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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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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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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9:5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七  相见时难别亦难

连山起起伏伏,雄沉缓起者有,孤峭陡立者有,上可插云,下为渊峡。不尽山自东陆北地一路蜿蜒直入北陆地界,连绵峰峦,一望无际,几不可绝。那一道一道的山脊从眼前压到天边、更再延绵至望断处,无穷无尽之势,冠绝剑清执平生所见。他往日数度来此,不过经行,如今方算得上第一次深入这莽莽连山。山名不尽,不知其所穷处,寻常百姓望之如天地尽头。不过炼气修行之人大多知晓,这片浩荡山脉内中多有故古之传、神秘莫测之地。传言中,山中藏有数千年前大德证道故迹;古灵龙裔最后的出没处也是在此;更有甚者,传闻昔日北海魔尊也曾在此山中留痕……言说种种,不可尽信不可不信。只不过这诸多的念头在剑清执脑中皆是一闪而过,半点不曾耽误了他当下赶路的速度。身边耳畔疾风烈烈,身下山景有如浮光掠影,直至莽山深处。
不想风天末留下的暗讯在他追踪了两日后突兀断掉,停下脚步的所在乃是一片土石翻卷、雪泥混杂的矮坡。只消搭上一眼,便知此地定然曾历过一场恶战,不只地面周遭被强横力道掀翻得一塌糊涂,甚至还有许多大大小小迸碎的石块乱七八糟堆在坡底,显见是从后面崩塌了的小山顶端被硬生生削落。
剑清执几乎是心惊胆战的踩在这片战后痕迹上,地面数道被大力犁开的深阔裂隙上混杂着片片焦痕,东天震的云雷之威、与南天离的离火之势,无论哪一边都容不得他错认。剑清执觉得心口骤然像被什么力道狠狠抓了一把,拉扯得他摇晃了几下才重又站稳,盯着脚边焦土喃喃出一句:“他们已经见面了?”
非但见了面,甚至还大打出手,还……一片狼藉的痕迹中混着些淡淡的血腥气,被时间和风雪冲刷过后仍足以分辨,可见那一场战事拼杀之凶险。唯一能让剑清执觉得些许安慰的,便是战况虽似惨烈,却未见生死相搏之势,那些杂乱的打斗痕迹也中止得甚是突兀,似被什么外力强行打断。眼下散碎的线索尚不足让他将当日战事彻底还原,不过得出两方似都性命无碍的结论后,剑清执还是微微的松了口气,伸手捏了捏眉心,想要将混乱不堪的思绪多少收拢些,好去再想法子细查接下来应该追寻的方向。
不过还不等他再找出些蛛丝马迹,天际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遁法破空声。本是极为细小的声响,但在四面空山夹拢的地形中被放大了数倍,随即便见一团明光自东南一带山麓上卷云而来,所向方位不偏不倚,正是自己所在这片山坡。剑清执微微一愣,随即心头便是一紧,有些如临大敌的盯住了那团遁光。
遁光来得飞快,到了近前一收,飘然落下几个人。当先者是一锦衣文士,一手携着一名俊俏少年,一手托着一枚巴掌大的玉盘。盘上有明珠数枚,有的在团团旋转,有的牢固不动,不知是件什么用处的法宝。
跟在锦衣文士身后的几人有男有女,打扮气度也都不俗,看来颇有些出身来历。剑清执眸光一转,又落到其中一人手上正在收折起来的锦兜模样的物件上,即便明光已敛,犹然一片珠光宝气在日头下璀璨生花。这般财大气粗只作寻常的模样,他脑中念头略略一转,便有一处所在呼之欲出:“玉完城?”
不想对面那锦衣文士竟似也认得他,目光在他身上一晃,便笑盈盈拱了拱手:“可是神京的西天云主剑清执当面?”
来人非敌是友,在这风波隐伏的不尽山中算是一桩幸事。剑清执颔首回了礼,锦衣文士这才自报家门道:“在下玉完城越山容,为寻人途经此地。敢问云主,此处……可是历过一场战事?”
山坡一带乱痕宛然,越山容这一句颇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不过剑清执身上全无半点动过真气的痕迹,对此也就不如何避讳,坦然道:“我也为寻人……亦是刚刚沿途找到这里。只见战后余况,并未发现动手之人行踪。”
“如此啊!”越山容叹了口气,又低头摆弄了两下手中玉盘。一旁的少年看来更急切些,伸着脖子一边看他动作,一边嘟囔道:“又不对?位置又变了?这荒山野岭的,他们到底在撒着欢的跑什么……”
越山容皱了皱眉,似是也对当下情况有些郁卒,并指在盘面点了几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珠子又纷纷滴溜溜转了起来,片刻后四下一散,只一颗大珠稳稳当当停在玉盘正中,微光烁烁,似有所指:“只在此地有曾动用过法器的痕迹,也不知是遭遇了什么。此地的战事……”
剑清执在旁不动声色打量,自此大概猜测出那玉盘应是一件感应法器波动之物,见越山容一脸愁色,便道:“在此处交手的人应与贵城无关,你或可往他处再找找看。”
越山容连连摇头,还不待开口,一旁的越九华已抢先道:“云主有所不知,定极盘上每一枚标珠皆蕴有相应法器的一丝灵气,既是指向此地,那便必然无差,少城……呃……我们欲寻之人定然曾在此有过什么遭逢。”
他改口得虽快,剑清执仍将他吞回去的半个称呼听了个清楚,再看看玉盘上大大小小十数枚明珠,若每一枚皆代表着一件不俗法器,这般出门在外的大手笔……心中念头一动,试探道:“你们要寻的,莫不是越琼田越少城主?”
这突兀一句问得对面一众人皆惊,越山容眉毛连跳了两跳才勉强压住了,惊疑道:“云主何出此言?”
剑清执视线扫过他们各自表情,心知自己大约猜得不差,从容道:“事有凑巧,我数月前曾在前往龙山古月的途中巧遇过少城主,他身边有同伴同行,但看来不似玉完城之人,且言谈间颇有些支吾闪避……想是不曾与你们一路。”
这话说得委婉,越山容是个通透的,登时明了剑清执话外之意,摇头苦笑一声:“原来如此……那倒也不必相瞒云主,我家少城主确实在数月前就溜出了玉完城。他年少难免贪玩,本算不得什么,但当下炼气界中颇不安宁,魔事迭起,家主放心不下他的安危,才派我们出来寻他回去。只是炼气界之大,要寻一人,当真大海捞针,实在艰难!”
越九华大约这几日来东追西赶也被折腾得不清,顺口接了话抱怨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少城主年纪小,身份又矜贵,三言两语便被那些邪魔外道哄了,如今被掳到这深山野林里,还不知要吃上多少苦头,受些什么欺辱!”
剑清执闻言一愣:“越少城主被魔人掳了?”
越山容一噎,不免扭头盯了越九华一眼,后者鼓了鼓腮帮子,晓得自己又犯了嘴快的毛病,小小向后缩了一步不再做声。越山容却不能平白装聋作哑,只得转向剑清执解释道:“魔人狡诈,不知用什么手段蛊惑了我家少城主,将人骗入这不尽山中。我们一路随后追踪,只是屡屡迟到一步,捉不到人。”他说着话,难免也生出些气恼,咬了咬牙,“将主意打到我们玉完城的少城主身上,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剑清执听他此言,观他神色,也不免颇为真情实意的附和了一句:“这般行事,当真无智!”

炼气界诸人皆知,逆流川玉完城立族悠久,富囊天下异宝,所修行的枯荣妙法更可运掌四季天时周行之道,在炼气界中别有一番声望地位。只是天地妙哉,不可广传,故而族脉不彰,城中族人也甚少在外抛头露面,长久下来,倒成了一派隐士般的族风。历代如此、代代如此,偏在当今的城主英华君这一代,出了两个例外。
上一代的老城主,膝下儿女乃是一对龙凤双胞,儿子为长,名为越星驰;女儿为幼,就是当下这位家主英华君越星临。这兄妹二人,一母双胞,乃是最最亲密不过的关系,要说性情有别,当真南辕北辙的大不相同;可要说相似处,便是皆不耐烦城中清静富贵日子,一同改头换面瞒了父母,手拉手的溜出城祸害旁人去了。偏生越星驰生来一副柔软多情的心肠,入世不久,寻得了个此生挚爱,非卿不娶的带回玉完城成亲。那女子乃是凡俗身骨,半点不得仙家修行造化,偏又生有宿疾,身子最是单薄不过,也只有玉完城这般的门户,才能倾力为其护着寿数勉强不失罢了。直到后来生下一子,也就是越琼田,更每况愈下,将近大限。
越星驰对自己这位夫人深情无限,起先是以自身修为为她续命,之后便将主意渐渐打到了玉完城代代相传的枯荣之气上,想要以一脉先天荣发之气,为他的病妻扭转乾坤,脱胎换骨。这般想法,不免骇人大胆,却非不可行。只是如此强夺天地造化,荣发之气也不免落得个污损枯竭的下场,这却是实打实的要动摇了玉完城的立足之基。彼时越星驰已承接了家主尊位,老城主夫妇仙去,这一城之中,便是他独大独尊,任凭数位长辈同辈、长老同门如何劝说,此意已决不肯改口。之后便不知是谁,抱了姑且一试的心思,偷偷修了封书信,去寻一直在外游历玩乐得不亦乐乎的越星临还家,相劝兄长。
只是谁也没能想到,这位越大小姐多年在外,男装也扮得,女装也穿得,上天入地,养出了一副干脆利落无比的脾气。接到书信,二话不说抽身返家,却既不是回来劝说兄长,更不是同气连枝的站到兄长那边,而是……一掌击碎了玉完城大门,连主殿也不去,直接登上了祖祠前的玉石牌坊,指着越星驰的鼻子就说了三句话:
“你意已决?”
“先祖面前,你我皆习枯荣妙法,来,战一场,胜者登城主位,败者逐出门墙。”
“出手吧!”
越大小姐便以掌中一卷尺龙须,硬生生将她兄长打落尘埃,逐出了玉完城主殿。她自承家主尊位,一战成名,得号‘英华君’,自此成了震动炼气界诸家派门、旁人不敢轻捋虎须的一个传奇。再转过三年,其嫂病逝,越星驰亦已因为妻子传功续命,油尽灯枯,临终之前,将方才四岁的幼子越琼田送回玉完城,附亲笔信以托孤。
那兄妹俩之事,就算打出生死相见,终也是血脉至亲,家内事务,亲缘岂能一并断绝?之后越琼田便在姑姑身边养将起来,岁岁年年,众人皆知这位小城主之名。就算他还只是个年方十五六岁、文武不彰的毛头小子。但更是玉完城主掌上明珠一般的独生侄子,日后玉完城承继之人。如今竟然有人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若人无事还罢,若是有了什么长短不测,只怕登时就要惹动英华君雷霆之怒,闹一场地覆天翻。

便在三人说话之际,与越山容同来的几人早已四下散开,往周遭山壑林崖等处去翻找线索痕迹。一时各个回来,皆无什么可用的发现。即便有些人行痕迹等等,也是没头没尾,当不得用处。
越山容对此也不觉意外,将手上玉盘看了又看,选定了一个方位:“此处法器灵气最为聚拢,可以一去。”随即向剑清执示意作别,“我等尚要继续寻找少城主,云主也请自便。”忽一转念,又取出一枚信箭道,“云主既然也在不尽山中行动,在下有一请托。若是云主偶然遇见我家少城主的行踪痕迹,还望不吝将消息通传一声,玉完城定铭其情。”
剑清执也不介意作下这个顺水人情,接了信箭点头道:“这倒不难,先生大可放心。不知掳了越少城主的魔人是何形貌模样?可在炼气界有什么名号?”
一提及此,越山容的脸色便不由自主的一黑,甚至能听到他暗暗磨牙的声音:“不知那班魔徒可另有同伙,我见过的只有两人,一为一名青年修士,看似生得人模人样,但功法路数邪气诡谲,修习的乃是噬灵路数的魔功,深浅难测,我只知他姓‘朱’,之前却也不曾听闻过炼气界中有这一号人物;另一个乃是一只妖气萎靡的白骨精灵,看似有些痴痴傻傻,但只怕也非是什么善类,名唤髅生枯魅,同样是个陌生面孔……这两人颇有几分手段,连在青衣道长面前都能遮掩过去,哄得少城主对他们言听计从。云主若是见到他们,定要留神,莫被他们以言辞哄瞒了……”
他这边絮絮叨叨做着交待,却不知剑清执早在听到“姓朱”两个字时,脑中便“轰”的一声炸开了一个惊雷。待到后面又听到更有髅生枯魅同行,那一刻在心中翻腾起来的荒谬绝伦之感几乎将之灭顶,甚至越山容之后更又说了些什么都没能入耳。若非他平素在碧云天中便因年少辈高的缘故常年肃容板脸,只怕登时就要被察觉到有所失态。
恍惚中,似只一瞬,又似良久。越山容自觉已将事情交托清楚,正要离开,剑清执才乍然回神,脱口叫了一声:“且慢!”可唤住了越山容,又不知能说些什么,与他面面相觑沉默片刻,才勉强开口道:“你要寻的这两人,我……也与其有些渊源未解……”
迎上越山容略带讶异的眼神,剑清执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这两人……涉及碧云天一些私事,不便告知。但我门中东天云主已先动身入山,就是为此而来。越少城主当真在与他二人同行?此中可会有什么偏差?”
任凭越山容如何心思灵透,也料不到剑清执这几句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恩怨纠葛,只当做魔人猖狂,甚至在碧云天也犯下过一笔账目。不疑有他,反而生出些同仇敌忾的感慨:“竟然如此!那云主此行欲寻之人莫非也是……”
剑清执不好答是也不好答否,更兼着脑中思绪乱成一团,只能避重就轻道:“欲寻我东天云主,但也未必不与那二人相关,先生可有什么见教?”
越山容忙道:“不敢当,不过这一来,我这定极盘上标出的方位不只一个,云主若肯,不妨也择其一一试,你我双头并进,寻人找物,想来也能事半功倍。”
剑清执此刻心中已对越琼田在与朱络同行之事确认了八九分,越山容凭借定极盘有的放矢,要比自己在茫茫不尽山中大海捞针便捷许多。他更欲能抢在诸人之前先将人寻到,为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求一个开释。越山容这一提议正中下怀,当下十分干脆的点了头:“如此甚好,先生请说。”便看越山容重新将定极盘施法校定,以诸标珠为记,片刻后点出了南向的两个方位,一者偏西、一者则偏东了几分。两处相距估算来不过百里之差,但去向各自不同,正宜分头往求。

茫茫堆雪的山麓上,朱络正拖着越琼田与髅生枯魅沿着山势赶路。
彼时几人乍然脱险,风天末虽不知被山河梦帙卷到了哪里,但越琼田修为有限、运使法宝时更是仓促,总归该是仍在不尽山中。如今朱络已在风天末眼前彻底露了行藏,当真便是新仇旧怨,再垒上魔脉复出与杨辰一条性命,颇有几分仇人相见不死不休的觉悟。只可惜朱络身上尚背着许多未竟之事,没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不死不休,也就只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当真是跑得眼前就是眼前,哪管回头洪水滔天,很多了几分豁出去了的破落户风采。
甚至便是来自玄瞳的愈发鲜明的隐患此时也顾不得了,全依仗着那一股玄力源源灌注经脉丹田之中,一边修复着体内的新伤叠加旧伤,一边疾行不止。
这一来,赶路的速度倒比先前几日加起来还要快些。朱络没了忌惮,索性也不叫越琼田磨磨蹭蹭飞一截走一截的拖在身后,将他和髅生枯魅一手扯紧了一个,裹在赤艳遁光中,飞飙而行。南天离火张扬的焰气在青天白雪中烙下残痕,只是那痕迹却淡淡的裹了一层玄光,扎眼之极,也难以让人开口之极。
途中瞥到一块还算平整的背风坡地,便落下稍作休息。随着时间点滴渐过,越琼田的思虑也变得更重,一张小脸白惨惨的,没什么血色、甚至也么什么精神。只有一双眸子是亮的,却无处搁置。四下转了一圈,落到朱络手中那根绕裹着红丝的玉笛上,勉强笑了笑,倒有了点开心:“朱大哥,我送你的!”
朱络将寸心在指尖一转,也笑应了一声:“嗯,小越送的礼物,大哥记着呢。”
“朱大哥,你还哄我!”越琼田眨眨眼,“这本就是你的东西吧……”便扬起脸,看着他慢慢道,“朱大哥,你隐姓埋名离开碧云天,又将自己的修为路数都换了,是不是内中也有很长一段故事?”
朱络点点头:“之前瞒了你好久,虽也是不得已,但到底是瞒了。只是这里面的缘故没法说给你听,你也听不得。等到找到了方前辈,你就好好的回去吧,或是回玉完城,或是回冻月冰河,哪怕是回青冥洞天呢?可莫要再跟我搅和在一块儿了。”他顿了顿,又是呲牙一笑:“说起来不好听!”
越琼田就也“嘿嘿”的乐了,摇晃着脑袋道:“朱大哥就是朱大哥,哪有什么缘故,旁人如何说,我还不乐意听呢!”
“你倒是能这般的任性!”朱络听他这样毫不遮掩的孩子口气,反倒叹了口气,“可惜大多数人是不能的……唉,他也不能!”
越琼田眼珠一动,立刻揪住了他话里的小尖尖:“她?他?”
许是这几日赶路顺利,朱络的心情也难得轻快了不少,有了些说闲话的兴致。眼下若非身在雪山,又有个低眉臊眼的髅生枯魅缩在旁边,倒有几分与当初前往龙山古月途中情形相似,索性选了个舒服的坐姿,靠着棵老树含笑道:“当年师门派下各自的本命法器,我因御器之术,到底一根丈长的鞭子咋眼了些,就去讨了个方,把寸心祭炼成了这个模样。”他说着话扬了扬手中的玉笛,“他见了就问我;‘你几时还去学了吹笛弄箫这般的杂务,不过这笛子倒是好看,吹来听听?’登时我便觉得委屈,反去问他:‘这日日习御器之术时,用以托身代步的物件,你倒要让我再拿起来往嘴边塞,岂不是欺人太甚!’”朱络眼见着笑得眼中清光熠熠,似乎回忆起被骂的旧事反倒开心,“他就骂我‘装模作样、滥竽充数,不会吹笛子还偏要拿个笛子显摆什么?你就是把寸心炼成一根打狗棍子,还有人说你不成!’”
越琼田眨巴着眼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打狗棍子”是个什么模样。朱络就拿胳膊抻开了给他一比划:“就是街上的乞丐花儿驱野狗的棍儿,你朱大哥啊,其实也本是个花儿命,就是真拿了根打狗棍子,也没什么。只是他从小就是个玉娃娃似的模样,后来又跟我玩到了一处。他那般好,若是身边常来常往的,是个只拿根乞丐棍儿的……你说可叫人怎么看得下眼呢!”
越琼田登时“噗嗤”乐了一声,难得展颜,却随后又更愁苦了些,同情自己又可怜朱络的看他一眼叹了口气:“我早前不懂,只觉得亲朋眷属、家人友人,既然彼此感情真挚,一时离分不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如我与小九离开玉完城时,虽知之后要与姑姑分别好长一段时日,也不曾有过什么依依不舍之情。”
朱络笑道:“那你如今说得出这番话,体味自然已有不同了?”
越琼田点头:“这一遭不见了师父,才明白为何总有那些离愁别绪、牵肠挂肚的说辞,甚至载之以文字,传之以咏唱,历千百年流传不衰。”
朱络手中将玉笛上下把弄,又转了个圈向着他一点:“你这般说,英华君若听闻,怕是要伤心。”
越琼田一愣,随后才觉自己似乎意表有差,鼓了鼓脸颊哼声道:“朱大哥,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又想了想,模样甚是庄重的叹道,“相见时难,方知别亦为难。而玉完城就在那里,无论何时,回首可见,伸手可及,这却是当不得一个‘别’字才对。”
他小小年纪,难得的竟说出一样一番话,可见这段时日当真受了不少心性上的打磨。然而朱络听在耳中,一时却顾不及去笑他或是夸赞他两句,只觉自己心中竟也被戳得怦然一动,不由轻声随之喃喃附和出声:“相见时难别亦难……”
两人间说笑的气氛蓦的沉静下来,像是各自都沉浸到了自己的难以释怀之中,再无心去闲聊碎扯些什么。
但这股乍然出现的黯凝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数息之后,两人忽的同有所感,齐齐抬起头,望天仰看。几人休息所在山坡背倚着一座高峻山峰,此刻的山顶云巅,竟突的透出一股凛冽剑意,却不为伤,也不为阻,一瞬合于云中,便藉那云雾水汽,化作了连绵细雨。一眼看见,一眼就已落至身上衣间,不过片刻,目所能及,尽笼在这片不合天时的茫茫灵雨之中。
一直半懂不懂在旁听着他两个说话的髅生枯魅兀的大叫一声跳起身:“好熟悉的雨!好熟悉的雨!哪里见过?哪里见过?”
他原地转了两个圈圈,一眼看到了朱络,好似醍醐灌顶,猛的想了起来,跳到他身旁一把抓住了大嚷:“是他!是他!我记起来了!便是他,用这法子在三里村抓我出来……”
被他揪住的朱络却已经愣住了,脑中前一瞬的怅然尚不曾去,仰头面对着连绵雨丝,眨了眨眼,尽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恍惚模样。直到那雨珠毫不客气的淋了他一头一脸,才做梦般的转头,看着越琼田,语气飘忽道:“怎么办?”
越琼田不知所云:“怎么办?”
朱络点头:“怎么办?”
髅生枯魅看不懂他两个“办”来“办”去,急得跳脚:“快跑啊!快跑啊!”那金庚剑气削骨伐身的苦头,可还记得分明,想一想便要骨头缝里都疼起来。如今这身修为已倒霉得折损了许多,断然不想再被削来削去的继续糟蹋了。
朱络却好似没听到这连篇的催促,定定瞧着越琼田,忽的长长叹了一声,语气中却带着不加掩饰的一丝欢喜:“跑不掉了,他……竟是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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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〇八  剑下不成言

金庚化雨,百里均沾,莫可遁行。
剑清执独自立在山峰之上,不动不言,只在指端拨动金庚剑意铺做的漫山灵雨,以查殊处。
自与越山容一行分路之后,他便仗持剑遁之速,一路风驰电掣直往西南,其疾快远在他人之上,也不过半日功夫就到了定极盘圈定的范围所在。只是似乎运气有差,直到那将那一带翻了个底朝天,也未曾发现什么有异之处,更兀论找到朱络几人行踪。这一遭扑了个空,换而言之,便是越山容等人所去方向才是正途,搁在眼下情形,不免使得剑清执急上加急,登时连片刻喘息都无,立刻又调转方向,取斜道再往东路赶去。而至于若在途中撞上越山容,要拿出什么说辞遮掩,当下却是半点顾不得了。
好在越山容等虽有法器代步,既有便利之处,少不得就要在速度上亏空一二。一日夜后,遥见一峰高出东麓之上,剑清执按下遁光落于山巅,举目环望,四野弥静,未见旁人身影,这才浅浅松了一口气,重将视线挪至脚下蜿蜒山岭之中。
这一带山林不似西南之所乃是大片起伏缓坡,寻人找物十分便利。眼下所见,除脚下峰峦,更有许多高高矮矮山峰崖谷,松柏杂木横插竖行,将视野切割成了无数碎片。一眼看去,苍翠雪白灰黑萎黄诸色积成一片,甚至还有一二野物在树林中窸窸窣窣潜行。要在这近百里方圆的杂乱中捞出一二人迹,当真耗时耗力,颇为困难。
剑清执自然也明白要在这茫茫林海中捞出几根“针”的难处,身后又有越山容等不知何时就会来到。时间紧迫,也顾不得这一路赶来的巨大消耗,随意从丹囊中挖出一颗丹药吞了,便祭灵气合云化雨,淅淅沥沥普降山间。
灵雨漫落,起初只在山峰一线,随着他注入真元的催加,雨云如轻烟徐徐铺展,一路浸润过山脊山谷、丛林雪甸,渐渐广弥四野。这般以术法催化的细雨持续了足有一炷香之久,所耗真元更是惊人,若换做修为寻常之人,只此一遭便足以气空力尽,再没了顾及他事的力气。但此际高峰之上,前一瞬尚还烟雨茫茫,蓦的漫天雨收云散,锵然一声,只见一道霞彩迸起,陡的映透了半面石峰冰雪,粲然丹霞越鞘而出,冷光劈面。只眨眼间,剑清执身驭丹霄剑光化作一道惊虹,直投峰下一处凹坡而去。

剑意随心,霞彩泼张,破天冲云宛如怒电,片刻后直飙至了一片浅谷上空。下看白雪皑皑,野林片片,却在谷底当中的一块空地上,有一人正揣手站着,仰头向天四望。那打着旋的寒风,吹得他满头鬓发张狂,身上的衣袍也不知遭了多少坎坷,污损破烂成了块灰不灰白不白的抹布。若非还有一身未曾遮掩的灵透气息,便正是个大号的乞丐花儿,活该冻死在这茫茫雪岭之中。
下一瞬,剑霞下驰,惊虹贯地,掀起白茫如瀑,兜头泼了满脸满身。正下方的朱络躲闪不及,也本没想着躲闪,登时被糊了一口鼻的冷风冷雪。他连忙用手去抹,待到好容易把雪沫连着眼前的乱头发丝一并撩开了,眼前轻无声息的,便见到一片比雪比云更白更冷的衣摆,向下看,云履踏在五尺之外,再向上看……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透着股纯然的愉悦,黏黏糊糊,掏心掏肝的叫了声:“清执……”
生死分界,数月流离,也不过百来个日日夜夜,较之之前五六年的无望空耗不过尔尔,但再听到这一声唤,剑清执心中陡然生出了几许恍如隔世的茫然。握着丹霄的指根都觉得有些发麻,忽然一吐气,反手一压,半截剑刃“噗”一声没进了雪地里。他隔着微微飘落的雪找到朱络的眼睛,方要开口,朱络却先一步步走了过来。
四五尺的距离,也不过数步,转眼便贴近到了再不能更近的距离。朱络冲着他笑,一双眼里全是小钩子小耙子,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生拉硬拽到眼睛里去,严严实实的捂上一辈子。忽的双臂一张,就那么不管不顾的抱了上去,用了天大的劲狠狠搂住。脸贴着脸,没了章法的猴急乱蹭,去找那两片嘴唇。
剑清执被他吓了一跳,只一愣神,先机早失,一副口舌便被堵了个严严实实。脸皮被风雪刮过,冰凉凉一片,那唇间齿列嚼到的,却是湿漉漉火热热,逃都无处可逃的滚烫。挣了两挣,挣脱不开,剑清执只觉自己身上是软的,心底那一股火气却旺得不能再旺,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直到烧得胀了眼,双手一扣,也用力撕住了朱络背后的衣服,两条舌在肉洞府里缠斗了个天昏地暗,忽的一个发狠,几颗贝玉般的牙齿,就咔嚓叼住了朱络的下嘴唇。
登时几股鲜红的血丝从齿端溢了出来。
只是朱络大约是不知得疼了,满口的血水涌出来,不见他退让,反倒拿一条舌头,逼着剑清执开了齿隙,一点点重又倒填了回去。那浓浓的血气腥甜,从牙齿缝塞进了嘴里,又灌到了嗓子眼,再“咕噜”一声,不得不的,好大一口咽了下去。直到听到那一声吞咽,朱络这才似满意了,终于带着满嘴的血沫子松开手,退后一步:“没能瞒住行踪,是我的错。”
剑清执瞪着他。
朱络又道:“让你生气了,是我的错。”
剑清执嘴角也挂着点血丝,只是不是自己的,依然瞪着他。
朱络最末叹了口气:“我……我尚且仍是说不得缘由。是……是我的错!”
剑清执的眼角陡的就红了,反手一抄,拔起了丹霄,向前一挺,咬牙道:“你瞒我一日、一月、一年、五年、还是要更久更远。你……”他怒得自己兀的倒了气,深喘了两口,忽的倒平复下来,语气淡淡的道:“罢了,你有苦衷,你不得说,我便不问、不逼你说。你只教我自己去看、自己去猜、自己去听旁来的种种消息。如今我已听得了不少,也见了不少,当下,碧云天逆徒朱络,杀师兄、叛师门、诈死逃脱、勾结魔尊遗脉、坑害正道修士、偷习魔功……数罪并发,可有冤枉你之处?”
朱络登时苦笑,剑清执桩桩件件数出来,他自己就也跟着桩桩件件的在心里过了一遍,竟是当真无一不对,无一乃是冤枉了自己。索性一咬牙,柔声道:“清执,那些皆是我的过错与冤孽,我当负着一辈子。只是你还少算了一桩……”
丹霄的剑尖直逼到朱络胸前的肉里头去一分,湿红的血迹洇出来,滴滴哒哒的往雪地里泅。剑清执咬着牙接他的话:“少算了什么?”
朱络看着他,满眼皆是温柔笑意:“我还有一过,总是仗着得了你一颗真心,逼着你对我心软,手下留情,放我几次逃出生天,去做尚未了结之事。”他说着话,毫无犹豫的将一双肉掌,握到丹霄白冰冷玉般的剑身上。不消用力,十指掌心已是皮肉皆破,一股股赤红的血,抹上了剑刃。
剑清执的眼睛顿时红透了:“你……”

眼见着朱络握住丹霄,将扎在肉里的剑尖一点点挪出来。手上的血、胸前的血,胡涂成一片狼藉。满目猩红乍然与千嶂城中的幻梦之景重叠,剑清执忽的低头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火气直冲天灵,左掌一抬,猛的击在了他肩头。朱络本就已将全身的防备卸得一干二净,哪怕这一掌只用了三分力气,也登时身子一晃,踉踉跄跄连退数步。剑清执握剑的右手便在此时毫不留情的一抽,雪亮的剑刃带起一蓬血花,脱出了桎梏着它的一双手掌,划出一个泼溅着血珠子的剑弧,斜斜指向了一旁的雪地。
耳边传来一声闷哼,是朱络未曾料到的伤上加伤;还有隐约一声惊呼,依稀从不远处的树林中传来。剑清执没分过去半个眼神,只牢牢盯住了微有愕然的朱络,咬牙道:“哄着我再让你脱身离开,去做那些暗地里不欲人知的勾当?朱络,我被你瞒了一次、两次……你还想来第三次?你真当我是个傻的?”
朱络意外于他突如其来的情绪爆发,忙道:“清执,我非是……”
剑清执一振丹霄,剑鸣声截断了他的话:“月儿知你只是诈死脱身,我却不知,非是你有意瞒我?长恭师兄知你盗走玄瞳离开碧云天,我也不知,非是你瞒我?甚至杨辰究竟因何而死,连宗主都在有意无意的遮掩内情,我依然不知,也非是你瞒我?朱络啊朱络,你是想等到风天末的六象灵矢扎在你的身上、还是玉完城的人将你列入必杀之列、或是整个炼气界众口铄金把你打作魔尊遗脉不得翻身……万丈深渊,你一个人不声不响跳下去,然后看着我在上面茫然徘徊、亦或不明不白之下随着你一并沉沦。你知足了?惬意了?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劈头盖脸的一番话砸过来,砸得朱络一阵头晕目眩,一时间七情全然上脸,再没了遮掩伪饰。剑清执也不与他客气,丹霄一转,挑向他怀中暗袋位置,那是朱络惯常收着随身丹囊的所在:“你将玄瞳藏在身上?那是不是就是你被传身怀魔功的缘故?”
锋利的剑尖轻而易举挑破了衣襟,露出内中一角红缎。朱络乍然回神,连忙闪身一避,脱口道:“清执,这般邪物,你碰不得!”
“我碰不得,你为何碰得?”剑清执对他的搪塞言辞已不耐听,手腕轻抖,剑刃随上,仍是对准了朱络塞在衣内的丹囊。二人一者步步紧逼、一者腾挪闪避,片刻间已互换了七八招。剑清执的修为本就稳压朱络一头,数招一过,觑得一个空档立剑一拍,剑脊“啪”的一声抽中朱络小腿,登时将他打得一个趔趄,半跪在了地上。眼前寒光一掠,丹霄贴着皮肉“噗嗤”一声斜刺里破开衣襟,将那只朱缎云纹的丹囊挑了出来。
然而变故眨眼即生,就在剑尖挑起丹囊的同时,一股玄玄之力凭空而现,如一捧胶凝泥淖裹上了丹霄的剑身。剑清执手腕登时一沉,分明眼之所见空无一物,却又好似有什么实质般的力量正沿着剑刃攀附上来,一方面沉似山岳压得丹霄动弹不得,一方面又轻如流水、巧似灵蛇,一晃藉着剑身缠上了自己握剑的手腕,随即沿着袖口贴着肌肤钻了进去。无形之物的贴触使人毛骨悚然,剑清执却非但抽身不能,更被其中滋生的莫名威压全然压制,脚下挪不得半寸,身子反而不由自主,被那股力量不容抗拒的拉扯着向前倾倒。蓦的平衡一失,直挺挺摔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似乎摔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玄黑之中,纵然眼前分明仍是积雪高山、灰天白日,却有一层无从破除的幽暗深邃劈头盖脸裹上了全身。使人惊恐的失衡感随之而至,坠向无底深渊的感觉鲜明得没有半分虚假。而那深渊之底,无光无明、唯有等待着吞噬一切的恐怖……
那仿佛死过去了的体验漫长无尽,剑清执一身气力灵识俱灰,甚至连己身何在何存都变得模糊不清。但一片混沌中,似远似近忽来一声低唤:“清执!”眼前骤然光彩俱生、山河灵动,朔风飞雪扑面的冰凉触感新鲜活泼的一拥而上。先后瞬间变化之大,全然天翻地覆。剑清执脑中更是炸开得一片眩晕,一时只能大口大口连连喘着气,随后才觉五感彻底归复,自己正被揽在一个满是血腥味的怀抱中,一双手臂紧紧锢在腰间,血红雪白,咫尺惊心。
眼中昏茫还未褪尽,他偏了偏头,对上朱络略带着些紧张的眼神:“清执,你感觉如何?可还有什么地方不适?是我的分寸拿捏得不好,惊到你了……”
剑清执连连眨眼不语,任凭朱络抱紧了自己上下里外的打量,生怕还有什么疏忽之处。但渐渐的,朱络似也明白过来,不再折腾着去做那些无用功,只就着两人斜坐在地面的姿势,将人整个的拢在了怀里,缓声道:“你方才所见的,便是玄瞳内蕴之力的冰山一角。如今这股玄力已与我纠结难分,非是将玄瞳再次束之高阁就能解决那么简单……我不能随你回去,便有半数原因在此。”
剑清执偏了偏头,侧过脸盯着他血淋淋的两只手:“那另一半的原因是什么?既然玄瞳这般可怕,你当初为何要带它离开?还有杨辰的真正死因……碧云天内,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隐秘?”
“我……”朱络苦笑一声,每一被提及那场将他打落云端不得翻身的惨烈往事,喉咙里便像被一块硬石哽住,说与不说,俱是两难。
剑清执虽未看着他,却察觉到了这丝气息上的微妙变化,眉头一皱,一把推开他爬起身,去拾落在一旁的丹霄剑。朱络怀中一空,人也不由得一怔,忙跟着站起来:“清执,你还在气我……”
锵然一声,丹霄还鞘,剑清执伸臂一格,在两人之间拉开一段距离,淡淡道:“我不曾生气,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气的。想来你心中藏着的,是一个既事关碧云天,又无比惊人的巨大秘密。我给你时间去想,想明白了,就完完全全的告诉我,哪怕翻天覆地,我也陪你去求个明白。或是你打算继续瞒下去,那我便自己动手去找,也许能殊途同归,也许免不得狭路相逢,终有一战……”他又看了朱络一眼,将眼底最后一点波澜也收拾好了,“你如今情形,只怕早晚要彻底动用玄瞳的妖异力量,与其看着你因为莫名其妙的坚持彻底沉沦,不如先由我一试其威,也免了以后半生留憾、长夜空悬。”
“不可说!”朱络慌的跨前一步,被剑清执一掌抵在了胸前。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再尝试靠近,只摇头道,“不可说,清执,你莫拿这般言辞欺我之心。我当下瞒着你,是因连我自己都身在局中,迷雾障眼,又如何能与你说一个清楚明白。”
剑清执仍不让步:“那月儿可知晓?长恭师兄呢?”
朱络苦笑一声:“澹月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至于师父他……师父心思,有时连我也分辨不清,无从窥探!”
“那……”剑清执见他终于开始老老实实与自己应答,心中气性渐觉几分松动。正要再问旁的,却忽然脸色一变。下一瞬,本是虚虚抵在朱络胸前的右掌猛然吐力,用劲极巧,似重实轻的将他一掌掀翻出去两三丈,转身一磨,丹霄绽芒,一道剑痕斩在朱络脚前寸半距离,同时低声急急催促道:“你快走!”
出声同时,天际擎风破云之声已近,更有一抹青光当先破空疾落,直奔朱络面门。朱络目光一闪,身形一瞬幻动,奇异路数全然与碧云天武学大相径庭,更隐带一丝诡谲之意。明月环一刃双分,看似一招之内,实则变换叠出三四,俱被他轻而易举避开,末了屈指一弹,一声清脆,将两道青光荡得倒飞出去:“玉完城之人?”

半空现出数道人影翩然,当先者正是越山容,伸手一招,青光离合,重新化作两弯冰薄冷刃落回他手中。他未再继续出招,视线扫过周遭雪地上一片狼藉,血红片片,又见剑清执唇边隐约血痕,惊讶道:“云主与这魔人交手了?你的伤势……”
剑清执察觉他的目光所指,顿觉几分尴尬,又不好露与言表,只得胡乱用手背在嘴角一抹,搪塞道:“我无事,先找越少城主要紧!”
这句话一语双关,分别落在朱络与越山容耳中,各自听出不同意味。朱络登时恍然了越山容一行杀气腾腾的来意,越山容却是看得清楚朱络胸前手上大片血迹斑驳,分明乃是剑伤所致,只当做剑清执已将对方气焰全然压下,心中不由一松,立刻高声道:“速将此人拿下,问出少城主行踪!”
他身后随行诸人闻令,登时各个亮出法器兵刃,隐约在进退中勾连出相契之势,呈半月形向朱络围了上去。剑清执身在战团之外,见状眉头微微一皱,正在心思疾转之时,忽听仍站在越山容身侧的越九华惊呼了一声:“七叔,那是琼田!”

一声惊叫将众人视线皆尽拽了过去,就见越九华正伸手遥指着朱络身后一片密匝匝的树林。有个少年模样的身影在最外围的几棵大树间一晃而过,虽然现出的时间极短,但玉完城中之人却无不认得分明,也纷纷叫了起来:
“是少城主!”
“少城主!少城主!”
“小琼田!”
像是应和他们的叫声,数息之后,林子中忽然高声传出个怪腔怪调的嗓子,尖声怪笑:“好生热闹!好生热闹!朱老大,你好似遇到了颇大的麻烦,可要本座帮忙?”
一听那个声音,剑清执倏然一愣,那把古怪尖拐的嗓子说起话来有如白骨相擦,就算烧成了灰他也认得出,正是曾与自己战至生死相见的髅生枯魅。他随即才记起来,先前越山容也曾提及过这只白骨精灵亦与朱络沆瀣一气同行。只是两人方才重逢,一时间密密心事只在彼此间激荡,还未能言及其他。思及此心中不免有些五味陈杂,更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眼神纠结晦暗的向着朱络瞥了一瞥。
朱络倒是将这一眼接得正着,此刻内心也只能苦笑两声,有口难言。那边髅生枯魅已张扬的拖着脚步从林子里走出来,“嘎嘎”怪笑着续上了后话:“玉完城的诸位诸位、碧云天的西天云主,久见!久见!不过当下本座与朱老大尚有要事待办,急急要走,不克陪各位叙旧,唉,见谅!见谅!”
那不过半人多高的小骷髅,得意洋洋甩着两根胫骨踱步,一名锦衣少年紧跟着他被推拉着出来,垂着手,一身上下整整齐齐,全然看不出什么异样、可曾遭受过折辱欺凌?不过听到在场一片人声,忽一抬头,也状似十分惊喜的大叫了一声:“七叔!四哥!清执云主!你们终于来了!救我……不不不,七叔,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就是救我了!”
髅生枯魅立刻在旁吼了一声:“什么救你!救你什么!你陪着我们平平安安走出这一段路,就放你安生回去了!本座当真许多年不曾这么伤悲……什么悲过!要不是朱老大给你求情……哼!哼哼!”
越山容已是黑了脸,直勾勾盯着他们,磨牙道:“魔类,快放人!”
朱络已在这几句话间退后几步,眼看也靠近了髅生枯魅与越琼田身边,轻笑一声:“越先生放心,在下与小越莫逆相交,断然不会伤害他什么。只是这一路前行颇不太平,藉他身份相送一程罢了。待到我们离开不尽山,定然将他完好无损交还。”
他这边温声软语,好言相劝,身后的髅生枯魅却更干脆利落,直接阴恻恻开口:“诸位,烦劳让一让路,让一让路。”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越琼田蓦的乱七八糟的惨叫起来:“啊!啊啊啊!我的脑袋……啊!我的手!疼疼疼疼疼!啊啊啊啊啊!”
朱络的眉头猛的一抽,听不下去的侧过脸:“先住手,别动小越了!”
话音一落,那边越琼田登时应声收了惨叫,只“噗通”一屁股瘫软在地上,满眼闪着泪花花的看一眼朱络、又看一眼越山容等人。
髅生枯魅咔哒着下颌骨笑得更加阴森:“诸位,好聚好散!好聚好散!怎的就不愿听本座良言呢!你们再不让开,吃苦头的仍是越少城主。本座急事,这就走啦!走啦!不必多送!朱老大,走啦!快走啦!”说着话将手一伸,白骨指爪勾着越琼田的后背衣裳,拖曳他站起来,不再看空地上面色各异的一干人等,只冲着朱络继续“走啦!”的招呼个没完。
越山容气得双手都在发抖,面对此情此景却是一时间无可奈何。再看剑清执,同样气色凛然,像是在强行压抑着怒意。而对面那三人已又在僵持中退出一大段距离,忽听越琼田泪眼婆娑的喊了一声:“七叔!”将玉完城众人的视线皆尽叫了过去,而朱络趁着着这不过转瞬即逝的空档,飞快开口,冲着剑清执无声的吐出两个字来:“等我……”
刹那间一蓬玄焰绽起,裹了三人化作一道疾虹,冲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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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1:3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九  冤家路窄

暗云低压,群峰簇簇,连绵山脊之间,兀见一道火流星,外裹玄焰,划空而过,疾投远天之际。
这般迅疾遁法,正是朱络抽取玄瞳内浩瀚之力为用,全力施为下的结果。投眼下望,山河易过,莽莽雪岭如银蛇起伏逶迤,一路蜿蜒向看不到尽头的天边。
朱络在心中默默又念了一遍不尽山之名,当真山势无穷无尽,横亘在天地之交,自己这般全速行进犹然不见边际,也不知何时才能当真走出这片山脉,转往长留山。                                                                                                                                                                                                                  
长留长留,一想到这个地名朱络便忍不住暗暗叹气。方青衣留词轻短,但行事作为间分明隐见了决绝之意。至少朱络自己是全然看得明白了的,他却不知如今越琼田是真个不明白,还是宁愿不明白……只是这些事如今倒是不必他操心,他再想操心也是不成了。越是一路向南风驰电掣的赶路,心中隐隐浮现出的一缕不安就越是鲜明。以他此时心境,本应还大半沉浸在与剑清执别后重逢的一丝窃喜中,不该生此战栗,但偏偏这股不安之感乍然滋生之后就如影随形,任凭念头几转仍是难以甩开。
正在心思起伏间,忽听越琼田呛着风喊了一声:“朱大哥,离开得足够远了,且先停一停吧!”
朱络眉梢一挑,从善如流按下遁光,三人稳稳落在一处雪岭之上。越琼田抹了把额前乱发,立刻急匆匆道:“朱大哥,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血可止住了?要不要包扎……”后半截话戛然一止,看着朱络已只剩下两道浅浅红痕的手心瞪圆了眼睛。
朱络笑眯眯将手一晃:“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皮肉伤,让你白白担心了。”
髅生枯魅也抻着颈骨过来看了看,晃着骷髅头道:“魔尊玄力幽深奥妙,治这区区小伤,不在话下!不在话下!”
朱络闻言神色却是一凝,他自然也知晓越是催动玄瞳之力,己身内外伤势也随其浸润而在愈发好转。此时非但手上胸口的新伤,一路行来,连体内沉淤的内伤也早被修复了七八分,若再假以时日,恢复全盛乃至更进一步也非是不能。但也正因如此,就如他对剑清执所说,这股诡谲非常的强盛力量与自己纠结难分,随之而来的麻烦只会更胜于眼前短暂所得的那一点好处,甚至越是明了其强大之处,越觉如履薄冰,时刻将有灭顶之危。
念及玄瞳,感应自生,朱络分明还站在雪地中,身子微不可察的摇晃了两下,突兀生出一股失足坠落之感,激得他一刹毛骨悚然。而就在此弹指一隙,之前一直隐约在心中浮现的那股不安感陡然放大得无比鲜明,恍若实质的杀意铺天盖地,在惊觉的同时已逼至眉睫。朱络骇然之下脱口一声:“不好!”猛一扭身要躲,却在动作之际眼前一片光影穿梭变幻,仿佛无数意念碎片绕身破裂飞舞,每一片碎片的边缘皆勾勒着淡淡一抹玄色光芒,而针砭入骨的凛冽杀意也随着碎片的绽开消失得无影无踪,全无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朱络恍惚低头,洁白的雪面上,多出了一枚足印,乃是自己意识错乱下向旁跨出一步所留。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而站在对面的越琼田正惊疑不定的看着他,像是被吓了一跳,啜啜道:“朱大哥……什么‘不好’?”
朱络低头深深呼吸了两口气,又用力甩了甩头,艰难的挤出一个笑脸:“没什么,只是觉得如今我们还没能走出不尽山,怕又旁生什么枝节。”
越琼田半信半疑,但看着朱络显然不愿深谈的样子也只能姑且信了,点头道:“还有七叔那边,只怕也拖延不了多久……”他忽然一顿,另一个名字在舌尖将吞未吞,登时憋得脸颊微红,连忙偏开脸清咳了两声。
只是越琼田晓得避讳,他身边还有一个髅生枯魅却全然不知世事,立刻大大咧咧接口道:“还有那个跟本座打过架的剑清执,很不好惹,很不好惹!本座还看到他咬你的嘴来着……”
越琼田制止不及,咳嗽的声音立刻疯狂的提高变大,全然一副要将心肝五脏都咳出来的架势。朱络也被他的直白言辞说得一愣,但随即见到越琼田那般狼狈的尴尬模样,挑了挑眉,反却一点点笑了出来。这一丝笑容全然不似刚刚艰难勉强,带着全然由心而生的纯然愉悦,甚至还有意无意的抬手又在伤口已然消失的下嘴唇上碰了碰,坦然道:“清执与你七叔他们不是一路,他……只是来寻在下的。”
这一“寻”字,自然不会是“寻仇”、“寻衅”之类,越琼田咳得眼润鼻红,但见朱络坦然大方的样子,便觉自己心头那份尴尬也淡去了不少,只是还控制不住的微微红着脸,结结巴巴道:“那……那就好……那……”
朱络接过他的话,伸手向前一指:“那便继续赶路吧,将你平安送到长留山,我也好再去见他。”
越琼田登时点头如啄米,隐约总觉得自己脑门上明晃晃浮现出“碍事”两个大字。忽见朱络前一刻尚笑盈盈的与自己说话,蓦然一转身,手快如电,一把扼住了髅生枯魅的颈骨,将他一整副骨头架子提得离地三尺,抖得哗哗作响。
“朱大哥?”
“朱老大……”
两声惊疑,朱络只冲着髅生枯魅冷冷一笑:“之前你在三里村坑害清执之事,我到现在都还没与你算账,你是不是当做我已经忘了?”
髅生枯魅一惊,提及三里村的那一刻,朱络身上散发出的杀意鲜明刻骨、毫无掩饰。来自先天魔元的威仪压得他抖若筛糠,一时间连回嘴争辩两句的胆气都没,只听得上下两排牙齿磕得“咔咔”声响成一片,胸骨中的幽火焰头一刹压低得几近熄灭,更不要提做出什么辩解挣扎。
反倒是越琼田吃惊之下竟还能向前跨了一步,似要劝拦一二。只是未待他开口,朱络将手一松,髅生枯魅又整个垂手垂脚的被摔落下来,稀里哗啦摊在地上,只听朱络哼声道:“眼下姑且寄着你的性命,不过你若是再自作主张乱动什么手脚,前愆后怨,合并一算,你这身骨头架子被拆散了,可就未必还能再拼得起来了!”
这一时间,髅生枯魅堆萎在雪中,连头都不敢抬,只能牙齿打颤战战兢兢点着头,七窍胸中的幽火潜藏得不敢多泄出一丝,甚至连一身白骨的颜色都似乎黯淡了许多。
越琼田犹然不懂两人间为何突生龌龊,但见朱络松了手,髅生枯魅一条小命应已无碍,也暗暗松了一口气,话在嘴边绕了又绕,不知是否还要问下去。
朱络像是洞彻了他的心思,拍打着两只手,轻描淡写道:“这小东西蠢中藏奸,最会在关键时刻坏事。小作警示,对你对他都好。”说着话,目光似有似无瞥向髅生枯魅胸骨中已缩成豆大一点的幽火细苗,又在鼻子里哼出一声笑,“走吧!”将袖一甩,玄焰再起,裹了三人离开。

再行遁法,速度更比之前又快上几分。不尽山的冬季凛冽酷寒,身在半空疾行,猎猎冷风如刀,几可刀刀见血。朱络以自身真元将越琼田与髅生枯魅一并护持住了,飙行一阵,却忽然心意微动,将自己半身防护一去,头脸一刹暴露在了风刀之下。猛烈的寒风登时劈头盖脸扑来,逼得他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若非已有准备,连正在施展中的遁法都免不了受到影响。不过也正是因准备在先,那几乎能将人割裂的狂风刀子般犁过眉眼肌肤、甚至仿佛丝丝刻入骨缝中时,朱络不觉难捱,反而觉得这冰冷刺痛的感觉使得自己的意识舒适了几分。片刻前突兀涌上心头的暴戾酷烈的情绪在风中渐渐冰结,又慢慢的沉潜下去,重新给他留出了一块喘息的空间。
索性就这样素面顶风一路前行,身边耳畔疾风吼啸,身下山景有如浮光掠影,渐渐涤平了胸中大半郁气。一口去遁出一日半日之久,不尽山中日夜轮转,钩月升而降、白日沉复出,朱络再一抬眼,却有一片奇景撞入眼来。
正是在他前行的方向,陡见双峰高拔出云,冬雪皑皑上下披覆,如一对玉笋高出群山之间。那双峰并齐,高矮相若,相间也是不远。与其说是两座峭峰,倒更似两根插云石柱,紧守不尽山南麓门户。而一见双峰,朱络心忆书志之中所载地貌,心知这连绵不尽山终是将到尽头。之后再行,便要多出许多荒野人家,村落市镇,不似之前那般莽山荒芜,连日不见人烟行迹。
心思转动处,松了口气,向越琼田笑着打了声招呼:“可算要出山了,这几天走得当真艰辛!”
越琼田被他挟裹在遁光之中,本不需自己费力,但连日赶路,精神也不免觉得几分萎靡,闻言大大松了口气,随即忙道:“那是不是快到长留山了?”
“才出不尽山罢了,路上总还要花上几日时间。”朱络心情难得畅快,顺口便答了他。只是话说出口,忽然心中一憟,似乎有所异觉。偏偏那点悸动又是微乎其微、一闪而过,连捕捉痕迹都来不及,更勿论感应指向为何。
再一抬眼,南麓双峰已是不远。今日难得天晴气朗,白云薄雾缭绕山峰半腰处,再被初升日光一映,隐隐竟有五彩霞光烁动,宛如虹霓,耀目辉煌。那彩霞流水一般,流离变幻,一时聚合成团,一时渐渐舒张,视之如虹桥贯云,横跨于双峰之间。

流水般的霞光,也正自一人指端绽开。
风天末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他自被山河梦帙卷出战团,直接坠入不尽山深处,群峰如林、万谷如流,非但丢了朱络的所在,甚至连己身所处都一时迷乱,难以分辨。无奈之下,也只能粗粗以日月山川之势判断方位,随即一路循东而行,先破自己眼下困境。
这般走走寻寻走出三四日之久,犹然不见曾经到过的地方,风天末心中急虑怒火争相煎熬,偏又无可发泄,正一股气不得不憋在胸口之时,却巧遇了一行两人于左近匆匆路过。眼见二人遁光清正,不似邪妄,乃是这数日来风天末第一遭遇见人迹,略觉欣喜之余,更直接上前将人拦住,客气询问这一带山中路径详情。
只是彼此交谈方知,这两人也非是不尽山中的修者,而是来自逆流川玉完城。此番入山乃是领了族中事务,不想遇到些棘手的人事阻拦。他们一行只得兵分两路,一路继续在山中盘桓,一路却是要往临近不尽山外围处接应后援,也就是此刻当面的两名炼气士。两边本不过萍水相逢,只是风天末拦人在先,未免误会少不得当先自报家门,听闻他乃是碧云天东天震云主,那两人待他态度登时亲近了几分,再细问,方才得知了越山容与剑清执一行在不久前与朱络等人对峙的经历。这二人本就在越山容身边随行,对此知之甚详,也不需向风天末隐瞒什么。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中,登时将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听得风天末又惊又喜,惊在剑清执竟也前来了不尽山;喜在踏破铁鞋无觅处,竟能峰回路转得知了朱络的行踪所在。两般心思夹击之下,再难继续耽搁,草草告别玉完城那两人,立刻纵起遁光,直向南方而去。
虽说眼下朱络何在仍不甚分明,但既有要出不尽山之言在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南而行。风天末心中打定主意,不管此刻自己身在山中何处,只一心锁定不尽山南麓山口,定有八九分的把握等来欲等之人。而当下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尽快越过层层不见尽头的山峦,抢在朱络之前先行抵达南麓。
他身负碧云天中东天震一脉道法,本就是风雷之属,行速迅疾。而在此之外,风天末别有另一桩偏得,却是连一干同门也无从知晓。那乃是在他入无心云相闭关之前,炼气界素有惯例,各家弟子修有小成之后,多半要出门游历磨炼身心增长见识,时间或长或短,但看个人所好。风天末少时气盛,又初得了凤翼宝弓,正是春风得意之际离山出游,彼此偶然一时兴致之下,曾与人赌了个巧宗,翻本大赢。这与他做赌之人,名唤南云飞凤,乃是飞天境掌门南山君长子,因这一败,不得不暗地里输了半本家传要诀“一念流光”给他。世传有云:“飞云走日,犹逊流光”,便是“一念流光”这一轻身速行遁法的赞誉之词。风天末虽只得了半部,自家参悟之下,也大有所获。只是“一念流光”到底是飞天境秘传,若无心法修诀相配,极损经脉修为,他学虽学得,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施展。但当下恨火熊熊,压抑数日后乍然一爆,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毫不犹豫强催修为,运使“一念流光”遁术,百里轻纵,后来居上,竟当真快了一步登上不尽山南峰之地。高居山巅目运青瞳异能四望,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之后,果见一团暗红光焰自北而来,离火为表,魔能为里,触目惊心。

此时此际,也正是风天末立身在双峰之间。凤翼长开,化作异虹,悬于身前,竟是号使双峰为弓柄,张弦于天地,腾开了一张巨大天弓。流霞五彩,祥云绚色,环绕着双峰异弦,随着长弦逐渐拉满,瑞气愈盛,风天末却只将一双鹰眼,居高临下,遥遥望往天际那团正在急速接近的玄火流星。张扬的焰气烙入他眼底,映成一片咆哮狂澜。
蓦的一声轻叱,风天末脚下云光大绽,长风一起,托身扶摇直上。铮铮弦颤,亦随之张开到了极致。冷蓝色的电芒流窜不定,宛如银蛇狂走,而在冷电最为汇集处,风象灵矢缓缓凝形,初如三尺电弧,风雷一转,瞬间长可数丈。就在风雷交汇、电窜如龙的那一瞬,喝声止,风天末抬手扬弓。“铮嗡”一声震响,灵矢离弦,挟风雷疾飙而去。所过之处,风云俱变,山峦若开,只见一道银蓝光芒,杀气凛冽,所指之处,正是玄火流星来路,不共戴天之人。
六象灵矢,各得凤凰六象,锻造祭炼而成。风灵之速,快逾奔雷,纵然有那开弓放弦时的发匮之声,与天际云穿异象,仍是防不及防。朱络三人正在遁行之中,乍见前方剧变,杀意临身,却全然不及反应。那一点惊讶、战栗、毛骨悚然的心思才冒出头,杀式已到近前。只闻轰然一声,髅生枯魅最先嚎啕惨叫,顿时化作漫天骨屑分崩离析。一大蓬灰烟细若齑粉,直从半空中扬散。
朱络与越琼田同时大惊,越琼田脱口大喊了一声:“小骷髅!”蓦的手臂一松,朱络忽然放开了一路拖着他的手,改为猛推了一把,匆匆道:“快下去,自己躲开!”越琼田又惊又吓,不及反应时身子已一个栽歪从半空中直坠而下。好在他心绪大乱之时,也有动作出自本能,忙空中捏了道法诀,托住己身,又将手一抖,祭起三光定乂。眼见一蓬浅淡金光护着他飘飘扬扬向下落去,忙又抬头喊道:“朱大哥,你也……”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三道比他的声音还要更快的箭矢,通身窜动蓝白电光,正紧衔在适才惊天一箭之后,向朱络取命而来。风天末一箭功成,顺利将玉完城之人口中“胁迫”了越琼田的髅生枯魅击溃,虽说那副九幽之体不死不灭,但伤势如此,想要重新凝聚如初也非是片刻之功。他开场先除髅生枯魅如断朱络一臂,随即抓住了这难得的一点空隙,箭出连环,箭箭直指朱络,新仇旧恨,公愤私怨,不死不休。
朱络那一头,虽说被突袭得措手不及,但六象灵矢,何其熟悉,登时头皮一紧,便知风天末已是追来,先前几次三番心悸预兆到底成真。但当下情势紧迫,由不得他再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只来得及电光石火间先将越琼田一把推出战团,随即也不再藏拙,半空中翩然一转,玉笛绽开一片红光,化作寸心鞭。赤红长鞭在身前一挥,腾出一片火壁,迎上连环三箭。顿时风雷炸响,火云张狂,立身之处云海已成煊天火海。烧透了半边天幕的雷火中,人影如流星,应着箭矢来路冲出,直向双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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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〇  在劫难逃

南麓双峰,乃是风天末借助地利最得力之处,凤翼异弦,张开天弓,更添三分威势。朱络心中也是透彻,寸心一扬,烈焰亦成火矢,逼向风天末,要迫使他退离双峰。那火矢之中,隐含玄力森森,却是风天末料不及的手段。两下一交,顿时吃了闷亏,再看朱络身形,已掩到近处,只得也叱喝一声,抖手收了双峰异弦,重新化作凤翼弓,当面锣对面鼓的迎了上去,一抬手便是日月双行,不留半点余地。
两人便是这般,直接在双峰之下大打出手。一者藉玄瞳之威,出其不意;一者有十年坐关苦修,更上新阶,倒也勉强算是旗鼓相当。只是风天末怒火烧胸,招招式式凶悍无遗,朱络反却束手束脚住了,既不能当真拼出一个你死我活,又不得不全力应对杀招还击,当真越战越是捉襟见肘,心力交瘁。风天末却只当他心中有鬼有愧,愈发火上浇油,手中拈矢,叱喝一声:“朱络,你当下束手就擒,与我回碧云天受审,我便寄下你此刻性命,算是同门一场,最后一分情分!”
朱络登时苦笑,掌中寸心分毫不让,叹道:“看在这最后一点情分上,你不若放我一马,天长日久,我自有给你一个交待的时候……”那后半截话顿时便被一道银雷劈散,风天末视他如同不可救药,气怒攻心,弓弦满处,灼升九日之象,乃是日象之灵化升到了极致。这一记箭矢未出,已先搅动得风云色变,朱络认得杀招,倒吸了一口冷气,忙也将离火与玄力并举,护住周身为先,不敢妄动。而再看风天末,本已因施展“一念流光”带了内伤的脸色更又白上几分,双唇紧抿,一双眼却炯炯发亮,似乎与那九日虚像一同烧灼起来,拉弓推弦,冷唾一声:“那你便受死吧!”
“我当真是死不得!”朱络还有余力说笑,嘴巴动着,周身也已戒备到了极点。眼前蓦的轰然一声,金焰如山,压顶烧至,护于身前的离火盾墙只一相接,便如薄纸脆冰一般,“刺啦”一声,已是湮灭无余。好在其后薄薄一层玄力铺开,将九日之威阻了一阻,卸去大半。朱络“呸”一声扭头吐出一口血沫子,手腕一转,寸心飞旋而起,还能趁隙还手,只是他见风天末连压箱底的招式也掏了出来,明白今日难以善了,当下战胜无望,也就只能尽力一搏,好求得一个空隙破绽,立刻捞了越琼田与髅生枯魅远走高飞。情势迫人,少不得拼得再添几分内伤,尽力施展鬼踪之术,就不信风天末还能再次后发先至,追到几人前面。
这般念头电闪瞬过,已是拿定了主意。当下招式未老,而风天末催动日矢全力一击,也正在一个后力浅缓的间隙。朱络当即将一身修为灌注寸心,环身一转,周遭山石皆炽透宛如琉璃,草木俱焚。双峰之间厚重冰雪一瞬尽化,硬生生从地底拔出了一股地火元力。随着一声尖啸,火凤现形,红莲相簇,直扑风天末。那凤喙莲瓣之中,凌厉剑气纵横,却是由南天离秘传剑法化用而来。朱络虽然惯用寸心鞭炼做本命法器,但到底身为裴长恭亲传首徒,这一套明潋滟剑法,自幼多年修习,早有心得,即便平日少有动用,运转起来仍是得心应手。当下离火仙剑融汇相合,威势叠加,即便风天末修行有成,面对他这倾力一击,只怕也难免要吃上几分暗亏。
正心里如此这般的盘算,眼见火浪压向对面,朱络甚至已暗暗做起了立刻转身开溜的打算。他心里对自己这一招颇是自信,但也不敢彻底托大,仍分出心思瞥向对面,却见风天末不闪不避,身畔六彩同耀,陡然卷起一股飙风。风势如龙,咆哮应招。
朱络见此却是一愣,碧云天四脉之中,东天南天交往最近,盖因修行法诀暗合风火并举呼应的缘故,甚至默契之人,多有合招。只是当下双方对阵,南天离火攻势强悍,再以风应,不免事倍功半,应是一步败笔。就是不知风天末何以错手若此,难不成当真是对自己恨之欲狂,竟致阵脚大乱的缘故?
他这样一想,苦中作乐险险失笑,但心中已是笃定了脱身之策。半空之际,火凤风龙已一瞬交接,烈焰焚风,轰然一涨,直直迸成一片火海,瞬间吞噬风龙。却也就在此时,一股怪异吸力竟是贯透火海冲击而来,直击朱络心神。这力道来得蹊跷怪异,朱络措手不及,脏腑之间猛然一重,气海之中源源吐出的离火真元同受影响,开始动乱不止。
他蓦的心中一惊,便见火海之中,也同样忽然震荡不休,无数焰簇狂吐乱迸,仿佛正在被一股大力搅动。只眨眼间,闹动的源头出现,火海当中浮现巨大风旋,正是先前风龙之力聚化而来。漫天烈火,吐息间尽纳其中,暗灰色的风眼已烧做赤红,又渐渐转为暗红,如兆不详。而朱络身在一端,全身真元似乎也被那风旋中的巨大吸力牢牢牵制,非但难以抽身,更为不使悍力反噬,只得继续拼催真元,一较高低。
只是那风旋之中的强悍巨力,哪怕风天末无心云相十年坐关,也不至于提升若此。朱络咬牙苦苦支撑,脑子里却转得飞快,思索缘由,陡然一个念头浮现,登时心中一悸,脱口喊了一声:“风天末,你……住手!”
尾音惊颤,那厢风天末却是咬牙一笑,脸色愈白,而嘴角渐渐渗出一点红痕,便把那笑意衬得更加狰狞。他张弓开弦,灵矢现形,湛湛如青天之行,指向赤色风旋中心。风旋如有所感,越发剧烈颤动,仿佛无穷之力,澎湃将出。而凤翼之上那一道天象灵矢,正是这股浩瀚力量的引子与指向,不可断、不可止、更不可挡……
锵然弦响,轰然一声风火齐卷,一瞬竟遮蔽了半边天幕,唯见黑烟红焰狂风,炸成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巨物,由灵矢为导,卷向朱络。朱络一身修为本就被风旋拖沓其中,那遮天之势,刚只当头压下,喉头一甜,已是经脉内腑不堪剧震,喷出了几口鲜血。但间不容发之际,不容他回气调息,之后巨力一浪接续一浪,无穷尽般扑来,直欲将人碾做齑粉。朱络大惊失色,对此前所未见,忙使尽全力抵挡这一招之威。只一弹指间,身如飘叶,直被击退数丈不止,双臂骨骼“咯咯”作响,持鞭的手腕陡然一阵剧痛,腕骨不堪其负,顿时折裂。
但当下朱络已是顾不得这点疼痛,心念一动,寸心转入左掌,继续化出焰壁防护己身。他变招已是极快,风火雷霆却比他的反应还要更快几分,轰天之势不止,强悍力道已自折断的右腕疯狂冲入,仿佛只要一瞬,就可碾碎全身血肉骨骼,除寸心乃是本命法器,可应心意而动外,周身竟是被这股力量死死压住,分毫难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狂飙怒吼着将焰壁一道道击碎,纵然已被削弱了大半,仍是轰至眼前,难躲难避。
这一击之力,避无可避落在身上,便是半条命也要去了。只是还不待朱络心中筹划如何拖着半条残命逃出生天,杀机近在毫厘之际,风火雷霆陡然旋开,惊见箭矢森寒,青光拔目,贯喉而来。
这一记灵矢隐于风雷浩势之后,更是杀手中的杀手。朱络一眼瞥见寒光,喉间已是一凉。弹指须臾间,既好似脑中一片纯然空白,又好似无数念头翩然闪过,绚烂炸开一瞬,反倒是灵台之中一点真识不灭,较之自身动念更快,幽深玄力不催自动,全力一冲。登时数声脆响,也不知身上筋骨经脉摧折了几处,以自身血元魂精为引,爆出一股强横真元。真元一瞬凝于身外,竟是硬生生将灵矢来势阻了分毫。朱络恍如大梦惊醒,连忙勉强扭动脖颈,偏头一避……然而究竟先后有差,仓促之间,喉间要害勉强仰避挪开数寸,却是“噗”的一声,另一声轻响惊雷般在脑中炸开。
一刹那间,朱络甚至不明白为何这般轻小的一点声音会在耳边爆如雷霆,只是随后,更闻一声惨叫自自己口中冲出,随即一股锐利如破脑穿颅的剧痛才爆发出来。瞬间黑烟、熏火、雷霆、血雾……都在眼前绽成了一片怪诞的影子,玄力倒冲灵矢,生生截断险些洞穿头颅的箭势,却也将朱络震成了一只断线风筝,轻飘飘倒飞出去十余丈,狠狠拍在了一片石壁上。
朱络惨叫的力气也被这一拍彻底掐断了,闷哼一声,跌跪在地。奋力扑腾了一下,却连站起身的力气都被击散,只能狼狈不堪的半跪半匍匐在地面。风天末随后追击而来,虽也是咯血淋漓、鬓发蓬散的狼狈模样,但周身霞光烁动,已比他强上不知多少。转眼踏风而下,挥了挥手,微风扫开周遭灰烟石粉,两人一别十年,终是又一次真真正正的站到了面对面——不过三五尺远近的面对面的距离上。
只是朱络剧痛撕心,全然顾不及此;而风天末,更是没有半点此中感慨。抬手抹了抹嘴边拭不尽的血痕,眼见那血红又在手背上开始蜿蜒,却低低的笑了一声。
他以凤翼撑地,双眼一瞬不瞬盯着狼狈趴伏着的朱络,讥讽开口:“朱师弟,被自己的南天离火反噬的滋味如何,可好得过向同门挥剑?”
“朱师弟,你可知这是何招?此乃一卷得自古洞天的秘本残卷,内有一式,可并举风火双元,同心施为,威力难挡,逆转其行,便成当下你身受的这一记绝杀。”
“朱师弟,此卷为我入无心云相之时,杨辰师兄所赠。他嘱我收敛脾气,日后需与你好生相交,碧云天四脉,同气连枝,修途漫漫,该是互相帮扶,岂能再如童稚之时那般内斗无休?”
“朱师弟……朱络!”说至无话可说,终成一声恨透心脾的怒喝。风天末身受古式逆用的反噬之力,一身气血激荡,同样十分难过。经脉中乱窜的真元一时难控,索性直接飞起一脚,将朱络踹得如滚地葫芦般再次撞上身后石壁。朱络闷哼一声,半身仰躺,终于抬起了头。
满是血污灰迹的脸颊上,最刺目的,乃是一道涓涓鲜红,自左眼眼窝中止不住的流淌下来。朱络一手捂在眼上,却捂不住那片赤红血色,只能咬着嘴唇不住的吸着冷气。眼前昏茫,脑中亦是疼得混沌一片,风天末字字控诉,恍惚听得,又恍惚听不得,痛到极致,反而弯了弯嘴角,咳出一口血,带着一声呛笑:“杨辰……师兄……啊……”
风天末也陪着他笑了一声,咬牙道:“只废了你一只左眼……你还不若适才被我一箭射死,痛痛快快的为杨师兄偿命。如今你既然侥幸不死,便随我回碧云天吧。审堂之上,就不知你能熬过几道生死关卡了!”

口出冷言,风天末又缓缓平复了一下翻腾的气血,再看朱络的模样,像是已全无反抗之力,一手掩着被射穿的左眼,仰面瘫在地上气息散乱。另一只眼却是糊着血污仍直愣愣的睁着,目光朝天,也不知是在茫然的盯着什么,还是已无物可入眼中。
这般全然示弱的狼狈模样,却是除了两人幼年初识时,这二十多年的相处中第二次得见。
风天末看他一眼,讥讽的扯了扯嘴角,懒得再开口废话,将凤翼一提,刺向他气海要穴,要将朱络一身修为彻底封住,免得押回碧云天的路上再旁生枝桠。他心中怨恨非常,手上力道就也不加收敛,一记下去,只怕朱络腹间登时还要多出个血窟窿。然而弓上骨角刚刚触及衣衫,蓦的一顿,却是朱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一擎,硬生生将凤翼攥住。利弦如刀,立刻将他掌心皮肉血淋淋割翻,他却还是固执咬牙,手上用力托住,断断续续挤出一句话:“我……尚不能顺你之意……”
风天末怒极反笑,手腕一振,力贯弓背,猛的又将他抡开。“咔嚓”一声响,那一只左腕吃力不住,顿时也发出了骨裂之声。朱络身子一挺,一声闷哼,登时连开口的气力都没了,若非胸口还在拉风箱般挣扎着起伏,便与死尸无疑。风天末冷眼看他,更是如看一尾搁浅之鱼,奋尽余力做出最后的挣扎后,彻底已成俎上之物,除了认命,别无他路。只是他却不知,此时此刻,朱络眼中被鲜血糊满的世界已然流转生变,左目掩成一片漆黑,右目之前,满泼的血色正化作一轮鲜红血月浮升而起,将天地所及,都涂抹成了一片妖异的嫣红。朱络神思半是恍惚,半是清明,直目瞪眼,直勾勾盯着那轮红月,直到那巨大的月亮缓缓晃动了一下,恍惚竟化作一枚巨大的眼瞳,冷森森与他对视。
血瞳朱纹,丝丝缕缕绽出细痕,垂落下来,便是漫天红雪,覆在了朱络不知何时沉入玄瞳幻境的破败不堪的身子上。而风天末此际所见,竟是分明已连挪动手指都不能的朱络身上陡然爆发出一片玄光,难以抗衡的巨力刹那横扫周遭,迫得他提元疾挡,犹然被震得连连倒退,直退出十数步外。而震荡掀起的雪尘散落,朱络一身所在,已被一个巨大的玄色光球团团裹住,诡谲幽深之力毫无忌惮的四下散发着,将光球托举浮于半空,亦隐隐将风天末隔绝在了数丈之外,分明不许他再次靠近。
风天末一惊之后,登时咬牙冷笑,反手扣着凤翼叱道:“这就是你偷偷修习的魔功?最后的依仗?朱络,你今日当死,你以为这样便能逃出生天么!”话音落,神弓扬,弓开如满月,灵矢似流星,数箭同出,各挟风雷破魔之威直向玄色光球。
而神识沉入玄瞳幻境的朱络此时已不闻风天末斥责之言,曾经的那个声音充斥于幻境之内,即便他的意识尚在混沌昏迷,喃喃咒吟仍反反复复、无孔不入的钻入耳中、钻入脑海、钻入灵台最深处。仿佛许久,又好似只是一瞬,朱络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无意识的呛咳一声,随即竟是与那声音奇异相合,嘶哑着挤出几个字:“谁当此行?谁当此行……”
失了主控的意识在无知无觉中渐渐与玄瞳灵音合流,缥缈愤懑的怨怼盘旋在红月之天、红雪之地、神识溃散之身。六年共存、数月侵染,如今在生死一线之际,这具窥视已久的躯壳终于彻底放开了最后一道关锁。漫天红雪被怨力裹挟成一个巨大的雪涡,上通血月、下衔于朱络胸口,庞然强横的能量和意念开始尽情倾泻,向着神元失守的肉身内灌注。一连串轻微的爆响从头至脚出现在全身,无数细小的伤口此起彼伏在每一寸皮肤上炸开,溅起的血花又在瞬间被裹上浅浅一层玄光压了回去,绽裂的皮肤转眼复原,没再留下一点伤痕。而在目不可及的身体内部,每一处脏腑筋骨经脉也在同时经历着相似的过程,宛若一场不容违逆的洗筋伐髓,将无穷怨怼、无边暴戾、无尽威能一点点的融合进这具身躯的血肉之中,从此再不能剥离。
玄瞳之力的灌注快速而又漫长,虽是自前胸注入,却是从朱络的四肢头颈开始浸染。被淬洗过的肢体泛起淡淡玄光,本是黑压压的鬓发也逐渐攀上了暗红如墨的光泽。而就在玄力四下汇集,终于开始碾向灵台所在之际,朱络胸口的位置忽然“噗”的一声,绽开了一片血光。与之前玄力洗练肉身时造成的转瞬即逝的伤口不同,随着这片血色的溅起,突兀一声剑吟似响于冥冥,随即便见一道清冽寒光破开伤处冲霄而起,凛凛剑威内蕴庚金斩邪之锐,一刹直插入巨大的雪涡中心。如今的雪涡牵系着整座玄瞳幻境,猝不及防遭袭,红天赤地似乎都为之一荡,内中风声骤然狂暴如咆,强悍巨力嘶吼着冲向剑光,要将这一点意外变数碾成碎片。
金庚剑光虽锐不可挡,但终不过是一道寄附之气,玄瞳之力何其强悍,暴起发威之下,也不过数个喘息,便将剑气清芒冲击得七零八落。就在剑芒化作星星点点微光瓦解消失的同时,朱络胸口的衣襟里也传来一声清脆的玉折之声,雪涡没了拦阻,立刻又直指他的灵台神识所在,要继续行侵吞浸染之事。
然而兔起鹘落,变故又生,剑芒才灭,忽见一只满是血污的手掌抬起,快若疾电的一把攥住了雪涡末端,强悍之力应手而发,与玄瞳之力分明同出一辙,此刻却成分庭抗礼之势,牢牢将雪涡中玄力注下的势头扼住,随即手背上青筋一暴,竟是一寸一寸的,硬生生将雪涡从胸口拔离。无数玄气散若黑蛇,扭动着犹然要死死咬住心头血肉,但亦有暗红血芒在五根修长手指间蜿蜒攀出,与玄气搅作一团,各不相让。在这般相持相峙之下,雪涡之末终于被一点点抽出了朱络之身,蓦的听闻一声大喝,一团炫目血芒爆开,无数玄气被强势荡散之余,那只牢牢掐紧了雪涡的手猛然一甩,泼天之力相撞,震荡整座幻境,飙射的气浪掀起漫天红雪翻腾。震声中雪涡轰然炸裂,无数赤红雪片竟逆势倒卷向天,在半空中化作一簇簇暗红的灼焰。焰花成海,烧透血色穹顶,又滚滚喷吐着火舌卷向了高悬在天穹之上的血月红瞳。
红雪赤焰之下,赫然是朱络长身而立,衣袍狂卷、披发张扬,虽仍是一身血迹斑斑的破烂狼藉,连五官面目都被乱发遮掩住了,但黑红焰光绕身而燃,张狂之势宛若脱胎换骨,更有无匹玄力自他之身高昂拔起,灌注于空中火海。得了后继之力的狂焰翻卷如潮,烧透半天,一时竟隐有占据上风之意,肆无忌惮的舔噬着血月之天。

一者为玄瞳之灵、一者纳入半数玄力正伺反客为主,同源两分的两股力量毫无保留的在血月之境中厮杀,整座幻境都开始为之动荡,泼天的雪光、月光、火光化作无数光点溅落、消失、又重复滋生开始,像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旷日鏖战。天穹血色眼瞳冷冷无情,意态如狂的朱络亦是毫不相让,将刚刚被灌注入体的玄力尽数释放出来,无穷无尽的向着穹顶血月冲击。原本诡谲妖异的幻境此刻更似血海地狱,除却毁灭别无他物。
然而,正当这不死不休的僵持持续得几近凝固之时,半空中的血瞳忽然轻轻一晃,好似微不可察的眨了眨,随即其上丝丝缕缕的瞳孔般的纹理开始飞快褪去,也不过几个呼吸间,就又重新退还成了一轮血月的模样。而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一直抵在火海之前的强大对峙之力。乍然没了拦阻,泼天焰海中“轰”的一声爆起数条火龙,咆哮着直冲血月而去,全然要将其撕成粉碎、焚作飞灰。但就当火龙血月一相触,竟出乎意料的没有生出半点冲击震荡。张牙舞爪的火龙一似撞入了一片空无,又好像在那刹那间与血月复归于一体,彼此无别,兀论交锋。
朱络终于“咦”了一声,抬起视线透出乱发望去,月仍是月、雪仍是雪、焚天火海却好似忽然成了无着之物,朵朵焰花纷纷扬扬也在自半空中坠落下来。落至半途,烈气消无,也重新化作片片红雪,一如既往的簌簌投向地面。
他伸出手,将一片雪花接住,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与己身所蕴如出一辙的玄力,没有半点曾要彼此吞噬的疯狂。而再四望重归于平静的血月幻境,朱络忍不住冷笑一声:“你这就放弃了?没能同化我的神识,反倒白白送出了半数的力量。如神如魔之力,也不过如此!”
血月旷照,那空灵缥缈的幻境之声并未如他所料出现,就如同刚刚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若非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鲜明不可忽视,朱络几乎都要以为适才不过一场凶梦罢了。但似梦终究非梦,脱离了悍兽互斗般的搏命状态,几乎一刹便觉身心俱疲。朱络身子晃了晃,脚下一虚,“噗通”一声半跪到了地上。一手撑在雪面,一手压在前额,一连换过几大口气,才觉得脑内沸浆般的意识开始缓缓平息、恢复正常。而喧腾在他周身的暗红光芒逐渐褪去,一并散开的还有在对峙时被体内玄力强加于身的半步神魔的狂态。虚像剥离,一浪一浪遍及全身的剧痛立刻卷土重来,头颅、前胸、腕臂……经历了恶战的身躯伤痕累累,剧烈的痛楚拧成一股热浪冲向胸口,一瞬便成恨怒燎原。他猛的将头一抬,覆面乱发被甩得在雪中猎猎,露出已成一个狰狞血洞的左眼,望空咆哮一声:“风天末!”
杀机如火,焚尽五内,血月幻境中纷纷扬扬的红雪如受召感,骤然变得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而朱络视线所及,透过层层叠叠狂舞着的雪花,高高在上的月轮仿佛又变成了那颗森然冷漠的眼瞳,越来越鲜明、越来越接近,触手可及。
朱络忍不住伸出手,浮在半空中的血瞳滴溜溜落下,不偏不倚的落在了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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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一一  鬼瞳耀世

幻境之外,现世之中,灵矢携风雷之威漫天纵横,欲破将朱络裹覆内中的玄色光球。
这玄色光球乃是玄瞳为保朱络肉身性命不失而自生,其力玄奥却在守不在攻。风天末数式连发,难动须臾,而周遭玄力震荡的余波已渐趋于平复,烟尘扫灭,唯见六象灵矢各色光耀下,无尽幽深的玄色光芒敛似深渊,安然吞噬着一切袭来攻势,任凭风雷聚合,岿然不动。
风天末至此已有些不耐,一是近在眼前即将束手就擒的朱络,一是自身内创越来越难以压制的隐隐闹动,两者皆使他不愿再在此蹉跎更久。眼见诸般攻势无效,当即宝弓疾转,随着一声隐约凤啼,弓弦再开,一金一银两色祥光赫然绕弦而攀,随之凝聚成形。以他立足之地为中心,方圆数丈倏然璀璨两分,一者煌煌烁金似朗日之光,一者耀耀铺银如明月之辉,祥凤瑞气流转其间,尽扫天地间阴晦之存,甚至玄色光球也在两般光芒的映照下萎靡黯淡了几分,被强势压下一头。
就在日月光辉盛极一瞬,弦声一响,灵矢疾出。日形月像堂皇照彻深幽不明所在,化作两股光索纵横绞缠,将玄色光球牢牢络在其中。太阴太阳之力正面硬撼玄瞳幽力,顿时无数细碎的“咔咔”声在光球上此起彼伏。三色光芒彼此间咬合吞噬,渐渐的,整个光球自外向内生出微小却急促的震动,起初只在光球内壁一点,但随着三股力量无处不在的交锋,逐渐蔓延至了整个光球。每一震动,玄色光球外一掌之内的空气都随之微微颤动一分。再至十百千震,周遭光线扭曲之势愈发鲜明可见。蓦然在一声极长的“咔啦”长音之后,变化骤生,环绕玄色光球十步之内的物与无物尽数一塌,似那一片空间被一张无形手掌猛的攥紧一收,有形无形皆受巨力拉扯,一瞬向力而转,难能抗拒。就连站在不远不近处的风天末亦受其影响,脚下一颠,半个上身已不由自主的开始前倾。
好在他应变疾迅,一见异象,立刻功行周身,真元灌注腰背腿脚之中,轻喝一声,亦是迸出一股大力与其相互抵消。而不待他再有动作,巨大的吸力如昙花一现,乍然消无。取而代之一声轰天巨响,刹那天地俱灰、狂飙如潮,金、银、玄三色灵光一息崩碎成漫天华雨,失了对峙之势的三股力量宛如狂澜乍泄,须臾横扫四周方圆。山石树木、冻土残冰、触之皆糜。风天末饶是早有准备,仍脱口一声:“不好!”凤翼弦响,一道土黄灵光纵起如龙将他一身环护其中,但仍是被那股强悍爆裂之威扫得倒飞出去,人在半空已觉胸口一闷,“噗”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此时此刻,风天末却也顾不上己身之创,五指飞轮,流风似水卷开眼前一切遮蔽。赫然 见玄色光球已然不存,取而代之出现在原地的,是原本在内中横躺如死尸的朱络,双臂垂落、披头散发满面血污,宛如恶鬼尸形,就那么垂着头站在陷地足有一尺多深的土坑中动也不动。而一点玄色,小如弹丸,耀如黑日,定定悬在他的额前三寸处,那光彩从未曾见,深沉似渊海无穷,玄光幽暗,反而胜却辉煌五色,不足言表。更甚者,随着一人一珠现身,亦有浩瀚雄力随之勃勃欲发,环绕周身吞吐澎湃不休,不知其尽处所在。
“何物!”风天末只觉一阵毛骨悚然,在那强大的力量面前被压制得分毫不敢轻动。朱络仍是那副垂头盖脸的姿势,但细细侧耳,又能听到正有一声声低笑自他口中发出,一笑一顿,便有一口血沫溢出嘴角,直到一声笑突兀成了哑声,空吸一口气后戛然而止,随即便见他双臂陡然展开一振,只霎时间,风天末忽觉自己眼前所见的,非再是一个肉体凡躯之人,而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那漩涡似乎还算不上稳定,隐隐躁动扭曲着,然而却全不能影响它开始缓缓运转。随着泛着黑光异彩的漩涡转动得越来越快,一股不容抗拒的怪异吸力自其中生出,铺展向当前一切生灵。
风天末首当其冲,黑光袭身一刹,周身魂魄命元便受牵引,似被那股力量强横着要自肉身中抽离出去。他心中大惊,纵然内伤不轻也顾不得了,强行压住悸动的魂元,脱口大吼道:“朱络,你又用何诡谲手段?”
朱络全然不答,漩涡之力愈盛,风天末强持心法,勉强还能稳住身形,忍下灵台中一阵一阵的眩晕冲击,抽空再向四周一瞥,顿时大惊。两人身处双峰之间,虽是严冬冰雪披覆,但远远近近,仍有苍松翠柏点缀白皑之中。更山中些许小兽,不惧北地严寒,在此筑造巢穴栖息。炼气士修行得同天地造化,耳目之间自然听得见得。然而只在那漩涡突起的片刻间,无形之力横扫过处,天地似蒙灰霾,生机宛如潮水褪去,寸寸流失得眼见分明。松柏枯萎、生灵息声,皆是命元生气枯竭迹象。风天末抽了一口凉气,这才心中隐隐明白自己遭遇为何。此时顾不得再去争论斥责朱络修魔修邪的功法,咬牙转腕,穷途之中弓开满月,左手并指于地,顺势拔起,一枚灵矢应手裹着灼灼黄光破土而出,瞬间箭势如虹,直向漩涡正中。
这一箭去势强劲,但箭指黑漩,宛如飞蛾扑火,只接近的一瞬,便轰然一散,重新化作点点土灵辉屑被卷入其中。地元主生,神弓灵矢为其加成,内中生发之气远胜于树木小兽,正是黑漩欲得之物。只是这一枚灵矢之力方被吞入,风天末手指鲜血抹过弓弦,陡然一丝混黄光华复现,一端拔于厚土之下,藉凤翼为引,另一端没进漩涡,却仍在牵引着被黑漩吸入的地象灵矢。地德乃厚,源源生而不绝,即便黑光漩涡魔高一尺,一时间也难以全数吸化。便是在这拉扯中的一瞬,地元成桥,破开黑漩一线关窍所在,风天末五指连抡,顷刻间六十四箭经纬划定,玄绳飞纵,结做定维正行之网,呼啸而去。天经地纬、六合五行、凡世间正行正法,无不刻印其中,轰然一声硬撼上妖异黑漩,竟是生生在那一片无尽玄黑之中,将漩涡之势钉住了刹那。
刹那之后,风天末力尽强弩之末,纵使神弓仙法,真元一溃,无以为继,地象纬象接连迸裂,满地黑光黄彩,碎做一片光屑飘摇而散。而那一缕护住己身的真元也随之一同散尽,吐息一瞬,灵台之中魂元摇摇将出,已是死厄临头。
将出未出,生死一线,风天末的意识在刹那间都似生出几分动荡恍惚。纷乱的视野中,周遭万物摇摇,唯独黑漩正中朱络那副如魔非人的模样看得最是清晰明白。事败至此,他心中反倒沉冷了下来、多少恨怒、不甘、惊诧……都凝作一片寒冰,又化成口中勉强能出声的一声讥诮:“朱络,看看你眼下的模样,你……岂配再闻……‘碧云天’之名……呃!”
话音未落,加诸身上的压力与吸力陡然一增,风天末尽力将双足向地一踏,也不过只勉强拖延数息,随即身如飞鸢,颠颠倒倒直被摄至朱络身前三尺。朱络一掌虚扼,空无一物的手掌中恍惚似闻颈骨不堪重压的“吱嘎”之声,风天末眼前一黑,仅存的意识都几乎随之溃散。就在五感倾颓之际,忽听“叮”的一声清脆,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朱络举臂的动作从他破裂的衣襟中滚落下来,斜斜贯在地面冰雪中。
意外声响引得两人同时侧目,一者无识一者有意,便见雪中横竖跌落着两截断裂的玉簪,玉质润白但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只是断口如削,簪身更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裂纹,全然一副不堪再碰的模样。风天末尚不知此物何来,朱络泛着密密血纹的瞳孔却忽然一缩,一身四放张狂的戾气仿佛被注入了一泊冷水,也为之一凝。这一点变化虽然细微,但加诸于风天末之身的桎梏仍不免露出了些微的空隙。风天末本已失了神的双眼陡然一睁,双臂猛的抬起,死死攥住了朱络伸出的手掌,身后华彩勃张,凤翼腾空而起,绽芒流光,六色齐映,竟是风天末以齿衔弦,箕张似满月,一刹弓开弦响,寒芒湛湛如行青天,直贯朱络面门。
六象灵矢,天象之行最为瑰奇。箭出一瞬,似茫茫青天倒转,映照世人百态不过蝼蚁刍狗,不仁之仁,是为杀心。而在这般极近的距离下,灵矢之威更是弹指间已笼盖两人四周,非止朱络被笼罩其中,风天末自身亦在同殉之列,俨然已成玉石俱焚之局。
便在此时,变又生变,察觉了风天末意图的朱络骤然将头一抬,冷风料峭,将他披面乱发吹得四散翻扬,露出的一张脸上血污糊涂,但在血污之中,原本已成破烂血洞的那只左眼竟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也并非如初。如今嵌在眼眶中的那只眼,瞳仁玄黑,异彩内蕴,如渊之沉。狂躁的冰冷与杀意在玄黑瞳孔之下忽隐忽现,烁动不定,令人毛骨悚然。风天末只一眼望进去,全身已然枯凝难动,心中却大为骇然,眼见这非人之瞳,分明与之前在朱络额前三寸飞舞的小小玄珠模样仿佛。那玄珠妖异非常,如今嵌入朱络之身,只怕便是他当下这副模样的由来根源。只是即便这一刹醒悟,再要如何应变已是不能。风天末心内喟然一叹,双目圆睁,心中脑内一时再无二念,只待杀式临身诛魔。
但他无能应变,玄瞳加身的朱络却足以在灵矢行天的刹那再次出手应对。也未见他如何大开大合,甚至一臂仍在风天末的扣锁之下,另一臂依然悬垂在身侧,似断不断。双臂俱亡,抬头之际,只将幽瞳冷眼轻描淡写的睇向半空,沛然玄力即刻随心化现,凝作血月之影映于天象之下。湛湛青天、凄凄血月,杀心灭灵一夕相交,无声至声,四野颠灭。除二人相抵所在的方寸立足之地,四周百丈瞬间空无,不闻半点惊爆轰鸣之声,只见凡所存物,寸寸皆朽,直至灰化无余。
风天末瞠目大睁,满口血沫咬出两个字来:“朱!络!”声音之中尽然不甘。而头顶青天血月一时俱亡,只有森森杀意如悬刃将落,取命只在弹指瞬间。
就在这杀机将落未落的一念之间,朱络上视灵矢的目光收回,本是漫不经心扫过已全然不成威胁的风天末,不想正对上对方目眦欲裂的一双眼。那眼瞳深处,细细小小分分明明,有一个乱发狂扬,满身魔孽杀机不见半分生人温度的自己,甚至一瞬难以分清究竟是风天末眼底的血色涂红了眼中人影,还是自己的一身赤艳淋漓激红了那双盛着仇恨、愤怒、不甘等等的眼。朱络心中忽倏一痛,仿佛被一柄利刃猛然剖入胸膛,剜出了一个埋葬在心底数年的身影。满身的杀意也随着这道身影的浮现为之一泄,晃了晃头,盯紧了风天末的眼睛喃喃道:“这……这不是我……这分明是他当日模样……”
风天末咳出一口血,想要再动手也是有心无力,反而要靠自己锁紧朱络手臂的力道支撑身体,闻言费力的透过一口气,讥诮道:“这般一身杀伐魔气的你,自然早已不是南天离的那个朱络!事到如今,要杀就杀,何必期期艾艾装腔作势!”
朱络闻言更是连连摇头,风天末每说一句,他满身张狂气势便收敛些许。眼中所见似魔似狂之姿,全然一似当年秘地故人,只是狂态杀态未改,彼此立场却是倒转,化身狂魔之人竟成了自己,世事无稽可笑至此只觉荒唐,冷水浇心莫过如是。心绪转至癫乱处,一杀一存、一正一狂两股念头倏然于意识深处锵然交锋,朱络身子蓦的一晃,忽然昂头向天“啊”一声大叫,身后黑漩登时暴涨而起,势若吞天噬地。而就在黑漩极张至边界虚化之际,惊于眼前变故的风天末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细微似错觉。但不待他细辨,那声音一响之后,并未消止,反而接连不断,此起彼伏仿若连珠。风天末猛的撑起一口气抬头定睛,便见那阔大仿佛妖魔巨口的幽深黑漩上绽开了无数细碎光丝,光丝隐泛红光,转瞬蜿蜒铺开,状似蛛网,密布到了漩涡的每一处。而待到光纹密集到了极限,漩涡终是不堪重负,“咔嚓”几声,彻底崩解无遗。一瞬间无穷烈火自每一道破口横扫而出,暗红色的火焰伴随骤掀的狂风铺开至眼所见处,飞沙卷石,混沌世界,赤焰、红月、烈风、白日、狂雪……种种奇象交杂而现,此争彼夺,在双峰间的白地掀起狂飙。风天末前一瞬尚在朱络玄力压制之下气息奄奄,下一瞬暴乱之风咆哮而至,将既无还手之机也无还手之力的他直接倒掀横飞出去,半空中气血逆冲,七窍生红,“哇”的一声血溅如雨,登时人事不知。
就在此时,突兀一道剑虹起自远天,快似疾电插入这片乱境之中。遁光中人未现身,已先兜出一个圈子一把捞起了昏迷过去的风天末。而大乱源头,亦是中心位置,朱络周遭诸象流离,彼此破碎纠结,搅动乱流似利刃纵横,难寻半点可以近身的空隙。那道剑光不甘的在外围绕了数圈,只闻内中一声咬牙轻叹:“朱络……唉!”随即冲天而起,向西疾去,片刻已出南麓双峰所在,杳杳无踪。

天际烁动不定的红月,亦是倒映在一泓清波之中。
白瓣摇摇,荷叶清圆,乃是洗心流中四时不变之景。除却时而风过平波,吹动花叶婆娑摇曳,与其说是仙家妙境,反倒更似仙境描刻入纸墨之中,年年岁岁,不移不改,一如天月。
偏偏这轮映照了洗心流数十年的明月,在这一刻添出了几分异象。
裴长恭在玉阶前临水而立,他近来似乎精神不错,也不知是不是裴长仪又带回的许多灵丹妙药的功效。因此平日起居,不再拘束于水阁银阙之中,偶然兴起,也常出外走动。甚至还有一次兴致颇佳,以身外化灵之法前往南天离,亲身指点了几句一干弟子修行之事。这几乎算得上破天荒的举动登时惊动整座碧云天,南天离中一时盛况,堪称十数年内不曾一见。
不过他如此行事也不过只此一遭罢了,此后诸事仍大多由亲传弟子君又寒出面打理。此际炼气界中动荡滋生,碧云天虽远在平波海,但因先前裴小舟之事,也免不得受到几分影响。宗门中弟子多有闲暇时凑在一起悄悄议论纷纷的,君又寒每日进出洗心流与南天离,想或不想,都不免听了个七七八八。他心中本就有龙山之事的症结不能释怀,这一来不由得更添心事,思虑一重,连带着精神都有几分恹恹,时不时便因一事一物突然走神,神游天外去了。裴长恭撞见几次,一时间却也不得开释之法,只得权做他骤然一阵情绪不稳,放他常出洗心流外走动交游,舒展舒展心胸。
君又寒奉师命外出散心,偌大洗心流,便只余裴长恭一人。因此红月迷离,忽生异象的这一刹那,竟是再无第二人得见。
异变来得突然,前一刻尚是仙景清丽水漾荷圆,只眨眼间,天月之色蓦然被一层厚重阴影拖曳而过,原本美妙之极的浅绯淡红,骤然变得浓重如血。那月缀在天幕,就好似天际忽然绽开一颗赤红的眼眸,红眸似血,沥沥落下的月光也就成了一片血光,无数猩红雨滴自月中淋漓而落,凡所及处,皆成一片腥赤。
平如晶镜的水面在血月下生出癫狂震荡,“哗啦啦”变大的水声躁动不安,满湖清荷皆被拉扯得起伏摇晃,更有几朵白莲仿佛不堪如此折腾,苦苦支撑了片刻,便被劈折了几瓣花瓣,凄凄凉凉掉向水中。
花瓣将触未触水面的刹那,裴长恭的动作更快几分,袖摆一拂,一股柔力承来,堪堪托住。随即这股力道更以他立足的玉阶为点,似徐实疾扩散铺开,片刻之间,已笼住了整座洗心流。一湖之中,残花点点俱被托起,凭空缓缓打了几个旋,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拈着,复又接续在了花盘之上,薄玉颤颤,依然鲜活欲滴,全不见半点凋零之态。但随即漫天血雨零落,细碎的雨珠打落在花叶上,登时化作一滩滩血红,又沿着叶脉花梗顺流而下,滴滴渗入清冽湖水中。无数血丝争先恐后在水面扩散,本就不安的水浪躁动更甚,湖水翻腾如沸,昔日清波顿成血色混沌的浊流,不断涌动拍击冲撞向压制着水势的无形之网,赤花四溅,跃动不休,似乎正被那轮腥红的圆月吸引,要冲向天际,冲进那枚血眸之中。
裴长恭见状,皱了皱眉,又向阶下迈了两步。泼溅的水花冲刷得临水之阶一片湿滑,连踏在上面的丝履和衣摆也一并濡湿了。他浑不在意,只面色凝重的盯着那片激荡不安的水面,顿了顿,又仰起头,望向赤红月轮。
忽来长风一阵,似自九天而至,一刹吹遍了整座洗心流。
风襟开处,清气浩荡,分明是不着痕迹的风,却在洗心流的夜空勾勒出了无数细碎璀璨如银屑的痕迹。点点星痕微光荧荧,看似漫天洒落,实则却是按着一道道规律的轨迹在逐一亮起。而随着长风吹送,被点亮的星光水流般铺洒至整片天幕,就在风尽处,满天灿灿银光一刹大盛,赫见一座将洗心流尽数覆盖的巨大法阵辉煌映现空中,阵法运作之声如清风击水,泠泠一派天然乐音。乐音中,血雨泼降之势亦为之一顿,随即尚在空中飘荡下落的雨珠、乃至清湖中搅动翻腾的血色浊流,似受法阵所召,纷纷倒卷抽离,逆行而起,登时只闻水声隆隆,似天河反涌。血红的水浪宛如天行红河,汹涌漫过半空中银光烁烁的巨大法阵,随即凝作一条洗褪了污浊血色的白亮水练,一绕冲天,漫向血月所在。
净水行天,长风推势,阵法华光映照下,一浪浪水波漫过血色的月亮,将浓重沉郁的颜色渐渐洗褪。不需多久,浸血的天月重复绯红流丽的梦幻模样,法阵上大片银光次第熄灭,将洗心流的夜色还于清透迷离的绯色月光笼罩之下。而就在最后一点银光淡去的同时,亦有微雨朦朦洒落,小雨如零珠碎玉,徐徐铺开于天地之间、绯月之下,在湖面打出一片细密的雨脚,也将满湖清荷上些许残存的异样气息涤荡一空。
裴长恭此时还站在玉阶上,眼前大起大落的变化并未将他的情绪挑动太过。而如今洗心流中异象尽去,一弯弯柔和的水波舐上阶石又漫过丝履与脚踝,再依依不舍退去,若非雨声淅淅沥沥,宁和静好一如旧时。
一柄竹骨伞恰在这静好之时从背后探过来,轻巧的遮蔽了风声雨色。一并伸过来的还有裴长仪的一只手,袍袖口微染几点雨痕,透着些新鲜的水气:“长恭,冷雨不宜久淋,湖水亦不宜久浸。”
裴长恭徐徐呼出一口气,“嗯”了一声,转身欲拾阶而上。只是伸到眼前的那只手还纹丝不动的张开在那里,他踌躇一瞬,到底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立刻便被攥紧了。一股力道顺势一拉,拉着他连上几阶玉阶,随即被干爽温暖的气息妥妥善善的拢了个结实,风声雨声,一时皆去,难入伞下方寸之间。
对于这份过分的亲近,裴长恭只是略皱了皱眉,开口便道:“适才变故,非是你布下的阵法出了差池?”
裴长仪一手撑伞,一手牵着他向银阙中走:“我在紫盖顶察觉有异,便来一观,一应阵法分明全然无恙,洗心流中这次的变故着实让人意外。”他说着话,若有所思的扭头看了眼再无什么异样的绯红月亮,“这异动来得太过蹊跷!”
裴长恭轻哼一声:“站在洗心流中说蹊跷,却不知哪一处才是当真的蹊跷!”
裴长仪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没放开,反倒更收紧了些:“炼气界动乱,天行异象,并无意外。但这异象牵扯到洗心流,就不由得我不亲自过问。如今此处已无事,我也要去一探这场突来变故的源头,或需一夜,或需数日,长短不定。你自己切记好生保重休息,不要将我这段日子好容易补将回来的气血再次虚耗了。”
裴长恭本在面无表情的听着他说话,蓦的听到最后一句,眉梢一挑,立刻发力将手甩开,快走几步踏上银阙前的平台。直到一脚踩进大门,才冷声道:“之前你数年不在,我同样一切安好,这且不劳你费心。”
裴长仪对此不以为忤,也未再跟步上去,只站在原地柔声道了句:“此后或就不会了,若这一遭……”话未说尽,身形已转,顿作清风吹散无踪。只留下“哗啦”一声轻响,失了主的伞一瞬跌落,斜斜在玉阶上滚了半圈,半倚在了一片浅浅的水洼中。
裴长恭猛的转身,身后阶上只余长风不见人影,片刻前温暖亲密的接触乍碰即碎,一如幻境。他怅然若失扶着门站了片刻,也只能垂下眼自嘲的笑了一声:“不会了……是你再不会走,还是我再不需留?这数十年的筹谋,当真能结束得这般容易?”
雨打清荷声切切,不闻人语只听风。似又骤然大了起来的风雨声中,裴长恭伸手虚拈,沾满了雨珠的伞立刻打着旋飘落在手中。他将伞抖了抖合起,随手倚在门边,便拢着宽袖缓缓走进了银阙去。
银阙中灯火依旧辉煌,将一道极尽拉长的影子落在大门外石台上。人越向内走,影子越被拖伸得孤长,好似一株伶仃怪异的、不知什么名字的植物。空荡荡茕影独吊,全然无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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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二  歧路何堪问

薄暮天色,照见大地山川一派清冷,即便天际铺展着片片彤云如火,也未能给眼前的荒野古道染上几许暖色。橘光映着路边残雪,反倒更觉暮色苍寒。
天地苍苍中,仙客离尘,眇女乘驴,结伴而行。簌簌雪声踏碎在青驴四蹄下,是这静谧行程中唯一的一点声响。直到一阵穿林风突兀的打着旋从旁边野林中冲上古道,所经之处霾雪扬尘,在地面扫出一片清晰的长痕,又牵牵连连的中断在了不远处。
冉无华足下忽然一顿,伸手指了指地上那道风痕:“此可为一卜。”
杜灵华勒住青驴,闻言以神识四照,四野茫茫无有变化,一时间竟不知卦象从何而来,踌躇一瞬,还是道:“灵华愚钝,请前辈指点。”
冉无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眼未开,眼未开。”也不再多言,继续迈步。
杜灵华心中疑惑,但更心知冉无华不会无端为难,一言一行定有其意,忙轻轻一夹驴腹跟上,一边仔细思索自己适才的疏漏之处。

再前行约有一炷香左右,暮色更染,有寒鸦归巢,黑羽在空中模糊剪过一个影子,留下一声呱啼,就投入了路旁野林消失不见。
冉无华此遭不曾停步,只悠然开口道:“此啼亦可为卜。”
杜灵华又愣了愣,随之报以苦笑:“卜者以问求答,以兆观局,纵然心血来潮,亦有朦胧所望。乍闻鸦啼,前后空荡,晚辈仍是卜不得。”
冉无华像是不意外她的回答,先点头随即摇头:“心未开,心未开。”

接下来的路程又是两厢无话,这一次直到夜色尽笼,细小的星子悄无声息逐一缀上天幕,半明不暗得几乎稍不留意就会被忽略。冉无华脚下行路,却忽然抬头望了眼天穹之上的淡月疏星,轻轻叹了口气。
杜灵华登时止步,恭敬弯腰道:“前辈此番指何物为卜?”
冉无华莞尔:“我尚未说,你已知了?”
杜灵华眨眨眼,也笑了起来,全然不在意之前两次的为难:“前辈提点有意,我虽驽钝尚不能解,但对此仍不免心有所感。前辈意动,即我心动,因此冒昧试探一问,看来侥幸未曾料错。”
冉无华点了点头:“天道渺渺,天意如刀,世之所存,皆有其意。天心如漠,遍映六九,见之既知,在眼在心。你能窥我意,亦能见己心,如何却对天意天心视而不见?目盲尔尔,心眼岂会同盲?愚儿,可悟了么?”
杜灵华一愣,脸上随即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脑中似有灵光一闪。而就在她心思动时,从来黑暗无光的视野中竟依稀透出几缕柔和的金芒,似曾相识却又不识。唯知光芒落处,心神如醉如醒,人已俯身翻滚下青驴,顺势直接于原地趺坐,一时闭目,就此入定静思之中。
冉无华站在一旁,见此情形,嘴角露出几分赞誉笑意。他伸手一点,随着杜灵华下驴落在地上的手杖轻飘飘立了起来,杖头金镜一晃,镜面上浅浅绽出一层薄光,正将她笼罩其中。一时间人镜俱辉,竟成彼此交映之势。
冉无华却未再关心这点后续,点出金镜灵光之后,重又抬头望向天空。苍穹之上疏星落落,隐约成兆,兆曰大兵,非吉非凶,而是吉凶二气相互间纠葛相侵,又再分出了两缕晦涩不明的轨迹,二者一指西北、一向东天,大相径庭。冉无华略一沉吟,闭目一瞬再开,眼瞳中竟隐隐泛出一片浅金光华,在灵眼注视之下,寂静昏晦的天幕陡然变了个模样,赫见两片庞大玄光各自招摇着冲天而起,内中涌动着的力量熟悉非常。冉无华再一眨眼,眸中金光灭去,他的身形也于同时一淡,无声无息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被玄瞳之力肆虐过的不尽山南麓双峰已是一片狼藉之地,草木尽凋、土石移位、地裂山开……然而更有望不尽的无数山岭渊壑并不在被波及之列,绵延深山,仍是在渐渐降临的夜幕下,沉默盘踞,巍巍难撼。
一道雪亮的如虹剑光正在这莽莽群山中穿梭,迅疾之速,恍如飞电,纵横来去。然而剑光愈疾,控剑之人心中愈觉惶惶,翻腾难定。直到远出近百里,在又绕过一片窄峡之后,锵然一声,按落山间。
霞彩逸散,剑光收敛,现出剑清执与风天末二人身形,后者一身伤势血涂,狼狈不堪,但已然在赶路的这段时间内转醒过来,藉着剑清执的搀扶,晃晃悠悠挪到一片斜生杂树的山壁下倚坐下来,还没开口,又是两声呛咳,一歪头吐出一口浑血。
剑清执在将风天末捞出双峰之际就已给他灌了不少伤药下去,一路至此,足以催使药力化开。但见他仍是一副惨淡模样,显然身上伤势比自己预料的更重几分,眉头登时一拧,也撩衣在他对面坐下:“你内耗太重,我先以真元为你安一安内腑伤势……”一边就伸手虚虚按向他膻中位置。
不想尚未触到衣襟,风天末却先伸手一格,带着分明的抗拒意味将剑清执的手压下去几分。剑清执不明所以,甚至一瞬间还以为他尚在战中印象不得脱身,便听风天末哑着嗓子低声道:“此事先不急。小师叔,我有一事需先问个明白,才有心思顾及其他。”
剑清执眉头一跳,手腕顺着风天末抵挡的力道略低了一分。然而就在风天末以为他明了了自己的意思,缓缓透过一口气再想开口时,便见剑清执的指尖蓦的一动,只尾指一挑一拨,就将风天末没什么力道的掌缘弹开了,随即腕臂一转,其余四指连弹出四股巧劲,一闪封住他肩肋上几处窍穴,禁了半身动作。而掌心随之已贴上胸前要穴,一缕精粹醇厚的真元徐徐灌注入体,开始抚平经脉脏腑中的累累伤痕。
出自同源的外来助力强势又细致,风天末体内瘀伤得了滋润,即便心中还在抗拒不满,那股难过欲死的痛楚仍大有缓和,甚至连呼吸也觉顺畅了不少。剑清执手上输送真元不歇,见他脸上难看之极的青白惨淡颜色有所消退,这才道:“我知你要问什么,不错,我此番正是为朱络而来。”
风天末半点动弹不得,一身气脉又都正在剑清执的掌控下被逐一梳理,连对着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表现出几分愤懑都不能,只得咬牙气道:“果然如此,我便知,你和澹月直到现在,心里都还是向着他……向着那个罪人!”
他一动气,体内真气便隐现紊乱之象,牵动伤势起伏不定。剑清执脸色一沉,轻叱了一声:“专心疗伤!”索性一手抵在他胸前传功,另一手飞快连点,将他周身经脉要穴尽数封了。风天末一身真元登时受锢,皆尽团圞在丹田中潜伏下去,再掀不起半点动荡。这一来虽免去了他因情绪激荡可能导致的气逆血冲之危,但也使得剑清执为他疗伤之事事倍功半,大添自身真元损耗。
风天末也识得此中利弊,他心中虽着恼剑清执与裴澹月俱是为旧情所累的糊涂人,但一腔愤恨都落在朱络一身,尚不至于迁怒他人。见剑清执这般作为,原本一肚子的质问顿时被噎回去大半,咬牙再咬牙,也只冷嘲热讽的挤出了一句:“你适才想来也见到他如今那副模样了,已与狂魔无异。就算你们怜惜旧情,他一个入了魔道之人,难道还指望着他仍揣着一副善正心肠么?”
这一问可谓诛心,但却与风天末心中所想的全然不同。剑清执闭口不答他挑衅般的发问,可惊鸿一瞥中朱络披发若狂、魔气飙扬的模样触目惊心,至今难忘。两人草草分开不过短短一两日,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全然始料未及,剑清执心疑更是心焦,此刻却全然压制着自己心平若水,只专注为风天末疗伤保元,不论其他。

再没人开口的夜里只剩下冷风在峰峦山野间呼啸而过的声音,摧折草木、掀雪扬尘。直到天边渐现晨曦,漫长的冬夜到了尽头,剑清执才吐出一口长气。长时间催动真元使得他周身除了裹覆着一层莹莹微光外,更有大团因夜中寒气凝成的白雾。而随着他收功停手,白雾成霜,簌簌洒落,登时稀疏扑上了风天末的发髻眉眼,甚至连口鼻间都被薄薄遮了一层,瞧来倒有几分滑稽。
半宿辛劳,到底将风天末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势抚平了至少三成,虽然后续仍需将养,但已无忧性命、更不至于伤及根基元气,乃是一个颇能让剑清执放心的结果。他抬眼看了看端坐得雕塑一般的风天末,起身顺手拂袖,扫开他身上积霜挂雪,连带着头脸上黏连的血污也被抹了个七七八八,除却脸色仍是苍白,之前的颓丧狼狈皆已淡去,也正睁着一双眼回看过来,满眼透着“不赞同”几个大字。
剑清执将他神色看得分明,但心内主意更早就已拿定,扶着他换了个姿势靠着山壁斜躺下,肩头一晃,丹霄离鞘,一声清鸣,数道剑光绕着风天末周身八尺之内纷至,刻画出一片银光璀璨的剑气网罩,随即光芒趋淡,没于空气之中。周遭一切恢复如初后,风天末才嘶哑着嗓子道:“下大力气布下剑阵困住我,小师叔,你当真对他还不死心。”
剑清执摇了摇头:“非是困你,而是护你。不尽山中变故迭生,留你孤身在此,我不得不多做一些防护。不过你放心,再有大半日,你体内气血回畅,便能将我所下禁制破开,之后自行调息一日,足以恢复到可以自保出山的程度。随我前来的几名西天兑弟子被留在千嶂城,孤城城主与玄曦正在那里主持应对白骨兵灾之祸,你前去正可为他们助力,也是碧云天该尽之责。”
风天末气极反笑:“将我打发去了千嶂城,那你呢?小师叔你又待做何?去找那个如今已是魔非人的朱络?然后怎么办?他是会被你怀柔打动还是能被你擒拿回山?你亦已见过他那一身魔气爆发时的恐怖威势,莫说是我是你,只怕就算宗主或长恭师叔亲至,也要大费手脚才能将他拿下。此时放任你单身前去,与送命何异?我不同意,小师叔,你绝不能就这般两手空空的去孤身犯险!”
只是他纵然言辞激烈,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处境早已注定了不过白费唇舌而已。剑清执点点头,倒也不驳斥他的种种假设:“我知此去艰难,却非去不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放纵他的情况继续恶化……风师侄,你自出关,心心念念欲报杨辰之仇,即便知道朱络如今魔功加身,也不肯放弃。你我之心,并无不同。”
风天末一愣,随即大声怒道:“两事岂能相提并论!”
剑清执退后两步,神色不变:“你欲他死,我欲他生,皆是执念,有何不同?”说罢,再不待风天末的反应,摇肩晃起剑光,已是破空而去。风天末不料他说走就走,一瞬愕然,片刻后恨恨一咬牙,望空大吼了一声:“小师叔,留神朱络的左眼!他的左眼乃是一颗魔瞳!”

玄力与离火互相激荡掀起的狂暴乱流扫荡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南麓双峰间一带狭长的凹谷几经摧残,终是彻底毁成一片白地,非但冰雪草木,连凸起地面的碎沙乱石都被碾扬得无影无踪,波及之广远出百丈之外,遍地只余道道纵横交错的粗大焦痕。而作为狂飙乱流源头的朱络,脚下数十尺方圆尽成一片焦黑,粗粝的山石化作一滩墨色流沙,足足没过了他的小腿,更有丝丝缕缕的浑黑恶气缭绕不散,贪婪的四处搜寻着哪怕最后一点可供吞噬的饵食。
一点细微的淡白光泽被掩盖在紧邻流沙的厚厚尘埃下,几乎杳不可见的微芒在周围一片混沌颜色的映衬下竟也格外显眼,流沙之上的恶气触角敏锐一动,顿作贪婪之象,张牙舞爪的扑向白光所在。然而将触未触,上方忽来一声极为厌恶的叱喝:“滚开!”
一股强悍气流原地爆开,“轰”的一声闷响,沙坑之中尘沙四溅,团团黑气随着藏身之处被掀翻也全然暴露在了天日之下。朱络左掌下扣,五指成钩毫不留情的一捏,登时将黑气尽数绞成了一蓬碎屑,在一片刺耳的“吱吱”声中彻底消散。他掌下动作未老,打散黑气之后又顺势空抓一把,那数点泛着淡白光泽的物什应势而起,发出一串“叮当”细响,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手心。
断成了五六截的白玉簪子尚能勉强看出些本来模样,但每一截碎玉上都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裂痕,已然没了半点能够修复的余地。朱络握着这把碎玉半晌,眉宇间神色变换,似是几次想要随手丢开,但又着实难以舍弃,直到最后也只能将拳头虚虚一握,顺势背在身后,望空漠然道了一句:“还不过来!”

身前身后举目无人,看似无所指向的一句话,却化作一线音丝,笔直清晰的贯入了远在十余里外的西峰。
西峰半腰杂草乱石丛生的一片天然石台上,全无形象堆缩在一块儿的正是被朱络早早推出战团的越琼田,以及一具刚艰难将碎成细屑的自己重新拼凑起来的缩水骨架。六象灵矢加成凤翼之威,纵是号称不灭的九幽之体,此刻也不免仍遍布着一身裂纹,暗淡的幽火拉扯成极细的光线,在一根根白骨间穿梭黏合,十分艰难的试图将其一一复原。正在这时乍闻朱络没什么情绪温度的声音附耳般清晰响起,两人皆是吓了一跳,髅生枯魅更是“啊”一声大叫,战战兢兢缩着颈骨,结巴道:“是……是在对咱们说话?”
越琼田也同样吃惊,但勉强还算镇定,双手紧搅在一起道:“好像是……能记得招呼咱们过去,是不是……朱大哥是不是已经没刚刚那么疯了?”
髅生枯魅全身仍在打颤:“那不是疯,是大魔之威,是魔尊元力……他,他哪还是你的朱大哥,不不不是了,不……啊!”话没说话,虚空忽来一股大力,蛮横撞入他的胸腔,一把攫住魔元所在。髅生枯魅一声惨叫,整副身躯身不由己被提离石台,随即在变了调的惊恐叫声中被无形之力拖起在半空,四肢乱舞着直往朱络所在处飞去。越琼田见状一愣,又飞快的回过神,也大叫一声:“朱大哥!是不是你朱大哥?朱大哥,你慢些,等等我!也等等我!”双臂一撑跳下了石台,拔腿衔后疾追,毫无犹豫的循着髅生枯魅被拖走的方向也冲了过去。

两者一个惨叫连连,一个拔腿狂奔到气喘吁吁,倒是在差不离的时间赶到了朱络所在处。之前远在西峰,两人或是修为浅薄、或是元功大损,纵然运足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朱络与风天末交手中的冲霄灵气与之后弥弥盖野铺展开的无边玄暗之光。虽说玄力之威足以波及南麓双峰,甚至镇压得两人一并战战兢兢,但在看清楚了眼前一无所存的纯然一片白地后,所受到的震撼还是瞠目结舌不足言表。髅生枯魅只顾得簌簌发抖缩在朱络脚前倒还罢了,越琼田一路跑来喘得剧烈,骤然吃惊得张大了嘴忘了换气,险险将自己憋得背过气去,变成一通惊天动地的呛咳。直把自己咳得头晕眼花,也软哒哒的没什么形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才挤出来几个字:“朱大哥……这是你……”
在地上瘫成一堆的髅生枯魅蓦的又是一声嚎叫:“什么朱大哥!不是朱大哥!是魔君!魔君……啊!”
朱络飞起一脚,直接将他踢得一路滚到越琼田旁边,皱眉道:“什么魔君,谁是魔君?胡说八道!”
髅生枯魅登时懵住了,伸手抱住自己险些滚掉了的骷髅头,眼眶中幽火失了焦般的打转,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反倒是越琼田一惊后登时欢喜非常,顾不得腿酸脚软爬起来:“是朱大哥!是朱大哥吧?小骨头,我就说朱大哥还是朱大哥,断然不会错的!”
髅生枯魅目瞪口呆,伸着腿坐在地上:“可……可是……他身上明明已被魔尊玄力彻底洗练过……”
朱络哼笑一声,右手随意一摊,一簇幽光晃手绽放:“你说这个?”眼见髅生枯魅难能自控的瑟缩了一下,他眼中笑意更冷,“此乃玄瞳之力,不过当下已属于我了。”
此种说辞在髅生枯魅的认知中太过石破天惊,以至于他一时间仍是无法消化。反倒是越琼田很有些无知无畏的胆色,循着朱络之语稍一思量,便惊喜道:“朱大哥将那么庞大的一股魔气都收服了?那岂不是会变得更厉害了……”他忽又一顿,脸上喜色一敛,换做几分迟疑,“可……那魔气非同小可,短短时间内将其纳入,难道不与你原本的碧云天修为冲突不容?朱大哥,你需小心,道魔真元相冲,一个不慎可是要走火入魔的!”
朱络闻言合掌掐灭手中玄光,冰冷笑意泯去,通身的肃杀之意却也淡了不少:“无妨,这点玄力此时已无法作怪,怪只怪它自己还是急躁了,倒给了我绝地反杀的机会。”
这话却连越琼田也听不明白,但知晓朱络当下无碍总归是好事,便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不过松口气后,朱络一身染透了衣服的血污仍是扎眼,更见他满头凝着血块的乱发蓬蓬,将脸都遮去大半,也不知到底有还多少伤势在身,这一想越琼田便又悬起了心,试探道:“朱大哥,我这儿还有不少内用外敷的伤药,你身上的伤……还是要好好打理下才行。”
“伤?”朱络低了低头,抬起连半截衣袖都没了的左臂,暗红的血迹糊满掌心和腕臂之间,有手腕被硬生生劈折时留下的,也有被凤翼的弓弦割裂的……但随着他将手臂轻轻一抖,大片大片的血痂和污物簌簌落下,露出的筋骨皮肉已然完好无损、光滑洁净,“哪还有什么伤,小越,你多虑了。”
“啊?”越琼田瞪大了眼睛。三番四次屡见反常,纵然他一心仍对朱络信任有加,但依然难能自控的隐约觉得后背窜起些许凉意。他忽然有点不敢抬头去和朱络的目光对视,只能继续盯着那只手臂和手掌看了再看,“没伤……没伤了也好……哎?”
手上附着的污秽脱去,越琼田这才发现朱络的左手掌心里还捏着一小把莹白之物,依稀是些长长短短的形状,乍一眼却也看不出个名堂。他还待再看,忽听朱络道:“伤势之累虽无,当下却还不到离开的时候。小越,你也只能陪着我再在这里等上一等了。”
“等?等什么?”越琼田满心只能想到他们欲要甩开的一干人等,便见朱络半摊开的左掌发力一握,那一小把莹白颜色登时被他狠狠嵌进了掌心,随即便有丝丝缕缕的鲜红顺着指缝渗了出来,分明是掌肉上乍添新伤。朱络浑似不觉,声音却倏的冷了几许:“等一个人。”
他一点一点的磨着牙,好像在强行按捺着要用牙齿撕咬住什么的冲动:“能救走风天末,却不肯露面相见。我倒要等在这里看看,看他到底还会不会回来见我!”
越琼田不明所以不知所指,但听着朱络的话,仍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垂眼盯着那只还在沥沥流着血的手,一瞬只觉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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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2:29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三  共此歧路难

朱络口中的这一“等”,便从天将近晚一直等到了月上中天,又见银钩西坠,白日自东边的层层山峦后爬起,缓慢的移过了头顶。
将近十个时辰的时间称不上太漫长,但也绝不算短,朱络恍若不觉辰光流转,一直保持着负手微微仰头的姿势站在空荡荡的荒地正中,眼中装过了日升月落,又见天边铅云渐起,一场风雪呼之欲来,仍没见他有半点神态动作上的改变。
越琼田和髅生枯魅互相倚靠着萎靡坐在离他足有十几丈远的地方,起初三人间的距离尚是贴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朱络身上不加掩饰散发出来的躁怒之意越发浓重,连带着身周的空气也逐渐僵凝。有庞然魔威加身,纵然他非是刻意,也足以让越琼田与髅生枯魅倍感难过,不得不同病相怜的一起蹑手蹑脚后缩……一缩再缩,渐渐远离。
朱络自然知晓他们这点小心翼翼的动静,但心中却拨不出半点情绪分与,甚至只要两人并未远出自己的感知所在,哪怕就地搭屋建房、跑马圈地他也全不在乎。这种近乎漠然的寡淡心境之前从未曾有过,甚至让他也有一瞬的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还是已着了玄瞳的暗手,才被对方将七情六欲不动声色的从意识中逐渐抽离。但这个念头只冒出一瞬,便被依然攥紧在左掌心中的脆硬触感搅得粉碎。片刻前还仿佛在冷眼观世的心态,在稍一念及心里缠缠绕绕的名字时便蓦然化作狂涛烈焰,喧嚣澎湃得几欲破体而出。这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连朱络自己都觉陌生,非是愤怒又似愤怒、非是凄楚又似凄楚、半分委屈半分热烈、甚至还有一种愈发疯狂的念头在胸口不住发酵,叫嚣着去抢、去夺、去撕碎一切阻碍着达成心中念想的人事物。这股疯狂自一滋生,就以压过其他一切认知的可怕速度开始膨胀,朱络只觉自己的意识像被一分为二,半是癫狂得想不择手段将胸中憋闷与欲望宣泄,半是死死将这股癫狂力量束缚在肉躯之内。两股意念彼此攻伐征讨,却都无法彻底将对方碾灭,反而使得朱络被意念的乱流冲击得心烦意乱,身周不自觉的有隐隐玄力逸出,虽稀薄得难以目见,但其上附着的魔威之压却不减,也正是迫得越琼田与髅生枯魅不得不一尺两尺的直瑟缩出十数丈开外的元凶。
与朱络拉远距离后,几乎使人透不过气的窒闷压力也减轻了大半。髅生枯魅满心仍在战战兢兢“魔君”之威,越琼田却到底还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年,见眼下已没了什么迫在眉睫的战事,即便朱络状况有些反常,渐渐也抵抗不住一波波袭来的倦意,抓着髅生枯魅一根手骨撑了小半个晚上,还是一歪头沉沉睡了过去。只是梦中也没能太过安稳,时不时皱着眉头小声惊呼或大口换气,做了一连串稀里糊涂记不太分明的噩梦。
乱七八糟的梦境终结在突兀钻进领口的一阵冰冰凉的触感下,越琼田人还糊涂着,已经一个打挺坐直了身子,随后才朦朦胧胧的睁开眼。有些模糊的视线中,大片大片雪白正被呼啸的北风鼓动着,劈头盖脸糊了过来,登时不只是无意飘进领口的那几片雪花,满头满身都被扯天扯地落下的大雪拍了个结结实实。
玉完城所在的逆流川地气偏暖,终年不冻,除却幼时在冻月冰河的匆匆一瞥,私自离家后越琼田才切切实实的体会到何为冬雪飘棉的隆冬景致。只不过眼前这一场大雪称得上是几个月里他见过最壮观的一次,放眼天地间,无边无垠铺天盖地,无论是左近之人,还是远在十几里外的连绵山峦,一切或远或近的距离都被足有巴掌大的细密雪片混淆了,视野在雪中变得颠倒破碎,所见的一切都好似被揉乱成碎片又胡乱捏合在一起,甚至叫人生出一种万物倒转的荒谬错觉。
越琼田被狂风夹杂着大雪的猛烈攻势拍打得不得不捂住脸,勉强从张开的几条指缝里望出去,凭着对方位的印象艰难找到了还站在原地的朱络。雪藉风势,攻城略地,不过短短时间已在地上堆积起了不薄的一层,直挺挺迎着风雪站着的朱络更是首当其冲被盖满了全身,乍一看倒似苍苍绿鬓换了银丝,兀添许多陌生。
被忽然在脑海里跳出来的“陌生”两个字摆布得一愣,越琼田一时恍神的刹那,视线尽处蓦的绽开了一片暗红的焰光。凭空出现的火焰似是漫天的白茫蔽目后产生的幻觉,足足呆滞数息,他才发现那簇火焰乃是真真切切的正自朱络发尾燃起,片刻间已将四周雪花舔舐一空,随即化作一层幽暗光焰附着在了朱络全身。宛如雕塑足足站在那里十来个时辰的身影就在幽光蔽体的同时有了动作,猛然抬头笔直盯向被无边风雪搅成一片混沌的天际。风狂雪紧,天地茫茫,分明数尺之外视野就已模糊,朱络的眼神却在弹指间穿风破雪,准确无误的自乌压压的云端捕捉到了他想捕捉的,随即幽光四迸,裹着他疾遁而起,直向云间。

天地山峦都被盛装在疾风暴雪的结界中,一道蜿若银龙的剑光顶风冒雪穿梭在半空,也变得格外暗淡不打眼。若非处处留心,不过是下视唯见茫茫飞雪,仰望也无非无意瞥见一道模糊的云痕擦过天际罢了。
偏是皆逢有心人。
空中剑光循旧路、绕峰峦,就在即将越过南麓双峰之际,陡然方向一转,没有半分迟疑的转向了两座峭峰间被大雪掩埋得只见一片白茫茫的空地。而另一道自地面陡然升起的暗红遁光速度更在剑光之上,刹那间便已劈开层层风雪,以一种甚至可以称之为凶悍的气势扑面迎上,没有半分偏斜的与剑光撞了一个当头。一股无声的气浪登时以两团转瞬彼此嵌入的光团为中心绽开,硬生生将在半空中愈显狂暴的风雪冲开了硕大一片空洞。空洞中风熄雪偃,作为这股强悍气浪的中心,反倒一霎变得无声亦无光,唯见两道身影团在一处,陨星般笔直坠下高空。足足下坠了十余丈,才见剑光一闪再现,飞至两人身下团团一绕,将坠落的身形重新托住,稳稳朝着下方一块看起来平坦空旷的地面落去。
剑光中,剑清执一手并剑指引剑辟路,另一手却被两道手臂死死锢在了腰间,合着腰肢一并被下死力的抱紧了。风天末的告诫在前,言犹在耳,他自己也曾惊鸿一瞥到朱络一身魔气冲天的疯狂模样,剑清执在回头来寻的这一路上,曾将两人再见后种种可能变故设想了一遍又一遍,其中不乏直接大打出手生死相见的最坏猜测。但千思万想,皆在熟悉身影不管不顾的冲至半空之时被全数打碎,被庞大玄力加持了修为的朱络速度之快甚至让他连身形都没能彻底看清,就被狠狠一把拦进了怀中。一刹的失措后,从心底翻涌而出的是大股大股失而复得的喜悦,剑清执被这股情绪冲击得足足失神数息,直到两人摔下云端,下坠带起的猎猎风声鼓荡得双耳生痛才回了神,匆忙喝起灵剑拦住坠落的势头,将在口中含得千回百转的两个字吐了出来:“朱络!”
朱络没有回应,像是本就声音不大的两个字甫一出口就被狂风搅碎了,全然来不及入耳。但抓紧在剑清执腰际的两只手却越发用力,连指节都微微的泛着白。他的下巴顺势搁在剑清执肩头,额前乱发在风中被彻底掀开,露出一双分明跃动着暗红光芒的眼睛,眼底似生簇簇幽焰,迫不及待的要与眼前人共焚,除却化灰融骨,难填滔天欲壑。
相背而向的视线使剑清执对此全然无知,分出部分心神操控着下落的剑光,更多的情绪却已全然扑在朱络身上。想要问清楚的话太多,短短从半空至落地的时间,大概还不够他厘清之一,也只能先勉强缄口,任凭风声呼呼灌耳。而比狂风呼啸的声音更清晰的,乃是两人紧贴在一块儿的胸膛中一阵阵“咚咚”急促的心跳,无人掩饰,宣之尽情。
剑清执甚至有些沉迷于这种夸张的心跳声,感觉着朱络的下颌压在自己肩头的沉实重量,自己也不由得微微眯起眼,近乎放纵的将侧脸轻轻贴靠在了近在咫尺的脖颈上。只是心中方觉一瞬柔和,紧锢着腰肢的手臂忽然松脱了一只,随即抬高沿着臂膊一路攀上去,一把握住了他控剑的右手手腕。这一握并未用上太大力气,剑清执却觉自小臂向下直至指尖,瞬间空荡荡气力全消,指端掐着的剑诀也随着真元的溃失在一息间消散。此刻二人尚在距离地面足有七八丈的半空,护持在侧的剑光后继无力,闪了两闪倏然泯灭。剑清执一声惊愕卡在喉间,刚想要抬头,朱络的动作却更快一步,一手钳着他的右腕,另一手拦紧在腰间,空中虚踏一个转身,将两人的姿势从悬空直坠换做了一上一下横跌而落的姿势。剑清执挣脱不开的被他死死扣在胸前,眼前一片雪荡烟飞,须臾已是“轰”的一声巨响,两人便就着这个全然无法施力的姿势狠狠砸在了地面。
结结实实挨了地的是朱络的后背,纵然大雪堆积,这般速度与分量的重砸而下,登时在地面掀起雪浪滚滚,飞溅起的雪幕与自天空飘降的大雪上下咬合,宛如一个凭空吹起的硕大雪球。空心的雪球底部,坚硬粗粝的山岩也被硬生生砸出了一个不小的凹坑,数条裂纹四下绽开,甚至还能听到更向下的位置“咔啦”、“咔啦”余劲未尽的残音。
剑清执只觉得自己半颗心都被这狠狠的一摔震飞了,但这种震荡更多来自于情绪中的愕然与猝不及防。朱络扣紧了他的力道极重也极稳,从半空直至落地雪烟起伏都没有半点挪变,自然也不曾叫他因跌撞受了什么伤。其实平心细论,这等程度的冲撞对于炼气修行之人来说着实算不得什么要害险境,即便不曾以真元护身,也不至伤筋动骨。更兀论朱络当下有玄瞳之力加身,只怕要伤及他的皮毛都是不能。但纵然对此心知肚明,肉身与地面毫不掺杂水分的剧烈碰撞还是使人一瞬心悸,剑清执卡在喉中的半口气艰难的吐出来,立刻瞪圆了眼睛挣扎着要抬头:“朱络,你这是做什么……”
话没能问完,眼前天地又纷纷倒转。
朱络藉着抱紧他的姿势忽然一个翻身,大约用力有些过猛,更兼二人摔落的位置乃是在一段平缓的山坡当腰。山坡上的积雪虽然厚重,但短时间内尚未凝实就又被震得松垮不堪,再添上朱络这一动,登时大片大片开始塌滑,一路雪尘滚滚,拖着两人一口气泄到了坡底。一大蓬一大蓬的雪粉仍前仆后继余韵不绝,转眼堆起了一个足有三尺多高的新鲜雪堆,将两人从头到脚都埋了个严严实实。
数个呼吸之后,一缕细细的清透水线开始从雪堆的下方蜿蜒流淌。凭空出现将雪堆整个包覆住的透明赤色火苗宛如花蕾含苞,在风雪呼啸中一点点彻底盛放。眼之所及的冰与雪都在随着火花的绽放而急速消失,消融为一股股潺潺雪水,或渗入土地,或渐积成浅洼,不过片刻,全然纯白的世界被抹掉了一块,取而代之以泥土深褐、嫩草青青、山花杂驳、枝生新绿……剑清执仰躺在地上,堆覆在他身上的雪自然也早就无影无踪,只有朱络双手撑着地面,将他罩在身体的阴影下。但这个全然受制的姿势也不妨碍他透过两人交叠间的空隙看到周遭景致的急剧变化,隆冬深寒一瞬换作春景婆娑,生机盎然的景色与漫天飞雪和更远处依然皑皑冻白的山岭穿插交迭,既是美景更是狂悖之象,乍然的耳目一新后,随之而来的战栗不安犹如呼啸狂澜,将剑清执的心口都冲击得隐隐生痛。
伸手一把揪住了朱络的衣领,剑清执的态度堪称气急败坏:“你这又是在干什么!朱络,你疯了么?你看看自己屡屡行事,可有一处不荒唐!”
朱络的整张脸都被身体和乱发的阴影遮住,五官只余模糊的轮廓,连表情都难以看清。只能看到他略微歪了歪头,语气纯然无辜:“改天换地之能,欣欣向荣之景,这不都该是你们正道修门最为赏识之事吗?清执,你为何反而不快?”
剑清执一愣,像是被他说服,又像是因他的语气动作有所触动,揪着他领口的手力道一松,转而抬起来向他的鬓角抚去。
朱络不闪不避,甚至还主动的低侧下脸,想要迎上这份碰触。但就在指尖与鬓角发丝将碰未碰的那一瞬间,剑清执眼底神色陡变,一刹锐如利剑,原本轻巧温柔似拈花的指间拈起的却是一缕剑意白芒,斜斜一抹,点向朱络额头:“何来魔物,胆敢窃身迷神!”
剑指正中朱络额心,登时白芒大盛,清气如潮,汹涌灌入泥丸九宫,意在一扫眼前人体内迷识。但剑意入体,朱络神色却未见半点不妥,任凭清光云气从头到脚涤荡全身,还有闲暇伸手去握剑清执的手腕,一边轻轻叹了口气:“小师叔,你莫要错认,我若不是朱络,又会是谁?”
剑清执见突袭无效,心中已是一惊,再看朱络动作,立刻手腕一转,运足力气拍向他的胸口,同时转身弹腰,意在脱身。只是体内真元方一运转,那股熟悉的被压制的感觉顿又浮现,强横的卸去了身上七八分力道。剑清执一挣不成,朱络一声低低的笑声响在耳边,随即气息鼻触猛的压下,软而凉的触感既准且稳的抵在了唇上,更有一片滑腻湿热毫不客气的挑开唇齿,大张旗鼓攻城略地。
剑清执鼻子里“唔”的哼出一声,霎时瞪大了眼睛,半是不敢置信,半是羞恼怒忿,一时间连收着些气力顾及朱络肉身的念头都被惊散了,周身一刹剑光四迸,金风横扫,削向身上放肆之人。
两人本就僵持在一个贴合叠压的姿势,彼此距离近乎于无。剑气纵横弹指临身,一连串金声快响,却未能伤及朱络分毫。一层淡淡的暗红色光雾不知何时已悄然浮现,若即若离附着在皮肤上,看似薄薄一层,却连丹霄之锐都难以破防。而朱络更是全然未受其扰,藉剑清执一攻失利的空隙,双手齐动,一手将人死死锢于怀中,一手扳在了他的脑后,发丝发带冠饰抓了满把,下了大力的按住,不叫他能挪动半分。动作间的强横凶狠与唇齿间的极尽缠绵天差地别,竟不似一人能够同时做出,但又偏偏鲜明真实得就发生在眼前。剑清执身心一时俱落下风,连双眼都被激得通红,却无论如何都脱不开被轻薄的窘境,反而渐觉呼吸不畅,一阵阵的热浪直冲上脸颊头顶,将意识都冲击得有些昏乱。
昏乱中,脑后桎梏悄然松脱,顺着发髻耳根直往领口下面滑去,微凉的手指轻轻按在喉下方寸,敏感又危险至极的位置。剑清执全身一个哆嗦,再次奋力一挣,终于在两人间撬开一丝空隙,立刻将脸一扭,避在一旁,急促的换了两三口气。
朱络的手指压在喉下又缓慢的开始滑进衣领,沾手细腻的皮肤触感让他心情添上几分愉悦,刻意把声音压低了笑道:“怎么,当下又不觉得我被魔物窃居肉身了?”
剑清执脸上潮红未褪,但得了喘息之机,眼中清明迅速回复。听得这句调笑,哑着嗓子怒道:“朱络,当下岂是开这等玩笑的时候,你……”
话没说完,余下的半截忽然卡在了喉间。朱络虽然一手还在流连摩挲着他的脖颈,但发于全身的压制已渐渐放开,此时终于端端正正的抬起头,隔着两人间一尺之距,将相见后一直不曾坦露的面容彻底摊开在天光之下。
剑清执的心跳蓦然空了一拍,目光动也不动的被黏在了他的左眼上,眼眶一圈仍见血污胡涂皮肉翻裂,六象灵矢造就的致命伤势愈合艰难,至今依然狰狞可怖。而本该伤势最重的眼底却是深邃一片,幽黑如深潭,偏又带着星点奇异的微光,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妖异瞳孔。深红似凝血的纹路以玄黑瞳孔为中心,蔓延如藤爬满眼周皮肤,即便糊着一层黑痂血块,仍能分辨出那些诡异神秘的印记,陌生,更不详。
断然没有料到风天末口中的“左眼魔瞳”竟是这般模样,剑清执脑中一瞬眩晕。再回过神,一只手已伸出去虚虚按在了朱络左眼下的皮肤上,指腹将上面黑红的细碎血块一点点蹭掉,好半晌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至于抖得太过厉害:“你……你原本的眼睛……”
朱络随着他的抚摸偏偏脸,闻言轻笑一声:“你不先问我这只玄瞳之事?”
剑清执缓缓摇了两下头,视线还是难以从那只血肉模糊的眼睛上挪开,所见越是惨烈,心中越是后怕,无边的恐惧飞快滋生蔓延,片刻已将人没顶。他忽然伸开手臂,两只手一并圈过去,牢牢圈住了朱络的后背,随后用力向着怀中一扯。朱络此时竟也乖顺,顺着力道将撑起的身体一沉,就被揽了个结结实实。仿佛片刻前角色的互换,换做剑清执一手按着他的后颈,将他的头紧紧压进了自己的肩窝。
沉默的拥抱持续了许久,才听剑清执贴着耳边用气声轻轻问了句:“疼不疼?”
朱络愣了一下,胸中一直翻腾着的恶气竟被这细微的三个字压平了大半。他眨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灼灼暗红光焰悄然褪去,也压着嗓音密语般小声回答道:“你既然来了,便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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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2:4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四  纷纷念生

风雪狂飙、风雪皆静。
短短两句问答之后,出现在朱络与剑清执之间的又是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只是全然不同于之前心思暗度波诡云谲,取而代之以连剧烈心跳都缓缓恢复正常的平和安宁。
直到许久之后,周遭青青细草已又被仍未停的落雪覆盖了大半,甚至连朱络背后也积了浅浅一层,他才有些不大情愿的将脸从剑清执颈边抬起,微微一皱眉,一缕稀薄焚风卷过,将白绿间杂的地面再次扫成了一片青葱鲜翠。
剑清执的目光又不由自主的被他带伤的左眼拉扯过去,虽然撕裂的皮肉还没能完全愈合,但玄黑的瞳孔宛如天生,丝毫无差的就那么嵌生在血肉深处,密不可分。也像是一根狠狠扎在心头的长刺,不消碰触,只需看上一眼,便生一阵钝痛。
朱络将这份情绪稳稳接住了,轻诮一笑:“你何必这样看,得此玄瞳,于我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坏事。”他随手掐过旁边一捻草根,还略微带着点萎黄的枯干根系只在指间一转,蓦的便有勃勃绿意渗出,迎风发芽抽条,转眼生机盎然。
朱络抬手将这根新生的小草抛下,又从土中挑出另一截才冒头的细株,手指再捻了捻,芽叶中就生出一朵细小的蓝紫色小花,是最寻常不过的山花模样,也被他顺手搁下了。
这般几拿几放,不需多久,两人身边就团团围了一圈嫩草新花,个个叶翠花妍,鲜润可爱。剑清执却只是沉默的看着他动作,直到朱络又掐着一株不过两根手指长短、顶着一串细碎花苞的草茎一时竟找不到搁置之处时,才伸手过去压住了他的手腕,轻声道:“北海魔尊祸乱天下,遭劫之处无不赤海横流。玄瞳乃他魔威遗宝,内蕴的偌大玄力杀伐无度、神鬼皆愁,你却用以使这些花花草草逆转自身天时生息,做些无稽游戏,何必呢?”
朱络闻言挑眉,将那株小花攥入掌心,笑道:“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你不喜欢?”
“无非强夺他处生机为彼用。”剑清执摇了摇头 ,“这段时日我一直在宗门翻阅典籍,对于玄瞳的记载虽少,多方拼凑下来也知其大概。你当下这挪转生机的手段,其实与之前三番两次卸掉我真元运转之法也没什么不同……”
前半段话朱络尚在笑吟吟听着,但听到此处,手上把玩花草的力道登时一失,将那一簇小花捏得稀烂。剑清执的视线本就不离他分毫,见此立刻将未说完的话截住了,只皱着眉慢慢在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又落点回了那只妖异左眼上。
那只黝黑的瞳孔中隐约透出一点暗红颜色,好像生出一簇细小的火苗、又像是一点遮掩不住的血光,俱透出一丝危险意味。剑清执心中一悸,下意识的右手一抬,朱络的目光也立刻跟了过去,盯着那只手刚刚从自己的手腕上挪开不足一寸,又用力的一把握了回来:
“清执,你莫不是也怕我?”
“我只是担心你!”
同时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当各自听清楚了对方所言后,朱络竟是头一遭在这几日的大起大落中生出了几分赧然。但他随即飞快一翻腕,将剑清执的手掌反握住了,笑眯眯道:“我当下只觉得快乐,你不必担心。”
剑清执也因朱络那一问愣了愣,心思几转,隐约生出一份让他自觉想要发笑的猜测,索性也就干脆带上那么点笑意直白道:“我所厌恶者,非是玄瞳之力,而是魔类孽行残暴。你若仍是你,我待你又岂会不同。”
朱络连连点头,牢牢攥紧他的手:“见你回头,我心想也是如此。只是这几日中变故迭生,不免患得患失,忍不住弄出些事端求得自己一个安心罢了。”
“安心非是要从我处求来。”剑清执摇头,“那该是你的本心正意……”他犹豫了一下,又继续道,“魔念熏心一说古来有之,道途浩渺,便是炼气士偶因一点寻常恶念滋生而堕魔也是常有之事,何况玄瞳乃是魔尊至宝。你如今尽承其力,必逢心魔大关,岂能不让人担心。”
朱络却忽然撇了撇嘴:“非是尽承。”
“嗯?”
见剑清执神色诧异,朱络反手摸出一个不大的布包。那块布料显然是在他已经快破烂成碎布条的衣袖上就地取材,草草裹成了一小团,也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剑清执狐疑着伸手揭开,露出一把几乎碎成细屑的玉片,一时间全然辨认不出本来面目:“这是?”
朱络抿抿嘴,似乎不大高兴他没能一眼认出这东西,伸手在他头上一拂,将绾发的长簪摘了一根下来,与那堆碎玉凑在一处。剑清执这才恍然,“啊”了一声全然意外,“簪子……我的那支簪子?不是在三里村时就当掉了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朱络用簪头在碎玉中拨弄两下:“我后来又去赎回来了……我曾从丹霄中借取过一缕庚金剑意以警己身,就寄在簪内。之前风天末将我重创后,玄瞳魔念欲借机夺舍,以大量玄力灌注洗练我的肉身。但魔念侵入灵台,便惊动了金庚剑意的破魔之力自发反击,我的意识也侥幸因此被唤醒,才没让玄瞳魔念彻底得手。只是这簪子毁了个彻底,纵然我如今有造化夺生的手段,也没法将它修复……清执,你说这些花花草草可藉他处生机由枯转荣,但这小小一根簪子碎了,却再不能恢复如初,究竟是花草没有道理?还是玉簪没有道理?而世人乐见的,是如花草?还是如这玉簪?”
这看似寻常的一问搁在当下却太过诛心,剑清执心中一瞬百转千回,连眼中都微微觉出几分酸意,许久才叹了口气:“既有破镜重圆,亦有覆水难收,世事最难揣测在模棱两可,到底还是要看你之后如何行事,方知人心向背。”
“旁人心向如何我不在乎。”朱络冷笑一声,抬手将完好的那支玉簪插回剑清执发间,另一只手上却倏现一缕暗红幽火,轻飘飘绕手一转,就将碎玉草屑破布等等舐作飞灰。他将指尖灰末拍打干净,一双浑无瑕疵的手端端正正平展到剑清执面前:“待我将玄瞳中剩余之力也降服,天下之大,除非北海魔尊复生,其他人又能奈我何?你与我同心同意,自也再不用在乎那些庸俗喧嚣杂论。从此喜恶随心,多么恣意快活!”他说话间顿了顿,见剑清执面有疑惑,索性直白道,“如今玄瞳由我指使,杨辰师兄之事的真相,要不了多久也该大白于天下了。届时再无人事羁绊你我……”
剑清执倏的站起身,剧烈动作带起的风将两人周遭一圈花花草草都掀飞了不少:“杨辰之死的真相?”
朱络仍坐在地上,抬起头望着他,眼瞳中幽光烁动,带着分明不加掩饰的讥讽:“是啊,真相……清执,你觉得真相是什么?这几个月你在宗门翻查旧事,也不会全无所获吧!”
“……”剑清执又是一阵默然,盯着朱络的眼睛看了许久,才极轻缓的吐出一口气,像是怕碰碎了什么脆弱的存在,“与玄瞳有关?”
朱络古怪一笑:“不该这么说,该说,若无玄瞳,就不会有杨辰师兄的惨事才对。”他抖了抖衣摆也站起来,稍微前倾着身子贴近剑清执,细细凑到耳边吐字,“玄瞳魔念想要往事重演,可惜我不是杨辰。它既奈何不了我,那就只能在我面前屈膝。清执,人算不如天算,这股力量最终竟是为我所用,你也该为我高兴才是。”
短短几句话坐实了剑清执这段时间以来隐隐约约的一份猜测,但听朱络亲口揭开真相,还是让他心中剧震。而震惊过后,更有一股毛骨悚然的后怕接踵而来,直逼他心中不敢去碰触的禁忌,甚至要用力空咽了两口后才能咬着字开口:“人算不如天算?如果说天算在你,人算……又是谁?”
朱络一挑眉,左瞳中的暗焰一瞬似乎更灼烈了几分:“非是此,即是彼,上天入地,我定会让意图不轨之辈彻底付出代价!”
剑清执听得出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尽力定了定心思:“你作何打算?”
朱络冷笑一声:“魔道邪徒手段下作是他们的事,但千不该万不该将主意打到了碧云天。只此一桩,我便要他们血债血偿!”
“你已笃定杨辰师侄之事与魔道有干系?”剑清执皱了皱眉,“魔尊遗脉潜藏数百年,近几个月来才现身人前,而前事莫知。至于其他邪魔外道,大多也在赤海魔行后偃旗息鼓龟缩起来。这几百年间,虽说炼气界大道衰颓,但也是一段历来少有的和平岁月。难不成暗流潜伏,反而是我等疏忽了?”
“魔道垂涎魔宝,本就是天经地义的本性。”朱络几乎不假思索道,“不过既能知玄瞳所在将其盗出,又利用其性侵染杨师兄入魔,这样的手段,岂是外来魔徒能可做到?清执,碧云天内,定然也非是纯然之处了。”
剑清执心中一直以来如鲠在喉的那点猜测被直白点出,呼吸一瞬都有些崩乱,一手用力捏了捏袖口,才勉强镇定道:“你也觉得宗门中已有魔道人士潜伏?”
“也?”朱络挑眉,把他攥着衣袖的手指掰开握到自己手中把玩,微微一笑,“你我心想果然一同。”只不过唇边嚼笑,动作轻柔,黑瞳之底烁烁跳动的暗红火簇却分明杀气四溢。朱络对此并无掩饰,反而有意凑近剑清执几分,让他看得分明,“杀友之仇,乱家之恨,若不将这些阴谋者血洗以偿,我心永世难平!”
那股森然刻骨的恨意太过鲜明,剑清执甚至不得不微微将脸偏开些,才不至于呼吸窒困。这般戾气深重的朱络陌生得使他担忧,却又只能将这份担忧强压下去,叹了口气道:“此中种种,皆非一时之功。而牵扯到碧云天内部之事,更不能全凭你我一面之词莽撞行事。且从长计议吧,还是要先将眼下乱局梳理清楚,还有你的伤……”
“什么乱局?”朱络对自己左眼的皮肉伤全不在意,但他久在不通人烟处出没,竟是全然不知近来炼气界种种动荡变故,少不得还要剑清执为他细说一回。剑清执在此事上也无甚可隐瞒处,将白骨兵灾出现始末详说仔细,更有北地诸派门当下有心无力的困境。朱络听罢,只是冷笑,笑过几声,忽然伸手望空一抓,哼道:“冥迷之谷?白骨灾兵?不死之身?”
这一抓看似轻描淡写,但在掌心一闪而过的幽光并未逃过剑清执的眼睛。他的呼吸不自觉微微一凛,下一瞬便听远处传来一阵模糊的惨叫。那声音愈叫愈近,破了音的嘶哑难听,一时间竟也分辨不出什么个数。但不过片刻,一点白影凌空越过身侧小小一座山头出现,手舞足蹈越飞越近,剑清执也终于将来者看了个清楚明白,登时一惊,右手一抬,已虚虚按上了丹霄剑柄,又将想要出手的心思勉强压下了。
念头几转几落,被摄来之人已至眼前,朱络五指一松,白惨惨的一具骨头架子立刻“哗啦”一声跌了满地,却是连痛都不敢多叫两声,立刻歪歪扭扭着几根错位的骨头爬起来,战战兢兢垂手站到一旁:“魔君……不不不,朱老大,是朱老大!”
朱络却不理他,握着剑清执的手盈盈一笑:“清执,可要打杀了这精怪出口恶气?我帮你拆了他的骨头?或是你想自己动手?”
剑清执乍见髅生枯魅那一瞬心中可谓五味纷杂,但有之前匆匆一见的“人质”闹剧打底,到底不算太过突兀;如今更知朱络既手握玄瞳之力,在魔尊遗脉眼中自然地位超然,镇压区区白骨精灵不在话下,因此情绪乍然起伏后便徐徐安稳下来,反倒肃了脸瞥向朱络:“白骨兵灾闹动得人心惶惶,莫在此事上说笑。这精怪如今既然听命于你,前怨就此揭过,论事要紧。”
“嗳嗳!”朱络见他这样说,也只好不再逗弄他,瞥了髅生枯魅一眼道:“冥迷之谷闹出的白骨兵灾,你知道多少?”
髅生枯魅一愣,憨憨的伸手抓了抓枕骨:“白骨兵灾?没听过,没听过!白骨本座晓得,本座便是天生天养的白骨精灵。兵灾为何?何为兵灾?”
听他答得驴唇不对马嘴,朱络眉毛一皱,指尖微动。偏当此时,远远又传来一阵几乎破了音的叫喊声:“朱大哥!朱大哥!是不是你?小骨头是不是又被你拽过来……呃……”
气喘吁吁的喊话声在越琼田一路飞奔着爬上小山头后戛然而止,纵然尚隔着一段距离,眼前乍一片葱茏绿意鲜活撞进视野也足以让他吃了一惊。惊讶过后,脚下步子更快了几分,跌跌撞撞一口气冲下来,也顾不得一旁多出来的剑清执和看起来没缺一根骨头的髅生枯魅,匆忙环指着四周新枝嫩草道:“朱大哥,这……这是此地天然生就?”
比较起髅生枯魅,朱络对待越琼田的态度要好上许多,微微抬了抬下巴一笑:“你觉得是天然生就还是后天造化?”
越琼田一张脸登时垮下来,皱眉瘪嘴道:“朱大哥,你莫拿此事逗趣我,此地生机有异,可不是我说来开玩笑的!”
未待朱络再开口,一旁剑清执忽道:“生气勃勃,却虚浮于表;死气沉沉,乃暗藏其下。越少城主,可是如此?”
他口中说是询问,但语气分明言之凿凿,朱络与越琼田顿时齐齐转头看他。朱络倒还罢了,越琼田一瞬眼睛睁大,“啊”一声原地蹦了一下,才慌慌张张问好:“清……清执前辈……我我……我方才没注意到……”正结巴着,视线一低瞥见两人尚握在一块的两只手,也不知脑子里忽然想到了哪个场面,“腾”的红了大半张脸,连眼睛都不知要挪去哪边才好了。
剑清执同样随着他的反应一顿,立刻不着声色的指节屈张两下,意在将朱络缠着自己手指的手拨开。然而朱络好似偏在此时无知无觉,分毫不肯挪让。两人僵持数息,到底还是剑清执拗不过他,只得继续故作无谓向越琼田点了点头:“少城主不必多礼,事有缓急,当以你担心之事为要。”
“呃……嗯嗯……是……”越琼田仍有些语无伦次,支吾了好几声才找回自己方才要说的话,小脸立刻又绷紧了,“清执前辈,你也看出了此处地气的异常?”
剑清执只能轻轻叹了口气:“不必惊慌,此地异常是因朱络之故,并无其他祸事酝酿。倒是玉完城的枯荣妙法果真不凡,望生知死,连你小小年纪也是精通。”
“是朱大哥的手段啊!”越琼田这才松了口气,又摸摸耳朵有点不好意思道,“枯荣妙法修行不易,我连入门都还没呢。不过我打小就跟在姑姑身边受她灵气灌养,时日久了,对枯荣之意的辨别便较常人敏锐些许,当不得前辈夸奖。”
剑清执点点头,仍是对他赞许一笑。但随即目光转向朱络,便添了几分不太明显的忧色在内,低声道:“今日且罢,日后莫再这般随心所欲指使玄瞳之力。”
朱络笑了一声:“先前不过逗你开心罢了,至于这玄力的用处……”他伸手向着髅生枯魅虚点一点,“白骨灾兵、冥迷之谷,也是我要一一找过去算账的地方。他们依仗北海魔尊残余魔元修成九幽之体,如今在我面前,也不过纸糊泥塑,翻手可灭。这般用处,你可喜欢?”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之前只两人在时也就罢了,如今身旁多了越琼田与髅生枯魅,剑清执几番深深吸气,才能故作无事正色道:“当下白骨成灾,只依仗玄曦一人实在分身乏术。风……师侄又有伤在身,短时间内不好动用凤翼弓。除他二人,旁的术法武学对上白骨灾兵大多只能无功而返,你既有克魔之力,若在此时现面施以援手,于己于北地,皆有好处。”说到此,又犹豫了下,“至于你与玉完城间的过节……我可设法为你周旋。”这末一句他说得含糊,毕竟不甚清楚内中纠葛何来,更还有个身为风旋眼的越琼田就站在一旁,话轻话重,难免都有些不妥。
不想朱络却难得的摇摇头,柔声道:“清执,你为我打算得周详,但眼下我尚不能转道千嶂城。我已答应了小越,要送他去长留山见方前辈,此诺在前,白骨兵灾之事只能搁置在后了。”
“长留山?”剑清执不曾听说过的陌生地名,微带疑惑的看了眼越琼田,却见少年神色不知何时再次绷紧,眼中光芒烁烁盯着朱络,分明盛满了不安与紧张。
这般模样,纵然不知前因后果,但想来长留山之行对越琼田而言乃是极为要紧之事。随后便听朱络道:“方前辈在长留山与偃鬼王有生死约战,算算时间就在近日。小越担心师父,央我送他前去。我既已答应了他,必然要先走上这一遭。”
方青衣与偃鬼王皆是炼气界声名在外的大能,更有一方牵扯在当下最为热议的魔尊遗脉现世之事中,不想竟能在此时听到两人约战的消息。剑清执闻言一愣,但还未开口,朱络抓着他的手一紧,分明是要往怀中拉过去的力道:“清执,你也与我们同去。”
剑清执眉头轻跳,心思电转,登时又从方青衣偃鬼王约战一事上转回当下。他不肯顺着朱络的力道被扯动,脚下添力,牢牢站稳在原地,手上就势也发力一震脱出了桎梏。这一上一下的动作既快且敏,甚至站在旁边的越琼田都还没能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便见朱络的脸色一变,分明没有半点言语动作,周遭却仿佛有什么不可见知的力量陡然开始翻涌躁动,凭空生出暗风无声,卷过脚下草地。
变故出现得隐蔽又突然,但剑清执早刻意侧目,须臾间的变化尽收眼底,心中登时又是一郁。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未耽搁,才甩脱了的手重又探过去轻轻压了压朱络的手臂,声音一丝不乱:“同去也可,只是你需应我一事。”
肢体相触,更能鲜明感知到朱络周身戾气从无到有、又从暴涨渐渐压熄的短短一轮变化。剑清执另一只手在袖中悄悄捏紧成拳又寸寸松开,在掌心烙下了几点微微透红的痕印,这才迎着他眼底尚没能彻底掩去的暗红灼光缓缓道:“长留山一行后,不必急于前往千嶂城了。我要你先寻一处所在,与我静心坐关数日,不论杀不思妄,只锤炼道心之本,你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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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一五  扰扰缘灭

剑幕成穹,金光流野,旷旷寒山,惊现奇景。
方青衣一身修为,此刻尽化无边金雨,浩浩汤汤,冲刷着荒山鬼域。偃鬼王首当其中,心知这般大能以毕生真元化作的涤怨之力,难能破解,索性任凭金雨荡来,不闪不避,反倒挥手凝出无数幽黑箭矢,迫向方青衣。
金雨黑怨,圣气魔氛,登时在长留山顶犄角相持。一者要以此化尽鬼王一身魔功倚仗,一举诛魔;一者要在方青衣真元散尽之际,以黑矢破他元功、收他性命。只眼见金光法雨流如水幕,黑矢于其中逆向而来,两厢冲击,各不相让。双方皆是深修大能,修为深厚,这般倾尽所能的对垒之下,日升月落,皆成黯淡,唯有金光黑气,双分各踞长留山山巅,历经三四时日,竟不见多少削弱。
不过这僵持难分的局面终有告尽之时,在外只见道魔之气并举,斗得丝毫不让,但内中局面已随着时日推移渐生变化。金雨丝丝飘洒入浓黑鬼雾中,如同点滴侵蚀,每一滴雨滴落下,便有一缕鬼雾被冲刷成淡淡青烟,随后一晃而散。而黑矢如电,不断在方青衣身前的明光中被吞噬,又不断再次凝结成形,呼啸而至。反反复复,前仆后继,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光幕在这般不间断的冲击之下,也依稀有了浅淡的龟裂痕迹。相持两方身在阵中,微末变化难脱耳目,但至此仍是无人放手,仿佛默契的要将这场对抗拉扯成一个一方必然败亡的持久消耗,金雨涤怨,鬼矢摧魂,天数先尽者,注定败亡。
然而天数不可测,随着时间流逝,双方拉扯的平衡却开始渐渐显露倾斜。黑雾之中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笑声:“方青衣,连山,你要败了!”
方青衣轻哼一声,并不理会。
偃鬼王却好似心情陡然极好,又连笑数声:“你们修正之人,从来不得好死,你可知为何?”
他不待方青衣回应,便自己冷笑着继续说了下去:“因为你们总有太多的顾忌、牵挂、两全之心,日积月累,终成将自己压得不得翻身的拖累……方青衣,你真元耗损不小,还敢与本王这般拉扯,怕是当真……活腻了吧!”
末一字忽成一声顿喝,鬼气黑雾乍然狂飙,一瞬竟成风飓之势。漫天金华,受这一冲之力,竟是首见零散,四下飞溅。即便是金虹般灌注向偃鬼王藏身鬼雾中的涤怨之雨,亦是同受影响,其势一溃。
便是这一溃的瞬间,黑雾中陡然张开一只鬼爪,五指森森,骨臂狰狞,向着方青衣当头抓下。锐如锥剑的指爪扣上护身明光,摩擦出一片刺耳的“喀嚓”声,青黑鬼色瞬息攀援上去,虽说转眼就被明光灵氛吞噬抹消,但光幕亦也随之微微烁动,内中径自施法的方青衣额上,登时沁出了几滴细汗。
鬼雾之内,偃鬼王见此微妙反应,纵声大笑。笑声中,鬼爪张扬,连连抓落,一时刺耳厉声此起彼伏,无数黑雾攀附骨臂之上,又凝成黑鞭抽向方青衣。金雨受此突来强势,片片摧残飘零,虽仍在源源不断注向鬼雾,却颇现几许艰难,后力难继。
眼见局势倾颓,方青衣冷目一张,登时一道凛冽剑气凌空劈去。剑气破开鬼雾,眼见便是要将偃鬼王的隐身黑雾当中斩断,突有一只惨白纤细的手掌在雾中探出,女子“咯咯”轻笑,红袖袅娜,五指如挽柔丝。无坚不摧的剑气落在那只手中,如同清风拂过,刹那消散。只是下一瞬,鬼雾重又将阿萝身形掩去,不叫她多受金雨沾身。
攻之不得,防之将摧,一来一往不过电光石火,生消无常功依仗因果而生的克制之能已展现得淋漓尽致,方青衣顿入颓势。此消彼长,偃鬼王此时不惧天极剑意,又见方青衣元功亏损颇甚,爆喝一声,鬼爪霎分为四,据四方之位,同时攻至。黑雾长鞭一并连环赞力,数个吐息之间,清脆之声接连迸出,环护在方青衣身周的明光寸寸摧折,不断收缩,不过片刻,已叫魔氛侵近身外三尺,护体明光璨芒削去,真形随之凝现,其色缥缈如冰如雪,无穷剑意流转其上,触目便觉遍体寒生,一时难破。
只是方青衣似乎也并不肯勉强守这颓势,手臂一振,身周明光突然向内一敛。然而不待鬼爪逼入,光幕忽化无边剑气冲天而起,冰河冻气、天极剑意,一刹铺开。鬼爪也好、黑鞭也罢,难抗这强势一击,登时只闻轰声连爆,周遭鬼氛一扫而空。非但如此,更见剑意如瀑,白龙卷地一般,扫向偃鬼王。
偃鬼王避在黑雾之中尖笑起来:“无用矣!无用矣!”鬼雾成漩,内中依稀又可见一角红袖飘拂。玉指拈花,似隐似现。
瞬间剑意已至,偃鬼王倚仗功法妙用神奇,再不把这往日里能迫得自己狼狈不堪的究极剑意看在眼中,心念一转,阿萝鬼身化现便要迎上。然而将及未及之际,天极剑意陡然一散,竟在阿萝身前消无,阿萝此时正于鬼雾黑漩之中现身,周遭响起一连片冻爆细响,冰川冻气无孔不入,弹指一息,红衣鬼女身周已凝冻成冰,登时受困其中。
偃鬼王同一时间尖啸一声,浩荡鬼雾两分,凝做两道黑光,呼啸对冲而至。刹那间,昊光迸射如雨,鬼气盘啸如龙,巨响震荡连连,冲击得弥天鬼雾四散,只余红衣鬼女冰封在原地,而方青衣身遭光幕亦是尽消于无,再无防护。这一瞬,长留山顶隆隆战声陡然归于静寂,竟不知谁胜谁负,倒是一线晚红颜色,透过穹顶剑幕结阵,浅浅淡淡的洒落了下来。

又一次来临的夕照亦将立在山顶的人身影拉长,方青衣生受一击,虽有元功护身,所受冲击也是非浅,微微一低头,袖口掩掉了嘴角一线血红。低垂下的视线余光,依稀还能看到一角僵冻住的红裙,以及裙下在渐渐狰狞蜿蜒的暗黑色影子……
“嗯?”陡觉不妙,方青衣忙抬头刹那,阿萝脚下暗影忽的扭曲伸张。偃鬼王原身未现,本已在对冲下四散溃离的鬼雾却转眼聚合,重新凝聚成无数幽黑鬼矢,八方如瀑,挟鬼哭之声,疾向方青衣。
这一记突袭来势迅极猛极,方青衣前力甫竭,换气不及,匆匆一拂袖,引动冰川冻气一瞬凝成护屏。只是那鬼矢本就是偃鬼王暗手杀招,出其不意,更蕴无穷鬼力于其上。才一交接,已是坚冰寸裂,重新散做细碎雪霰。而黑矢受阻者甚少,再一息,已近身前,幽寒透骨的鬼戾之气张牙舞爪先至,于眉睫间清晰可觉。
生死一瞬,忽闻一声剑吟。吟声未尽,寒芒四射。原本插在长留山顶构架起剑幕结界的清秋洗猛然自地面弹起,剑转如轮,登时扫尽幽黑鬼矢。竟是名剑有灵,自发护主,替方青衣挡下了这突如其来的一记杀招。寒芒间隙,方青衣伸手一握,取剑在手,剑刃疾转,一连三道剑气挥出,斩向阿萝脚下方寸地面。
那烙印在地面上的深黑色影子登时几个扭曲,以怪异至极的姿势避开了剑气,转眼攀附鬼女冰身而上,如一条黑色的绳索一圈圈绞上冰封,所过之处,千载寒冰冻气“咔咔”作响,顿见龟裂。
偃鬼王尖锐的笑声又响了起来:“拔出清秋洗,你这剑幕大阵还能撑持多久?三日?两日?不不不……依本王看,一日都不足了,哈哈哈哈!”
方青衣微微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剑尖,轻轻一抖,绽出一朵冰梅:“阵破之前,杀你足矣。”
“本王拭目以待……”话音未落,鬼气淹没阿萝冰身,冰壳难禁侵蚀,片片崩裂消散。鬼女嘤咛一声,腰肢一扭,重获自由。随即双臂一振,红袖扬起,娇笑一声:“方郎,你这冻气可是叫妾身……唔……”
忽来一个战栗打断了她的话,与此同时,偃鬼王也是一声惊叫,盘旋在阿萝身上的鬼雾不住翻腾起来:“方青衣,你动了什么手脚?啊……”
细细看去,才发觉崩裂四散的细碎冰霰下竟显出一层浅淡金光,脉脉依附在鬼女之身。那金光淡如薄雾,细似春水,徐徐沁入阿萝鬼身竟能全不受阻,正是方青衣以自身真元凝做的涤怨金雨,剥去浩大声势后,以本原模样凝作至纯至粹的灵雾,其中全无杀伐洗练度化种种偏加,只为因果来去偿情还怨。纵然是阿萝鬼身妖体,也对此毫无抗拒之意,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大半灵雾都已浸润入体,鬼女登时全身痉挛,雪白脸庞首现迷惘挣扎神色。偃鬼王以偃鬼之术附控阿萝鬼体,本该如臂使指,他不愿再以自身去与方青衣的天极剑意相抗衡,正叫阿萝振臂一展,召唤凝怨丝萝绞杀。不想却在这时金雨入体,阿萝隐隐竟对自己的控制出现脱离之意,偃鬼王这一惊一怒非同小可,陡然咆哮一声,缠绕在阿萝周身的鬼雾转眼化作无数黑针,循全身窍穴贯入。怨针入体,本就是祭练偃鬼之法,阿萝在此术下浸润多载,一毫一厘,皆受其控,登时身躯一塌,呻吟出声。吟声过半,变作尖笑厉声,红衣白发,一瞬鼓胀,无数雪白丝萝织就弥天之网,罩向方青衣。
方青衣手中清秋洗忙转,剑气激荡,掀开藤萝杀网。只是那丝萝斩之不尽,不过片刻,周遭三丈已是茫茫如雪,再不见其他颜色。方青衣沉心静气立足其中,仗剑护持己身,不予丝毫近身之机。但细如白毫的丝萝被纷纷削落后,又见数条雪白藤鞭扭转而至,四面八方一霎封死。方青衣轻哼一声,清秋洗寒光一瞬,登时卷遍四周。藤鞭如何禁得起这般神兵之利,触之便当尽断,然而一剑尚未荡尽,剑刃去势突的一空,剑身落处的数条白藤非但未曾被斩开,反而同时倒卷上来,裹住了清秋洗。刃上锐意瞬间一扫而空,这才叫人看得清楚,那裹住剑刃的哪是什么丝萝白藤,竟是无数纤长发丝拧就。白发如银,宛若情丝,不离不弃,而纷扬雪白中,一袭红衣忽现,已在近身三步之内,姣好的唇角勾出一个艳丽之极的轻笑,轻轻吐出一口气:“方郎啊……”
佳人软语,兰麝之糜连通鬼气,方青衣瞳孔猛的一缩。瞬间血光爆溅,带出一声闷哼。阿萝十指纤纤,利如白刃,狠狠抓进了方青衣胸前,眨眼入肉三分不止,喷涌而出的血红颜色抹上一双素手,与腕上红衣相映,刺目之极。
阿萝微微垂头嗅着那浓郁的血腥气味,笑靥如花:“方郎,偿妾身情来,偿妾身命来!”
十指待要更进一步,抓透掌下胸膛,却忽的去势一顿。清秋洗似是因主人重创脱力插落地面,但方青衣的两只手却已经牢牢扣住了阿萝双腕。他伤在要害,脸色一瞬间惨白了数分,额头鬓角微见冷汗,但搭住阿萝手腕的力道仍是大得惊人,仿佛要将那一双白瓷般皓腕生生捏碎。
阿萝一挣不开,蓦然娇笑起来:“方郎,你这般又怎能伤得了妾身呢?”
方青衣微微吐出一口气,声调竟是异常平静:“贫道是为偿因果孽债而来。非生非死,度生度死,悟生悟死,阿萝姑娘,在邪术下昏聩多年,你犹存一点真灵未泯,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话音一落,陡一声大喝,本是满眼血光,刹那化作无边璀璨金光,自方青衣胸口伤处澎湃而出,直冲阿萝之身。两人相距不过尺余,阿萝避无可避,顿时已尽在光芒笼罩之下,鬼魅红衣、怨杀恨杀之气,无不受其涤荡。这迟来了百余年的还情还命之血、洗仇洗怨之雨,正是偃鬼之术与生消无常功的命门克星,光雨之中,阿萝失声尖叫,随即更有偃鬼王暴怒之极的狂吼:“方青衣,你……”
吼声未尽,陡然归无,只余阿萝的惊叫尾音拖曳,却也在一点一点的发生着变化。方青衣擒着她的双手仍未卸力,失血散功的双重冲击之下,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此时在自己宿世累怨的因果之前,纵然道门大能,一剑开天,也全然与寻常人无异。点滴心头血,三世化外修,如同开了堤口的河水,一泻而出,与这些一同奔逝流走的,更是再不可复得的涓涓命元。
许是片刻须臾、也或许是已经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在方青衣的视线也开始一阵阵模糊之际,被扣在自己手中的那双手腕忽然又扭动起来。他眉头一敛,正要再吐力,忽听女孩子脆生生的嗓音,带着点要哭不哭的味道呼起痛来:“方公子,你……你抓得我好疼啊……”
扣在胸口的纤白指爪仍深深插在血肉中,袖臂上的红衣……不,竟不知何时,血红色的衣袖仍是血红,却不再是衣裳本来颜色,而是被方青衣胸口喷溅出的鲜血涂染其上。方青衣深吸一口气,凝实视线,再看到的,是芳华年岁的俏丽女孩子,乌发披垂成束,绾以玉梳,身裹素白殓衣,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些惊慌无措,隐隐含着泪,望向被自己捏紧的手腕。
便在这一双重被洗淬过的眸子的注视下,方青衣慢慢松了手,环绕在两人身畔的浓厚金光不知何时已在渐渐暗淡消散,雪白的颜色一缕缕自阿萝的发束上褪却,却开始逐渐攀爬上了方青衣的发尾。
“阿萝姑娘……”
“方公子,你……你是不是也很痛……”
女孩子似乎被眼前血腥的模样吓坏了,甫一开口,长长的睫毛一颤,就挂下了一串泪珠。她忙不迭的拔出十指,数股血箭立刻随之射出,又慌得急忙伸手去掩。
方青衣却将身子微微一退,让开了她的动作,屈指连弹封了几处穴道止血,又颔首:“阿萝姑娘,尘缘已尽,因果已偿,宿怨已结,你该离开了。”
“离开?”女孩子似乎一愣,连着眨了眨眼,才低呼一声,仿佛大梦初醒:“我……我已经……已经……是了,我想起来了,我的方郎留书出走问道,爹爹执意嫁我过门,后来……后来……”蓦然泣不成声,顾不得满手血污,猛的半掩住脸,呜咽起来。
方青衣无话答她,身形晃了晃才站稳了脚。随后双手一扣,连结法印:“去者当去不可留,阿萝姑娘,勿误时辰,速去速去。”
随着他的结印,穹顶之上,有浅淡微曦透过剑幕结界投下,仿佛一层浅金色的薄雾。夕阳正照,又在金雾上镀了层艳丽的橘红,暖而温柔的颜色穿透肃冬凄凉,如开天道,接引滞留凡尘已久的亡魂。
女孩子“啊”了一声,有些忙乱的左右上下顾盼,像是有些跟不上方青衣干脆利落的结语。看过一圈才又把目光定定落回他身上:“方……方公子,我……”
方青衣施法手印未停,接引天光愈发清晰,似乎再几个呼吸间就能将她的魂魄笼罩其中。女孩子蓦的急促开口:“方公子,我……我能不能再碰碰你?”
方青衣愣了愣,未曾料到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请求,一时有些不好作答。只是在女孩子随即靠近两步,试探着向自己伸出手时,脚下似动非动了一下,到底不曾当真闪避拒绝。女孩子眼中尚挂着泪花,见此含泪绽了笑,细声道:“方公子,是我……是我薄命,偏又妄做多情,误了你的道途……”
那纤白指尖尤带血迹,小心的避开了方青衣胸前伤处,碰触向他的肩头。
忽来一缕晦暗流光,自女孩子绾发的玉梳上一晃而过。方青衣兀自撑着伤势维系道法,视线偶一恍惚中,乍瞥见一点红光突兀从阿萝的眼底涌起,只一息间,幽暗血色就重新填满了那双本已黑白分明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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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6:03:1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一六  再会无期

乍然生变,变不及防。
前一刻的青葱玉指瞬间又成了取命的利刃,指甲爆长如三寸小刃,挟寒光鬼气,自方青衣肩上扫向颈间。只是方青衣到底幸在那一刹那的心有所感,瞳孔一缩,飞快退步让身,堪堪带起颈边一溜细碎的血光避开了要害。随即手腕一转,倒提清秋洗,缓缓咬字道:“偃鬼!”
三世元修洗褪了宿怨因果,不想怨鬼之气涤尽,其下犹有偃鬼王早作后手的偃鬼控灵术淫浸于阿萝魂体,纵然因重创不似之前魔威赫赫,但此际利爪如刀,泼风般一爪接续一爪,快式连环,不留喘息。方青衣重伤在身,只能靠身法闪避,不过三五招相交,已被迫退十数步。胸口伤血方止,又见鲜红崩裂渗出,随着步伐淋漓,半染青袍,半溅尘埃。
鬼女转眼翻身稳占上风,纵声而笑,声音自女转男,赫然又作偃鬼王之音:“方青衣,本王的偃鬼之术岂是那般易与,你今日就将命留此吧!”
方青衣不为所动,仍扣剑垂首,以剑锋支撑己身尽力调息。偃鬼王放话之间,勉强一息缓过,吐出一口气来:“贫道之命,你若有本事,尽管来取。”
轻蔑一眼、轻蔑一声,便成极致挑衅。偃鬼王得意之中,不曾忘形,但也难免因此气动,冷哼一声:“本王倒要看你还剩什么能耐!”他眼下毁功大半,甚至仅存三魂也只能依凭在阿萝鬼身,皆是拜方青衣所赐,此役纵胜亦是惨胜,心中本就已恨极,当下不再啰嗦,十指成刃,合身便攻。身旁黑光一闪,鬼矢重凝,乃是余力尽出。十六根黑矢纵横成阵,襄助魔威。
方青衣仍是一身一剑,累世元修散去,连护体冻气也凝结不出。偃鬼王这般欺身而上,未尝不是觑准他油尽灯枯,青冥道法也好,天极剑意也罢,皆成浮云,宛如砧上鱼肉,唾手取命。然而杀招已到身前,蓦见剑光一转,好似冰屏乍开。流光过处,一路当先的黑矢阵势竟被一剑挑散。顿时不是偃鬼王冲身而上,反倒成了方青衣仗剑来迎。眼前只见青衫飘忽,剑光明灭,刹那反客为主,织刃成网,将偃鬼王封锁其中。偃鬼王惊叫一声,立刻就要抽身强退,只是剑势如虹,已到眼前起落,一剑断箭、一剑削臂,鬼女之身未损,偃鬼王却连声惨嚎,分明魂身遭受大创。
这一式交身,兔起鹘落,偃鬼王连连踉跄不止,方青衣持剑转身,面白如纸,按在胸前压住涌血伤口的手背已经半红,握剑的另一手却是仍稳稳不见半分颤抖,沉声道:“未悟道前先悟剑,点落崔巍洗清秋。偃鬼,你可还记得连山出身?”
“你……你!”偃鬼王大骇,只可惜话未尽,路已尽,剑下寒光,不容毫隙又至。看似寻常一剑,任凭他拼尽全力腾挪闪避,终究不离胸口方寸。再一转眼,冷刃贯胸直入。凄厉惨叫声中,残存三魂如受千刀万剐,化作碎散黑气自鬼女胸口释出。偃鬼王五感皆迷,是比数百年前更深刻的再一次接触死亡与虚无的恐惧。无穷恐惧中,听对面那人气息虚弱,却仍一字一句道:“剑下争锋,谁堪连山!”
一瞬间,所见青衫白发的身影,竟与当年一战初识时,于血海上仗剑傲立、眉眼如霜的冷肃道人合而为一。偃鬼王喉头连动,仍有满腔不甘,但道剑之下,三魂受斩,胜负定局已再无可逆转,魂元彻底崩散的当下他甚至连再次操控偃鬼也是不能,眼见最后几丝黑气也将彻底从阿萝鬼身逸散,此后归宿唯有天地不存,满腔无处宣泄的怨恨凝作了最后一句怨毒诅咒:“与本王同殉吧!”
分明无声,但刻骨的恨意竟在一瞬间冲破耳目之识,荡荡于山巅回响。阿萝头顶三寸处,稀薄碎散的魂气猛然急速回缩,眨眼聚作黑丸,随即幽光骤亮,几可灼目,竟是偃鬼王自行引爆了己身最后一点神魂之力。数百年大魔之身、称王妖鬼之能,纵已是弥留之际,最后拼舍了一切释出的这股力量仍是强横,只是所向却非是方青衣,而是转眼铺开山巅,更以一股强不可阻的势头破石入土,直往地下潜钻而去。

似与之相应,就在鬼力入土的同时,仍在迷惘中的阿萝惨叫一声,整个身体都扭曲起来。无数黑气翻涌在她的皮肤之下,自内强蚀着她藉以凝化鬼体的一点真灵,向外亦在撑扯得肌肤寸寸龟裂,如若要将她撕成粉碎。而随着阿萝鬼身濒临瓦解之危,整座长留山自上而下皆生动荡,地裂石开,崩现出无数沟壑,人既不存,山亦覆焉,竟是偃鬼王所留下的最后一手安排,不求一胜,唯求同败,俱归于无。
方青衣元修虽散,眼力见识仍在,这突来一番天地动荡与偃鬼王尽毁之心,只需一眼便看得通透,按着胸口看向痛苦不堪的阿萝:“偃鬼王将你的尸骨焚灰散入了山中?”
阿萝已挣扎着蜷缩于地,被体内鼓荡黑气寸磔得难能成言,只能“吚吚呜呜”勉强挤出几声哼声,随即又是一声惨叫,双足双臂已现脱折之象。而山体隆隆塌陷之声不绝,一阵剧烈震荡声中,山顶一座小尖峰忽的一沉,挟着滚滚尘沙石土垮塌直泄而下。
方青衣的身形也随着这阵自远而近的震荡晃了晃,但手上的动作依然稳且快,左袖一抖甩出一物,随即剑光一闪,原本斜拄在地的清秋洗一剑贯出,将掷出之物自半空钉穿。一旁阿萝登时一声大叫,全身一个打挺,像是也被什么看不见的尖桩当胸贯透,牢牢钉在了地上。
那被掷出的物什正是方青衣得自泥犁洞秘窟的人骨佛灯,既受魔功佛法洗炼,又与阿萝真灵息息相关,当时本是随手收取以防万一,不想却在此时成了一抗偃鬼王焚灵解体之法的要物。清秋洗于胸骨上一剑通贯,登时金光大盛,清气勃发,悉数转化方青衣孤注一掷的残存命元,璀璨清圣灵光将那块胸骨淹没的同时,长留山山体亦生奇变,赫见茫茫金屑自地漫生而出,转瞬飘摇而起,直与依然笼罩在山巅之上的阵法光罩上下接连。就在两气通贯之际,无形之力冥冥压下,愈演愈烈的地动顿受镇压,土石崩解之势竟隐见倒转,而瘫软在地神形将散的阿萝也终于透过了一口气,仍有些发抖的手指颤颤摸上片刻前还仿佛要被活生生从躯干上撕扯下去的手臂,余痛仍在体内寸寸蚕食,但如今已能勉强忍受,也终于让她有余力撑起半边身子看清了眼前倏变之局——第一眼落在浅浅一层不知何时覆盖了自己全身的细碎金光上,流光如沙似水,似从体内自生,所沁润处,猖狂黑气宛若烈阳照雪,纷纷退散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股暖意游走周身,几经磋磨的脆弱真灵得此润养,连魂体都重又凝实了几分。这般得自于“生”的感觉在阿萝的认知中几乎是全然陌生的存在,但身为鬼类,对此中力量带来的好处天知天晓,登时难能自抑的全心全力汲取,一口气沉浸数息,才后知后觉转眼望向几步之外的方青衣。
这第二眼,看到的是满眼辉煌之色,似无尽的金焰于其体内喷薄而出,浩浩汤汤,接天连地,甚至连胸前大股大股仍在溢出的鲜血都一并化作汹涌灵气,上灌于化神织星大阵,下行于长留山一石一土之中,将偃鬼王所留的最后一道魔气逼迫得无所遁形,蒸腾上溢,与金光绞在一处垂死反击。
阿萝见状,只觉目眩神晕,双手撑在地面仍是力亏难以起身,只能又惊又急绝望开口:“散功灼命,尽焚业孽……方郎,竟是我害你至此么……是我……”

长留山巅一把命火要焚尽累世仇怨,遥遥远天之际,也正有一团暗红火光划破长空,张扬而至。妖异而迅疾不凡的遁光内,正是朱络一行四人。自不尽山至长留的数百里之遥,加持以鬼踪异法,所用时日缩短得惊人,不过大半日光景,夕照尚于西天徜徉未尽,明池金所卜出的终点所在已能自云端隐约望见。
比之若隐若现的山峦更清晰的,乃是牢牢撑起在山巅之上的巨大金色光罩,晚阳丽景,竟是全然逊色于那光罩之上璀璨流转的点点辉光,似万点灯火烛夜而明,更似周天星辰流泻人间,清肃之气直冲霄汉,即便距离远隔,仍能隐隐有所感知。
朱络一行人的注意力自然都被那片山巅吸引了过去,不似越琼田阅历浅薄与髅生枯魅出身闭塞,碧云天在炼气界传承源远流长,朱络与剑清执只望过几眼,便异口同声开口:“化神织星大阵!”
剑清执更是随后又补上一句:“是青冥洞天的阵法。”
这一路赶来耗时虽大为减短,但也足够剑清执了解越琼田执意要往长留山一行的前因后果。未曾想到内中还有这般远至赤海魔行时的恩怨情仇纠葛,只是一来局外人不好信口闲论,二来方青衣与偃鬼王也正是炼气界正邪两道声名隆盛的存在,两人一场生死之决,起因虽是私人恩怨,但也足以牵扯两方阵营走势,以他身处地位,不可谓不极为关心,是以远远一见道门大阵笼罩寒山,心中已有数个念头疾转而过,脸色越发凝重:“此阵乃布阵人修为点化而来,同气连枝,同生同灭,虽出自青冥洞天,但也算不得什么不秘之传,甚至颇有修行中人以此打磨历练小辈。而此刻出现在方前辈约战之地,这……”
后话未尽,但分明已有不祥之兆,以一手虚托在他腰间运使遁法的朱络却好似全无顾虑,直言不讳的接口道:“道门玄气之外,更有大量生机转化的灵气在阵法上涌动,运使出这般伤敌自伤的法门,分明已是不死不休之局,阵中情况恐怕难以善了……”
“师父!”之前只在旁听的越琼田尚对青冥洞天诸道法一知半解,更兀论化神织星阵这般等级的阵法,但剑清执与朱络前后道出的危兆他却还是听得清楚明白的,登时急了,顾不得尚在遁光笼罩之中,身子向前一耸,急欲扑出。
朱络反应极快,另一只手捏诀之余,张臂一夹,登时将他牢牢挟在了肋下不得动弹,轻叱一声:“此时你急有何用,定神,待到了长留山一看便知究竟。”
剑清执亦觉自己失言在先,立刻附和点头:“此阵与方前辈本身关联,既然阵法运转流畅不见颓势,想来阵中局势也该是方前辈稳压了偃鬼王一头。少城主且安心,切莫自己先乱了阵脚。”
两人一边软语宽慰一边出手制止,无论越琼田听得信得多少,倒是一时间不至于再自生乱象,只紧紧抿着唇盯住了前方山峦,竭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不错过分毫变化。这般直勾勾目不转睛片刻,视线内的金光明明烁烁,流泻不绝之间,自己体内竟好似也有什么冥冥中似是而非的存在开始渐渐淡去,一丝一缕的剥离之感细微缓慢,却又怪异鲜明。
忽听一旁一直揪着他衣摆的髅生枯魅“呃”的一声,像是把什么本想说出口的话强行咽了回去,偏又咽得不干不净,还是含含糊糊挤出了一个“哭”字。
这点不和谐的声音登时引来另两人注目,剑清执倒还罢了,朱络只轻飘飘一眼瞥来,髅生枯魅一刹顶骨发麻,全身一僵的同时,本已咽下的话脱口而出:“小越哭了……哭了……”
越琼田闻言,诧异的一抬手,指尖碰触脸颊,竟是一片冰冷冷湿痕,不知何时已蜿蜒直至嘴角。他顿觉茫然,一双眼还牢牢粘在长留山巅的阵法金光上挪不开分毫,口中喃喃道:“我……我哭了?我不知道……我……我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剥去了……少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可又觉得空空荡荡……”
他言不达意,全然无法说清楚自己都不明白的那种失落感何去何来,但朱络与剑清执闻言对看一眼,心中不妙之感陡增,下一瞬,朱络指诀一变,裹覆着几人的暗红遁光蓦的又增速几分,流星般直向长留山。灼灼焰气在天空拖烙出的焦痕曳成长长一道,天际狂风冷啸,一时间竟也吹之不散,而遁光疾迅,不过片刻已近长留山巅百丈之内,即便以越琼田当下修为,业已不难看清甫经一场动荡未息的山顶仅存的平坦处,青衣道人仗剑所指,金光黑气剧烈交迸回荡,那漫山遍野蒸腾反扑的黑气看似凶悍,已近强弩之末;而方青衣一身道韵灵光流丽通照,又何尝不是真元命元即将焚尽的征兆之始。
剑清执心中呯然巨震,反手一把抓紧朱络手腕,难以顾及越琼田在侧,冲口急切道:“怎会是如此!方前辈他……”
一句话登时戳中越琼田绷紧的神经:“我师父他怎么了?他怎么……”
正恨自己年少识窄,分明已满脸泪痕纵横,却不明心中悲怆从何而来,越琼田一句追问未尽,眼前巨变突来,山间灵光黑气彼此冲杀犹未止歇,清秋洗刃上的夺目灿芒却似被无形之手一点点抹散,散尽了金光的雪亮剑尖上,赫然挑着一块同样褪尽了魔功佛焰层层包裹的枯骨,随即酥软如朽土,窸窸窣窣崩解成沙。

魔枷尽去,尸骨还尘,随着剑上枯骨一夕间归于尘土,持剑的手也陡然失了力气,剑身兀然一垂,斜斜插落地面。方青衣此际只觉五感皆浑,勉强垂眼一扫再握不住剑的空荡掌心,烙印在上的深红血眼复还为一簇小小的血红火苗,挣扎着勉强晃了两晃,便自焰心开始逐渐黯淡,不过几个吐息间,“嗤”一声焰熄火尽,淡薄的丝缕黑烟轻飘飘脱手而起,旋即湮灭无存。待到此刻,方青衣心中最末一丝挂虑才算是彻底打散,缓而长的吐出一口气,举迷蒙视线,远望头顶苍天。
恩怨俱泯,情仇两偿,深深刻入此身命盘的背负与执念也在这一刻随四逸的灵光飘散。方青衣只觉此际心境空明,无垢无碍洗脱通透,方知道家异术“渡阴修劫”,既是道法更是道障,今日破障,始还本真。仰望云天,纵然命元已燃至最后时刻,却再无憾恨,唯觉旷然。
弥远的视野中,一直牢牢锁住长留山巅的化神织星大阵也开始逐渐龟裂,细密的裂纹转瞬爬满了整座光罩,崩解出一蓬又一蓬细碎的光沙。蓦然,就在阵势瓦解大半之际,一道流光玄炎划破晚阳夕照,转眼自破损的阵法缺口落至山巅。遁光一散,一个面色惨白的锦衣少年当先跌跌撞撞直冲出来,以一个几乎可称之为连滚带爬的狼狈姿态扑向方青衣,叫声中尽是惊恐凄厉:“师父!师父!师父,你怎么……”
方青衣远望的视线缓缓收回,化作一个落点模糊不清的浅淡微笑,嘴唇轻轻阖动欲语。越琼田的叫声登时戛然而止,目光一瞬不瞬盯着他的脸庞,甚至连仅余数步的距离都不敢再挪动一寸,生怕惊破眼前碎如浮沫。一刹降临的寂静中,只听得到方青衣字字入耳:“琼田,此后桎梏尽去,开你崭新道途。再兀困于梅君,兀困于方青衣……”
话未尽,意已尽,接续在几不可闻的最末一字后的,是一道清越剑吟,至亢至哀,随即锵然一声玉碎金折,将最后一丝命元灵气散尽的清秋洗共主一殉,白刃折,青衣陨,同落尘埃。

失了维系之力的化神织星阵也在同一时间彻底崩解,迸碎的辉光如星屑四溅,弥天盖地一片梦幻迷离。只可惜无一人留意于这片凋零之景,阵法的溃散同样昭示着束缚之力的土崩瓦解,犹然在山巅激荡互噬的残碎灵气与魔气再无压制,瞬时掀起一股狂飙横扫四野。已然丢了魂般呆滞在原地的越琼田对此全无反应,还是身后剑清执飞快出手,挥出一道真气将他卷回身边,随即一阵沙飞石走,劲风如刀自他原本站立之处旋过,登时在地面辟开了一道足有尺余的深痕。
越琼田眼中却不见这道擦肩而过的致命飙风,只见迷眼飞沙中,自己与方青衣的距离陡然拉远,更被黄尘所隔,恍若将失。他蓦的挣扎起来,满口只叫嚷着“师父”两个字,神色若癫,拼命伸长了手臂望空拉拽,手心却仍只是空空一无所有。
而在沟壑的另一侧,漫天迷走的砂石同样肆无忌惮,卷在狂风中泼溅向仰躺于地生机散尽的身躯。任凭生前叱咤风云,亦难免于黄土遮面。偏偏就在腌臜杂尘扑面卷至之际,一层朦朦白光忽然自旁撑起,一瞬已将方青衣的尸身裹入,随即“噼里啪啦”一阵细密疾声如雨,光罩之外登时积起了薄薄一层土屑碎石。
白光中,一袭素白殓衣的少女侧身斜坐在地,微微垂肩低手,有些吃力的将方青衣的身子搬上自己膝头抱住,幽幽长叹了一声:“方郎!”
算得上迟来一步的朱络一行并未得见此战头尾,自然也无从知晓此际山巅竟还有意料外之人存在。漏察之下,方青衣之身已落在少女手中,剑清执登时眉梢一动,隐约带煞,喝道:“何人妄动方前辈遗蜕!”
朱络出声却迟了一步,目光先将白衣少女上下一扫,纵然洗脱一身魔功鬼气,但几番交手留下的印象足以使他细辨出了些许的熟悉轮廓,挑眉问道:“鬼女阿萝?”
虽是疑问,心中已然笃定了八九分。只不过眼下恢复澄澈魂体的阿萝虚弱如斯,甚至难当随手一招,朱络倒也不怕她有何暴起之举,甚至还能与剑清执一并制住仍在发狂的越琼田,才又冷冷瞥过一眼,待她解释用意。
不想这一眼中隐含威压,阿萝顿时全身微颤,分明已有痛苦难抗之意,眼睛却仍落在方青衣之身不曾稍移。痴痴凝注片刻,双臂一张,将他半个身子都揽入怀中,半片毫无血色的冰腮轻贴在发顶,细语喃喃:“方郎,你口口声声还情断障,不惜自散天命。你又焉知,妾身宁愿不承你这份绝情之情,也不愿此生之后,陌路两分,不见不识……”一串细碎泪珠随细语落下,眨眼没入发间。分明身处危机四伏的险地,阿萝却好似将之当做女儿深闺,只愿徐徐道尽一腔深情。
正邪残力碰撞卷起的震荡仍未尽散,呼啸肆虐于山巅。就在狂飙之侧,一边有孱弱幽魂柔肠百转;一边是朱络与剑清执两人皱眉冷眼,一时竟僵持在几分不便悍然出手的尴尬中。好在这般割裂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阿萝珠泪零零,撑起的白光更已渐颤不稳,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抬手,在发髻上一抹,摘下了髻心绾发玉梳。目光如水仍在方青衣脸上流连不去,手上却蓦的咬牙发力,一片琳琅碎声,玉梳顿成冰白细沙满把,释出了一股浓郁魂元,无善无恶,纯粹之至,转眼覆上阿萝之身,茫茫白光浓如浆乳,将她的身形一瞬模糊。
白光中,阿萝忽然笑弯了眉眼,一如当年芳华初见时,十指纤纤,抚摸向方青衣脸庞:“妾身不履轮回路,为君长留一点心。方郎,此后再无相逢,也再不相离,阿萝之心足矣!”笑尽泪尽,阿萝魂体已尽融于渺渺白光之中,随即光芒绕身一转,全数没入方青衣印堂,一股庞大的魂元灵力登时贯通全身,激散出一缕悠悠玄妙之息,方青衣的肉身应于这股奥妙气息之中,竟开始寸寸虚化,似缓实疾,不过数息转眼已然归无,更反哺出一股清灵之气,在已空荡无物的地面上逸散开来。
剑清执至此终于诧然:“玄解之象!”
讶声未落,异象反哺的清灵之气扩散,却是正与山巅残碎灵气相合。双气交融,清圣之氛一时大盛,原本势均力敌彼此消磨的魔气登时难以相抗,被当头一扑而散,破成无数细碎黑烟疯狂窜逃。而所逃窜处,正是朱络一行所在,几人顿见满眼黑烟如潮,掀气成涛,转瞬当头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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