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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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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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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8 17:26:50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七  雪中血

来人轻飘飘一句话中尽是玄机,虽辨认不出身份,也知是敌非友。玄曦脸色一凝,手按弦上,指尖一勾,数道冷光已然先发制人,呼啸割开雨幕而去。
片语之间,骨奴儿逼近在十余丈外,御师稳坐兽脊,眼见弦光冷厉而来,伸手拍了拍座下,骨奴儿巨口一张,雷光烁烁,弦刃一闪没入口中,连半点声息都无。随即低嗥一声,踏蹄伏首,头顶一枚独角上寒光狰狞,做出了一副蓄势待扑的姿态。御师又从袖中取出一根黑玉短杖,状似随意向下一点,盘踞地面的巨大蛇影也同时有了起伏,一颗巨大如磨盘的蛇头徐徐昂起,望空“嘶嘶”一声,吐出了一截长信。
玄曦身在半空,两面皆有劲敌,局面大为不利。登时连半点犹豫都没,身幻指动,真元疾催,绕身龙形一霎双分,金龙行天,银龙贯地,华光腾瑞彩,各自迎向骨奴儿与巨大蛇影。而他自身浮坐虚空,十指一拨,七弦齐动,荡荡杀音散如潮涌,更助双龙之威,轰然两声巨响,一者在相撼之际瞬间掀飞了半边蛇头,一者周身舞动雷光电影,死死抵住骨奴儿头上独角,利爪扣死角尖,爪下更有一圈圈音纹荡开,摧神杀心的乐音无孔不入,将骨奴儿与御师一并笼于其中。
御师手中玉杖也散发出一片淡淡白光,堪堪护住了他全身上下,与音杀之律一时旗鼓相当。而骨奴儿本乃是灵骨转生,无心无神,唯令是从,反倒不受音律所制,连声怒吼,尖角上赫赫生雷,金光银电杀作一团。相持足足十数息之久后,爆起一连串震天炸响,狂飙荡处周遭雨水飞溅四散,大片雷光炫极而灭,竟是异兽犹然昂首而立,而金龙散作一蓬虚光,在随后到来的气浪冲击下溃散湮灭。龙形之后的门户一霎洞开,冷电疾雷如矛如矢,撕开黑色的雨帘卷向玄曦。
玄曦踏在空中的身形一晃,前手遭挫,后攻又至,交睫之间,手中七弦一振,幻出一道琴影立在身前,登时一片铮鏦乱音,玄曦仰身疾退数丈,堪堪在雷电消散之末止住,脸色已是极为难看,压住一口紊乱的气息飞快反手封住了身上数处窍穴:“毒气!”
御师抬手轻挥拨开身边残存的音流,闻言微微一笑:“左阙主谬言了,‘半天霜’非是毒物,不过是一点遮掩禽虫走兽气息的小玩意罢了。”他口齿嚼笑,手上却没半点耽搁,轻拍骨奴儿头背数下,狰狞异兽咆哮连连,四蹄一登,踏风雷又向玄曦扑去。
玄曦忙催龙弦气劲相抗,体内真元流转的滞涩之感却愈发强烈,屡屡回气不畅,交手得倍感艰难。异兽之威本就在白骨田有所见识,是时众人联手尚不能稳占上风,如今只余一人单独对阵,难上加难。御师见此反倒不急于出手佐助,只在骨奴儿背上点拨操控攻势,十分游刃有余。转眼又是十余回合交错,玄曦立足之处一退再退,已被凭空压下数丈,战中忽觉周遭有异,略一分神转眼,才察觉到自己脚下一片或浓或淡的黑雾蒸腾,竟堪堪踏在了巨大蛇影小山般的身躯之上,下方黑气滚滚,隐约一点银光在内挣动不止,但在几尽无边的黑暗之中恍若微烛,处境已然十分不堪。
忽听御师轻诮道:“为此一局,尽耗我悉心豢养多年的十八条蛇母。如今终见龙蛇逆势,左阙主,这一阵你待如何?”

巨蛇身躯飘忽于虚实之间,玄曦将龙弦之力双分投入其中,霎时好似被锁入了一处空域。剥去了半天霜遮掩的恶雾侵蚀灵气真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侵染了的龙气越发式微。而古灵邪兽本不相容,一相纠缠,抵死不休,困顿之境倒转回与其元神相融的玄曦身上,便是一身真元萎靡难振,在同骨奴儿的缠战中再三受挫,数番迭生险象,身体忽而一沉,竟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下方黑雾少许。
半分龙气困入黑雾之中已使玄曦处境雪上加霜,若再原身遭困,只怕登时就要被压制得全无还手之力。玄曦不肯示弱,翻身脱出黑雾的同时指尖一扣,十指之上齐绽血痕,转眼宝弦流光化作一片赤红,弦丝一颤作龙吟,凭空凝现七重血刃,金红龙气盘于其上,肃杀之气一时竟撼动周遭空间隐隐震荡。玄曦嘴角亦见一缕淡红血痕蜿蜒而下,他宛若不觉,指法交错轮弹,手指皮肉翻绽更甚,龙蟠血刃之上越发红光如燃。蓦然一声铮鏦,夜色两分,血气冲天,七刃之杀汇作悍然一击,直若开天辟地,轰然直向骨奴儿。而与之一同发动的,是地面重重黑雾之中亦见红芒绽放,银龙浴血,周身鳞甲俱张,灵气磅然一泄之际,一缕亘古灵息同现。纵是龙蛇逆势,巨蛇化身之障一时也在这丝悍然龙威面前显出瑟缩,银色龙芒早已腾身而起,一口气撞破层层密密交织的黑雾,便欲脱出这片泥沼般的桎梏。
天上地下,一刹爆如惊雷坠地、山川皆栗。喷薄而起的血色光华湮灭了半边天幕,也将狰狞异兽、翻腾蛇域尽数吞没其中。然而爆开的光芒如大浪汹涌而来,御师的身形却更快似一缕清风,一晃从骨奴儿背上遁去,下一瞬,已与血刃擦身而过,毫不迟疑的扑向了蛇域之中。
此起彼伏的震爆声一时间仿佛无所不在,甚至难以分辨每一种声音到底来自于哪几道力量的对撞。但一大蓬飞溅起的白骨在满目血红中极为显眼,龙蟠血刃正对骨奴儿当头斩落,一路在锋锐的独角和包裹着黑气的骨骼上擦出大片火星,随即狠狠嵌入了它的背脊之中才力竭而散。被斩破的碎骨与爆裂开的刃光飞旋着四射,消失在夜色之中。辉煌血色渐渐敛去,一方巨兽半伏半跪似是受创非轻,一方犹然撑持伫立的玄曦七窍之中也渗出了丝丝血痕,这动摇了修为根本的一击带给他的反噬非同小可,内外俱遭重创的同时,眼中却还是两簇光芒腾腾如火,呸出一口血沫哼了一声。
另一声闷哼同时响起在蛇域之中,纵身跃下的御师身在半空,手中玉杖已然挥出,泠泠清光凝如锥伞,为他一遮悍然龙气之际,光锥也正正抵在银色龙芒之前。神兵之主精血加持,龙威浩荡诸邪辟易,才一相触,御师护身光罩上已传出一片密集的碎裂声,光锥冷芒刹那湮灭大半,银色龙芒势如破竹,一冲而过,随即“当”的一声,被一根黑玉短杖死死抵在了头角之间。
细碎的破裂声顿时从光锥蔓延到了玉杖,无数细小的玉片在不停的剥落中灰飞烟灭,一簇接着一簇的细小血花也在御师握着玉杖的手臂上一路蔓延向肩头炸开。血花转眼散成腥甜的雾气,黑氅之下却是一片纯然沉默,只有真元仍在源源不绝注入玉杖,全力一抗龙威。
数息之间,黑玉短杖寸寸破裂归无,从两尺长短已余三寸不足,但仍一分不挪抵在银色龙芒之前,竟硬生生阻住了原本几不能挡的冲天之势。而就在这片刻的耽搁中,蛇域黑潮再次翻腾聚拢宛如附骨之疽,已又缠上了龙芒的尾端。时机稍纵即逝,眼见距离脱困不过咫尺之间,银芒猛然又是一长,古龙灵息势犹未竭,脆响声中,残存三寸的玉杖应声而断,御师刹那五指一松,抛开耗尽了最后一点用处的玉杖,化握为掌,翻腕疾拍,刹那“噗”的一声,半截白骨伴着一泓血色插出右臂皮肉,御师压不住的泄出一丝闷哼,身形堪堪退后三尺,眼见再有一稍,就要被彻底逼出黑雾范围,银龙还体,胜负失衡。

玄曦胸中气血翻腾若溢,也同样注意到了下方只差临门一脚的变局。纵然伤势不轻,还是冷哼一声,抬手一抹再召龙弦,为银色龙芒续上最后的一蹴之力。霎时一道红光凝就,笔直降下黑雾之中,接引龙气还体。却不想就在此刻,他忽觉身后风雨之声蓦的微顿,似被什么突兀出现的存在遮挡了半分。只是重伤之余,奋起余力又只在龙弦之上,顾及到背后异样的意识一时空有恍惚。恍惚中,距离极近处传来一声钝响,像是什么东西被从中破开的声音。玄曦刹那迷茫,浑噩低头,一只染满了淋漓血色的骨爪映入眼帘,随之才是迟钝了半分的剧痛与愤怒错愕种种铺天盖地涌来。他猛的张嘴,脱口而出的却非自己的声音而是一道全然不能压抑的血箭,溅得眼前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而那只透胸而出的骨爪犹有余力旋动了两下又一把拔出,带起大蓬鲜红的同时也将玄曦一身气力抽得精光,身形一晃,好似一只断线纸鸢从半空直坠而下,笔直砸入了下方好似一泓漆黑墨潭的蛇域之中。
喷涌出的鲜血夹杂在还未停的雨中也随着他的身体一同坠落,恍惚好似降下了一片猩红的血雨。一具狰狞骷髅凌空立于血雨之上,一根右臂满浸着血色,缓缓动了动颈骨,嘶哑叫出两个字:“御师。”
银色龙芒透掌而出直逼眉心,堪堪毫厘之差随着玄曦的坠落轰然溃散。御师身形在空中停滞,左臂一挥,扬起黑氅遮了遮四散湮灭的银芒。飞扬的衣角猛的飞起又徐徐落下,露出一点精亮的眸光,毫无波澜看着划过半空的血色残影。半晌之后,“噗嗤”一声轻笑:“骸生尊者,做的不错!”

细细风、微微雪,吹在曲苑回廊之间,又被层层的屏风与纱幔隔住,到底没能有半分侵入内室。甚至连点燃在绣纱屏风前的熏香烟柱都没有半点曲折,仍是笔直的从香炉空隙升起,又以一个极为舒缓的节奏扩散在了房中。
夜静三更,好香随夜入梦来。熏香是清淡而雅致的梅花气味,梦中便也是一片胜雪梅林,花开香海,殊盛脱俗。玄绯徐行其中,花香沁心,梅雪纷纷,恍惚便如走在风楼双阙后山的大片梅林。只是层层叠叠的花与雪乱眼迷心,让她一时忘了自己为何独自前来此地,而林深曲曲,也将来路与去路都遮掩得模糊难辨,一时间不得其径。
玄绯自小就少有这样迷途的经历,四顾踌躇,有些难以举步。正为难时,忽听一阵悠扬琴声从身后传来,旋律技巧皆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心中一喜,飞快转过身唤了一声:“玄曦!”
不远处,一道身影正盘坐在一株老梅下信手拨弦,闻声眉眼皆笑的抬起头:“绯卿,你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你许久了。”
玄绯自觉自己误约,稍有讪讪,轻声道:“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非要顶风冒雪跑来这片梅花林,也就是你偏生有这些闲趣!”
    玄曦莞尔,双手轻轻按住了弦:“还不是楼中杂事繁多,日日绊着你。想要同你出来赏一赏花也不容易,只好先斩后奏,将你哄出来了再说。”
玄绯登时赧然,又不免叹了口气:“祖父将风楼双阙交托你我,更为日后接手玄门事务铺垫根基,哪能不尽心尽力?你只说我,倒是忘了自己常年在外东奔西走、打打杀杀的时候了。”
玄曦仍是笑着,手指轻抹,拨出宛转一音吹起微风,将一朵正打着转飘落到半空的白梅吹送到玄绯手中:“你放心,我以后便不必如此奔忙了。”
玄绯微微一怔,蓦的隐约记起玄曦应是往子午谷走了一趟,便道:“可是祖父有什么旁的要紧事交托于你了?”
玄曦摇摇头:“祖父眼下无事,但只怕不久之后,就要有一桩最是为难的难题找上你了。”说着话,忽而感叹一声,“只可惜你我成亲多年,尚未能得一子半女……”
玄绯全未料到他忽然转了话头,又是提及夫妻子女之事,一霎两颊微有飞红,稍稍偏开脸:“你乱想什么呢!什么子女……子女亦是缘分,岂是想有就能即刻有的!”
“是我执着了……”玄曦半垂下眼,信手又在琴上拨出几声清音,“绯卿,你也莫要执着于此。此后善心善己,多加保重,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玄绯只觉他说话愈发向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去了,稍稍挑了挑眉:“你今日好生奇怪,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话呢!”忽然才发觉两人竟还一直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相对,便迈步走了过去,“你我在这林子里耽搁了半日,你不是说要赏花?若再东拉西扯这些无聊话,便回去算了!”
玄曦忽然抬头冲她一笑,极尽温柔恍若当年龙凤烛下:“是该回去了。绯卿,回去吧,此后好生保重,莫害相思。”话音落,倏然七弦齐齐而震,满林梅花轰然而起,好似下了一场漫天漫地的弥天大雪。花雪刹那迷眼,玄绯不得不抬袖在眼前遮了遮,心中一瞬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少有的提高了声音急急唤道:“玄曦!玄曦!这是怎么了……”
再放下衣袖的眼前,空荡荡的梅花树下人迹全无,空余一把残琴斜倚。一滩刺目的血色从琴尾漫开,所过之处,白雪白梅,尽染凄红。
玄绯的声音猛的哽住了,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眼前发生的变化。一阵风来,梅雪纷纷,非但是被地上血色漫过的地方,整座梅林满目红花,梅花如雪尽成血。铺天盖地的红以一股让人窒息的气势扑面而来,玄绯“啊”的一声惊叫,一霎睁眼从床上直挺挺坐了起来,一手抓住锦被,却仍好似抓着满把血红的花瓣,下一瞬便猛的一抖,将整床被子从身上甩飞了出去。

“哗啦”一片凌乱的声音在几步外响了起来,被掀飞的锦被扑上绣纱屏风,毫无收敛的力道登时将屏风撞翻在地,连带着搁在屏风后的香炉、几案、花台……也东倒西歪成了一团。杂乱刺耳的声音将玄绯从梦境的余韵中惊醒,仿佛惊弓之鸟扭头四顾,入目皆是熟悉的卧房陈设,甚至连睡前喝了半盏的残茶都还好生生的搁在一旁,她憋在喉口的那口气才终于吐了出来,仍有些发僵的手指握了握衣领,扶着床沿慢慢的挪下了床。
大梦一场,恍然梦醒。但纵然惊觉适才种种不过一场噩梦,一阵阵的心悸仍是一时难平。玄绯有些恍惚的在床前又站了半晌,才匆匆扯过栉架上的衣物穿戴,略整鬓发便飞快出了卧房,一路疾走一路吩咐道:“叫青垣来见我,立刻!”
伺候在外的几名侍女先是被房中一片器物翻倒的声音吓了一跳,旋即又见玄绯反常模样,哪怕正是深更,也没人敢乱说什么,立刻分出一人匆忙去寻青垣,剩下的则将一路直到小厅的灯烛都点燃起来。辉煌烛光照彻本该一片静谧的夜晚,玄绯在厅中落座,四角巨大铜炉上又烘了香料,暖香四起满室如春,偏她手足仍是一片冰凉,一手蜷抵在胸口,却按不住胸中逐渐剧烈失序的心跳。
好在青垣来得亦是不慢,半夜突来的传唤也将他吓得不轻,一时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路飞快赶来,匆匆见了礼开口便问:“右阙主,是发生了何事?”
玄绯尽力镇定了一下声音:“你今日回来时说,玄曦是独自往何处去了?”
与心中揣度截然不同的发问顿时让青垣一头雾水,茫然了一下才道:“左阙主是回子午谷去了。白骨田出现的异兽似乎牵扯到古灵遗族,需同掌门面议其中厉害干系。”
“回子午谷了……”玄绯像是梦呓着重复了一遍,心中不安仍未稍缓。踯躅片刻,霍然起身,“我也回去……”话音未落,身体忽然一颤,一口鲜血猛的喷出溅了满地。突来变故惊得厅中一众侍女齐齐尖叫,青垣亦吓得跳起了身,大喊了声:“右阙主!”
玄绯却没能给出众人半个字的回应,刹那脸色已如金纸,一手捉紧了胸前衣服痛苦至极呻吟几声,仰面便向后倒,“砰”的一声跌在宽大的坐椅上,已然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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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0 17:39:4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八  翻覆手

一场久违的沉梦好眠,被瓢泼大雨拍打在屋顶窗墙上的声音催醒时,剑清执瞬间甚至有些不知己身何在的恍惚。
不过从头顶破洞不停滴落的凉雨滴答敲在脸边身上,湿冷的寒气很快让他回了神,一手搭在额上缓缓坐起身,再看一眼昏黑空荡的四周,睡梦中被温暖舒适包裹着的感觉顷刻抽离得干干净净,朽尘与雨水混杂的气味鲜明起来,也将他入睡前的记忆全数唤回,仿佛一刹从仙境堕回人间,满腔怅然若失,下意识的轻唤了一声:“杜姑娘,冉……前辈?”
草亭中空洞洞再无旁人,只有一旁破旧神像悲悯垂眉,一视同仁的俯视着曾在眼前停留过的所有人。
怔忡着又在地上坐了半晌,剑清执才记起凝神内视自身,一窥之下,一身被强行压制的内伤沉瘀竟已被抚平了七八分之多,之前的气血紊乱与晕眩不支感更荡然无存。只不过一场沉眠,奇效竟至如斯,剑清执记起入睡前最后一眼看到的金瞳与金光,顿生几分南柯奇遇之感。但眼下冉无华与杜灵华早已不知何在,便是再有满心惊讶疑问也无从分解,只得按了又按,将这份心绪全数按下,徐徐起身。
草亭之外大雨倾盆,草亭之中也同样小雨潺潺。之前剑清执睡着的地面早被打湿了大片,连带着他半幅袖摆衣襟也雨水淋漓。好在修行之人不惧寻常寒暑,剑清执一手握了握衣袖,真元一转,立刻有丝丝水雾从衣袍上蒸腾而起,片刻后已然衣履干爽,再无不适。他这才来到草亭门边,朽烂的破门已在地上粉身碎骨,冷风水气长驱直入的同时,外面的景色同样无遮无掩一览无余,满目铅黑是厚厚的灰云也是扯天扯地的雨幕,稍远些的孤树都成了模糊不清的影子。剑清执扶着门框皱眉细算许久,才略估出了当下应是清晨日出时分,只是眼前所见分明更似昏夜初更,天地之间唯余空寂冷暗,恍如一处遗世之所,孑孑独存。
这般糟糕的天气,剑清执顿时息了要离开的心思,又回去草亭内找了块勉强不漏雨的地方打坐。绵长的梦境至此时还有星点碎片残留,他下意识的伸手碰了碰嘴角,似真似幻的那点气息和碰触似乎余韵仍在,却说不清到底是一场真实的梦境相逢还是只是一份妄念具象。脑中霎时是梦中奇异的三光异境、霎时是对朱络当下处境的隐隐猜测、霎时又难能自抑的回顾起那片铺天盖地的黑星之光,与朱络入魔时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魔气有着微妙的同与不同。北海魔尊遗留下的魔宝玄瞳、冉无华眼中一瞬化现的金色瞳孔……种种讯息混乱得好似一团乱麻,剑清执只觉自己也是谜团中的困兽,身在其中,实难明辨,迫不得已的只能随之沉浮,冀望于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一线破局之隙。
“死水微澜,终生一变。”刹不住的胡思乱想中,自光碧堂传来的筮辞蓦然浮现。剑清执愣了愣,忽然幽幽叹了口气:“当下这般乱状若还是只称‘微澜’,也不知那一‘变’又会是何等惊心动魄的模样!”
叹息在草亭中散去,神佛无应,唯闻雨声。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停在了近黄昏时,经过整日打坐调息的剑清执自觉已是神完气足,当即准备动身离开。
甫一跨出草亭,冉无华那句“往东南去”的叮嘱便响在耳边。至此时剑清执对他的来历目的种种仍不免持疑,但受惠在先,觉其不凡,这一句话到底还是放在了心上。稍有迟疑后纵起剑光,果然破开濛濛细雨,一路向着东南方向遁去。
越往前行,雨势越稀,渐渐天顶层层叠叠的浓云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开了大半,星星点点的星月银辉披落下来,正是暴雨之后清透如洗的一个好天气。这般静谧晴夜,疾遁而走,一去数百里之遥,自薄暮黄昏到了更深夜半,所过之境全无半点异样。剑清执心中不免生出些许疑惑,转念暗道:“那位冉前辈直说叫我往东南方向,既无日期也无远近,莫非还有什么变数仍在潜藏未发之间,倒是需得心急不得,从长计议?”
正这般想着,前一刻头顶尚是晴空皓月,银星如缀,转眼星月微云之上却忽然好似平添了一层灰蒙蒙的雾霭,极淡极薄,若非留心,一时间几乎难以察觉。
剑清执的身形却在刹那间一顿,猛然按住了遁光,有些惊疑不定的低头下望所经之处。雾稀如纱,内中一点腥秽之气更是极淡,但曾在三里村直面过髅生枯魅和蛇母的生死交关一战,这丝缕气息对他来说可称刻骨难忘。极目下窥,黑沉沉的夜色笼盖大地,不见半点烛火灯光和内中异样,剑清执轻哼一声,指掐剑诀一拨,灿灿剑光于高天之上陡然调转,竟是全无半分迟疑,势若飞虹直投地面而去。
剑行极速,披风破云,百尺高空,须臾贯破。炫目的霞彩好似垂虹落地,没入一片死寂雾气之中。越向下行,熟悉的腥秽气息越浓重上几分,然而秽气之余,又并无其他妖行怪诞的动静同时出现,剑清执暗觉疑惑,不敢掉以轻心,运控剑光的同时抬手一拂,一片流水般的灵光绽放,灿灿金灯光耀琉璃,绕身护持的同时亦照破黑夜浓雾,显出了前方一片草木枯败的荒野。
荒野之中一片空空荡荡,因此倒伏在地的一条人影也就格外显眼。剑清执纵身跃下,靠近了几步后便觉那人衣饰打扮颇有几分眼熟,直到金灯光芒照在头脸之上,悚然一惊,脱口惊讶道:“青瑟姑娘!”
昏迷在地之人正是在他印象中早该随着林明霁回了沧波楼的青瑟,断无孤身昏倒在这片妖物迷离的旷野中的道理。剑清执惊讶之余立刻快步近前,搭眼一望见她眉间黑气隐现,便知应是妖秽冲体而至,绕身金灯登时光焰一吐,飞去青瑟头顶倾下数枚玄字次第没入了灵台。
光字一经入体,沾染到的邪秽顿时如雪消融。青瑟眉心黑气飞快退去,人也渐渐有了动静,微微哼出两声,显见将醒。剑清执见状安了心,又靠近半步稍微俯身下去:“青……”
“有妖物!”
他口中才出一字,青瑟双眼未睁,已先一声惊喝,更有一道金光猛然跃出腰间,铃声急促如骤雨,幻出一片残影劈头盖脸打来。两人本已相距极近,金铃暴起更在转瞬之间已至面门。不过比其更快速的是一抹霞彩明光,一晃切入毫厘之间,“当啷”一声,疾速旋转的金铃正撞上丹霄剑脊,音光霎破,被弹飞数丈之远跌入荒草窠中。而青瑟这时方才睁眼,目光空散犹似介于醒与未醒之间,对上剑清执如在梦中:“妖物……谁……剑……清执云主?”
剑清执伸手一招,纳回金灯悬托在手:“青瑟姑娘,你可还认得我?”
“是……清执云主?”青瑟又用力连眨了几下眼睛,终于彻底醒了神,扶着头晃晃悠悠爬起身,“你怎会在此?我……我怎会在此?”
剑清执有些无奈:“我也正想问,你怎会在此?林楼主呢?这四周的妖雾又是什么来历?”
他每出一问,青瑟的眼神便清明几分,数问之后,骤然色变,竟全然顾不得剑清执还在等她答复,惊呼一声“左阙主!”猛的转身急忙要走,但才一举步又硬生生僵住了,看着四周环绕未散的雾气尽是一副手足无措模样。
“玄曦?”剑清执颇为意外青瑟急于要找寻的人非是林明霁而是玄曦,但见她神色,心中隐约生出几分不详,“玄曦也在此处?”
青瑟有些慌乱的点点头:“在!定然是在的!但……”
她话音未落,剑清执将手一扬,金灯飞起空中,无数光焰溅如金水,转瞬化作盏盏明灯。千灯散入浓雾,光芒所及妖雾退如潮水,片刻后已在两人周遭扫出偌大一片净地,除却荒芜的土地别无他物,更不旁人踪迹。
青瑟越发慌了,颤声道:“不在这里……还要深入进去。这雾气好浓!怎么会这么浓?”前方金灯开路,她甚至有些顾不上剑清执,匆匆跟随灯光一头扎入了雾气。剑清执微微皱眉,也立刻动身跟上,同时掐诀召回其他四散的金灯。盏盏明灯汇如一条光河,沿着青瑟指向的方向一泄而去,汹涌之中甚至听得到大片大片妖雾在灵光下被飞快灼散的滋啦声,两人眼前所见逐渐清晰,身在的旷野广袤寂静,越向深处,地面越发湿漉泥泞,一场大雨累积的水气沉甸甸弥散不开,成为无数细流交织在荒草间。水声潺潺,脚步匆匆,踩出一串又一串小小的水洼,也溅得青瑟半身污脏,狼狈非常。
较之几乎是慌不择路的青瑟,剑清执要从容许多,薄薄一层真气外放护体,几乎是点尘不沾的拂开草丛一路深入,速度却未尝稍慢,甚至还要快在青瑟之前数步。这般一路穿行直逾数里,广袤旷野尚未到尽头,剑清执的身形蓦然一顿,伸手在空中虚碰了碰:“血腥气!”
青瑟脸色更是煞白,步子一停,仓皇四顾:“是哪里?在什么方位?”
“得罪了。”剑清执眉头皱得更紧,衣袖一甩,一股力道锢住青瑟腰身,下一瞬,丹霄绽芒,化作一道冷光裹住两人,直破混沌雾气而去。剑行之疾,甚至将正在逐渐扫荡妖雾的金灯也甩在了后面,转眼前出十余里,面前骤现一片土摧泥崩、狼藉残迹。居中一片浅浅凹坑像是被外力硬生生砸出来的模样,浓郁的血气风吹不散,正是自坑中而来。剑清执一晃现身在凹坑之前,看清了横躺在坑底一身斑斑血迹的身躯之际,霎时惊心得连护身气罩都忘记了维持,一步踏入了一片污水浅坑。暗红色的血水溅上云履衣角,更似直接溅在了他的心中眼底,连声音都不由得一瞬微颤:“玄曦?”
“左阙主!”紧跟在他身后的青瑟晃眼只见大片大片血污扑面而来,喉中哽出一声,猛的用手捂住了嘴。脚下力道全失的踉跄连退了数步,但仍是稳不住身子,“噗通”跌坐在地上,一时间连气息都滞涩住了,空见脸色苍白如鬼、全身抖个不停,却再难出只言片字。

同样一弯银月照见恶战之后空余血涂荒原;也照见纤云微星之间,一道庞大兽影正顺服之极的趴卧在背岭城前。御兽之人已然不在,唯见一串尚且新鲜的血迹一路淋淋漓漓在城前石板路上,没入了两扇高大的城门之中。
御师因一条右臂的粉碎见骨之伤,走路的姿势略有几分别扭,但登上悬楼的脚步依然从容,似乎那染透了半边黑氅的血污与他自身并没什么关系,腰背挺直踩入楼门,抬头望向了上方的主位。
耀目的白光也在他踏进悬楼的同时明烁而现,高坐舆台之人发出一声有些玩味的笑声:“多年不曾见过你这般狼狈模样,倒是让本座一时想起了初遇你时的情形。”
御师微微躬身见礼:“若非昔日遇君,何来今日之我?若为此故,毁身殒命在所不惜,兀论其他。”
玉墀宗笑出一声:“毁身殒命在所不惜?这就是你拖着一身重伤回来的缘故?”
“不过一身伤势,能换来龙弦至宝,成君筹谋大业,是再划算不过的账目。”御师说着话,左手从大氅中掏出一只血色斑驳的木匣托起,“龙弦在此,幸不辱命。”
一股无形气劲吹下高座,将木匣卷入漫漫白光中。玉墀宗取匣在手,却不急于打开验视,只用手指轻压在木匣盖子上叩击了两下,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做的不差,只是你这身伤势着实有些败兴。玄曦不过区区玄门小辈,能伤你至此,颇让本座意外。”
“是我修行有差之过。”御师微垂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这一沉默,反而使得鲜血沿着右手指尖蜿蜒滴落的声音过于清晰了。赤艳的血花绽开在雪白的石质地板上,醒目得让人难以忽视。忽听白玉舆台上传来一声冷哼:“御师,你可知无用之人在本座眼中该如何处置么?”
“有用无用,君心自有衡量;是生是死,也不过凭君一念之间。”御师缓声回答,似是全无察觉这一问间的料峭杀机。下一瞬,陡然一股大力自头顶压下,使得他本就有些虚浮的脚步一个踉跄,“咚”的一声单膝跌跪在冷硬的石地上。纵然一直坚忍,这突来的压制也使得他溢出口一声闷哼,顺势低伏下了身子,只以左手尽力撑持在地面。
头顶强压下的力量介于伤人或是不至伤人的微妙毫厘间,拿捏得使人毛骨悚然。御师一时间全不能动弹,更兀论抬头,只能听到玉墀宗淡淡道:“跟随本座多年,武道上的修为依然差强人意。若是连当今炼气界中的一干小辈都能与你拼一个旗鼓相当,这般造诣,也不过一颗寻常魂珠罢了。”
“生人肉躯可为君所用,”御师有些艰难的吐出一口气,“凝练成为魂珠亦是为君所用。于我来说无差;于君来说,或也……无差。”
玉墀宗闻言蓦然“哈哈”一笑,下一瞬,覆在御师头顶的气劲猛的一吐,化作一股锐流自他天灵灌入。只是烈劲所及,非是取命,而是以一种极为刚猛迅捷的速度流窜在经脉血肉之中,带来的痛楚好似千刀剖体万针攒刺,只一霎御师后背渗出的冷汗已浸透数层衣料,在厚厚的黑氅上烙出了一片湿痕。
但纵使冷汗潸潸,他也无法更是无意切断这股气劲在体内的穿行。片刻之间游经全身,一股埋藏更深、平素更绝难察觉的异力终被引动,两股力量合二为一,如同燃起一蓬烈焰,煎烤着脏腑和右臂的伤处。巨大的痛苦带来的非是伤势的恶化,恰恰相反,御师只觉自己几乎能清楚听到右臂骨血续断、皮肉滋生的声音。碎成齑粉的骨骼痊愈的速度宛如奇迹,层层筋血肉皮随之生长裹覆,一身因剧痛渗出的冷汗还没干透,整条手臂已见恢复如初,再没了半点伤痕残留。
耳边又传来玉墀宗的声音:“心有烈气,岂能有利伤势之复?静心。”一股力道推至腰腹之间,御师顺势翻身挺腰,改做盘膝端坐于地的姿势,守心凝神接纳外来真元入注。这一股真元比起治愈右臂时的暴烈之力平和了许多,徐徐流转在脏腑间,功行数周,硬撼龙气造成的内伤也已恢复了五成,加身诸力这才齐齐一撤。御师长长吐气,仍保持着运功的姿势睁开了眼:“多谢君之援手。”
玉墀宗轻哼一声:“本座不纵容无用之人,但亦不苛待有用之身。若有二心,留藏在你灵台中的这丝禁制就是夺魂刃;若无二心,它便是你的保命符。个中取舍,想来你更为清楚。”
御师垂眼低低笑出声:“君之赐予,生死皆甘。只是唯恐伤势痊愈尚需时日,耽搁了君夺取冥迷之谷的时机。”
“此事你不必操心。”玉墀宗轻拍了两下盛放龙弦的木匣,“冥迷之谷由本座带骨奴儿前去即可,你这几日暂且养伤,随后备妥本座闭关事宜,切不可生半分差池。”
“自当竭尽全力。”御师郑重点头,顿了顿又道,“不过君闭关之际不堪外扰,布置需极尽妥当。我虽有心,恐力不逮,还请君赐下一道攻守两宜之法,以为翼助。”
“如此……”玉墀宗略一沉吟,似乎也觉得这一提议不差,抬手往空一抹凝现出一枚白玉圆盘,滴溜溜打着转落到御师面前,“以此阵图,足以尽覆背城岭地界。背岭城不破,海眼安危自然无虞,若有来犯,亦可斩之,你自行估势施用便可。”
御师低头端详玉盘片刻,伸手小心拈起:“不知此阵攻守之力若何?”
玉墀宗的语气轻描淡写:“不识阵窍,千军难破;宗门巨擘,可对针锋。”
御师闻言,忽而轻声一笑:“有此秘阵在前,我倒当真只堪称得上微末修为了。”说着话又向玉墀宗端正一拜,“愿持此阵为君守关护法,万死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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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2 18:28: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四九  无缘何生斯世

小楼一夜正听风雨,不想一场轩然大波兀然入夜来。
更深夜重,唯闻风雨穿窗。这般正该沉眠好梦的时辰,玄独妙偏要在居所的小楼之上卷帘开窗,冷风呼啸、冷雨淋漓,一阵接着一阵的吹到檐下,将窗前的地面浇得一片湿淋淋。
玄独妙自己裹了一件厚重的大氅,毛茸茸的领子将半张脸都埋在里面,斜倚在一张软榻上似是闭目养神。一旁嚼徵倒还是寻常装束,正跽坐在一张长几前,摆弄着搁在几上的錾银小香炉,从一个足有三层的什锦盒子里拣选香料,斟酌着用小戥子称到香模中调配压制,片刻后磕出一枚不过拇指大小的香节,用香箸夹着送入香炉。隔着薄薄一片云母的炭火正燃得旺,片刻便有细细一缕清淡的甜花气味从炉盖上精致的镂空纹路中溢出,凉风一送,飘散满室生香。
软榻上好似睡着了的玄独妙忽然梦呓般哼声:“太甜腻了,这般冷雨夜,香中需添一味涩。”
嚼徵横他一眼:“冷雨添涩,过于凄苦,不甘亦不吉,大有违焚香之趣,你少来添乱!”
玄独妙仍闭着眼,“哎呀”一声将脸又向毛领子中缩了缩:“凄风冷雨,苦涩焚香,哀清到了极致,也是香之一道。何况倍觉凄苦中,品香人暖洋洋拥裘卧于高床软枕,此中滋味,更是别有一番妙不可言。”
“都是些讨唾的歪理!”嚼徵不为所动,甚至起身往窗边走去:“关了窗,垂了帘幔,让你昏天黑地大睡一觉,自不会再想着什么凄啊苦的无聊事儿!眼见已快四更了,你不睡觉,还要扯着我在这儿陪你摆弄什么焚香听雨的无聊乐子,我看你当真就是少了左阙主的一顿捶打……咦?”
她正数落着要关窗,动作忽然停下,甚至还冒着细碎的雨丝探头出去看了又看:“雅阁中的灯火怎么忽然全都点亮了?出了什么事?”
“雅阁?”大氅一掀,玄独妙从软榻上坐起身,捉襟刬袜也凑到窗前,凭高一眼望去,果然主院中三层雅阁上下一片灯火通明,风声雨声隔断人声,但这般不寻常的动静足以使人侧目。玄独妙登时皱眉,稍一迟疑便转身向外走:“我过去看看。”
嚼徵一愣,但立刻就匆匆去房中抱起一大捧物件跟着追了上去:“嗳,公子,你慢点!你的靴子!衣服!还有伞!”
雅阁之中此时已乱做一团。玄绯骤然吐血昏迷,全无半分征兆,之后更是七窍齐齐见血,一身内息乱走,不过片刻工夫,原本好端端的人已情况急转直下至即将散功的濒危之状。风楼之中多为派驻在外行走的玄门弟子,除玄曦玄绯身为阙主,门中一众大能高手皆不在此,此时青垣竟成了唯一能够主事之人——只可惜面对玄绯突然爆发的怪异伤势他也无能为力,一时间只能先尽力以真元护住玄绯心脉,又匆忙调用楼中秘藏丹药,流水般不计代价给她灌服了下去,这才堪堪使得玄绯的情况稍有稳定,不似之前一线垂危,随时便要撒手丧命般惊心动魄。
但这一点稳定也只能称之为“一点”罢了,玄绯体内气脉岔乱一似走火入魔,乱窜的内息不得顺畅,只能在五脏六腑中冲杀暴乱,宛如自毁。这般情形青垣也不曾遇见过,只能一边硬着头皮强行为玄绯护持,一边连声吩咐下去:“传讯!立刻传讯子午谷!右阙主情势倾危,请掌门与诸长老快来救命!”
听令的弟子答应一声飞快就向外走,一头冲出门外险险撞上正欲进来之人。眼前红影一翻,一条浅红水袖横插而入将他扫开一边,随后才听到一道少年声音清亮喝了声:“且慢!”
玄独妙带着嚼徵匆匆而入,与青垣一个照面后就看到了一动不动躺在榻上的玄绯,登时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堂姐从来都是一副轻颦浅笑恬淡出尘之姿,何曾有过这样脸色透白七窍血痕蜿蜒的惨淡模样?不过使他悚然色变的缘故还不止于此,在看清楚玄绯情形的下一瞬,玄独妙脸上的血色也在飞快退去,低呼了一声:“九转灵犀散功反噬!”
一句话满室皆惊,青垣更是登时脱口而出:“不可能!”
反驳后,才看清楚说话者何人,青垣气息猛的一噎,艰难透过一口气,才又能开口道:“九转灵犀散功绝不至此,更何况要使右阙主遭受反噬,除非是左阙主……”
他几句话一句比一句说得艰难,脸上神色像是也逐渐猜想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情,变得越发难看。玄独妙此时却顾不上和他争论,三两步冲到榻边,伸手摸了摸玄绯腕脉,下唇上立刻咬出了一抹血痕:“让开!”
青垣不及动作,衣领陡然一紧,竟是被嚼徵一把拎住从榻前拖开了数尺。玄独妙立刻占上他原本的位置,并指在自己额心一点,拉扯出一道红光落在了玄绯身上。
只是那道红光十分稀薄,难以笼罩玄绯全身,只能覆盖于心脉要害所在缓缓渗入。待到红光全然入体,玄绯一直肤色冷如白冰四肢微微抽搐的状况终于有了肉眼可见的缓和,七窍中的鲜红血迹也微有干涸成了褐红颜色,不再渗出不止。
见此围在周边的众人都难能松了一口气,青垣更是才顾得上捏起衣袖抹了把额头热汗:“幸而妙少爷在此,右阙主性命应是无碍了!”
玄独妙在释出红光后顿时连唇色都浅淡了三分,闻言只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我身上的榣山血脉稀薄不及嫡宗,虽能以血脉同源之法护住姐姐性命,对于散功反噬之事却无可奈何。青垣,你速向子午谷传讯吧,请门中圣手前来为姐姐疗伤,再……”他迟疑一下,但还是咬着字极轻慢的说了下去,“派人立刻找寻姐夫踪迹,死……死要见尸!”
青垣嘴唇一阵轻颤,勉强开口:“妙少爷,这……怎能说是左阙主那边出了事?右阙主的情况……也不似九转灵犀散功所致啊?”
玄独妙连头都微微垂了下去:“九转灵犀不至于此,但九转灵犀加之契命合神之术便会如此了——姐夫元神融合龙弦九死一生,姐姐为他助力,在两人身上种下此法。想不到闯过了当时那一关,反倒……”他身子摇摇晃晃,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同生共死,呵,同生共死……”
一直守在他身后的嚼徵一伸手,玄独妙就倒进了她怀中,一双眼连睁都睁不开了,只能强打着精神嘀咕一句:“我就留在这儿,姐姐的情况还需多次护持……”话没说完,头一歪,彻底昏睡过去。
自此,玄独妙便在昏昏睡睡的循环过度过了两日。每次转醒后以血脉秘术为玄绯稳定伤势,但他年纪尚小,修为血脉皆有不足,施术一次所耗就需三四个时辰的沉眠休息才能勉强恢复,索性直接将一张软榻添在了玄绯床边。数次折腾下来,姐弟两个齐头并躺,倒是一般的面白唇灰,气色惨淡几乎不分上下。
嚼徵与碧凝都守在了房中,一旁小风炉上不断火的煨着养气补汤,几次下来玄独妙就喝得怕了,藉着还没开始施术前尚有几分气力时冲着嚼徵讨价还价:“我当真喝不下去了,我瞧见这黑不黑黄不黄的药汤子就想吐,一张嘴满肚子的苦味翻上来,还不如打死我算了……”
嚼徵不为所动的用小银匙挑着药汁轻吹了吹,见他开口说话,一匙汤药就直接塞进了嘴巴:“药苦苦不死人,气血空耗却是能耗死人的。左右阙主都出了事,要是再倒下个你,可就要了风楼上上下下的命了。”
玄独妙被硬灌下一口药,眼中险些泛出泪花:“要不然……你们把这药添上些稠蜜搓成丸子,我一口一个嚼了,也比一碗一碗的灌下去药汤强些。”说着话,他又奋力挺身坐起来望了望玄绯,“我此时尚觉得还好,这一碗药就省了吧,先让我给姐姐疗伤……”
正说话间,外头廊上忽然一阵脚步声急促,一晃就见青垣匆匆进来,脸色难看之极:“妙少爷,有……有消息了。”
他说着话声音竟然一哽,自己勉强压了压才能继续道:“是碧云天西天云主传来的云讯。”
玄独妙见他模样心中已先凉了个彻底,纵然早有准备,但事到临头仍觉一阵心悸,声音也是一哑:“说。”
“清执云主在回碧云天途中发现了左阙主的……的尸身,在场不见凶手,他也不好擅动,故而传讯让楼中速派人手前往。”青垣几乎是咬着牙根说完这几句话,额头上根根青筋绽起,“妙少爷,我这就动身前去!”
    玄独妙猛的闭眼,片刻后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你去吧,多带人手,再备上一份棺椁。姐姐这里有我在,必不让她有失。”
青垣扭头看了眼床上仍在昏迷中的玄绯,艰而难之的点了点头:“楼中一切,就有劳妙少爷了!”
青垣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前后不过片刻。玄独妙坐在软榻上,盯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门口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垂下眼轻得好似梦呓般叹了一声:“我莫不是在做一场梦吧……”
噩耗终是落定,嚼徵一时间也连呼吸都放轻了,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的叹了口气:“若当真是梦倒还好了,好过这横生变故、无妄之灾。”
“我素来少出子午谷,不干外事,不闻风雨,倒是不知是什么人竟敢于对玄门下手,要害姐姐姐夫性命。”玄独妙说着话又愣了愣,“还是说,玄门势微,已不足以震慑东陆炼气界了?”
“公子怎会这么想!”嚼徵一怔,急忙道,“玄门名望实力,皆是东陆中佼佼,就算能够相提并论者也不过一掌之数。寻常人莫说来犯,即便提及也要心中敬上三分……”只是她说着话声音便不觉小了下去,当下正是玄门下一任既定掌门夫妻一死一伤之际,提及宗门荣光,反倒平白生出几分嘲讽意味。
玄独妙不在意她的迟疑,摇摇头也不对她的话作何点评,顺手拿过还温热着的药碗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就下榻换坐到玄绯的床边去。玄绯脸色苍白如纸,七窍渗出的血迹已被收拾干净,越发一张脸上没了半点颜色,好似一握雪堆砌在了被褥中。玄独妙伸手捞住她的手腕按了按脉况,握在手中的指尖也冷得像一小块冰,忍不住就扯过一角锦被密密实实裹住了才搁回去,轻声宛如附耳低喃:“姐姐,玄门要变天了。”
昏迷中的玄绯自然听不到他的话,玄独妙却还是有几分执拗的俯下身,又凑近了她的耳边低声重复了一遍:“执子之手,与子契阔。姐姐姐夫,玄门的这场天变,或许正是因你们开始……”
残冬渐去,春未暖花未开,但料峭了几个月的寒风已分明渐渐软和下来,即便凌晨透早,刮的也不再是让寻常人出门都难的刀子风,刮到了近午时,更是被明晃晃挂在天上的太阳熏烤得柔软了七分,裹着厚袍捧上一杯热茶坐在茶棚门口,足以既暖又懒,惬意非常。
一片懒懒散散气氛的茶棚中,窗边一桌两人高谈阔论的声音也就响亮得十分突出,无论想听还是不听,都止不住一阵阵的入了耳,一同飘出来的,还有些清冽绵长的酒香,在一众甘苦茶味中出挑得有些突兀。
那桌前两人对坐,衣着打扮都颇为富贵,茶水茶食零零散散堆满了半张桌子。大概也是因此,茶棚的东伙才不介意两人自带酒水坐进来的举止,听凭他们将茶碗当做酒盅,小心翼翼的从一只白瓷酒瓶中倾了少少半盅出来,立刻彼此拍案赞叹:“好酒!当真好酒!”
将鼻子凑到碗口嗅上一嗅,又赞不绝口陶陶然道:“这琳琅阁的酒,当真一年胜过一年,只怕天上的琼浆玉液也不过如此了!”
两人旁边一桌的茶客似乎也是个好酒的,循着味儿听着声忍不住就也探过脖子来看了看,好奇道:“琳琅阁佳酿三十,下品十五,中品十数,上品者五。两位杯中这阵酒香醉人,莫非是阁中上品之酿?”
正捧杯嗅香之人闻言“哈哈”一笑,颇为自得:“正是琳琅阁上品的‘玉露白’,我去岁年中得此一瓮,滴滴珍惜,才好容易喝到了今日。若非有朋自远方来,还不肯拿出来飨客呢!”
他同桌那人立刻也连声道:“当真绝妙好酒,我在外行商多年,自认见多识广,所见佳酿,当以此为最,无有能过者。”
搭话之人顿时也笑出了声:“果然是酒道中人!那想来二位不在家宅品此佳酿,而偏要在这茶棚中对饮,所为定是……”
三人彼此相视而笑,纷纷开口:
“听闻琳琅阁今日有新酒出窖。”
“自是为了琳琅阁的‘月下金’。”
“‘月下金’数量有限,若不能得,余下来这一年都难以安心。”
说话间,因见彼此目的相同,分明酒友,顿时更觉亲近。眼见还未到新酒开售的时辰,便拉杂闲聊起来。说了几句,忽听搭话那人压了压声音道:“琳琅阁好酒颇多,不过我听闻这上品之上,更有极品,只不过那琳琅娘子从不肯出以示人,故而不传于外罢了。”
一人便笑道:“既是不传于外,兄台又如何得知?”
那人道:“我房中服侍的丫头,有个远房的干亲就在琳琅阁打杂。据说有一日琳琅娘子尝验新酿,不过小小一瓶,又只剩了一个瓶底。进房收拾的丫头被那股残香勾得受不住,就偷偷舔尝了一口那酒底,谁想登时睡去半日,连叫不能醒。事后那丫头醒来自述,说是美酒入喉,立刻好像沉醉在百花盛境中一般,绚目甜美,一场好梦——若是只凭一味酒就能至此,那传闻中的黄粱仙酿也不外如是,这琳琅娘子的酿酒之术岂非通神?当真叫人又不敢信,又忍不住不信,每每念及,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那两人倒是头一遭听说这等轶事,不知真假,但不妨碍同样心驰神往,一时间猜测谈论得更为热络。但越说得热闹,越不免心中感慨:“若当真有这等绝妙好酒,琳琅娘子酿出酒来,又不外售,难不成还只为自己收藏独饮而已?不免有些荒诞。”
“兄台有所不知,你道那琳琅阁只凭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主事,手中又握着这许多珍稀酒方,能平平安安开业到今日,难不成只靠一句酒香人美?即便你信,我可也是不信的。”
另两人立刻会意:“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我等也不信。”
“听闻……”说话人神神秘秘将手向着天上一指,“琳琅娘子的背后,可是有仙家撑腰。那些不予见人的极品好酒,说不得就是拿去供奉仙人了,我等凡人想沾半滴都难。”
“仙人?”一人登时摇了摇头,“我看琳琅娘子虽说青春貌美,到底也还是个如你我一般的凡人,哪又能与仙家扯上什么干系!”
“兄台你这就糊涂了。”那人“噗嗤噗嗤”笑得几分意味深长,“你也知琳琅娘子青春貌美,既是青春貌美,又有一手酿好酒的手艺,如何就不能与仙家扯上些关系?”
“啊……这……”质疑之人被反问得张口结舌,支吾片刻,竟就好似被说服了,“这……倒也不无道理……”
桌面上顿时又掀起一片笑声,随即谈兴再起,却是急转直下,从寻常论酒一路拐向了饮食男女之说,其间更少不得夹杂着许多对“琳琅娘子”的戏谑之词,似乎即便只是口舌上的便宜,也如佳酿美酒使人不可自拔,甚是沉醉其中。
却无人能知,就在茶棚屋顶之上,分明空无一物,只有一只精巧的赤金酒囊斜倚在瓦片之间,忽然轻轻晃了两下,随即一声女子的轻哼从内中飘出:“无聊!”
一缕极淡的轻雾飘出囊口,身形未露,只依稀飘过一片红影,将酒囊一卷不见。风吹茶香酒气,也将这缕轻雾吹送向了长街另一头挑着酒幌锦旆的三层高楼。金碧辉煌的楼檐下匾额高悬,黑漆金錾,正龙飞凤舞着三个清劲大字:琳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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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五〇  酒中兰

时一过午,琳琅阁前的气氛顿时喧嚣起来。单独辟出的门脸前桌椅披朱,摆满了酒坛的木架一路从屋内蜿蜒到门外,大小制式有异,或是寻常红布泥封,还有十数个比起周围明显小了一圈的白瓷小坛,每一只上皆有月白细丝缠结坛耳,挂下垂绦,栓着一枚翠莹莹的三寸长竹签,上面墨字簪花,提了“月下金”三字。
围上来的人群中识货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是月下金,是月下金!”
“怎么今年的月下金只有这么十几坛,看起来比去年少了好多?”
“不管了不管了,管多管少,先买到了再说。”
“对对对,快快……哎呦,好多人……”
……
时令一至,披红卖酒,也是琳琅阁延续了多年的惯例。四周早有新老酒客闻风而动,唯求一沽,顿时一整条街道上都热闹了起来。四周远近也有许多只是围观凑趣的,一时啧啧艳羡声不绝于耳,大多还是看着那一坛坛被搬出去的新酒和一锭锭收回来的金银眼红耳热,七嘴八舌议论不止。
当然被众人提及最多的,还是木架最中间那十八坛“月下金”。美酒佳酿人人欲得,但此次一窖数量有限,总有不得不空手而归者。琳琅阁素来秉行先到先得的说法,无论什么身家来头,一视同仁先来有后到无,着实省去了不少口舌。但能将这规矩立得分明,已是琳琅阁最使人津津乐道之处。
就在众人又真真假假说着些有关琳琅娘子的传闻之际,琳琅阁前的酒也正卖得一片红火。前后不过大半个时辰,架上佳酿十去五六,就连价格喊上了千金的“月下金”也已被捧走了大半,其中不乏远道而来只求一沽的好酒豪客,名马华车,招摇过市,引起一片啧啧赞叹声。
先前在茶棚中聚饮阔论的三人也在队伍之中,只是不知是被什么耽搁了,位置颇为靠后。眼看着架上的“月下金”一坛坛变少,登时急得抓耳挠腮,彼此间一阵嘟嘟囔囔:
“要不是在街口的那几片摊子中迷了眼……”
“那几片摊子平日里天天见,横平竖直摆在那儿,今天怎么就好似迷宫一般……”
“嗳嗳,又被买走了一坛……”
“唉,遭了,遭了,今天只怕要空手而归了……”
然而也不知到底是好运还是歹运,长长的队伍一点点挪动缩短,排到三人时,架上一排的白瓷酒坛已去了个干净,只剩最后一坛被琳琅阁的卖酒伙计捧在挂着红的长桌上当做招牌。三人虽是结伴而行,但本就相熟的那两人因说着话稍迟一步,是以被第三人抢了先,定睛一看,立刻“哈哈哈”连声大笑,伸手虚虚一拱:“承让承让,这最后一坛是在下的了!”又忙不迭扭头对伙计道,“‘月下金’!就是这坛‘月下金’,快给我取来……”
话音未落,忽然“当啷”一声,凭空一大锭金锭砸了下来,稳稳准准落在桌上、白瓷酒坛旁边。随后才听一个女子声音懒洋洋道:“先来后到,这最后一坛酒合该是我的才对。你来得迟了,且明年请早吧!”
一众人闻声抬头,就见琳琅阁二楼临窗的位置,此际两扇雕花格窗大敞,露出里面大马金刀坐着的一名罩着大红氅衣的女子,正一臂懒散斜搭在窗棂上,另一只手灵巧随意的摆弄着又一锭赤金,拨弄两圈后向着楼下一抛,与先前一锭金并列了个整整齐齐:“小伙计,将酒给我送上楼来。”
她一句话说得理所当然,正盯着这最末一坛酒的那人却断然不肯,登时恼道:“琳琅阁的规矩从来都是先来后到,我已在这儿排了大半个时辰的队,你个小丫头岂能张口就来的插队,太过没有道理!”
顾守着酒摊的大伙计一时也是为难,看了看桌上两大锭金锭,只得抬头冲着红氅女子打躬作揖:“姑娘,这酒着实是轮到这位客官了,琳琅阁的规矩素来如此。姑娘不如看看楼中其他美酒,未必没有中意的佳酿……”
那红氅女子“噗嗤”一笑,摇了摇手指:“小伙计,我不难为你,你们这先来后到的规矩我也有所听闻。只不过从来没有过不准使唤仆从排队卖酒一说吧?我那酒仆可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也排足了一个时辰,怎的,莫非是看他身材矮小,入不得眼不成?”
“酒仆?”几人一时面面相觑,还是那买酒人又气冲冲高声道,“你那酒仆在哪儿?在场可有人看到了?小娘子家莫要信口雌黄,这一条街的眼睛都盯着呢!”
红氅女子挑了挑眉,搭在窗边的手顺势打了个响指:“曲老,既然都说看不到你,你不妨再变得大些,让他们看个清楚,可是我坏了琳琅阁的规矩?”
“嗳,老奴在此。”红氅女子话才说罢,立刻有人高声一应,发声之处就在卖酒长桌与那买酒之人中间。那人突闻异声,惊得向后跳开一步,连着周围看热闹的一众人等齐齐低头,就见地上分明站了个拇指大小的小人,正舞手蹈足像模像样冲着二楼的方位打了一个弯,随即将身一晃,竟是迎风便长、节节拔高。也不过数息间,已是活脱脱一个葛袍宽带的花甲老翁出现在众人面前,白发红面全与常人无异,脸上又生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笑嘻嘻作了个罗圈揖,“老奴在此,老奴在此!老奴正是为我家主人打酒来,有何冒犯处,还望见谅则个!”
这酒糟老头一现身,周遭围观热闹的人群中登时爆出一阵惊呼,猎奇惊恐种种皆有之。买酒那人正与他当面,一声惊呼连连后退,抖着手颤声道:“你……你……你是人是鬼……”
酒糟老头立刻不高兴的唾了一口:“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说谁是鬼?呸,老奴看你才像个鬼!”
他唾一口,那人立刻又吓得退了一步,两眼一翻一副撑不住要昏过去的模样。酒糟老头也不再理会,转身冲着卖酒的大伙计又摸出两锭黄金递过去:“我家主人要买酒,你这坛‘月下金’快快给老奴拿来。老奴不占你的便宜,酒钱必然给足。”
“酒……啊,有有有,有酒有酒……”大伙计的眼神也有些发直,连那两锭黄金也顾不得接,手忙脚乱先去抱桌上的白瓷酒坛。一把抱住了,才沉了沉气压住乱蹦的心跳,勉强镇定道,“我们琳琅阁卖酒,从来只有先来后到一个道理。老丈你既然排在这位客官前面,这最后一坛‘月下金’便是你的,你拿好勒!”
他说着话双手捧着酒坛递过去,酒糟老者一把接过,才又摇头晃脑道:“不错,开门做生意的,就该有这个规矩……好酒,好酒啊!”那酒坛密封结实,他抱在怀里就着坛口封泥处深吸了口气,顿见陶然,连后半截话都忘了继续说,只剩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难以自抑。忽听楼上窗口又是一声:“还不快将酒给我送上来!”
“嗳,老奴来了,老奴来了!”酒糟老者闻声一个激灵,连忙收敛起来抱着酒坛就往楼中走。所过之处人群霎时两分,给他辟出干干净净一条通路,任凭着他一路扬长而去。直到看人消失在楼中,才“轰”的一声,说不清又起了多少议论纷纷。

那酒糟老者却只管抱着酒坛登楼,一路颠颠到了二楼红氅女子处,却不将酒坛放下,先觍着脸道:“主人,这酒滋味之妙,老奴已有多年未曾遇到了,可否分润一壶让老奴解解馋?”
红氅女子不置可否,只曲起手指敲了敲眼前桌面,示意他摆酒。
酒糟老者“哎呦”一声,磨蹭着搁下酒坛,手把住不肯放,又道:“那三杯,三杯总可以了吧?”
见红氅女子仍不开腔,老者老脸一皱,仿佛忍着天大的委屈道:“那一杯,一杯成了吧!老奴跟你这么多年东奔西走,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不能连一杯的面子都没有……”
红氅女子这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你跟着我东奔西走多年,每每得了好酒,就要想方设法浸到酒中大醉一场,这些年下来也不知偷嘴了我多少佳酿,也称得上‘苦劳’?”
酒糟老者登时干笑,显见已没话可说,但还是恋恋不舍拽着酒坛上的月白绦子不放,小声念叨:“就一杯,一杯就好,一杯……”
一主一仆正拉锯中,忽听雅座外脚步声响停在门口,随即一个小丫头的声音脆生生道:“座上的贵客,我家小姐有请,已备下仙酿相待,请贵客移步后宅一见。”
红氅女子挑眉轻笑一声:“仙酿?是何等的仙酿?”
那小丫头乖觉道:“自然是更在这‘月下金’之上,不然不足以飨仙客。”
红氅女子闻言摸了摸下巴:“更在上品之上,岂不就是传闻中的‘极品’?有这等好酒,不可不试。”说着话,抬手一拂,白瓷酒坛登时隐没。她站起身向酒糟老者勾了勾手,“若是当真有那般仙酿,这‘月下金’分你一杯也未尝不可……走吧。”果然当先便出了雅座。
酒糟老者原本见她收了酒坛,顿时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直到又听到后半句话才陡然一喜,连忙应声小跑着跟上:“嗳,老奴这就来……”

那小丫头当前引路,带着两人穿过琳琅阁大堂,从一旁一个遮掩在屏风后的偏门拐了出去。门外是一条花石杂砌的窄窄甬道,两边栽种着一些冬花冬草,迎风摇曳,一直簇拥到一座月洞门前,门后可见一片精致院落,想来就是琳琅阁的后宅所在。
果然小丫头一路带着两人往门中走去,却不想红氅女子一步踏入,随后她身后的酒糟老者却在堪堪一脚迈进月洞门的同时,一片濛濛青光陡然自空生出,好似一场细雨当头淋下。酒糟老者“啊呀”一声惊叫,青雨淋身顿时浇起了一片透着股酒香的红烟,转眼红烟中传来“砰”的一声,再散开时,老者已然不见了踪迹。
带路的小丫头被吓了一跳,“啊”的叫出一声又一把掩住了嘴,有些惊慌的滴溜溜转着眼珠看向红氅女子:“那……那位老丈……”
红氅女子倒是十分镇定,只是轻笑了声:“你们这琳琅阁中果然藏龙卧虎,好一道‘犯异者禁’的禁制,倒是我轻忽了。”说着话,弯腰去酒糟老者消失的地方一寻,两指从地上拈起了一只两寸长短的赤虫塞进袖中,“是我这酒仆修为不精,不与你家小姐相干。”
小丫头双手捂着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出“大变活虫”,脸上神色又是惊怕又是好奇,片刻后才结结巴巴道:“贵客……贵客请随我来。”

一路穿廊过院来到一座小轩前,小丫头在门前止步,屈了屈膝:“小姐就在内中相候,贵客请进。”
红氅女子笑了笑:“你家小姐开门迎客,我还未进门,已先嗅到一股绝妙好香了,想来此行不虚,当有奇获。”说着话,已施施然迈进门去。房中高窗玉簟,一派清透,一身家常简素衣服的谢琳琅正坐在桌边置酒,见她进来起身一福:“仙客远来,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红氅女子先是挑起眉不作声只上下打量了她数遭,随即大喇喇指了指桌上隐约透着奇异香气的酒壶笑道:“娘子说有好酒待客,更甚于‘月下金’者。好酒何在?可是在此?”
谢琳琅闻言,莞尔执壶斟酒,随着一汪胭脂般润红色泽的酒液倾出,一股从未曾嗅得的酒香也随之逸散,一时如醑一时似蜜,浓郁之极偏又清甜剔透,置于身畔,恍若季夏熏风吹拂而过,心身皆是一片醉暖。
酒未入喉,只嗅其香已觉如此,红氅女子眼睛陡然一亮,接过玉觞一饮入喉,却没急于咽下,而是含在口中半眯起眼细细咂品,脸上渐渐浮现一缕陶然之色。片刻后这一口酒咽尽,雪白的脸颊上顿时漾开淡淡一抹桃花晕色,不过眼神犹是清明,一手搁下酒觞,这才笑嘻嘻向谢琳琅见礼:“我是碧云天北天坎弟子兰荩,娘子有礼。”
谢琳琅抿抿嘴微笑着又还一礼:“仙凡有别,兰姑娘这一礼,琳琅可不敢当。”
“怎不敢当。”兰荩转身在桌边桌下,伸手取了酒壶自斟,“我平素别无他好,唯好这一口杯中物,这些年来神州周游,也算小有见闻。娘子这一手酿酒绝艺羚羊挂角浑然天成,隐约已在酒道门径之前,只需一个绝妙契机便可登堂入室。说不定以后同为修门酒友,自当以礼相待。”
谢琳琅吃惊笑道:“我不过寻常酿酒人家,可不敢妄窥仙门,姑娘折煞我了!”
兰荩便不再多言,又去细细品那杯中佳酿。谢琳琅在旁陪坐,眼见一壶将尽,才细声慢语道:“此酒名唤‘红颜’,入口甜醇,却也易醉。姑娘乃是初饮,尚需拿捏度量才好。”
兰荩听说,果然一壶酒见了底就不再多饮,笑道:“从来只见持壶劝酒,倒是第一次遇见劝人少饮的,还是在这沽酒人家。不过也罢,这‘红颜’酒若是一气鲸吞豪饮下去,反倒辜负了酒中芳华之意。娘子这酒可肯出售?我欲携一两坛回山,做个长久的收藏。”
谢琳琅便起身招招手,唤过守在门外的盏儿:“去后面房中取酒一坛来。”又向兰荩歉意笑笑,“此酒乃是试手新酿,所出不多,只能勉强为姑娘分润一坛,请见谅。”
“一坛也足矣。”兰荩又瞧了眼壶中残存,一气都倒在了觞中,刚刚覆满小半。她伸手向袖中一掏,将刚刚收起的酒虫丢了进去,笑道,“酒醒酒醉,都是缘法,便宜了这老虫儿了!”
那红色的酒虫一入觞中,登时打了个直挺,随即将不辨头尾的肉滚身子一旋,圈着残酒大口呼吸起来。也不过片刻,觞中酒已然干干净净点滴不存,只闻一声“好酒!”“砰”的一股红烟窜起,酒虫不再,已又换作了拇指大小一个人身,在觞底团团冲着谢琳琅作了个揖:“娘子好酒!多谢主人!”
兰荩手中一托,现出一只赤金酒囊,拧开囊口笑骂道:“丢人的东西,还不快回来!”
曲老立刻团身一转,随即一跃而起,化作一道红光投入酒囊之中。兰荩随手收了,又挑挑眉看向谢琳琅:“娘子后宅这一道禁制甚是精妙,看来虽尚未入修门,亦不远矣。”
谢琳琅摇了摇头,笑意中难以掩饰的带了一分涩:“只是祖上曾有仙遇,得此守护家宅的小手段罢了。平素在这城镇中尚能用以搪塞凡人,如何敢在姑娘面前卖弄。”
兰荩闻言一笑,正巧看到盏儿已捧着一只小巧酒坛快步回来,便道:“这一坛‘红颜’娘子作价几何?”
“凡酒不堪入喉,先前一坛‘月下金’已取姑娘千金,这一坛‘红颜’便作琳琅心意相赠何妨。”
“那便惭领了。”兰荩也不客气,挥袖将酒坛一卷而收,“多谢娘子美酒款待,不好多扰,这便告辞。”
谢琳琅忙也起身相送,眼见兰荩将出门外,忽然回头笑道:“我本酒徒,因酒而来,别无他意,娘子断然不必多虑!”说着话一扬手,一缕金光袖底飞出,落在谢琳琅发上。谢琳琅下意识的抬手一模鬓边,那边兰荩已在这转眼间踪迹杳杳不知去向,只有一声笑语尚留于门前院中:“红颜纵美,芳华有时。愿再相逢之日,娘子能更得酒中三昧,别出新酿,把盏以对。”
“红颜纵美,芳华有时……”谢琳琅愣了愣扶住桌边,半晌后才轻轻叹出一口气,“这位兰姑娘一言道破‘红颜’真味,果然不愧是自称‘酒徒’之人。原来炼气士中,也有这等狷狂异客!”
忽听盏儿轻声惊讶道:“小姐,你的头发上……”
“嗯?”谢琳琅顺手一摸一摘,从发髻上取下一物,却是一朵花叶玲珑、栩栩如真的赤金兰花,想来就是兰荩临行前掷出的金光。她拈着这朵金兰看了又看,低低一笑,“金花抵酒?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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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6 17: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一  瞬见红尘知多难

玄曦的灵柩是在两天后运回风楼双阙,与之同行的,还有剑清执与青瑟二人。万没料到回程途中撞见这一桩惨事,虽说与自己干系不大,剑清执还是没法交待了尸体后就一走了之,非但为两家交好一场礼节不失,更为了在暗中对玄曦下手之人的身份与目的。北地魔乱尚未尽靖,炼气界中更是风波四起,种种暗潮汹涌,如今已不由得不多加几分关注。
而剑清执既然同往,在玄曦之事中明显牵扯更深的青瑟自然也无从脱身。只是她大约没想到前来之人会是青垣,一路之上沉默得更加三分,若非必要,几乎连半个字都不肯说出口,只垂着头尾随在最后,堪堪不曾掉队罢了。
一行人就这样气氛悲愤又有几分怪异的赶回风楼双阙,楼前时时刻刻有弟子守望,一见众人,立刻迎了上来,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头顶高空之上忽闻尖锐的疾速破空之声,一晃眼,一艘轻舟已自云端直冲而下,所过之处带起狂风如啸,掀得周遭人衣衫猎猎作响。刹那轻舟落地,其上光芒一闪撤去防护,青垣身前登时现出一名严妆丽服的美貌夫人,开口便问:“玄曦出了什么事?绯儿呢?绯儿又如何了?”
这夫人一经现身,周遭玄门弟子先见飞舟、再见其人,立刻齐齐而拜:“见过夜长老。”
青垣更是喉头一哽,这两日来好容易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艰难应声:“夜长老,左阙主他……他遇害了!右阙主的情况也不大好,是妙少爷在以血脉之功强行助她压制反噬……”话音未落,香风一荡,那美貌夫人的身形一闪,宛如一道流光直往风楼双阙中长驱而入,眨眼不见。而直到这时,飞舟上才又有一对男女纵身跳下,打头的黄衣女子一落地,便是一声苦笑:“师父她太过担心绯小姐,自得了报信儿,片刻不停赶来风楼,想不到还是听闻了一桩噩耗!”说着话一转眼,看到一旁的剑清执,微微一怔,大感意外的低呼一声:“碧云天的小云主?”
剑清执被她这声“小云主”叫得有些不尴不尬,也只能点了点头:“虞姑娘。”
虞云罗又盯着他瞧了两眼,抿抿嘴:“我几年前已经嫁人啦,这是我夫君,赤明圃的温白。”
与她同来的那男子也是身着黄衫,只是腰悬玉壶银戥,果然一副赤明圃弟子装扮,上前一步斯斯文文作了个揖:“西天云主,久仰。”
剑清执看了看他腰间的银戥,也还了一礼:“温先生。”
这两三句话的工夫,那边风楼双阙早已正门大开,迎了玄曦灵柩入内。青垣一时脱不开身,虞云罗看了看场面便道:“白哥,师父去看望绯小姐,之后恐怕也少不得你出手救命,我们也快过去吧。”又向剑清执道,“云主,急事从权,少陪了。”
“二位请便。”剑清执退让一步,便见虞云罗抬手一挥收了飞舟,随即两人立刻匆忙转身直入风楼。剑清执这边却是要等到有风楼弟子上前引路,才往客舍中去安顿,只是不见青瑟同行,不知是否别有安排。

玄曦灵柩迎回,风楼双阙中不多时已是一片哀戚之声。虽说不曾怠慢贵客,剑清执也不好在这时还要出门走动添乱,索性就在房中静坐调息。这一坐便从傍晚直至次日清晨,先有仆从送来朝食,又过了一阵子,乃是青垣亲自登门来见,口称夜长老有请。
虽然昨天只是惊鸿一瞥,但那位美貌夫人的身份剑清执也早已知之。玄门八大长老之中,两两夫妻,其余四人所修习的却非是需得夫妇同修的九转灵犀之法,而是玄门另一秘诀《素霓功》。据说将素霓功修至高境、隐在四长老之首的,乃是掌门玄玉镜义女夜菱歌,非但一身修为高深,更有高妙绝伦铸器之技,在炼气界中名声颇噪,应就是昨日那美貌夫人无疑。
果不其然,随着青垣一路深入风楼正院,端坐厅堂中相候的正是该人。青垣作礼一拜后就退在一旁,夜菱歌倒是亲自起身,微微带了笑向剑清执颔首:“早有听闻师老座下得一佳弟子可承衣钵,今日一见,当真剑骨高华,不同凡响。云主请坐。”
剑清执拱手为礼,道了声“不敢”方才落座,便见夜菱歌叹了口气,脸上浅笑敛去,眼眶微红透出一股哀色:“昨日实在挂心侄女安危,一时疏忽了礼数,怠慢云主。只是我这侄女……唉,他们小夫妻皆是命苦,遭此横祸。玄门断不会纵放凶手,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将之找出,血债血偿!”
剑清执点了点头:“下手之人,手段阴毒诡谲,搁在当下出手,难免不令人与当前炼气界局势生出联想。北地魔祸方才告一段落,转眼左阙主又遭毒手,其后暗流涌动,只怕图谋不在一门一派。”
夜菱歌皱了皱眉:“若是正面迎敌,玄门全然不惧,但背后作手,最是难防。我今日请云主前来,也是欲再问当日之事,云主见识多广,又是最先发现玄曦遇害之地,不知可有什么察觉,愿闻其详。”
剑清执犹豫了下,但看眼前皆是苦主,纵然只是猜测也不好隐瞒什么,便道:“依我所觉,此事或仍与冥迷之谷断不了干系。”
“冥迷之谷?”夜菱歌稍加思索,“听闻乃是北地白骨兵灾兴起之地,只是至今尚无人得知此谷何在,内中究竟为何。”
“我亦不知,不过……”剑清执斟酌着道,“我当日寻见左阙主,乃是先因为望见阴秽恶气弥漫不散,想要入内一探究竟。青垣来到时秽气已然消弭,故不曾见,但这股恶气依稀与我曾遇见过的一种怪蛇气息相类,故而有此揣摩。”他既然开了口,便不再迟疑,隐去自身私事将在三里村与髅生枯魅和蛇母交手的经过大略说出,又有提及周遭村民也曾遭怪蛇戕害,血肉尽枯之状,依稀类似于白骨灾兵屠戮手段。夜菱歌听得仔细,慢慢点头道:“此两者一为白骨、一为怪蛇,看似风马牛不相及,但又同属邪精恶怪,彼此勾结或是干脆同出一处也未为不可。但若就此将玄曦之事笃定在其身上,还是过于草率,证据不足使人尽信。”
剑清执道:“我并未窥见对左阙主下手之人,对秽气来路也只是略加猜测,具体如何定夺,还要看玄门诸位裁决。只不过我之见闻尽止于此,再有其他蛛丝马迹,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能得此讯息,已要多谢云主。”夜菱歌向他一颔首,“只是日后贵派若得相关讯息,还望不吝告知。”
“这是自然。”话说到此,双方已算是谈尽,剑清执正欲告辞,忽又想起一事,试探道:“与我同来的那位青瑟姑娘,不知夜长老有何安排?”
夜菱歌微“咦”一声:“云主与青瑟相识?”
“白骨田战事中有数面之缘,只是她出身沧波楼,林楼主交游广阔,与我也曾有一二往来。”
夜菱歌闻言笑了笑:“云主大可放心,此女虽是沧波楼之人,但早年也算得上出身玄门,我自不会有所为难。只是她亦牵扯在此事中颇深,还需详加询问,已交由我那徒儿安排去了。等到线索厘清,自会让她离开。”
剑清执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起身道:“那便都交由夜长老安排了——玄门生此横祸,我也欲尽快回转宗门,就不再多打扰。烦请转告右阙主节哀,此后但有所需,碧云天定不容辞。”
“云主请便。”夜菱歌点头示意,又向青垣道,“青垣,替我好生相送。”
青垣立刻站出来应声,引剑清执去了。待到两人离开,夜菱歌独自一人坐在厅中,微微合眼靠着椅背若有所思。片刻后,一阵脚步声转过屏风,是虞云罗绕过来施了一礼:“师父。”
夜菱歌未睁眼,只道:“如何?”
虞云罗摇了摇头:“并没问出什么有用讯息,她翻来覆去仍只是那套说辞,说是借宿荒宅巧遇玄曦,夜半忽然人事不知,再醒来时就是遇见剑清执之后了。”
夜菱歌轻哼一声:“言辞无辜,满是怪诞。青瑟这丫头若是当真与此事全无瓜葛,我却是不信的。”
虞云罗心中一动,又靠近两步轻声道:“莫非师父的‘瞬见之眼’看出了什么?”
夜菱歌撩了撩眼皮瞥她一眼,似笑非笑:“‘瞬见之眼’非我能掌控,何时得用,何时不得见,全赖一线机缘罢了。”
虞云罗抿嘴:“师父这样说,那定然是已有所见。”
“鬼丫头!”夜菱歌笑骂她一声,方才道,“昨日楼外一瞬见面,青瑟那丫头身上隐隐绕着一股五色异气,说是五色却又不似吉光一般鲜亮,反而有些灰蒙蒙晦涩不明。我不曾见过这等兆气,她身上必然有些说法。此事却急不得也缓不得,你留心详加打磨就是。”
虞云罗叹了口气:“多年不见,她整个人倒更阴郁了几分,无论玄曦身亡与不与她相干,我观她神气,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结网自缚,心结成魔。”夜菱歌摇摇头,“她啊,是心窍淤塞得太过了。”忽又惦记起什么,冲着虞云罗招了招手,“云罗,你以前就与剑清执相识?”
“十年前的旧事了,在一次海外绞杀精怪的游历中遇见的。我那时初出茅庐,看他年岁与我仿佛却成名甚早,一时好奇好胜,同行过一程。”虞云罗笑笑,坦然道,“不过你既无情我便休,早不值得挂碍,如今白哥待我极好,已是别无他求。”
夜菱歌点头:“温白这孩子对你真心一片,宁愿舍了赤明圃的地位与你定居子午谷,你们两个,为师倒是看好的。”她顿了顿又莞尔道,“也是你这丫头傻人傻运,才没在剑清执身上白耗功夫,折了自己。”
虞云罗登时好奇:“难道师父也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
夜菱歌慢慢搭她一眼,幽幽道:“眉隐桃花带血色,情之一途必然极为艰难坎坷。不若清心寡欲了断红尘,或可自救。”
虞云罗咋舌:“我看他人品才貌分明都是同辈中人佼佼,何来这一命数,当真天践良人。”说罢又连连摇头,唏嘘一场,才道,“罢了罢了,眼下自家的事还操心不完,哪还有心思顾及旁人……师父,玄曦之事,不便留于风楼之内,你看要如何处置?”
夜菱歌顿时愁染眉梢,叹气道:“龙弦被夺一事,我已压下不准外露,但转禀掌门后,掌门必定会要求将他尸身带回子午谷,届时我与温白都脱不开身,只得让你跑这一趟了。”
“运灵下葬何必急于一时。”虞云罗有些不解,“至少也要等绯小姐的状态好转,才好一同扶灵回谷。”
“此事你无需多问。”夜菱歌截下她的话头,“绯儿情况如何了?”
“白哥正在为她施针固元,但仍是太过虚弱,一时还不能转醒。”虞云罗叹息一声,“横遭祸事,若非妙少爷恰巧在,以血脉之功护住她一口生机,真不知还能不能挺到咱们到来。”
“这孩子一门心思的死心眼,也不知经此一难,能不能有所开释。”
“我看是难。”虞云罗摇头,“连契命合神之术这等禁术都悄悄用在玄曦身上,他们夫妻两个当真感情极笃。等她醒来听得死讯,见了尸身,说不定还要如何伤心伤神……”她说着话忽然自以为会意,“莫非要将玄曦灵柩提前送回子午谷也是因此?可还是不免太过不近人情了些。”
夜菱歌不言她对错,只道:“只要留得性命在,其他不过旁枝末节,总有解决之法。”
虞云罗点了点头,忽又道:“对了,白哥要我转禀师父,绯小姐功体溃散,散功大半,要保住她经脉窍穴不至受损再不能修行,尚需几味异药为引。少时他会开出方子,交于掌门定夺。”
“绯儿是掌门唯一血脉,必然不惜一切为她救治。”夜菱歌颔首,“你将方子拿来就是,之后扶灵回谷,正可面交掌门。”
虞云罗应了一声,仍有几分忧心:“即便能再从头修起,没了九转灵犀同修之法助益,虽说素霓功同样是玄门正法,只怕也要耗费许多时间心力才能再得回修为。”
“素霓功?”夜菱歌轻哂一声,“九转灵犀才是玄门正真立门之本的功法,掌门如何会让绯儿转修素霓功!”
“……”虞云罗一霎睁大了眼睛,对自己师父话中含义似懂非懂,却觉一丝凉气隐隐生出心口,不敢置信的结巴道,“是……是这样么?”
夜菱歌没再多说什么,缓缓叹出一口气起身:“走吧,去后面看看绯儿。”
虞云罗连忙跟上,只是脚步不免有些虚浮,神色恍惚的一同去了。

有了玄门这场突来横祸,剑清执也不好再在外耽搁,告辞离开风楼双阙便循上正路径自回返碧云天。一路之上,虽说每每念及,仍不免对朱络之事百般纠结,但或许是冉无华那疗心的手段当真高明,疏通心窍之中累怨淤积,纵然如何愁肠不解,也未与先前一般心智神思混沌若亡之状。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再无节外生技,顺畅回至了平波海。
芝峰之上,春风已觉,吹开大片大片杏花飞红堕雪,全然不同于北地风光。剑清执踏进山门,只觉瞬息恍惚,分明也才离山不久,远不似年少时外出云游累月经年,但偏偏心中生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感慨,一个念头忍不住突兀划过脑海:若当日在不尽山时,我与他远走高飞……
一念未尽,忽听两旁守卫弟子见礼声,打破脑中空梦。剑清执霎时回过神,微微点头,快步入内。只是行到广场中庭,本该先回西天兑梳洗修整,脚下却难能自已的一转径往紫盖顶去了,仿佛一心只想快些面见裴长仪交待这一行始末,如同抛开什么烫手山芋,再不过问其后种种……
只可惜紫盖顶中只见执事弟子往来,非但不见裴长仪,连裴澹月也不在其上。剑清执随手招了两名弟子来问,都说不出个所以,只得又改道再往洗心流,求见裴长恭。
洗心流红月流庭亘古如一,裴长恭也年年岁岁坐守其中,未尝有改。剑清执请见入内说明来意,裴长恭对裴长仪的行踪不置可否,只让他将此行先后诸事一一道来。
剑清执乃是见惯了他代管宗主之责,较之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裴长仪反而更觉得熟悉些,当下仔细回禀了方青衣战亡长留山与白骨兵灾一事始末,但不尽山中诸事却是尽力遮掩搪塞,捎带即过。
裴长恭倚在榻上听他细说,不置可否。待到告一段落,才缓缓道:“言犹未尽,你胸中尚有几分心结。”
剑清执一怔,略低下头:“有一罣碍尚不能解,不想瞒不过代宗主。”
裴长恭难得微微一笑:“你看我一副自身难保的残躯,也未必能解你之结。”随后才又道:“是宗门事?是他人事?”
“皆是。”剑清执深吸一口气,蓦的抬眼,“代宗主身为当代东皇剑主,神剑之事,自该无所不知。”他的视线盯紧在裴长恭眼底,“我有一惑,乃为六年前杨辰之事,据闻当时众人皆见他东皇一剑穿心而亡,敢问持剑者谁?”
裴长恭被他突来之词问得一怔,随即若有所觉,轻轻叹了口气:“持剑之人,自是朱络。”
“那……请剑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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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9 17:3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二  有情能累此生

碧云天上,和风清景;洗心流内,明月流红。
绯红的月光透过开着的窗子照进房中,裴长恭一截衣摆逶迤拖在地面,像是一朵红色的花,或是一段血色的火。深深浅浅的红叠加在剑清执眼中,几乎让他觉得有些目眩,但还是执拗的抬头寻到了裴长恭的眼睛,定定的问出了那个横亘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那……请剑之人呢?”
东皇神剑,乃是碧云天宗门重器,更是东皇剑主命契之物,终年深藏洗心流中。即便朱络身为南天离首徒,也断然不可能将剑轻易携出;更兀论神剑有灵,非剑主亲持,绝难被无声无息碰触挪动,又岂能毫无异样被带入禁苑密阁?此间种种,断然不该被含糊一笔带过。
裴长恭大约是自剑清执正色开口之时便有所预料,听了这一问,神色未有更改,只轻轻叹了口气:“小师弟,此中干系……”
“是我!”他话音未落,银阙之外忽来一语,随即脚步声转过银屏,竟是裴澹月快步而入,笔挺了腰背直向微露讶色的剑清执,“二叔虽是东皇剑主,但东皇神剑裴家代代传承,我为裴氏嫡系血脉,要取此剑自然不难。当日便是我趁二叔小憩疏忽,将东皇神剑带出了洗心流。”
“月儿……”裴长恭拦阻已迟,也只能摇摇头又叹出一声,“你也不必将此事尽揽在身。”
裴澹月这时才向裴长恭福了一礼,镇定道:“朱络已然现身,当年之事终有大白于天下之时,今日不说,亦有他日,又何必再勉强遮掩。”
剑清执早在质问时心中对答案人选已有了几分猜测,如今微有惊讶,更多却是在因为裴澹月的直白坦言上。不过当年之事实在颇多迷团待解,至此他也不过是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情绪向裴澹月拱了拱手:“既是如此,望大小姐告知昔日真相,朱络又何以至今日之灾?”
“真相……”裴澹月低语一声,蓦的闭了闭眼,“若我说真相乃是一场始料未及的魔祸,众人皆是受害者,小师叔,你信么?”
“魔祸?”剑清执脑中电光石火闪过许多念头,喃喃道,“六年前,魔尊遗脉未露端倪,炼气界勉强可称海清河晏,那时会有什么魔祸?除非是……”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玄瞳!”
裴澹月的手指登时无意识的捏紧了一下,才道:“风师兄先一步回来,尽述了不尽山之事。如今朱络因玄瞳入魔,当年亦有类似之事发生在辰师兄身上。小师叔,禁苑密阁中,本该被层层加封的玄瞳莫名破封,且一举使得东天震首徒堕魔——这等骇事,你可敢让其外泄出半字?”
剑清执倒抽了一口凉气,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道:“为碧云天与杨辰声誉,万万不可!”
裴澹月悲哀一笑:“当日,朱络也是这样同我说的。”
“他……”剑清执一霎恍惚,一霎又好似冰雪倾头寒凉彻底,“你……”
“是我无意中发现辰师兄状况有异,便约了朱络陪我去偷看个究竟,不想竟一路亲见他深入密阁,操使玄瞳……或该说是被玄瞳操使着修行魔功。我们大惊之下又不敢惊动旁人,朱络本想要告知父亲和二叔,是我将他拦下,怕辰师兄就此在父亲面前受了厌弃,”她说着话,脸色表情仍是平静,一颗泪珠却难能自抑而下,滚过腮边,“一念儿女情长,终成万劫不复。”
至此剑清执也已能大略猜测到了后面事情的走向:“所以你们暗取东皇剑,是为斩了杨辰身上的魔根?”
裴澹月苦笑一声:“自以为是到异想天开吧?七祖也只能层层封印而无法销毁的玄瞳,我们竟想凭一己之力将其克制,何异于螳臂当车。只可惜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明白了,也早就迟了。”
剑清执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无力感,却也不知到底该怨到谁的身上,甚至易地而处,只怕自己也会一时意气冲头,做下同样的抉择。紧咬牙根半晌,只问出了一句:“朱络又为何会带走玄瞳?”
裴澹月摇了摇头:“当时我二人因无法彻底操控东皇神剑,反而激得辰师兄彻底沦魔,争斗中引来了当日的巡逻弟子查探,慌乱之下根本难以顾及玄瞳之事。随即就是朱络重创坠海,变故迭生,直到之后清点,才发现玄瞳不知何时也已遗失了。事后回想,因我修为有差,一直是朱络在前持剑对峙,玄瞳应也是被他夺下,却来不及妥善安置就一同落入了平波海……”
剑清执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般魔物,连杨辰都无法抵御受染,他彼时又身受重伤,你竟然就那么放任他带走了玄瞳……”
眼见剑清执顷刻怒气染眸,一直沉默倚在榻上的裴长恭忽然开口淡淡道了句:“此方为两全之策。”
“代宗主!”剑清执霍然转身,但尚不及再开口,裴长恭已又抛了句话过来:“玄瞳纵是非凡,但无手无脚终一物耳,如何能出得封印,惑得杨辰?”
“……”剑清执一愣,顷刻记起朱络即便在被玄瞳逐渐遮掩神识时也反复纠结之事,“玄瞳之事,尚有后话?”
裴长恭不置可否,只道:“世人皆知玄瞳封印在碧云天中,却无人知碧云天已‘身亡’的弟子朱络携玄瞳自此远遁。一着之下,两处皆迷,却也冥冥中使得两处各自安生,暂不能生后患,亦是保全络儿性命之法。”他又看了一眼裴澹月,“何况,还有月儿设法为他遮掩了命星,本该足以保他十年隐遁生涯。”
裴澹月叹了口气:“我当年匆忙之下,只能将随身的明池金珠塞给朱络,又在事后以光碧堂之法藉金珠掩盖天机。只是大概正如师姥姥所说,天下劫兴,皆无可免,不论何等阴差阳错,到底还是功亏一篑。如今朱络重在炼气界出现,诸劫诸行,我也无能为力了。”
听辩至此,剑清执终是差不多厘清了当年杨辰之死的前后真相。只是不知之时,尚有暗暗奢望;如今前因后果摊开在眼前,反倒只觉诸味陈杂,除了阵阵无力之感,全然无法底定各种对错是非,那满满一腔的怨气怒火更不知该发泄向何处。站在原地忡怔一阵,整个人都生出空荡荡一股茫然失落之感,好一阵子才低喃了声:“如此真相,不如……”不如早知?不如不知?不如……
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少见,裴长恭看他片刻,叹息道:“小师弟,如今尚未择定无心云相修行人选,你若愿入内十年闭关,也是一渡劫之法……”
“我不愿!”心尚恍惚,耳听无心云相四字,剑清执登时拒绝得断然,咬了咬牙道,“朱络之事一日不尘埃落定,我心难甘。此时遁入无心云相,与逃避何异?之前种种已发生事无可改变,但无论叛门之污、玄瞳之责、入魔之难,皆不该强加于他一身……我必求一个清白公道于他,代宗主,你当明我之心!”
裴长恭点了点头:“络儿是我的徒弟,他的事我定会尽力周旋。但如今他身堕魔途去向不知,玄瞳之能更不可小觑,一切还需从长计议,难以操之过急。我知你与他从小一起长大,交情甚笃……”他话说到此微微一顿,隐约有一声叹气夹杂其中,又继续道,“如今炼气界动乱四起,太平不再,你若不愿入无心云相,在外便需多费心思在辅佐宗门诸事上,切不可因一时意气乱了自身阵脚。”
“我明白。”剑清执微垂下眼,“宗门之事,不敢推却,只是……若再得了朱络消息,还望代宗主能允我亲去,莫再假手他人。”他将“他人”二字咬得略重隐带怨气,裴长恭一听便明,有些无奈的点了点头:“此事允你。”
剑清执这才罢了,一直憋着的一腔气陡然一泄,顿觉心神俱疲,勉强稳住身形向裴长恭作别。裴长恭知他此时心境,也不多留,只又叮嘱了两句“好生休息,莫添心事”便放了人。只是剑清执虽是离开了,裴澹月却仍垂头站在一旁。裴长恭倚在榻上静静出神片刻,才叹道:“乍然掀开旧事,你今日还是有些冒失了。”
听他虽说责备语气却全不似责备,裴澹月这才靠近过去也偏身坐在榻边,轻声道:“小师叔与风师兄都已见过朱络,他的生死对碧云天来说称不上秘密,再故作不闻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何况当年之事终有一白,与其让小师叔自个胡思乱想,还不如彻底掀开说明,不然若在此时误生芥蒂,于他、于碧云天,皆无好处。”
裴长恭闻言点头:“长痛短痛终有一痛,你心中能有此主见也是好事。至于清执那边倒不必太过担心,我知他的性子,纵然一时闷闷,终会想通你和络儿当日的苦心。”他说着话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他们都是在碧云天长大成人,此处既是宗门更是家门,哪能轻易便生隔阂?安心吧!”
裴澹月这才轻轻一颔首:“我信二叔的安排。”略一迟疑,又道,“二叔,爹他近日不在紫盖顶,你可知他去了哪儿?莫不是才回来短短时日就又要出游?”
裴长恭莞尔:“倒也不必这样想他……如今炼气界不安生,他身为宗主,少不得要关心一二,难免有不在宗门之时。”他说着话为裴澹月顺了顺肩上一缕微乱的长发,“不使风波入碧云……你当明了他之心意。”
裴澹月稍有赧然:“是我自己胡乱思量了。”又偏头看一看裴长恭,“二叔,你已坐了半日,该歇着了,前些日子取离火之种的亏空尚没补回来,不可再过于消耗。”说话间便去半挽半扶着他的手臂,推着人在榻上合衣卧下,“爹爹不在,我还要回紫盖顶照应诸事,你切不可忘记了午后的服药!”
“好好,我都记得。”裴长恭笑应一声,“你且去吧,不必挂念这边。”
但裴澹月仍是将锦被幔帐等一一为他安置妥当了,这才告辞离开。裴长恭唇边仍嚼着点淡笑看着她的身影出了银阙,片刻后,气息也从洗心流中消失不见,那一点儿笑,就缓缓的落了下去。
银阙中再无二人,有些心绪也就不需刻意遮掩。裴长恭裹在被中,因修为之故,手足俱暖,唯独心口终年横亘着一丝冰凉,如附骨之疽。时日久了,甚至已分不出究竟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无时无刻不得解脱。
半合着眼,他用手掌轻轻压上胸口,几乎像是梦呓般叹出一口气:“一片苦心啊……”

离了洗心流后的剑清执,本该回转松月清听。只是步子颠颠倒倒,一时间好似有了自个儿的主见,恍惚中一转身,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夹路杏花如朱锦,在脚下铺成一条杂英缤纷的花径。剑清执一路走过,依稀便有好多幼年少年时的往事跃上心来。自六年前惊变之后,这似乎还是第一次他能够肆无忌惮去怀念那些旧日时光——朱络的影子无处不在,鲜活得毫不褪色,他几乎能记起每一次并肩走过这条路时对方兴致勃勃说话的样子,神气飞扬,眉眼温柔……心如铁石!
蓦的这四个字撞进心中,刹那击破水面倒影般的回忆。剑清执一瞬间咬紧了牙根,隐隐尝到一丝腥甜滋味。那腥甜又转瞬化作了苦,苦透了舌根,一路直钻到五脏六腑中去,苦得眼前丽景都生出了几分模糊,只能望见一片朦胧云烟绕台漫阶,云烟最浓郁处,一道红色人影正懒散闲倚,举杯对花……
剑清执一霎睁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但随即眼前模糊挥去,心中亦找回了清明,顿时站住了脚自嘲一笑,摇了摇头便要转身离开。
只是才刚举步,那红衣之人却忽的转过身来,将手中金壶一举。一朵花刚飘飘荡荡落在壶口,那人撮唇一吹,就又摇晃着乘风而起,径自向着剑清执飘来。
剑清执只得站住了,伸手接住那花:“小荩,你何时回山的?”
坐在云气中独饮之人正是兰荩,此刻挑了挑眉慢悠悠道:“我是一副浪荡心性,平生只好饮美酒、访轶事。五岁就摸进了宗门藏酒的深窖,十岁时便敢偷师老的藏酒解馋……即便这样,宗主也不过是让大小姐在稚嫩少女时避了我一段时日,免得宝贝女儿被带偏成一个小酒鬼。如今小师叔已是堂堂昂藏男儿,为何一见我还要绕行回避,莫非还不如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了?”她说着话,腰腿一拧纵身而起,翩然直接落在了剑清执面前,笑眯眯将手中酒壶向他一递,“前几日山下游历时得了好酒,请你!”
剑清执被她抢白得苦笑,摆手道:“心有郁事,此时不欲饮,多谢你好意。”
“小师叔你啊,就是太过少年老成了!”兰荩摇摇头收回酒壶,“心中常有一二三四五桩事,便生六七八九十分愁……多少烦恼都是自己寻来的。何不饮美酒,胡然自悲嗟?”
“是你心性阔达,我自愧不如。”剑清执倒也不觉她说得有何不对之处,“只是人性丕异,我若似你,便非是我了。”
“哈!”兰荩闻言一笑,“也是。所以你是一脉云主,我不过是个让师父师姐都头疼的游手好闲之人,也是性中早有注定了。”
“你心有雄奇,全不类寻常女子,又何必这般菲薄自身。”
“小师叔的夸奖,我收下了。”兰荩冲他又一举壶,“投桃报李,小师叔有何为难之事,也不妨说来听听,看我可能帮你解忧。”
“是……”剑清执刚一张口,蓦然顿住,脸上竟呈现出一种极为怅然和了然混杂的复杂情绪,嘴中一条舌好似忽然重逾千金,要吐一字都觉艰难,半晌后,才终于涩笑一声,“罢了,不说也罢!”
“罢罢罢!”兰荩也冲他偏了偏头,“你若说,我便听;你不说,不强求。不过看你的样子,当也是些苦闷烦恼之极的事情,才能将你为难至此。”说着话,便将手向丹囊中一掏,取出一只玉瓶,笑嘻嘻道,“金庚剑意,锋锐无匹,犹不能斩你之愁。那不如试试我的美酒,看看我这酒,可能利得过你的剑?”
“美酒如刀断人愁……”剑清执下意识低喃了一句。旋即手上一沉,兰荩已将玉瓶塞给了他:“酒名‘红颜’,最是人间芳华绝盛时。小师叔,有时一醉何妨,见一见梦中盛景,才好再转头应对那些喜怒哀乐、苦辣酸甜、人间无尽之事。”
听她说得恣意潇洒,剑清执握着玉瓶的手也不由紧了紧,尽力在脸上收拾出一点笑意:“多谢。”
“噯!”兰荩这才笑眯眯转身,两指夹着酒壶摇了摇,“小师叔,多保重,下次来北天坎,我再请你喝酒。”
眼见她扬长而去,剑清执攥着那个玉瓶仍站在原地,片刻后垂眼轻叹了口气:“只怕是要辜负芳华绝盛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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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31 16: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三  白骨如霜

转眼间约期将近,灿亮的白光又一次毫无预兆出现在了幽洞之中。浪涛声声暗火簇簇终年不改,而这一遭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是一片更盛大炽烈的红焰出现在了幽洞正中那块地面上。火舌跃动粲然,将从来昏晦黑暗的石洞照亮了大片,甚至远处深嵌在青色石壁上的巨大石门也镀上了一层薄光,雕琢其上的无数海浪波纹暗彩流转,宛然鲜活。
玉墀宗见状笑出一声:“进境疾速,倒是本座一时低估你了!”
火焰成环,熊熊盘踞处正是之前布下阵法的位置。如今阵纹早已全部抹去,烈火之中,朱络仍是盘膝端坐,闻声撇了撇嘴:“在下的命虽不值什么钱,可也从来不能贱卖。生死交关,全力一搏,有何奇哉?”
“若如此说,本座再略施压,你岂不是能更上层楼!”玉墀宗笑应一句,朱络立刻十二分警惕的瞪眼看了过去,高声道:“你既自号称‘君’,从来君无戏言,说好了破解此阵,透彻阵法,便会放了我,岂能出尔反尔!”
玉墀宗手指叩了叩舆台扶手,慢悠悠道:“谬者二。其一,本座从未答应放你,只是与你约定有一事需你为本座去办而已;其二,破解这一两方小小阵法,不过‘大衍转心阵’之皮毛,你身家性命所系皆在此阵,无论口中如何叫嚣,此刻纵然本座当真放你离开,你不妨自问,可愿呢?”
“……”朱络霎时沉默,片刻后郁闷道,“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在下身无长物,最有价值的也不过一枚玄瞳罢了……”
“玄瞳?本座如今视它不过土圪泥丸罢了。”玉墀宗冷笑一声,“不干你事时,不必多问,需你行事时,本座自会告知,你且做好眼前事吧……”话音未落,陡然一股凛冽气息爆起,阔大不知几何的幽洞中顿时被其声势尽塞,一旁海水受了牵引,水声如雷刹那涌起,铺天盖地宛如一堵浪墙,冲着朱络当头压下。
朱络双手同时向地面一拍,绕身火圈不甘示弱,焰头同样一长逾丈,火气烧天,迎向水浪。霎时间水火交杀,轰鸣声嘶响声混杂一片,无数细小焰流水流四溅飙飞,放眼所及之地尽受波及,唯独难近白玉舆台三尺方圆,亦不能及海眼石门方寸之地。
“不错。”玉墀宗颇慷慨的又赞他一声,手指再在扶手上一叩。坐于阵中的朱络本已用尽力气招架海浪,此刻玉墀宗声一入耳,尚不及反应,头顶一声清脆好似琉璃迸裂,火焰屏障轰然破碎,冰冷海水兜头灌下,顿时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心凉。
“你!”朱络猛的跳起身,但才一开口,先尝了满满一嘴咸涩海水滋味。待到“呸呸”几声将那味道唾干净,玉墀宗已莞尔道,“能运使玄瞳三分之力,已是你当下极限了。”顿了顿,又道,“你虽得玄力,运使之法却是……呵,玄瞳本是杀伐至宝,你尽摒其杀,岂能畅得此中三昧?”
朱络一身仍湿淋淋的,虽然气势上不肯逊色,也早在暗暗心惊玉墀宗的莫测实力,轻描淡写间便能压得自己力屈,若是两方对上,当真半点胜算都无。正心中微生这点自艾之际,忽听此言,登时脱口道:“纵得其杀,对上你又是如何?”
玉墀宗不屑傲然:“本座传你的心诀之中完备其详,你大可一试。”
“……”这一打岔,朱络心火已又下落几分,轻哼了一声,“若走杀伐之路,与被玄瞳遮掩神识取而代之时有何区别?在下与此魔宝拉扯僵持多年不折本心,何必以区区言力诱之?更何况,”他又扭头尽力向那片白光中望去,“心诀之中,本就二法并行,你若一心欲我蹈杀,又何必附上洗练玄力为纯然灵力这一笔?”
“倒也是个痴儿!”玉墀宗低笑,“你可知,玄瞳性本杀掠以强己身,乃是因杀扬道。你今摒了其中的杀性,心诀魔宝虽皆是绝佳,但终其一生能可发挥出来威势也不过五分,全然不类真经。而即便是这五分之力,也非你当下或是三五七年苦功可及,你当真舍得?”
“舍得舍得,有何不舍得!”朱络不高兴的翻了个白眼,“染上一身脏兮兮的魔气,让我如何去见小……师门。左右你也说我当下堪用,既已堪用,何必纠结我自个儿择下的修行法门,莫非还想捡个便宜徒儿教教,在下却是不敢高攀……呃!”
一股熟悉的重压再次雷霆而下,朱络腰腿一僵“噗通”跌跪在地,吞了口嘴里血沫的同时脑海里也划过一个念头:“这一遭终于来了!”随即又忍不住暗暗唾弃自己当真一副贱骨头,不吃亏还要惦记着吃亏又是怎样?
玉墀宗已冷冷在舆台上哼声:“省省你口舌上的工夫,还是好生想一想如何办妥本座交待你的任务吧。”
听得“任务”两字,朱络眼中隐隐一亮,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不顾自己当下形容狼狈:“什么任务?”
玉墀宗抬手随意一指,一段秘音立刻化作清风吹过朱络耳边。朱络一愣凝神,旋即侧耳细听,只是听了一回仍不免糊涂,纳闷道:“这算什么任务,只是跟着……”
“你只需做好本座吩咐之事,待到该你出手办事的时候,本座自有安排。”
“……好吧!”朱络无奈应了一声,忽又想到什么,一瞬警惕,“你不会是让我去做什么与炼气界为敌的坏事吧?”
玉墀宗嗤笑:“即便如此,你可有拒绝的法子?”
朱络奋力在重压下挺了挺腰板:“有所为,有所不为。若当真不是什么好事,在下届时不肯出手。即便事后你能杀我泄愤,除此之外又能奈何!”
“仗着自己的几分小聪明,堂堂神京高徒,也摆出一份市井无赖嘴脸了。”玉墀宗语气中颇有嫌弃,又有几分讥讽,“告知你也无妨,本座在你身上种下控神术,届时发动,做或不做,却由不得你。”
“控神术?”朱络大吃一惊,下意识便要内查身上可被做了暗手。玉墀宗看他慌张半晌,才慢条斯理取出一物:“控神术便种在此物之上,收或不收,本座也不勉强。”说着话,随手一抛,朱络只见一道红光划过,赫然一物落在身前,长短不过五寸,非金非石,温润薄红,正是一枚颇为眼熟的小巧精致骨笛。
下一瞬,尚不待朱络猛然瞪大了眼睛再问出什么,玉墀宗已施施然道:“三日之后,此地阵法挪转,就会送你离开,好自为之吧。”又轻笑一声,“为大衍转心阵,本座与你自有后话。”说罢拂袖,挥动白光裹挟着白玉舆台一晃遁去不见。空剩一个身上压力乍去,一时却还是愣怔着趴跪在地上的朱络眼神直勾勾盯向骨笛,直到好一阵子后才一个激灵向前一扑抓住了,随即跳起身四下张望着大吼出声:“玉墀宗!玉墀宗你别走!你给我出来说清楚,你是从何得来此物?玉墀宗……”
幽洞之中空无二人,只将嘶吼声声回荡,又渐渐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潮声压低了下去。

凄清月下,幽幽诡谷,不见生人迹,唯听鬼吟哦。
亘古白月横照千山,但透过终年不散的谷上玄雾后,便化作一轮血色,遍洒红霰,涂抹精灵。
为掀起白骨兵灾,冥迷之谷中的白骨精灵十去六七,如今仍留在谷中的战力不足两成,此外便是些混沌未开、或懵懵懂懂的人形,镇日里在白骨积山与血月池畔来往徘徊,浑浑噩噩不知其行。只不过冥迷之谷存在数百年来,这才是谷中最为常见的样子,观妖月、沐魔霖,兹生兹长,浑然不知岁月之驰。
月既高升,妖华盈野,虽然谷中精灵已离开了大半,但荒腔走板的歌声还是稀稀拉拉在谷中各处响了起来,间杂着声声怪笑尖啸,凄凉词曲,早已变调为怪诞妖吟,不入生人之耳:
“渺渺经行白骨郭,白骨如霜问人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幽山唱彻白骨歌……白骨歌、白骨郭,白骨如山谁奈何?月与古时长相似,而今唯闻骨吟哦……”
歌声渺渺幽幽随风飘荡,谷外高岭之上,一座白玉舆台无声伫立,白光笼罩下的身影闲适倚坐,曲臂扶头。缥缈歌声传来,任是讴哑难听之极也未能使他稍有动容。待到那拖拖拉拉的尾音断断续续散去,才低低笑了一声:“好一支白骨歌,可惜作歌人远,不能共襄今夜盛举了!”
夜风呼啸而过,吹开山巅薄岚,也将白玉舆台一侧的空地上吹出一道涟漪。空无一物之处隐传风雷之声,随即骨奴儿壮大的身形一步迈出,乖顺之极的在舆台前屈膝跪伏,低低吼叫了一声。
玉墀宗指间白光化作一枚小小阵纹落在它宽阔的脊骨上,似笑非笑唤了声:“骸生尊者。”
“君!”黑气一晃,大大小小的骨片浮出骨奴儿身躯勾勒成形,骸生同样略有僵硬的弯了弯颈骨,意态谦卑。
“去吧,将本座的这份‘大礼’,好生向冥迷魔主献上。”
“是。”骸生又嘶声一应,随即翻身一跃,踩上了骨奴儿背脊。骨奴儿抖擞着一身黑气妖烟站起,仰头嗥叫一声,四蹄蹬开烟岚,负着骸生跃下山巅,刹那足生风雷,声威凛凛,直向冥迷之谷。

冥迷之谷的谷口幽火烁动,三两具白骨精灵晃荡着一身骨架来来去去百无聊赖。正颠倒不知所谓之际,蓦然头顶风生雷震,一具庞然大物砰然降下,直砸得地面都颤了三颤,也将那几具白骨唬得一惊,立刻纷纷叫嚷起来:
“何人?何人擅闯冥迷之谷?”
“谷中生人禁绝,不可入,不可入!”
“有人犯谷,有人……呃……”
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声又在看清了站在骨奴儿背上的骸生时戛然而止,几只白骨精灵眼窝中的幽火几乎窜出三寸,惊骂之声立刻改做了乱糟糟的招呼:
“尊者!”
“是尊者回来了!”
“尊者还带回来好大一只怪兽!好大,好大……”
然而骸生并不理会他们,一见谷口让开,手掌在骨奴儿背上一敲,就此长驱而入。那几具白骨倒也习以为常,瞧热闹般叫嚷了一气,但冥迷之谷此时妖口稀少,并无旁的精灵出来凑趣,也就罢了,继续嘟嘟囔囔蹲回谷口发呆消磨。而另一边,骨奴儿一步步踏下,所过之处隆声不绝,几乎是声势浩大的载着骸生直入冥迷之谷深处,所过处惊起白骨精灵无数,但都碍于骸生素日威压,无有近身,就这么坦坦荡荡让出了一条路,径自通向白骨积山。
蓦然一阵隆隆闷响自白骨积山腹地传出:“尊者,入殿来。”

白骨积山之下,便是魔主殿。此刻随着这一声发出,惨白骨砌的大门齐齐而开,露出内中深长幽暗的通道。但殿门纵然高大,骨奴儿仍难进入,只得在殿外停步。骸生晃了晃头骨从它背上一跃而下,独自一个拖着步子入内,越是向前,步伐动作越为灵活,待到穿过距离不短的一段甬路迈入主殿之时,已然身姿灵动与往日无异,冲着高深处嶙峋王座上的虚影遥遥一拜:“见过魔主。”
“骸生,为何只你一个回来?枯魍尊者与白骨灾兵何在?”
“回禀魔主,北地战况热闹,回不来,实在回不来!”骸生摇晃着骷髅头挥动手臂,“白骨灾兵入驻白骨田,得其天时地利,滋生古灵异兽,故而带回为魔主一观。魔主请见,魔主请见!”
妖异血月旷照冥谷,冥迷魔主身在殿上,刹那已然知悉骨奴儿模样,虽说在传承得来的记忆中同样不曾见过这般奇异妖兽,但其身上隐隐溢散出的似曾相识的气息还是足以让他认可。王座之前幽火流转,送下声音:“骸骨的气息,古灵杀戮的气息,还有……魔尊的魔气残息与……”那声音停顿了下,“令人厌恶的灼热力量!”
骸生晃了晃颈骨:“是碧云天的南天离火之力,此兽依仗离火唤醒生机,才得出世。”
“碧云天!”魔主殿上顿时一片森然,似乎北海魔尊与裴家七祖的恩怨也被这一点魔元残片继承下来,王座上好似陡然掀起了一股小飓风,吹得周遭幽火明灭,骨饰沙沙作响。
骸生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望向魔主所在更为遥远。但便在此时,耳边忽然似闻一声击掌。他眼中幽光一定,又立刻稳了下来,甚至开始徐徐挪步,不动声色再次靠近嶙峋王座。
在此同时,一团灼目白光也堂皇自谷口而入,与先前骸生回谷时不同,白玉舆台飘然所经之处,凡有白骨精灵皆瞠目结舌僵立原地,莫说拦阻叫嚷,连挪动都分毫不能,仿佛刹那被定住灵识,重又回归为一具具无知无觉的寻常白骨。而玉墀宗徐徐穿过一众白骨僵身,并未朝向魔主殿,反而直往魔元祭月的所在圆潭而去。
非当正时,虽有血月淋漓,溢散于外的魔气却只是寻常。好似一只妖异血眼睁开在半空,诡然不语下望群魔乱舞,默默从中挑选可塑之身,静待着下一次祭典的来临。只不过这份妖异中的平和被玉墀宗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乱,邪月有灵,察觉到不属于冥迷之谷的外来气息侵近,一泊圆潭中水声哗啦,登时溅起大片血点般的水珠,快如电密似雨,劈面而至。玉墀宗身形不动,任那血雨泼至身前,涓滴不剩被舆台白光拦下,才轻笑出声:“如果你在这里,里面那位魔主又算是什么?”说着话,随意振袖拂出一道清风,好似逗弄般卷向血月。
红光刹那大盛,一股强悍至极的魔威陡然自血月之上爆发,凶悍直扑而下,仿佛无形恶兽张开血盆大口,要将胆敢触怒魔元之人碾成齑粉。而与此同时,魔主殿上也传来一声发怒的低吼:“何人犯我圣地,留下命来!”汹涌魔元疾速铺开,宛若浪头就要卷出殿外。正立在王座下的骸生被这股猝不及防出现的力量冲刷得全身骨节齐齐颤动,生性中天然存在的压制几乎让他立刻趴倒在地——但一层濛濛白光就在此时泛出体外,几乎薄不可察,却将让骸生无从抗拒的压力悉数摒除。骸生刹那透过一口气,蓦的骨臂一挥,向着殿门处抛出一件似符似印之物,同时将身一纵,一口秽气喷出,直往王座之上的虚影袭去。
魔主殿外,怒吼连天。得了印信催动,原本一动不动的骨奴儿昂身而起,巨口一开,雷光烁动中凭空生出一股强大吸力。气势汹汹正冲出魔主殿的魔气顿受牵缚,化作一道黑漩滚滚向它口中投去。那股魔气澎湃如巨潮,即便骨奴儿身躯庞大、异骨金坚,在此冲击之下也难免全身骨骼都发出一阵“咔咔”震响,更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钻出骨隙,隐隐飘散。
圆池畔的玉墀宗对此似有所觉,哼了一声:“倒是有些小瞧你了!”随手一抹,掌心腾然现出一物,金银明光灿灿几不可直视。片刻后灵光渐褪,露出一盘金银双色绞缠流转的细索。玉墀宗持索在手,旋即抛起,叱声道:“缚!”指诀掐印,金银细索陡然一张,散作一张弥天之网,至下而上兜向了血月所在。

阔大华殿,百烛如炬,照彻一殿辉煌。
然而亮如白昼的华殿之内此刻并未见半个人影,循着一路高烧的光烛蜿蜒深入,不知再绕过几许大小厅堂,眼前竟现出一片巨大宛若天坑之地,上无檐顶,星月交辉洒落光芒,落在光滑如凝镜的坑底四面,半边黑如曜石、半边白如脂玉,皆在星月光下泛起薄薄一层明光,灵气涌动之盛,如天如水,交汇成此妙地。
天坑边缘处,依八方正位筑有高坛。此刻正北位上,一位满头霜发、面容奇古的老者正盘膝闭目于座上。在他身前三尺处,不见桌帐等等之物,独有一具黑漆大棺,未加棺盖的黑棺大敞,内中斑斓锦褥上端正平卧之尸赫然正是玄曦。一身血污早已拭净,衣饰整洁,冠带俨然,若非面色僵白泛青,俨然与生时无异。
灵地静夜,一人一尸,相对而处。即便是在子午谷这等炼气界高妙之地,也难免让人觉得几分怪异不安。但使人不适的静默也未一直持续下去,天际正有微云缭月之际,棺头之上一盏金灯兀然烁动,灯花噼啪炸开一朵金焰。那老者闻声双眼猛的张开,冷笑一声:“宵小之辈,终于现形了!”伸手向前一引,玄曦七窍之中血光迸起,尚未因身死而散尽的残存元神气息逸出,在半空中以血色圈出一轮圆光。圆光之内诸物模糊,但仍能隐约看清一些圆潭、血月、人影等等。老者见状眉头一皱:“血月?果然又是些北海余孽在捣鬼。”旋即伸手向着圆光一指,指上一片金毫直冲入内,竟是藉龙弦与玄曦元神间牵引之系越境而去,雷霆降下冥迷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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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2 17:51:0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四  三脉归一

冥迷之谷内,突来的变故搅动风云。玉墀宗祭起龙筋细索,想要一缚魔元血月。两股全然不相容的力量冲撞,一股肉眼可见的暗红气浪横扫而出,圆潭之水刹那迸溅冲天,玉墀宗亦稍微抬袖,拂开了这阵卷至身前的乱流。
眼见金银之光与血色魔气交杀不止,谁也奈何不了谁,一时间进入僵持局面。玉墀宗微微哼声,倒也不如何意外,袖中又飞出四枚玉符,勾连成阵镇在圆潭四方,随即白玉舆台化作一道白光,直往魔主殿而去。
魔主殿中亦是一片乱声狂澜,骸生口中尖啸跃身而起,喷出秽气直取冥迷魔主,但白练冲入虚影却似水滴入海,非但未曾泛起点滴涟漪,反叫骸生身躯一僵,一身修为竟以白气为介倒灌而去。显见同源魔气,弱不压强,反受其制。他顿时呲牙一吼,十根指骨上甲刃暴长,寒光凛冽,舍了秽气间的拉扯,腾身扑向嶙峋王座。半空中双掌一划,寒光如电,王座四周骨饰幽火应声折散,冥迷魔主的虚影中亦发出一阵轻微的“刺啦”声,溅起了几缕极淡的黑烟。
这点细微的碰触似是让冥迷魔主深觉冒犯更甚一开始被秽气偷袭,虚影中极为不悦的怒哼一声,分出一股魔气如鞭,猛的抽向骸生。骸生身在半空却甚是灵活,扭胯一转堪堪避过,同时已欺近王座一丈之内,双手一扬,十指骨刃先后破空飞出,上下左右角度刁钻射向魔主。虚影中的幽黑魔气立刻一鼓化作气盾,骨刃贯入其上,如插金石,一阵“叮当”乱响中被尽数弹飞。而骸生藉此一霎牵制已跃上王座,正与魔主虚影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照面,大叫一声,双臂同出如两把利刃,笔直插向胸腔与头颅所在。
“喀啦”两声刺耳擦刮声响起,插入虚影中的骨臂一僵,半分难进。随即只闻一声怒斥“滚开!”庞然魔气乍然一爆,骸生顿时好似断线风筝一般,全无半点反抗之力的被掀飞出了王座所在高台。半空之中,旋即追至的魔气一拥而上,转眼便在惨叫声中将他撕扯成一大蓬碎骨,“哗啦啦”溅落了满地。
“你……背叛本王?不可能!”魔主虚影此时终于从王座上起身,俯视着满地白骨,讴哑出声。并没有随着骸生败亡而平息的魔威一浪强悍过一浪,仍在不停的向着殿外扩展扫荡,“你还带了外人入谷,为什么?”
就在殿外的骨奴儿也难能凭借一身之力将狂涌出的魔气全部镇压之际,一道白光刹那由远而至,白玉舆台从天而降,长驱直入魔主殿中。在与骨奴儿擦身而过时,玉墀宗颇有余暇的伸出一只手向着它的脊骨一按,顿时好似开出了一个无形大洞,本已快要将异兽之躯撑得爆裂的魔气得了宣泄之孔,登时一涌而出,随即就好似灌入了一片无穷无尽不知深浅的奥境之中,彻底沉息了下去。
魔气被剥夺的异样感同样震惊到了犹在王座上的冥迷魔主,眼见绚目白光簇拥白玉舆台堂皇而入,全然难辨台上之人,魔影陡然一长,高逾数丈,居高临下如视蝼蚁:“闯谷者,你是何人?”
玉墀宗不理会他的提问,反而环视着周遭散落的碎骨道:“你可知为何骸生尊者反背了你?”
“为何?”
“此一谷精灵,皆秉受魔尊遗元而生。”玉墀宗举袖一拂示意,“同为魔尊遗脉,本座所掌握的魔元远胜于你,自然可使他们臣服。如此强弱立判的局势,魔主仍不能看明么?”随着他袖风拂处,散落殿中的碎骨立刻纷纷颤动起来,无数细若丝缕的魔气如穿针走线将其一一缀连,不过片刻,又是一个活脱脱完整无损的骸生从地上一跃而起,冲着白玉舆台恭恭敬敬一拜:“君!”
“不可能!”那道巨大的魔主虚影陡然开始震荡,似瞬间爆发出了无穷怒气,“本王才是魔尊遗脉的正统!本王秉承北海魔尊遗灵,生化人身,自得天泽……”随着他的怒吼,整座魔主殿,乃至白骨积山都隐隐开始颤动,无数魔流鼓荡爆冲,所及处石飞骨碎,皆难承巨力冲击化作了大片大片的齑粉。
不过白玉舆台稳立乱流之中,白光灿灿全然不受影响,甚至连身在庇护范围内的骸生也分毫无损。玉墀宗犹似笑非笑道:“生化人身?若魔主殿中的魔主是魔尊遗灵化生而来,那祭潭血月又是何物呢?”他口中讥笑,手上动作却也未受耽搁,双掌一合一拍,一股全然不逊于魔主之力的庞然威势也瞬间爆发,如泰山之倾,悍然当头压向冥迷魔主。
同源之力,莫测之威,首次见到玉墀宗出手的冥迷魔主惊吼一声,但随即顾不得再质问发声,也立刻调运全身魔元迎了上去。两股惊世之力悍然一撞,一片轰隆哗啦纷乱之声,饱受摧残的魔主殿顿时墙倾柱裂,“吱呀”哀鸣着解体。魔主殿本就深嵌于白骨积山山腹,此时魔殿一溃,支撑失衡,整座白骨积山都开始不稳颤动,不知多少年堆积起的无数大大小小白骨滚落滑散,速度与规模越来越快,全然难以扼制。
就在此时,原本魔主殿所在的山腹位置又是数声惊天震爆响起,爆冲起的气浪余波直接掀出白骨积山山巅,乱气横走,挡者皆摧。这一番巨大震荡如同雪上加霜,白骨积山难承其劲,数十丈高的山体连连晃动不止,无数尸骸枯骨崩泄而下,宛若浊流……连绵不绝的闷响中,眼见着高耸骨山彻底垮塌陷落,烟尘滚滚,蔽月遮天,甚至好似与终年笼罩谷上的玄雾相接相融,巨震如天灾,震动了整座冥迷之谷。
这般山摧地裂中,山腹之内交手的动静仍未曾稍弱。玉墀宗终是舍了白玉舆台,冽风托足直上,魔气裹缠风刃,铺天盖地冲击着冥迷魔主的巨大虚影。冥迷魔主怒吼连连,双方不较武技,全然依凭魔元之力直接对撼,竟是自他生识以来从未曾设想过的强大难缠。非但自己不能稳占上风,更隐约有着要被强压下一头的预兆。他心中顿生愤懑,眼见倾尽全力也拿玉墀宗不下,身遭气息陡然一变,一轮血月虚影渐渐浮现于头顶。血光泼下,遥遥正与圆潭所在彼此呼应,冥迷魔主受此月光滋养,气势霎时一振,魔威悍如山倾,滚滚压下玉墀宗。
玉墀宗同样将这一变化看在眼中,庞然之威随即而至,压得他脚下流风一溃,立身之处顿矮丈余。但随即便见护身白光遮漫而起,灿灿光华之中隐约阵纹流转,同样的遗脉魔元,辅以阵法转卸之能,竟又将冥迷魔主暴涨三成的威势全数接下,尚有余力淡然开口:“此仍非你全部实力,魔主至此为何仍有保留?若不倾尽全力,终不过还是本座手下败将。”
“夸口!”冥迷魔主被他三番五次挑拨激怒,声势怒气皆已将近顶峰。此刻见玉墀宗另以阵法为护,森森冷笑,“依仗区区一道小阵,也敢在本王面前卖弄!”说话间,头顶血月滴红更盛,晃眼看去几与圆潭祭月一般无二。而月华似倾血雨,甚至无需藉由冥迷魔主出手,血光所及,玉墀宗的护身白光上顿时溅起一片烧灼之声,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退缩,俨然胜负强弱已有分明。
却在此时,玉墀宗忽的发声一笑:“甚妙!”
随着他一言吐出,圆潭之上,四角阵符陡然大放光芒,灵光倒卷直冲龙筋细索,金银耀彩辉煌,一瞬竟将血月之光压得暗淡了三分。缚住血月的索网同时开始收紧,灵光成枷,将成强锁之势。
这一变故生出于兔起鹘落之间,圆潭局势陡然临危。冥迷魔主如有所感,惊喝一声:“尔敢!”头悬月影颜色霎浅,漫天血雨亦随之而止,庞然魔元开始飞速向着血月本体倒灌而去,撑起血晕力抗索网灵枷。
玉墀宗见状摇了摇头,讥讽一笑:“首尾不得两顾,这数百年的修行,看来并未增添半分智慧。”他身上压力一减,藉流风之托再起于空中,双手玄力齐运,一掌驱魔元横压冥迷魔主,一手轻拂向天,虚空之中乍生日形月像,挟凛威轰然击下。全然不同于魔元的第三股力量强悍入局,僵持的平衡一霎偏倒,烟光魔雾之中,冥迷魔主一声惨叫,化身巨大的虚影满吃此击,开始寸寸崩解。四溢而出的魔气亦如不久前魔主殿与白骨积山崩倒之时,瞬间已入颓然难扶之势。滚滚魔气轰然一散,独见一道血光纵天而起,竟一路强势冲破玉符阵势的封锁,冲入了血月之中。
玉墀宗至此飘然御风而下,周遭无形之风吹开烟尘魔氛,原本应是冥迷魔主伫身的所在,此刻唯见一具枯骨横陈,甚至全然不似谷中精灵一身灵骨莹光璨然,若非伶仃腕骨上绕着一条破旧不堪的红缨,就与寻常尸骸并无二致。他低头略看了看,哂笑一声:“亡故不足二百年的炼气士枯骨,魔元碎片借尸还魂不挑剔至此,可见当真并未修出半点智慧!”笑声未尽,再次举步,看似徐徐一动,身影却眨眼淡去,又在下一瞬重新出现在了圆潭之畔,双手作诀望空一印:“虚不附实之物,还不就范?”
血月红光猛然一涨,宛若愤怒之极。但此时无法可攻,除了掀起一浪又一浪的圆潭之水外,也就只能全力抵抗龙筋之缚。古灵魔元天然相克,取自龙族的灵筋加以祭炼,更是堪称血月克星。玉墀宗不疾不徐布阵掐诀,任凭血月之上魔气沸腾,视其只若囊中物,徐徐图之罢了。
一阵传自于虚空之中的隐隐震荡就在此时突兀鲜明起来。
玉墀宗刹那似有所觉,猛的抬头,就见空无一物的半空中荡起了阵阵涟漪。涟漪越扩越大,越见凝实,蓦然,一轮圆光跃出其中,兜头洒下一片金毫,迎风便长,转眼化作无数金箭,密集如雨,呼啸撕破阵光与魔氛,直取玉墀宗而去。
变生突然,玉墀宗脚下一踏,一道风旋陡然拔地而起,宛若一堵顶天立地的风墙横亘在他与箭雨之间。刹那一片金声,风旋绞碎金箭、金箭撕破风旋,在一连串的啸爆之声后全数消失。与此同时,才闻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也透过圆光传出:“魔孽恶徒,杀我孙婿,夺我至宝,老夫今日断不能容你!”
莫大威压随着声音一同降现,圆光之中光影一晃,一只弥天大掌凭空而出,当头压下。掌心之中更有黑白二气隐约翻腾,凡笼罩处,山石枯木纷纷无声湮灭,化作一片飞尘。
玉墀宗见状轻笑:“原来是玄门掌门分灵跨界来此,为了区区龙弦这般大动干戈,倒也不必。”同时将袖一举,庞然魔元挥洒而出,直迎巨掌。奥妙玄力对上黑白之气,一者吞消万物、一者混沌死生,交掌之处偌大一片空间竟一刹崩塌消无,不闻寻常惊爆巨震,好似一股轻风忽倏拂面,但无声无息却更甚于声威赫赫,一时间天地若栗,风不闻声,静若深渊。
不寻常的寂静中,仍在沸腾涌动的圆潭水浪声格外使人瞩目。玉墀宗虽口中轻诮,犹不能当真轻视玄玉镜之能,运足魔元一对巨掌的同时,分心操控龙筋细索便不免稍弱,一如适才冥迷魔主与血月两难之危,转眼应在己身。
另一边,虽说玄玉镜真身不至,但一丝分灵也足以让他透彻当面局面,一见玉墀宗微露左支右拙之象,掌力登时再添三分雄浑。与此同时,一缕箫音也自圆光中传出,零落数音,刹那使人五感颠倒,身魂如坠如迷,震荡直入灵台深处。
“桑竹六变!”玉墀宗语气一凝,即刻催动魔元内护灵台,摒绝乐声。但如此一来,枷锁血月与抗衡玄掌两方不免再受影响,更趋削弱,眼见皆将势颓。玄玉镜亦如已胜券在握,不怒自威的声音二番透空而来:“魔孽,此刻束手就擒,受羁玄门,老夫尚能容你苟延几日。”
玉墀宗沉沉吸了一口气,闻言竟又笑出一声:“玄掌门,你可知你这一遭败在何处?”
“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天光乍合,黄云四卷,万籁一寂。一玄一金两支小旗凭空化现于冥迷之谷上空,正是阵道至宝玄黄纛。宝纛一经现身,一股无边恢宏之势宛若起于荒莽,伏星斗日月,摄万物洪荒。莫可言状的苍莽之威降临似四野未分、天地重合,轰然而下。刹那谷上玄雾无声溃散,正逐渐恢复刺目血光的血月也瞬间被压制得魔气一滞,一时间难以流畅调运与龙筋细索相抗。而圆光之中,玄玉镜的声音蓦的提高两分:“玄黄纛?洪荒不肃?”
玉墀宗洒然一笑:“正是。识得此宝此阵,玄掌门眼力不差。”双手一翻,一时舍去血月一端,贯透魔元于掌中,齐齐拍向空中巨掌。
刹那光暗湮灭,竟有无数空间裂隙受两股悍掌玄力冲击一瞬闪现又消失。而魔元之气本就极盛,再得玄黄纛镇压在上,僵持十数息后,巨掌之上黑白二气颤颤将溃。圆光中一声怒斥:“放肆!”巨掌陡然攥合成拳,玄气裹覆,拼着自耗三分挣开镇压束缚,轰然当头击下。
玉墀宗应变亦不稍慢,哼笑一声,也同时撤回一掌化拳相迎。不同于掌力相较时的无声肃杀,两拳相冲,轰然巨响撼天动地,威势及处无不惨然色变,玉墀宗与一身护体白光顿时没于漫天尘烟之中,悬空圆光亦在数次烁动后砰然破灭,闭合了这一线分灵的跨界之门。
战况一时两熄,烟尘却久久难开。直到一条颀长身影自内中缓步而出,轻袍缓带,姿容矜贵,半边眉眼却被一副宝光莹莹的玉遮掩去难辨,望向圆光消失处似笑非笑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是你真身来至,本座尚有忌惮。区区一丝分灵嘛……哈!”说着话随意挥袖,身后烟尘顿熄,重新露出早已在几次巨大冲击下几近干涸的圆潭与仍在与龙筋细索纠缠顽抗的血月。
玉墀宗见状冷笑:“蠢物,大势已去,还不就范!”抬手往空一指,洪荒不肃镇压之力霎时灌注于此一地,同时指上掐诀,点化灵光,龙筋索上大放光明。受此内外交击,血月终是彻底不支,“嗤”的一声轻响化作了一团拳大异光。在它周围,一直围困不放的灵枷也顿时随之收拢,眨眼固住一道金银两色交织成的笼囊,裹住异光投入了玉墀宗掌中。
握持魔元碎片在手,玉墀宗再环顾周遭早已变得一片狼藉的冥迷之谷,难得舒心一笑:“玄瞳、偃鬼、冥迷,世之所存魔尊遗脉,至此归一。得此力助,大计将成!”他将笼囊一捻纳起,又唤了声:“骨奴儿!”
白骨积山的残骸处掀起一小片灰烟,骨奴儿背负骸生转眼应召而至。玉墀宗随手指点四周:“将尚得用的白骨精灵尽数收了,留待后用。”
骸生立刻点着头跳起身尖啸两声,满地尘埃中,无数星星点点幽光浮现,一具具残碎白骨晃晃悠悠挣爬而起。随即骨奴儿巨口一张,口中雷光聚成黑漩,将一众应声而起的白骨尽数吸入体内,刹那本就庞然的巨躯又撑大了一圈,摇头晃脑向着玉墀宗甩了甩长尾,闷声低吼,以作示意。
玉墀宗这才招手收回镇在空中的玄黄纛,死死压制住冥迷之谷的阵势随之散去。只是白骨积山已倾、血月圆潭亦涸,终年不散的玄雾消失无踪,唯有清冷冷月光没了遮掩尽情洒下,铺得满地霜白。
玉墀宗负手仰头,看了看高空上清皎之月,似笑似叹:“月与古时长相似,而今不见白骨郭……”一股长风浩荡而来,将他与骨奴儿及骸生皆尽卷起,须臾送入了云霄之上。

“哼!”
擢地谷高坛之上,玄玉镜一霎回灵,跨界圆光消散的瞬间,玄曦七窍散溢出的血光也同时淡去,宣告仅存的残碎元神气息业已耗尽。
玄玉镜犹然闭目端坐半晌,才缓缓张开眼,伸手一拂,棺木盖子“砰”一声合拢,金灯亦灭,只余星月残辉:“来人。”
片刻后,两名执事弟子从旁侧小门匆匆而入,垂首于高坛下礼拜:“掌门何事传唤?”
玄玉镜一手平托,掌心凝光片刻,化出一张卷好的帛图:“将此图交予原长老,让他立刻带人前往一探,无论有何收获,详加记录。”
“是!”那两名弟子齐齐应声,其中一人双手高举过头,帛图飘然而下落入他掌中,立刻仔细收起,又作一礼,才转身离开。
玄玉镜却仍坐于高坛之上,再不开口,与棺相对,垂目似瞑。

待到长更将尽时,饱受了一夜兵戎摧残的冥迷之谷中一片彻头彻尾的冷寂荒凉。盘踞于此数百年的白骨精灵尽去,所余者无非大片无用朽骨与遍地滚沙乱石而已。
堆积起白骨积山的骨骸经年日久,全无半点灵性,因此在骸生唤起谷中残存精灵时也不曾有分毫动静,依然乱七八糟堆叠在一起。
眼见东方欲晓,蓦的,无数惨白骨殖中,似有什么光芒一闪而没。需再细辨,才发现那是一具腕骨上绕着红缨的枯骨,一枚极为古拙奥妙的印记正自其颅顶渐渐浮现。待到印记全然成形,一股玄妙气息忽倏吹卷而过。冥迷之谷本是阴灵之地,此刻魔元之气与白骨精灵皆悉离去,数百年间被死死压制住的灵气终得露头,却在瞬间又被这股玄妙气息一扫而空。而得以饱饕灵气,那枚古拙印记光芒渐盛,徐徐自骷髅头顶开始向下蔓延,直至将整具枯骨都笼于其中。
光芒流水般游走在枯骨全身,似是错觉,又如梦幻,其下正有什么在逐渐生出并丰盈起来,诡诡难辨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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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4 18:31:4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五  孤灯照雨寒

天破晨曦,晴光落古城。
渐暖渐软的晨风吹上背岭城,朝阳灿烂,千年残旧古城也难得的有了些鲜活明亮的气氛,青苍苔藓、枝蔓藤萝蜿蜒出砖石破碎的城墙角落,稍添一缕生机。
御师独身立于悬楼之下,平日多是衔命来去匆匆,倒也少有这般安身静立之时,目光在思忱中无意瞥过石墙,突兀见到这泛出了绿意的一角,不由得微微一凝,轻笑了一声:“如此死地,也有草木知春,倒是过于讥讽了!”
他抬袖一拂,袖底肃风扫过,那小片的新绿顿时无声湮灭,涓埃不存。御师却在此时蓦的抬头向天,目力远及处,正望见云边露出一线辉煌,步出一道轩昂身影,天风浩荡,托足绕身,高举风袂,飘然而下。一头巨大的白骨异兽随侍在后,正是骨奴儿。
御师微“咦”了一声,目光只在形貌更见威武的骨奴儿身上一扫而过,随即就不由自主又紧紧盯在了御风而下之人的身上——或该说是脸上:精致雕镂的玉遮覆去眉眼,映于天光下更觉宝光流转,令人几不敢直视。但他却未将视线稍移,直至玉墀宗的身形飘然直落背岭城中,净鞋丝履踏落尘埃,才垂下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君!”
玉墀宗似是并不意外他在此出现,只微一颔首:“骨奴儿与收服的残存白骨精灵仍交由你处置。本座闭关期间,自可便宜行事。”
“自当尽力。”御师略略躬身,“尚未恭喜君冥迷之谷一行圆满,得偿所愿。”
玉墀宗“哈”的一笑:“你可知本座之愿?”
“自是收拢散落的魔尊遗脉,使其尽归一统,以辅大业。”
“大业?”玉墀宗哼笑一声,不置可否,只又重复了两遭,“大业?大业……”但话尚未尽,已迈步往前走去,将未尽的后话抛至九霄云外了。
御师一时也听不出这几声之中深意,他并不多问,立刻转身轻悄跟上。两人并未登上悬楼,一路径自往背岭城更深处而去。偌大石城,斑驳破损之处无数,连各建筑上雕镂醒目的印记都被漫长的岁月洗刷得残破难辨——这一切沧桑古旧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纤毫毕现,越见天光明炽,越觉城中一派沉暮斑驳,尽是往昔荣光早已难拾之态。
玉墀宗对此似全无所觉、或是已司空见惯,衣袂飘飘直往背岭城最深处而去。御师目不斜视紧随在后,一路穿过古旧殿阁或是倾颓庭廊,直至四周建筑渐少渐无,一道兀立而起的光滑石壁出现在面前。
背岭城背倚绵山而建,深藏峻岭之间,至此仿佛已到了城池的尽头,玉墀宗却只是抬手虚虚向着石壁一点。层层涟漪泛起,前一瞬浑如天生的石壁上逐渐出现大片大片凸凹扭曲,片刻后形容稳固,竟现出一只足有数丈之高的石雕兽头,巨口阔张,内嵌石门,应手而开。
兽口石门内,便是黑暗蜿蜒极致漫长的甬道,亦是在山腹之中人力开凿而成。往日玉墀宗来此,不过凭借遁法长驱而入,今日却好似有了缓行漫步的兴致,一步步从容深入其中。
甬道内亦有数道石门层层套嵌,两旁零星分布着些残窟暗室,但也如同整座背岭城一般,早已空荡荡只余陈旧破败。玉墀宗一路而入,走过这些荒颓残迹,蓦的开口:“人事无常,唯金石永固。昔日有上清宗之鉴,来日又有多少后来从者。”
御师轻声道:“君已尽握魔君遗脉,来日再图,未必不能一登至高魔道,开疆辟界,永寿无极。”
玉墀宗闻言笑了一声:“连北海魔尊也不免陨落,区区三道遗脉,倒也不必过分高估了。”
“君之所图,必不止于此三脉,唯愿拭目以待之。”
“你这话倒是忒乖觉!”玉墀宗似笑非笑,“若待本座宏图成日,你尽心追随多年,功劳苦劳兼有之,届时若有所愿,不妨直言,本座必不吝啬。”
御师摇摇头:“追随君侧已是我愿,尚无他想。”
“也罢,那便日后再论。”玉墀宗也不在意,轻轻放过。两人又曲曲折折深入了颇漫长的一段,几已穿过绵山深腹,一直昏黑寂静的甬道中忽然依稀多了点点微光,又有些许难辨真幻的水声隐隐传了过来。
玉墀宗脚步未停,挥手破开最后一道石门。那水声猛的响亮起来,“哗啦啦”浪翻波涌镇日无歇,更有许多明暗飘荡的幽火涌现,依稀映出眼前高阔石窟,空冷清寂,宛如世遗之所。
玉墀宗这才又开口道:“本座于玄牙海眼闭关,此窟便是最后的护持处,个中安危,尽托你身。”
御师立刻深深躬身:“此地安危,性命相酬,不敢稍怠。”
玉墀宗笑了笑:“倒也不必将这些生死誓言翻来覆去……你随本座来。”
御师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玉墀宗来到那扇嵌入石壁的巨大石门前。玉墀宗一手按于石门,悠然道:“本座留于你灵台中的那道禁制保你不出二心,既然如此……”他的手掌在石门上一旋,随即抬起一扬,一道冷光跃出门上海浪波纹,一晃落至御师身前,“将此门阵法禁制与其相系,才当真称得上你口中的‘性命相酬’一说,你可甘愿?”
御师见那冷光飞来只是一愣,但仍是稳稳垂眼静立。此时听得玉墀宗之言,立刻毫不迟疑伸手在自己额前一抹,洞开灵台。冷光一闪没入其中,他身子微微一晃,旋即又站稳了,向着玉墀宗一拜:“谢君所赐。”
玉墀宗“哈”的一笑,也未见再如何动作,那扇石门轰然洞开,一股玄玄之风猛的自内中吹出。御师的黑氅被风撩得一鼓,连着己身都觉似有一股无形之力拂过魂魄深处,一霎恍惚。等他再回过神,玉墀宗的身影早已不见,石门亦已重新合拢,只余熟悉的空风空水回荡洞窟之中。
“玄牙海眼……”御师至此仍无什么多余言辞举动,只又向那扇巨大石门望了一眼,就垂下头安安静静循着来路退了出去。一路离开山腹、步出甬路、封闭兽口石门……再转过身,肆意泼洒下的阳光几乎一瞬刺痛了久在黑暗山洞中停留的双眼,御师下意识的扭开脸,但一瞬僵滞后,又重新微仰起头回望了过去。灿灿金轮高升于天,辉煌满目迥异身后幽穴,他盯着明亮到刺眼的阳光半晌,才极轻的吐出了一口气:“我之所愿,不得好死而已……”

漫漫的春雨一场接着一场,送凛冬渐去,迎大地春回。
只可惜开始热闹起来的终还是那些人烟稠密的城镇村落,更多荒无人迹的幽山迷岭之中,一夜雨声一夜凄清,仍是挥之不尽的寒凉难散,黑暗冷寂不似人间。
这般既黑暗且落着雨的夜里,却有一行人突兀出现在深山之中。为首是一名作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轻衫葛巾,手把折扇,正有些无奈的以扇蔽于额顶望向眼前黑山夜雨,长长叹了口气:“行路难,寻路难,行暗路、寻鬼路,当真更是难上加难,难之奈何啊!”
“长老,”他身边立刻有人道,“弟子等已尽力四出寻路,只是这山中似乎颇有怪异,进展极难,一时尚不能得正途。”
“唉!”中年男子叹了口气,“也不怪你们,这山中地气杂乱,一看就是阴阳两脉久失正调,不能以寻常山路视之……连我有掌门赐下的地图在手,也不免失路,何况你们。”
“那……”说话人犹豫了下,“那接下来要如何行事,还请长老示下。”
中年男子摇摇头:“也罢,鬼山夜雨,阴上加阴,四气颠倒难返。还是让众人都先回来吧,暂且落脚等上一等,待天明雨霁,前路自现,也不必为难于这一时了。”
那说话人闻言似颇欣喜,立刻道:“多谢长老体恤,弟子这便叫他们回来。”说着话,已取出一只竹哨般的物件凑在嘴边一吹,清亮不刺耳的哨音立刻响彻山间。要不了多久,便见数道遁影披着微光从四面八方聚回,逐一现身在中年男子身前,纷纷行礼回禀,都道:“不得正路”、“行远则迷”、“不得辨……”等言,果然空被冷雨浇了满身,都是一无所获,做了半宿无用之功。
中年男子也是无奈,好言安抚了一众弟子几句。目光扫过诸人,忽然“咦”了一声:“自青呢,他怎未回来?”
一语顿时惊起众人诧异,纷纷环顾彼此打量:“对啊,曹师弟呢?”
“你有见到曹师弟么?”
“自青不曾与我几人同路……”
“我也没见到他,他探的是哪个方向?”
一片嘈杂议论中,好容易有人拼凑出印象,冲着西南方向一指:“长老,我记得曹师弟好像是朝那个方向寻路去了。”
又有人道:“曹师弟脚程慢,说说只寻出五里十里,不得就回。因此我没与他同去,走了另外一条路。”
还有人声音压得极低轻声笑道:“自青素来喜观美人,莫非这深山野林中还有什么仙子仙郎出现,才绊住了他的脚?”但笑声未止,中年男子一眼扫来,唬得他立刻收声,不敢再胡言乱语,老老实实垂手站了。
中年男子却也头疼,他亲点带出门的这一干弟子各个心中有数,旁人倒还罢了,唯独这个跟随自己才一年出头的小弟子性情最是跳脱,又有许多不太上台面的小癖好。此次前往探寻冥迷之谷颇需谨慎,本不想带他出来,偏生拗不过小孩子家撒娇缠磨还是点了头,不想一到地图附近,先是因夜雨失途,又莫名走丢了人,一时间只能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罢了,同去看看就知。方圆数十里内未觉生出异样,想来他也不至于遇到什么险情。”
众人立刻应声,中年男子折扇展开望空一扇,扇面上本作有挑灯观棋之画,此刻画中一点灯火轻飘飘破纸而出,中年男子凌空书写“曹自青”三字,灯火一闪吞燃,随即化作一道流光直往先前有人指出的方向而去。中年男子收扇跟上,众门人紧随其后,一行人破开夜雨跟随流光,一路前出足有十余里,忽有人脱口惊呼了声:“前面有灯光!”
中年男子也已看见,远处依稀在目力尚可及处,正有一豆灯光出现在暗夜雨幕中。那灯火微渺,距离又远,一时也无法看清周遭景象,不过引路流光倒是毫无迟疑直投彼方而去,他也只得继续跟上。脚下极速,又不过片刻,灯火所在更为清晰,竟是一座在山中不知历了多少岁月的破烂草亭,亭下悬挂一盏竹灯,远处望见的灯光正出于此。而草亭之内,竹灯之下,一道人影倚亭中石桌而坐。再向前看,亭下不远不近处站着一名少年,一身衣物头发尽被雨水打透,也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宛若无知。直到引路流光一闪没入他怀中,那少年才似乍被惊醒,猛的扭头惊呼了一声:“师父!”这一声叫唤前一字在骤然受惊中起得极高,但才第二字就猛的收声压低了下去,似是尽力控制不欲惊扰了亭中之人。只可惜补救得还是迟了,那亭中人已缓缓转身抬头,正与旁侧到了左近的中年男子一行打了个清楚明白的照面。
一霎之间,人尽噤声,唯闻夜雨簌簌落在草亭顶与地面上,阻路恶雨也成空灵乐音,盛簇一昙夜放,乍眼璀璨,又一瞬凋零。
不过中年男子修为不俗,转瞬便从意象幻境之中回神,反手展扇,挟了真元向身后一扇。顿时一片低呼抽气声纷杂响起,随行弟子的意识这才被剥离而出,不似中年男子从容模样,各个狼狈失态不已,一时难言。
中年男子也不理会他们,再次看向亭中之人,虽说破开意障,犹觉其容色之盛不似俗人。其人只着素衣,竹簪绾发腰缠红缨,盛容之下又露一丝病态苍白,莫名切合适才昙华一放一凋之境,使人直欲屏息不愿轻扰,自然也无什么刻意释出的敌意可言。
中年男子心思一转,踏上草亭一步,拢扇抱拳道了声:“先生有礼。”
“师……”曹自青显然也是那个莫名生出“不愿轻扰”念头的人,才在草亭下枯站至一身淋漓。此时一见中年男子举步上前,才要拦阻已然迟了,踌躇一下,干脆也跟在后面试探着向亭中挪了两小步,虽说乍见时堕入的意象幻境早已消散,但仍是心头立刻猛然连跳,忙一伸手捂住了胸口,低低呻吟般嘟囔了一句:“有美一人……”但随即便觉冒犯,慌忙住了嘴。
中年男子在心里默默瞪了眼自己不争气的小徒弟,亭中人已转过脸看向他点了点头,稍一顿又勉为其难开口:“无主野亭,避雨自便。”但只不过这寥寥八字,扭头便一连咳了数声,伸手抓起石桌上一只竹筒草草抠成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才压了下去,就又垂眼静坐默然不语了。
“……”中年男子不料他脾气这般怪异,看起来又是一副身体很是不好的样子,一时间竟没能找到话接续下去。只得也进了亭子在他对面坐了,顺便瞥了眼竹杯中,似乎盛的只是寻常山间冷泉,才又道,“先生可是身有不适?巧逢山中也是缘分,若需药石之助尽可开口。”
素衣人缓缓摇了摇头,仍好似发呆的盯着石桌,半晌才忽然开口:“你为何来此?”
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我乃玄门长老原布衣,来此欲寻一处名为‘冥迷之谷’的隐蔽之地。先生又是为何在此呢?”
素衣人再次许久沉默,原布衣颇有耐心,甚至伸手在桌面一拂,化出一壶热茶与两只青瓷小盏,抬手斟茶奉客,将其中一杯轻巧推至了素衣人面前。
素衣人默默取茶饮下,热茶入喉,素白几近透明的脸颊上才微见血色,慢慢道:“你欲寻地?我欲寻人……”
“何人呢?”
“梦中人……”素衣人声轻似梦呓,“一个一直在我梦中出现的人,一个我必须找到的人……无论如何,要找到他……”
原布衣愣了愣,自觉对话全然已在意料之外,但也只好继续道:“不知此人名何?”
素衣人缓缓摇头。
“相貌为何?”
素衣人仍是摇头。
“可有何特征鲜明之处?”
素衣人继续摇头,忽而又咳了两声,才道:“我皆不知,但没关系……我定然会找到他……”
原布衣苦笑:“一切线索皆无,想要相助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祝先生早日得偿所愿了。”
“无妨。”素衣人又咽下几小口热茶,似乎暖热的茶水大有益于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连吐字亦不似初时艰涩,抬眼看了看原布衣,忽然伸手向黑暗中一指,“深山迷径,此去或是正途。”
原布衣一愣,那素衣人已将最后一点茶水咽尽,扶着石桌缓慢起身,看似竟是要离去了。
“先生且慢!”原布衣忙唤出一声,但一句话出口,又不知下面该续上什么。正微觉尴尬时,旁边缩在亭子一角的曹自青也跳起了身,同样喊出一声:“美……先生稍待!”随即鼓足了勇气小步飞快蹭到素衣人面前,支吾一声,又差点愣着神没了后话。
素衣人倒是颇有耐心,见他叫住了自己便不急于离开。曹自青磨蹭半晌,才颠三倒四的从丹囊里掏出一顶白纱帷帽,抖着手递过去:“你……你生得这样好看,独自在外走动,还是……还是将脸遮一遮吧……”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直至微若蚊呐几不可闻,干脆将帷帽一把塞进了素衣人手中,旋即双手捣住脸一个箭步蹿到了自己师父身后,连耳朵都几乎冒出了烟。
素衣人手中莫名多了个物件,不由愣了一愣。但就在原布衣几乎都碍不住脸想再说些什么替自己徒儿描补时,他忽的轻轻道了声:“多谢。”随即当真将那帷帽往头上一戴,四圈白纱垂落,堪堪掩及肩下,将一张面庞尽数遮去了。
数声如释重负的吐气声同时在亭内亭外响起,素衣人对此全无所觉,伸手摘下亭上竹灯,就这么施施然迈出草亭走入了雨中。原布衣不好再拦阻,只得在后面扬声道:“还未请问先生姓名?”
素衣人闻声停步,像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垂眼看了看手中明灭烁动的竹灯,又望向眼前无尽般夜雨,片刻后才声音飘忽的开口:“我名……孤灯,寒照雨。”
话说罢,终是再无迟疑,提灯向雨,身影好似一抹寒烟散入了夜幕深处。

“孤灯……寒照雨?”
原布衣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咀嚼一遍,一时间竟不知是该信还是不信。总觉这名字颇似临时起意用以搪塞,但另一方面,又莫名觉得名与人隐约相衬,一似寒魂袅袅之音。
当此时候,亭外一众弟子也都纷纷凑上前来,彼此间看了看都觉得适才表现太差,勉强找了个话头开口:“长老可觉此人有异?”
“这般怪人,孤身莫名出现在这妖鬼潜伏的深山中,没有异常才奇怪吧!”
“何况又长得那么好看……”
“……”
原布衣哭笑不得的挥了挥手:“别乱说话,这位……寒先生一身清气剔透,不沾半点恶秽,无论身份来历为何,都不似与邪魔之属有何关联。”
“就是就是!”曹自青立刻也在旁边开口,“何况他还好似身患重病,你们不觉同情也就罢了,妄加揣度,太过伤人!”
人群中立刻有人揶揄他:“但凡美人,在曹师弟眼中都是极好不过,说不得说不得!”
曹自青气鼓鼓了两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有什么!何况你们刚才不也一个个都看直了眼。要不是师父出手,只怕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又小声道,“我可没流口水,不可在美人面前失仪至此!”
人群中顿时又是一片哄笑,有笑他的,也有自嘲己身定力偏差。原布衣亦是微微摇了摇头笑叹一声,才道:“众人皆见昙华幻境,虽是他之手笔,但并无恶意在内,倒好似是灵气自溢成境,一触则生。不过即便不得人破,待过半晌,也就自解了。自青,”他扭头看向小徒弟,“你方才可就是如此?”
曹自青连忙点头:“没错没错,我在亭下站了那许久,寒先生没有半点着恼或伤人的意思。他身体不好,怕是也顾不及这些。唉,多亏我带了顶帷帽送他,不然出山后说不定还要遇上多少麻烦……”他说着话就又自顾自嘀咕起来。原布衣只得撂开他,望向雨中黑洞洞的山岭:“此人离开前所指之路,言是迷径正途。眼下也不必再妄议他人了,先循此路一探,其是敌是友,自然分明。”
一行人已在这山中冒雨打转了大半宿,这时听及正事,也都不再彼此玩笑打趣,立刻纷纷赞同。当下由原布衣界定方位,即刻动身,哪消片刻,已走了个干干净净,空剩一座山野荒亭,风也摇摇,雨也摇摇,浑然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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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2-1-6 17:08:5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五六  人生难得一相逢

一阵又一阵不停歇的海风也在高崖青岸一带吹了整整一夜。待到天明时,整座灵圃中的新发花木都有些狼藉凌乱,横苞乱叶,萎靡精神。
不过饲喂在灵圃中的一众鸟雀倒仍是神气饱满,叽叽喳喳或水边剔羽、或花间凌舞,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惬意。只是被花翎锦羽环绕着的石台之上,今日却是空空荡荡,不闻弦音清冽,亦不见那个本该日日在此做早课的身影。
程北旄迈进灵圃的脚步登时一顿,搔着头望了眼空无一人的石台,一声“阿栖”憋在了嗓子里头。一只彩毛小鸟“叽叽喳喳”飞过来,他顺手抬起手指让鸟儿驻足:“小翠,你有看到阿栖么?”
那鸟儿“喳”的一声拍着翅膀跳起,一口啄在了他脑门上,随即扭头毫不留恋的飞走了,只留下两根脱落的碎羽飘荡荡擦着程北旄的鼻尖落下。
程北旄“唉哟”一声,有点狼狈的捂住脑门揉了揉:“小彩……是小彩,不就是叫错了你的名字嘛,怎么这么大脾气……”
灵圃中不见林栖,他便也没了回后山继续练刀的心思,眼见这满园禽鸟不知所云,只好又转身一路往外头问去。沧波楼虽名为“楼”,不过多是层层小巧院落自山上一路散布下叠,点缀在山林绿意之中。他兜兜转转了半晌,逢人就问,才好不容易听得一名早起修行之人回忆道:“似是透早就见小楼主往山下海边去了,也该有一两个时辰了吧,还没回来么……”
“去海边了?”程北旄匆匆道了声谢,转身便换了条小路。他打小在这一带山海间长大,所有路径早摸得熟透,不需循着曲曲折折的山路绕行,轻车熟路拐到一处小小断崖缺口,从上下望,对面正是滔滔碧海,长风鼓浪,拍岸惊声。岸边散落着许多高高矮矮的礁丛,最为高出显眼的一块上,果然坐着一道人影,背山面海,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作些什么。
“阿栖!”程北旄放开了嗓子喊了一声,脚下一蹬便从断崖口纵身跃下。山风海风皆是料峭,他自高崖而下,两耳更是霎时灌满风声,连自己那一声到底有没有喊出去都听不甚分明。不过旋即便见礁石上的人猛的起身仰头,似是意外的张了张嘴,也应了声什么。
程北旄全不闻声,唯独分辨得清的是礁石上那人面庞,一身早挟劲风而下。临近不过数丈时,才一连改换了三次身法,堪堪卸去大半疾冲的力道,猛的扑在了石上,使得两人打了个极近的照面,顺势双臂一搂将眼前人腰臂一把锢住,呛着风大叫道:“阿栖,你怎么独一个跑到这儿来了!”
饶是已做了准备,程北旄也在空中尽力卸力,林栖还是被他这猛然一扑一抱带得一同在原地转了两三圈才稳住了身形,有点无奈的动了动手臂:“北旄,别闹了,先放开我……”
程北旄却将脑袋塞在他颈窝处蹭了蹭,偏不松手还紧了紧胳膊:“你还没说,你自己跑来这里干什么,怎么不叫我一起!”
“也没干什么,不过是随便走走散散心……”林栖仍觉得姿势别扭,不得不尽力向后仰了仰身,“北旄,放手,你勒得太紧了……啊……”
他越是向后挣,程北旄越是跟进,两人的动作不知不觉已从寻常抱在一块儿的站姿变得格外扭曲怪异。海边礁石上本就积水湿滑,林栖推拒的幅度过大到了临界,脚下蓦然一滑,整个人骤失平衡就向后仰。程北旄也被他带得向前一个踉跄,两人顿时在礁石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好在程北旄反应还算快,手臂向下一垫护住了林栖的腰背,自己倒是闷哼了声,显见吃痛不轻。
这一遭林栖登时不再纵着他,一个翻身跪坐起来,拿起他的手臂瞪了一眼:“你到底在干什么……抬头!”
程北旄这才不甘不愿的动了动脖子,磨蹭着把脑袋挪出林栖的肩窝。眼底微微泛着红抿着嘴,情绪分明不对头的模样让林栖愣了愣,声音立刻不自觉放得柔软:“北旄,你怎么了?”
再遮掩也是无用,程北旄索性也不遮掩了,垂了眼皮闷声道:“我担心你……”
“我就在沧波楼,有什么好担心……”
“担心你和楼主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音讯!”
林栖还要说什么的声音蓦然吞下,怔忡了片刻,才撂开他的手臂,改为双手捧着他脸颊两边硬是抬了起来:“师父定然平安,一定会有讯息传回来。我也在呢,我不会走,傻……傻子!”
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片刻后,程北旄略微偏头蹭了蹭林栖掌心,嘟嘟囔囔道:“我也陪着你,你放心。我知道你自己跑来海边也是因为楼主的事不安心,下次你要记得找我,我陪着你一块儿来,别再一个人跑了。”
“……”林栖咬了咬下唇,才点头道,“好。”
两人慢慢换过了姿势,索性并肩都在礁石上坐下。对面肃肃海风滔滔白浪,风声水声缭乱入耳,截然不同于崖岸上的平和静谧。程北旄望着海面像是在发呆,偏又开口道:“近来楼里都安静了不少,没往常人来人往的热闹了。”
“嗯。”
“只有灵圃里的那些杂毛小鸟还是吵吵闹闹,没了玉翎坐镇,越发张狂得无法无天,还敢叨我的额头!”
“嗯……噗!”林栖笑出一声,“是不是小彩叨的你?定然你又把它的名字叫错了。”
程北旄不服气道:“它和小翠就差了脑门上一根长翠翎,一时走眼又有什么奇怪?等玉翎下次欺负它,我定不再拦着,把它撵到水池里吃通教训才好……”他说着话,声音不自觉又开始发蔫,“你说,玉翎什么时候回来?一段时间不见,我还怪想念那小混蛋的。”
林栖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不只玉翎,但自己心中同样一片茫然,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楼中终是力有不逮,且先等待玄门那边的消息吧。”
程北旄顿时更觉郁闷,粗声道:“距离出事已过了一旬有余了,玄门那边不也还是半点线索都没?除了将青瑟姑娘强行扣下,也没见他们再有什么动作,雷声大雨点小……”
“莫要乱说!”林栖轻喝一声拦下他的话头,“此话在旁人前且不可乱说,事关风楼阙主,玄门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只不过咱们身在局外,见不得人家动作罢了。”
程北旄仍有些不服气的晃头:“咱们楼主同样在此事中没了音讯,如何能算作局外人!还不是他们不肯互通信息,自持身份,左右旁人。”
“你呀……唉!”林栖叹了口气,反手握了握他的手,“楼中不也派出人手四处打探了么,何况玄门也未禁止青瑟姑娘与楼中传讯。听她言辞笃定,师父定会无事,倒是我们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阿栖,我听你的。”程北旄憋了半晌,不情不愿的点点头,随手抓着林栖握过来的手指搓揉着,忽然又闷闷道,“我要是能再年长五年十年就好了!”
林栖诧异瞥他一眼,便听程北旄继续道,“若我修行的时间再长些,定已将长恨刀法修得精熟,足以亲身外出找寻楼主踪迹,不必困顿于此只能等着旁人捎来结果。”他顿了顿,又道,“也能将你护得周全,多撑持些楼中事务。”
林栖垂眼笑笑:“你当下不也在帮我撑持楼务,何必想些不着边际的事!”忽又想到什么,作势起身,“师父之前在千嶂城时,曾传来口信让我们好生看顾隐谷,今日还不曾去巡视过,也在这儿耽搁够久了,走吧,我们回去。”
“隐谷……是了,还有隐谷。”程北旄一并跳起身,一时忍不住道,“只是楼主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看顾隐谷?那儿多年荒置,连觅食遛弯的鸟儿都不会去。咱们前前后后巡视了一个多月,除了荒草杂树,小虫小兽都没见一只,到底有什么好看顾的?”
林栖摇摇头:“我也不清楚……自打我记事,楼中就不曾有过什么事与隐谷相干。我记得师父曾无意提及,那谷中地阴,多会滋生些虫豸不洁之物,少靠近为妙。不过师父既然如此交待,必有其用意,你我早晚巡视总不能轻忽。”
“那是自然。”程北旄顺手揉了揉肚子,“等下直接先绕去隐谷转一圈,再回楼里吃饭,我现在已有几分觉饿了,你一大早就跑来海边吹风发呆,怕不更是肚里空空,快走,快走!”说着话,就要扯着林栖跳下礁石离开。
“倒也没有怎么饿……”林栖被他急匆匆扯着,只来得及说了半句话,程北旄的动作忽又停下,突兀偏头像是追着什么向大海的方向凑了凑,抽了抽鼻子:“阿栖,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林栖一愣:“什么味道?”
“好像是烤……烤鱼烤肉的味道……”
林栖顿时哭笑不得:“你发什么癔症,这风大浪大的海边,谁能在这儿烤鱼……咦?”也不知是不是被程北旄一句话引动,林栖话没说完,鼻端也好似隐隐约约飘来了几缕鱼肉焦香,只是似真似幻,一时难以辨明。他诧异得睁大了眼睛,望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正是面前茫茫大海,白浪滔滔。因今日风急,一个浪头高似一个浪头,若非两人立足的礁石足够高大又近岸边,只怕也早被大浪拍了满身海水。这般境地之中,偏偏程北旄蓦的伸手向前一指,惊声道:“阿栖,那儿好似有艘小船!”
浪深处,果然赫见一叶轻舟被潮头抛上掷下,惊险万分时隐时现。细辨方向,似是正欲朝向岸边而来,然而舟轻楫小,浪涌如山,非但不能如愿靠近,反而被颠簸得东西南北乱转,似乎稍有差池就要翻在浪底不见。两人一时看得清楚,都倒吞了一口凉气,程北旄更是立刻就挥着手臂大声喊叫起来:“喂!那小船!朝这边来,海岸在这边!”只是也不知船上人到底能不能听到,又或者还能不能操控船行方向,逃出生天。
正焦急间,海上又掀起一道足有数丈高的大浪,朝向正在小船方向。两人尚来不及惊呼,忽见一道人影自船上飞身而起,舍了小船跃入滚滚波涛。风浪滔天,一转眼已将小船吞没,又如巨兽张口滚向人影。那道人影分水踏波,速度亦是不慢,踩出一抹流光飞纵而出,堪堪超出浪头两三步的距离。只是大浪越向岸边,声势渐弱,那人影的速度却半分不曾滞碍,一路飞奔直掠,到底在十数息后就将浪头彻底甩开,随即好似也盯住了这片高出海面不少的礁石群,一转身抹头冲了过来,又一连数个起落,猛的双臂一振,衣袍飘飘好似一只赭红大鸟,带着一身潮气风声扑上了礁石。
林栖和程北旄登时齐齐后退了一步,但仍在极近的距离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来人一身赭袍,懒散束发,经过这一段夺命狂奔后也还算整齐。当然更让人不知该如何置评的是他右手自打跃下小船就一直高举未曾放下,连带着纵掠上岸的姿势都有几分怪异。这时才看清楚了,被他一路高擎着的竟是几枚长钎,上头整整齐齐穿着几尾巴掌大的海鱼,均已烤得通体焦黄头尾酥香,即便已被海风吹凉了,仍止不住阵阵浓郁香气四溢,分外诱人。
面对这般情形,林栖和程北旄一时间反倒不知要如何开口。若问来人安危,其人分明连几条烤鱼都能顾及周全,更兀论自身;但要说他从容登岸,只怕那只被浪头打成碎片的小船残骸还飘在不远处的海面上。正尴尬中,那人倒是先“哈哈”一笑开了口:“多谢两位小友适才唤我一声指路,未想到今日海上风浪这般汹涌,失态见笑了,见笑见笑!”
两人连忙回礼,林栖这才道:“这一带海面偏僻,又无水港航道,先生如何会从海上来?”
那人“嗳”了一声,晃了晃脑袋笑道:“我是云游散客,天下游历。前几日在葫芦镇一带见风平浪缓天气正好,一起来了兴致买舟泛钓海上。不想这大海的脾气喜怒无常,几日风和日丽,转眼又掀起恶风恶浪,将我的小船一路吹至……至……这是什么地界?”
程北旄闻言忍不住道:“这是海波崖沧波楼附近,距离葫芦镇早出数百里之遥。你当真胆大,只凭这一艘小船就敢与海搏命,殊不知纵然是那些凡俗中造起的百十丈的巍峨楼船,湮灭在茫茫大海中也都只是等闲之事罢了。”
“哎呀!”那人顿时讪笑,“不过是仗着自己炼气修行,能可保命护身而已……小友说的极是,吃了这一顿苦头,我下一遭也必然谨慎行事,不敢再冒失。”说着话,将眼一瞥,从手中长钎里拔了两条烤鱼出来,“来来,相逢既是有缘,请你们吃!”
两条犹然香喷喷的烤鱼突兀戳到眼前,两人都是一愣,一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还未想出什么说辞,那人已将长钎硬塞到两人手里,随即自己横拎着剩下的那条,三下五除二就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一抹嘴道:“如何不吃?且尝尝我的手艺,若觉说得过去,可否换几日在贵处落脚的便宜?”
程北旄脱口道:“你认得我们?”
那人笑道:“我虽是个云游散人,但也是东陆人氏,如何不知沧波楼?只是素来闻名,却未曾想头一遭拜访是在这般情形之下。常听人说沧波楼客纳天下炼气散修,只要不是行差恶徒,登门不拒,来去自如,可是当真?”
“自然是真。”林栖认真点头,“先生如果愿在楼中落脚,只消记录姓名来历,稍加验别,便可留居。但若要长久停驻,还需为楼中琐事尽力一二。”
那人拍手笑道:“无妨无妨,我本欲往北陆游历,只是吃了这通浪打,需寻一处休缓几日罢了。沧波楼若肯留客再好不过,我有一枚游历中得来的‘欹荡之阵’阵盘,愿献楼中,忝为酬资,不知可否?”
“欹荡之阵?”林栖与程北旄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
那人便翻手化出一枚阵盘:“乃是一攻守皆宜的奇行偏阵,称不上什么宝贝,不过也有些小小的用处。”说着话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山崖,伸手一指,“崖上可就是沧波楼所在?”
程北旄点头:“正是,不过山间点缀了些不至于伤人的困阵迷阵,也需有人引路才能进入。”
那人登时一笑,一抬手将阵盘抛起。尚不待两人反应过来,眼前景物倏变,一瞬间大海礁岸山崖皆尽隐去不见,唯见一片茫茫中数座青桥散落,似断似连,高高低低,颇为怪异。
两人登时惊警,程北旄更是一翻手按上了背后刀柄。不过那人只道了声:“随我来。”就当下迈步登上了距离最近的青桥。林栖踌躇一下,悄悄伸手扯了扯程北旄的袖摆,示意他不要妄动,随后便拉着他跟了上去。三人一路或上或下,不过走过了七八座青桥,那人便驻足掐指算了算,笑眯眯道:“足矣!”手上捏了个诀一晃,身处之地再变,四周青桥重被些层叠树木道路建筑取代,三人正站在一座院落的门前不远处,身边遍布着些灌木野花,一派生气盎然。
那人“呀”的一声抚掌:“不曾来过,道路不熟,引路引到无路之处了,两位小友见笑!”
林栖与程北旄却皆是惊讶,两人认得分明,此地正是属于沧波楼中一处客院,虽说位置有些偏僻,到底已在楼中地界。而那些作为屏障布置在外的困阵迷阵,至此全无,已是彻底都被越于身后了。
程北旄不由惊讶道:“这就是‘奇行偏阵’之意?”
“然也。”那人笑嘻嘻将阵盘也塞给林栖,“只要不拿它去硬碰那些名门大阵,寻常之路足可畅通无阻。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了此阵,若非已将其吃透,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原来先生修习的乃是阵道。”林栖点点头。沧波楼中规矩本就如此,他也就没甚推脱的将阵盘收下了,又指了指斜前方,“那边便是沧波楼入门客庭,可于该处勘录名姓,先生随我来。”
那人拱了拱手:“有劳。”又笑指了一下两人手中烤鱼,“怎么,还不肯赏面一尝么?”
“……”林栖一默,程北旄却是痛快,立刻举起鱼在腹部肉厚处啃了一口,双眼登时一亮:“好吃!阿栖,你快尝尝,当真滋味甚好,即便凉了也不觉腥气,只觉鲜甜。”
林栖被他一连推了数下,拗不过也只好咬了口鱼肉下来,果然入口甘香非常,也难怪这人纵然弃舟逃命也不肯丢掉,待咽下了便诚心实意也赞了句:“先生好手艺!”
那人得意一笑,倒比两人惊讶于阵盘时更愉悦三分:“尚可尚可,若不嫌弃,日后尽管来尝。一日三茶六饭,皆该不亦乐乎,才是人生美事!”
程北旄也来了兴致,很有些跃跃欲试道:“那我可要拿些菜肉之类堂皇登门了……”蓦的又想起一事,忙道,“是了,还不知先生姓名,如何称呼才好?”
那人莞尔,又晃了晃手,这一遭手中出现的乃是一把红玉法尺,尺面一翻,朝向两人的一面上正雕镂着一行字迹:人生难得一相逢。
“人生难得一相逢?”林栖与程北旄两人一出声一默念,又一并抬头看了过去。
那人转了转红玉法尺,笑道:“散行天下,无处不逢,逢皆有缘……二位小友称我‘逢先生’即可。至于凡俗名姓,早抛之尽忘,无需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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