不能视之人。顿时心中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由头,琢磨道:“多半因她瞧不见东西,觉得我病了,才同病相怜吧……”目光便不由自主的一低,伸手把那手绢包拿了起来。
绢包小小一握,入手也没甚分量。揭开了,里头原来包了两块糕点,凝脂般的底子上,还能见到些丝丝缕缕金黄色的花瓣,带着淡淡的甜香气味。伏九平生没见过这般精致的食物,捧着看了一回,才犹豫着递到嘴边,咬下一口。
那糕用料约是仔细斟酌过,并不甜腻,反而带了些清凉凉的苦香,入口即化,才生出回甘。伏九不懂这些精细处的讲究,只觉得很是爽口好吃,糕点又做得小巧,不知不觉两块皆下了肚,口中滋味回环,意犹未尽,心口也好似受了这股甜甜凉凉的滋润,先前暴起的躁怒之气泯了大半,重又愣愣的捧着手绢呆坐回去,闭了眼睛抵抗脑中不曾间断的嘈音。这一遭,大约是心中平顺几分,神智得以冷静,渐渐的,响在脑中的乱声仿佛被梳理出了一缕,屏息细辨,伏九忽的一惊,猛然睁眼。
那声音回荡脑海之中,亘古绵长:“过来……终于等到了……过来吧……”

朱大辛辛苦苦又一路寻回了赤明圃,他们深入卧龙潭畔,再跑回后山那排石屋显然有些远了,倒不如去坡上石台找人。即便泊穷年不在,有范羽泽也是个可托根底的帮手。
心里抱着盘算,他好容易东转西转了摸了过去,路上很是耽误,才想起大约是熟稔导致的疏忽,三人盘桓龙山古月数日,倒是还不曾前往过赤明圃的所在,只能依稀记得方位,乱撞回去。
磨磨蹭蹭到了左近,抬眼一望,石台之下同样围了许多人。不过与碧云天和玄门那般剑拔弩张的声势不同,周遭之人大多三两成群,指点台上,窃窃私语,倒有几分寻常人逛街猜谜的意味。忽听一人声音大了些,倒是在牢骚:“谁认得这么块石头,卧龙潭下头一摸一大堆上来,难道还愣要人说出个三四五六不成!往日也不见赤明圃这般难为人,非要说得出这破石头的来历,才可得紫金霜。我看这紫金霜,也是别想拿到了!”
朱大心生好奇,也抻长了脖子去张望。那石台之上,摆着一张短案,却并排搁了两个锦盒于上。一个盒中乃是巴掌大的白玉药瓶,自然就是赤明圃这次带来以飨盛会的紫金霜,另一盒内白绢衬底,却放了个乌突突全无什么特别之处的圆球,乍眼一看,与河滩上捡来的卵石无甚大区别,至多不过更光滑圆润些。
只是再寻常之物,搁在月下集上,也非寻常。朱大看看猜声四起的众人,没兴趣掺和一脚,摸摸头,慢慢的沿着石台绕到后面去,逮到一个看来面熟的赤明圃弟子,笑着一拱手:“小仙长,有礼有礼。”
那小弟子年轻面嫩,乍被这样一称呼,反倒吓了一跳。定睛见是朱大,才笑了:“原来是朱公子,怎么不见越少城主他们?”
朱大打了个哈哈:“他们还在别处呢……范主事可在么?”
见他似是有事的样子,那小弟子不敢耽搁,应了一声“在”,便带他绕过石台另一边。也不知怎么捣鼓了两下,本在台上坐镇的范羽泽如有所感,片刻后抽身过来,有点意外,刚要开口询问,目光往朱大身后一落,先“咦”了一声:“伏九小兄弟?”
朱大忙转身,赫见本该被留在光碧堂附近休息的伏九,一手扶着头,步伐急促却带了几分诡异的不稳当,匆匆直奔这边过来。
他一愣,顾不上范羽泽,忙过去要拉伏九:“小九,你怎么跟过来了?”
手指一触,如烙炭火之上,硬生生烫得他猛的一缩,脸上变了颜色,冲着范羽泽叫起来:“小九情况不对!”
不消他说,范羽泽更已一眼瞧得伏九蹊跷。他乃是随侍在泊穷年身边的心腹,知晓伏九与众不同之处,当下不敢轻忽,抢上一步,掌划灵光如环如索,在伏九周身绕了一束。那灵带看似轻巧柔和,伏九横冲直撞而来,却立时受限,被拘于其中。范羽泽这才并指在他灵台处一点,渡入一股内息查探,边向朱大道:“此况怪异,容我先为他安神,再去禀报掌门定夺。”
朱大当是信得过他的术业专攻,立刻点头:“有劳……”
“范主事!”忽听身后高唤一声,急冲冲跑来一名小弟子,也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觑定了范羽泽在,立刻大声道,“范主事,那颗石胆……忽然冒出光,闹动起来了!”
“什么?”范羽泽一愣,匆忙抬头望向石台。也正是这瞬间,被束缚住的伏九突然发难,嘶嗥一声,周身燥热竟至外放,红光暴升中,一声清脆,灵带光环难承其力,寸寸迸碎,化作无数光点散逸。这灵光本是以范羽泽自身修为凝成,乍受强破,他亦同遭冲击,措手不及之下,踉跄连退了数步,忙做手印,一压胸口翻腾气血。伏九却已在这瞬间越过他去,直往石台。
“小九,伏九!”眼看生变,朱大脑中也是一懵。但好在立刻反应过来,见事不妥,也顾不得礼数,一反手拖了范羽泽,跟着冲了过去,同时扬声向着左右大喊:“拦住他,拦一拦他!”
只是几人立足处,本就在石台之侧,抬脚登高,不过片刻间的事情。伏九去速甚快,甚至连台上伺守的弟子都打了个愣神,还有人问了一句:“你可是前来一辨遗宝……哎?”
伏九转眼在那几人身前冲过,身形一闪,直奔短案。朱大咬牙“呸”了一声,索性也不再费力招呼人,拉着范羽泽就往台上跑。三人一前两后登台,急如星火,倒是让台下一片哗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立刻就有人惊声诧异道:“看,那块石头!”

朱大和范羽泽才在石台上露头,就见伏九已站在案前,双目定定,落在石胆之上。原本常年黯淡无光一如寻常石块的石胆,上面竟也浮起一层淡淡的幽光。光芒愈见吞吐,似是迎风而盛,渐觉红光灼眼,宛如一团凝固的火焰,悬悬而升。
伏九的模样犹是呆然,只有一双眼盯紧了火红石胆,一瞬不瞬。范羽泽从未见过石胆这般异变,一时不敢草率做决,倒也只能叉着手在旁观望,又百忙中扭头吩咐了一句:“快去请掌门!”
“范主事,这……”朱大台上台下看了一圈,便放弃了找人问出个所以然的念头。招呼了范羽泽半句,忽见伏九全身一颤,猛仰头“啊”的一声大叫,石胆如受其感,上升之速陡然加快,转瞬直上高天,悬于中顶。而环绕其周的红光更见盛大,倒似一轮小小的红日,托起在龙山之上。
这般异象,不同于先前天极丹霄剑意争锋,虽声势浩大却一闪而没,那般红彤彤的奇物高悬,如吐烈火,登时叫月下集上与会之人,齐齐昂首,大声互相询问起发生了何事。这一问尚无人知晓答案之际,又听一声惊呼:“龙形!”
齐齐转头,赫见卧龙潭上方,云合雾起,风簇千山。风云浩荡之间,缓缓浮现出一条须尾麟甲俱全的腾龙之影,蜿蜒盘旋半空,蓦又昂首一吐,虽是影像无声,在场却无人不觉那股上古灵族咆哮天地之威。竟是三五之期月下才会一现的龙影,头一遭在青天白日下现了身形,隐隐开始躁动。
遍地哗然,皆不知何以至此,一时间,甚至连伏九的反常异状也被忽略了,连带朱大在内,都不由自主抬头去看那半空中腾龙变化。
龙山古月之名,久而有之,即便不在月下之期,也难免有人闲逸流连到此,踏月观龙。因此卧龙潭上飞龙腾影,见过的人算不得少数。众口一词,无非是见龙影遮掩矫舞云雾之中山月之下,宛如亘古以来,一段不断重复的影像罢了。却是从未有人见过如此一如活物,冲腾游弋咆哮之景。
便听有人大惊诧异:“莫非是传说中龙山的神龙……复苏了?”
猜疑未尽,龙影冲空,抓盘红珠,耀目的赤红火光照彻半边山穹,宛如火淋一般。那似虚似实的龙身也在透映之下,麟爪昂扬,如同鎏上一身赤火,蓦的扬首一嘶,无声之声,震荡千山。满目红光暴窜中,龙影、石珠卷做一团,快如疾电,直冲赤明圃众人而来。
范羽泽失声惊叫:“不好!”手在腰间一拍,银戥祭起,旋绽清光,要为众门人一挡。只是那悬瀑般的清光,在红龙赤影之前,也不过螳臂挡车一般,不值一提,更勿论分庭抗礼。情急之刻,反倒是石台外听得一声沉喝:“众人退走!”
泼天之葫,凝后土玄力,瞬间张如箕盖,泛起漠漠一片黄光,一护赤明圃门人。刹那间,双力交接,溅起一股弥天尘雾。人影尚绰绰难以分辨中,忽听泊穷年讶异道:“不对!”
泼天葫霞光未褪,那赤红龙火当面撞击而来,却是有形无质。他操运法宝吐力一挡,才觉力道吃了个空,转眼红光落下,径直扑向站在石台正中的伏九,却是再应变不及。刹那熔炉般的红光,将伏九从头到脚一裹而入,焚风掀地而起,灼浪一吐八方。当前者如范羽泽、朱大等人,登时被那股烈风卷得呼吸一窒,退不及退。
一片大乱中,一声断喝,一声龙吟,不分先后落入耳中。
喝声的乃是泊穷年,天葫在手,机变最是迅速,黄光转向下方一敛一收,如同罗圈伞盖,将石台上下,不分赤明圃门人弟子还是围观看客,一扫而尽,叱退数十丈外。诸人在那瞬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开眼,立足之处早变幻了方位。却还不及诧异发问,地裂山崩巨响之中,龙吟骤起,红光冲天,烟尘迷雾缭乱,映现一条蜿蜒龙躯,怒目昂头,鳞如玄铁,瞳如红晶,踩雾抓云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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