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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般若兰宁

[人世间] 玄瞳变【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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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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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7:13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七  明池金

日渐升、风渐缓,久违的冬日太阳推开灰蒙蒙的晨霭薄云,灿灿明光如金线垂络,柔和的覆在越琼田的眼皮上。
大概是那片金色足以穿透因昏迷而遮笼在意识上的黑暗,片刻后,越琼田的眼皮连带着睫毛微微一颤,缓缓撩开了。刚露出在天光下的眼神还是全然的迷惘糊涂,直愣愣对上了高悬头顶的日头,对视半晌,忽的一眨,被阳光灼得酸胀的眼角“刷”的流下两线泪痕,终于彻底醒过了神。
越琼田猛一个翻身从地上跳起来,除了胸口还微有隐痛竟再无什么不适。他反而有些难以置信,伸手在胸前一捣:“我……我竟然还活着!”忽而又大叫一声,“朱大哥!”慌慌张张转头,去看不远处的阵法。
十几步外,地面焦痕犹然,朱络端坐阵中的模样也与之前并无二致,若非自己在雪地上昏倒时压出的凹痕还在,越琼田几乎以为自己只是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梦罢了。用力甩甩头,他先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开,跌跌撞撞去寻玉牌。凭着记忆在大片积雪中翻了又翻,好容易从一处雪窠里掏了出来。冰冷冷的玉牌握在手里,如今天阳明亮,清清楚楚照见上面一层被胡乱涂抹上去的泥印子,一点点雪水和上一小撮雪下的土,手法粗劣之极,却将自己糊弄得深信不疑。
咧咧嘴没能出声的笑了笑,越琼田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在笑什么,一手攥起衣袖就去玉牌上胡乱抹擦一通。薄薄一层泥印子三两下就抹了个干净,露出下面莹润的玉石质地仍是剔透无暇。他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飞快的冲回到焦线处,将玉牌用力按在了上面。
甫一落地,一道玄黑色的细纹猛的窜上了玉牌,前一息尚是无暇通透的玉色,瞬间被内部扩散开的浊色掩去了宝光,随即“咔嚓”一声轻响,似是难以承受这股幽暗气息,一道裂痕上下贯通,蓦的将玉牌一分为二,左右滚落两边。越琼田“啊”的叫了一声,额头上登时见了冷汗,张皇道:“误……误了时辰了么?”无头苍蝇般原地转了两圈,又扑回到自己昏倒的雪窝里,双手在四周乱抓一气。忽然指尖碰触到一个熟悉的硬质玉块,一把抓起来,正是獬豸印。此时也顾不得琢磨髅生枯魅那一击既未杀人、亦不曾夺宝的用意,越琼田飞快掐动法诀,宝光一擎,朱红箓影再现,朝着阵法当头盖下。
一印落定,百法皆消。细碎的破裂声仿若幻觉,一现即灭,却分明能够感觉到有什么无形之障应声溃散。蓦一股玄异之气染在山风中,随着障壁的破开冲面而至。那速度快得越琼田全然不及反应,只觉亦似无穷魔怪张牙舞爪、亦似浩渺云天无际无垠、更似幽渊诡谲万象皆吞……诸多印象在脑海一闪而过,那股玄异之风也在这刹那间一现乍凝,随即似被什么难以抗拒的力道猛的一收,咆哮着倒卷而回,其来去之倏忽,陡然在阵眼之处搅起了一股不小的旋风。
越琼田惊呼一声:“朱大哥!”
风消散、被旋风卷起的碎雪也纷纷扬扬落回地上,风雪后面的朱络仍是盘坐,双手撑在膝头,冲着他笑眯眯一抬下巴:“嚯,一大早的,这大嗓门,很精神嘛……嗯?”
一句话尾音突变,越琼田只觉人影一晃,朱络已欺近了身前尺半之距,伸手在他胸前一捞:“出了什么事?”
越琼田低头,才看到自己胸口偌大一片衣襟竟不知何时变得破破烂烂,分明是一只手掌大小轮廓。碎裂的衣料下露出雪青的内衫颜色,倒是完好无损,不见半点异样。他呆了一瞬,扯着嘴角苦笑一声:“朱大哥,小骨头跑了。”

朱络皱着眉头听越琼田将髅生枯魅诈解锢元链脱身之事说了一遍,随即冷哼一声:“魔性不改!本来瞧他这段时日还算乖巧,打算饶他一命,如今却是他自寻死路了。”
越琼田眨眨眼,依稀觉得朱络醒来后的戾气略大了些,不过一手抚上胸口,隐约的钝痛也已化消得差不多了,便道:“朱大哥,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何事奇怪?”
越琼田犹疑着在胸前按了按:“他……没杀我……”
朱络险些被他气乐了:“你那一身的护身宝贝,层层叠叠不晓得穿了多少层的护甲法衣。髅生枯魅急于脱身,岂会与你过多纠缠,一击中或不中,抽身就走才是上策。”
“不是的……”越琼田连连摇头,“我尚有几分印象,小骨头……他……在锢元链解开的一瞬变得好生残暴陌生,全然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那时出手……定不会对我手下留情。可是……”他又在外衫破损处摸了摸,“那一击的力道将我击昏,却连我身上一层防护都没能激起。他……到底是手下留情了,还是当真没想要伤我?”
朱络不耐烦看他这幅困扰之极的模样,很干脆的伸手给他拢了拢衣领:“想这么多做什么,等将他捉回来,一问便知。到时候,是死是活,也不过是你一个念头的事儿罢了。”
“朱大哥,你要去捉小骨头?”
朱络一顿,讪笑一声:“一时嘴快一时嘴快,自然还是要先办妥了你的事。至于髅生枯魅……”他眼中的那点笑意丝丝凝结起来,沉没在黑沉不透的眸底,“这般放肆,必是要让他吃些苦头才成。”说罢,转身扶头就往越琼田之前搭建的临时休憩所在走,“行功数日,颇觉疲倦,待我稍歇一歇,便设法去找方前辈的行踪。”
他脚下走得飞快,三两步就将越琼田远远抛在了后头。越琼田也没急着追上去,若有所思的握着獬豸印站在原处,喃喃疑惑道:“朱大哥身上的气息……好生奇怪……是我的错觉么?”

“奇怪!好生奇怪!”
同样不辨方向的莽山中,髅生枯魅正在晃晃悠悠前行。越是荒无人烟处,层层累积了一冬的大雪越是厚软如棉,足以淹没他的小腿骨,让跋涉的脚步也变得格外艰难。
没有目的的乱走了一气,倒还在一道看不出深浅的山沟里没能出去,髅生枯魅气馁得干脆一屁股原地坐下,随手在旁边拍起一片雪雾,气哼哼道:“为什么不能用遁法离开?再走下去,本座的脚趾骨都要磨平了!”
他胸腔中幽火烁烁,忽倏飘溅出一大蓬,绕着他打起了转,一道更为阴沉暗哑的声音从火中飘出:“不成,不成,你若动用魔元,恐被朱络察觉,届时不但走不脱,只怕连性命也要没了。”随即又古怪一笑,“你当时若肯让我杀了那姓越的小子,哪还会有这些后顾之忧?怪你自己,都要怪你自己!”
“胡说,本座喜欢那小子,为什么要杀他!都是你没用,当初才会失手让方青衣抓住了!你的错,你的错!”
“明明是你贪图魂墟里那点魂元,才暴露了行迹!”幽火也不甘示弱,绕着白骨越转越快,颇似怒气勃发,“要不是我一路苦心设法保你,你早被那个叫朱络的掐死了!”
“呸,分明是本座一直在费心保你!若没了本座,不要三天你就要滚回魔元碎片里重生去了!”
“哈哈,好笑,若没有我在,你那九幽之体不过就是个笑话,便是那姓越的小子都能一巴掌拍得你散了架!”幽火忽的一涨,直蹿高到骷髅头顶乱摇乱晃,“我为什么要和你这个蠢材共生!若将你换成骸生,这次出山联手,我两个早将这炼气界翻覆过来,什么神京,什么青冥洞天,皆要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尸横遍野!”
“呸呸呸!”髅生同样不甘示弱,伸着手在头顶乱拍,“本座也不喜欢你,本座也宁可要枯魍……呃……”他叫嚷到一半忽然卡住,气焰一矮,搔了搔前额骨,“枯魍不成,枯魍更不成,他比你还要让本座讨厌!”
枯魅立刻得意洋洋笑了起来:“蠢材,也就只有我不嫌弃你空空如也的脑袋。你乖乖听我的话,等回了谷,向魔主禀告魔尊玄瞳出世之事,自然少不了咱们的好处,说不定还能让你统领白骨灾兵,外出为魔主开创伟业。”
“统领白骨灾兵啊……”髅生一瞬憧憬,但立刻又摇起了头,“不喜欢,本座不喜欢,太麻烦了!”
那簇幽火登时一蹿,枯魅咬牙切齿怒道:“没出息!那你喜欢什么?那个姓越的小子?”
不想听他这一问,髅生眼窝中的幽光反而一亮:“是极,是极!越琼田还说要请我去玉完城大吃大喝许多好吃的。嗯,他答应过本座,可不能赖账!不能赖账!”
枯魅嗤笑一声:“你骗了他,打伤了他,还准备狠狠坑上一把他的朱大哥,你莫不是还指望他能请你吃饭?断头饭或许倒有,那个朱络定然很乐意请你吃一顿,定然很乐意,哈哈!”
髅生枯魅被他揭底得着恼,气哼哼道:“分明都是你做的,如何怪我!如何怪我!”
“你便是我,我便是你,我做与你做,有何不同?你以为那些凡夫俗子当真分辨得出么!”
枯魅每出一言,髅生便觉自己本来十足的底气被打压得一矮,终于恼怒的伸手在胸骨前虚虚一拽:“闭嘴吧你,本座不需你来教,本座自有主张!自有主张!”
在他头颅之上跃动的幽火应声回落到胸腔,幽幽光芒将雪白的骨头映得一片惨碧。似是得意洋洋的飘转了数圈,才重新渐渐蛰伏下去。只是纵然没了枯魅的喋喋不休,髅生犹觉几分郁闷,赖在雪窝中打了两个滚,伸手挠了挠头骨:“奇怪,本座为何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枯魅你又在作怪?”
胸中那簇幽火慢悠悠一烁,分明带了些不屑的意味,这遭倒是连声音都懒得发出了。

冬阳煦煦,透过薄薄一层绸布支起的棚子顶落下来,将这处简陋的栖身之地映照得里外透亮,纵然北风如割,仍能让人不自觉生出几分暖洋洋的错觉。
朱络就直挺挺躺在棚子里阳光地最中央的位置,大喇喇霸占了越琼田的矮榻。哪怕是闭着眼,依然有亮堂堂的阳光洒在眼皮上,整个人都好似镀上了一层金边。这般灿烂到近乎炫目的光色,朱络反却觉得所触皆凉,分明一种更深沉幽暗的冰冷遮蔽在头顶,让金灿灿的阳光可望却不可及,宛如隔雾观花,纵然入眼光彩熠熠,到底非为自己所有,一如……

初冬雪后,即便只是一层薄薄粉白的雪沫积在地上,天气却到底还是骤然冷了下来。灰蒙蒙的天,同样灰蒙蒙的被蔽在云后的朝阳也多了几分没精打采的意味,吝啬得几乎没多透露出一点温度。
这样冷清的一个早晨,镇子口一带只有卖些热粥馒头包子的小早点铺还有些人气,搓着手跺着脚的人们或是拿了热腾腾的食物匆匆离开,或是干脆就钻进遮着厚棉帘的屋子里,找个烤得到火的位置坐下,慢条斯理吞着滚烫的粥汤,还有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半大男孩,裹着旧衣,踢踏着一双棉花差不多已经漏光了的破棉鞋,探头探脑的蹲在墙拐角,瞥一眼锅开鼎沸的早点铺子,缩回去狠狠咽上一口唾沫,再探头出去看上一眼……似乎铺子门口一摞大蒸锅上头滚滚冒起的白气就是什么香喷喷的美味,用眼睛咬上一口、两口、三口……就把饿得几乎只剩下前胸后背两层皮的肚子填饱了,连冻得冰凉麻木的手脚似乎也回复了那么点温度,重新有了知觉……
男孩再看一眼早点铺冒着的热气,抱着手臂狠狠的蹦了几下。又麻又疼的感觉从脚底板冲上来,立刻刺激得他龇牙咧嘴。不过嘴咧到一半,忽然一僵,随后立刻低下头,有点奇怪的踢了踢脚下的薄雪。
雪层很薄,甚至连地面土石的颜色都掩盖不住,更何况一颗指肚大小的珠子,就那么明晃晃半掩半露在雪中,晨光一透,光彩莹莹,十分扎眼。那男孩子盯着那颗珠子愣了愣,像是有点意外这么大一颗明珠就在脚边,为何自己直到现在才发现;又有点庆幸这珠子幸好是落在了这么个不起眼又没人来的墙角,不然说不定早就被什么眼尖手快的人捡去了,哪还轮得到自己看见……
心里乱七八糟的盘算着,男孩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将那颗珠子握进了手里。圆润的明珠通体晶莹剔透,入手竟觉微温,上面还栓了一条夹金的丝绳,只是之前细细的绳子完全被白雪覆盖,才不曾叫人发觉。丝绳末端络着一对弯如新月的小小金钩,如今其中一枚松脱了几分,想来也就是这么件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饰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缘故。那男孩子年纪虽不大,也分辨得出这想来是颇为值钱的物件,好似天上掉下的横财直接砸到了自己眼皮底下,顿时满脑子都冒起了暖和厚实的棉衣、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以及全套的笔墨纸砚、还散发着墨香的簇新书本……最末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男孩子忽然一愣,已经堆了满脸的傻笑顿时也刹住了,转成几分犹豫迷惑,有点苦恼的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值钱的珠子和自己靠着偷听断断续续学来的圣人言在脑袋瓜里恶战了个人仰马翻,末了到底迟疑着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字纸,将那粒珠子仔细的包了起来。
……
“朱大哥,你怎么样?伤……是伤势又不大好了么?”
蓦来一句问话打断了朱络稍稍冒出个头的回忆,越琼田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试探,还有几分担忧自己是不是过于急切的小心翼翼,格外忐忑。朱络猛一睁眼,似真似幻的风雪与阴霾俱散,抬手撸了把脸笑起来:“什么不大好,早都好了七八分了!不过是养养精神,等下还有得费力气的地方呢。”他的笑意舒展又有点慵懒,与越琼田记忆中的全无半点分别,似乎早前微妙的变化全然不过错觉。越琼田反倒愣了愣,然后才在矮榻边蹲下,微微带了点期冀的问道:“费……力气的什么地方?”
朱络“哈”的一笑,伸手揉他的脑袋:“别装了,你左边脸上明晃晃写着‘师父’两个大字,右边脸上也同样写了两个,还要问什么什么!”便一挺腰坐起来,“帮你找方前辈的去向,在下答应过的,岂能食言。”
越琼田眼中登时一亮,兴奋得反倒结巴起来:“怎……怎么找?”
朱络垂下眼皮,适才戛然而止的回忆仿佛又在眼前晃过,继而鲜明无比的停留在了那颗雪地明珠上。他抚着头揉了揉额角,一手摸进丹囊,再摊开时,掌心赫然也是一粒明珠,乍一看还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但略一仔细,就看到无数裂纹纵横其上,竟是早已粉碎,又被人小心翼翼重凑了起来,勉强仍捏合成了一个珠子的形状。
越琼田看到那颗珠子,不由一呆:“朱大哥,这是……你那颗明池金?怎么碎成了这个样子!”
女萝芗中变故连连,越琼田半途中招昏迷,自是不知后来朱络破珠解封的举动。朱络也没想着多解释什么,只托着那颗珠子,在越琼田眼前又晃了晃:“明池金,你还记得用途么?”
越琼田点头,脱口答道:“卜器!”只是随即想到朱络这个时候忽然有这一问,想来还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立刻口气又虚了半分,“还……有其他什么用途么?”
朱络冲他笑笑:“卜者,明也、窥也。若与其反向,则为暗也、蔽也。这块明池金可是取自天墟明池,里头的门门道道多着呢,不过可惜碎成了这样,这一堆碎渣,也就只剩下问卜一个用处了。”
“天墟明池?”越琼田陡然睁大了眼,猛的往前一凑,鼻尖险些都要撞到朱络托着明池金的掌缘上,又自己险险刹住了,结巴道,“天墟明池所出的明池金,不……不就只有寥寥几块,都在……在光碧堂制成了镇派法器么?这个……也是天墟明池采到的明池金?”
“咳咳!”朱络干咳两声,忙飞快的拐了个弯,“这块品相不好,品相不好,光碧堂看不上……过来过来,想什么呢,明池金我可就只有这么一块,等下要是用砸了,可就没有第二块了!”
越琼田这才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朱络:“朱大哥,你要用明池金卜问师父的去处?你……会卜卦?”
朱络揉了揉鼻子,避重就轻:“总之乖乖听话,等下要出力的是你,你自己也不要出了什么闪失。”
“我成!我怎么做都成!”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看着明池金的眼睛也终于绽开了几分光彩,“朱大哥,我要怎么做?”
朱络改为摸着下巴,慢慢摩挲的同时,也在心里又琢磨了一回原本的打算。若要寻方青衣行踪,当下以明池金问卜最为可行。自己虽未修习过卜术,但事情迫到眼前,倒是从记忆深处榨出了曾听人提过的一个法子,便徐徐向越琼田道:“明池金非金非石,若要以其锻造法器,唯元火可融。要问方前辈去处的这一卜,问卜者是你,卜者也只能是你,稍后我用离火元功助你,待明池金一融,抱心一念,明池金随你心意牵引,自会有所得。但若心神难聚,功亏一篑,明池金只此一颗,却是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你可能行?”
越琼田不曾想到寻人的法子转了一圈,还是要落回自己身上。不过这一来他反倒觉得心中一稳,似乎将原本不可把握之冀望重新握牢在手中,看看朱络,又看看他手中的明池金,用力点了点头:“我能!我一定能找到师父!”
朱络冲他安抚的一笑,手掌一翻,那颗好容易拼凑起来的明池金就滚落到越琼田的手心。越琼田慌的一把握住,用的力气大了些,又忙忙将攥紧的手指松开几分,像是捧着什么独一无二的珍宝,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

朱络施术,倒也不拘什么所在,言说即动,就拉着越琼田在矮榻上面对面坐了。越琼田依言将明池金团团掬在掌心,垂下眼静静的深吸了几口气,好容易压住了砰乱的心跳,这才冲着朱络点了点头:“朱大哥,我准备好了。”
朱络没做声,在越琼田点头的同时,双手一抬,指尖绽起两簇炽艳红光,又转眼拉束成线,贯入了他的双肩。越琼田轻“啊”一声,灼热的离火灵息强横冲入经脉,自肩沿臂疾贯而下,瞬间双臂如灼,好似钻入了两条细小却威势凛然的火龙,炽热之气,犹如煎髓烤血,眨眼已蔓延至腕至掌。艳艳的透红火光目视可见,也同时裹住了两条手臂,在掌心开出了一朵腾腾灼烈的火莲。
越琼田便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了那朵腾跃着赤色火焰的莲花。
南天离火借体而出,为的是不被强悍元火损及他的身体经脉,但离火灵息走经窜脉,带给全然不曾修习过相近心法的肉身的仍是极大的痛苦。烈火灼灼,仿佛在活生生炙烤每一寸流经的经脉与血肉,越琼田紧紧抿着唇,五官仍是疼痛得不住在扭曲变形,难以自抑。然而痛楚的尽头处,似乎被搁在火焰上烙烤的双掌之中,璀然红莲,艳艳张扬,明池金含于其中,受元火之力锻炼,其上的无数道细小裂缝顿时尽数重新破裂,随即肉眼可见的开始在红焰中融化,化作丝丝缕缕浅金色的浓稠雾气。
越琼田心中陡然一凛,片刻前还折磨得他痛苦不堪的灼痛也登时被抛开了,哑声道:“朱大哥,可以……我可以开始了么?”
朱络的目光同样落在已近全数融化的金雾上,仍在源源不断将真修之力灌入越琼田体内,催动火莲彻底炼化明池金。直到精粹元火焰光三变,同样烧灼成了一片金红,这才指尖连动,抽回了离火元功,沉喝一声:“静神,冥思!”
越琼田应声闭目,依先前所教,十指箕张,虚虚笼住那团金雾。随后放任心神沉入其中,心守一念,虚于精神,受其牵引亦以己心牵引玄玄之力,问卜成乩。
朱络在这时已将离火真修全数收回,元力一转,归于丹田,随即猛一扭头,无声无息的一口血喷在了旁边的雪地上。雪白血红,顿时刺目鲜艳。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压下提纵真元引动的脏腑翻腾,摸出粒丹药填进嘴里,胡乱嚼嚼吞了下去,这才觉得涌动的气血稍有平复,又去查看越琼田的状况。
好在越琼田全神贯注问卜,心神皆空,半点也不曾为身边这点小小的动静干扰。朱络怕有闪失,凝神看他,就见少年沉息端坐,心神相合,灌注指尖,又加于团在十指间的金雾之上,似虚似实,似引非引,正是以身为器,欲得一卜。

这般问卜之法,但凡有炼气界中修习卜道之人在场,哪怕只是光碧堂中初窥门径、尚不得登堂入室的外门弟子,也不免叫其贻笑大方。非是朱络胡乱行事,而是天墟明池中所出明池金,既珍且贵,量极稀少,尽数把握在光碧堂手中,炼做镇派法器行天之镜,由代代掌门守护相传。而余金寥寥,铸就的有数几件法器,也只传在几名亲信弟子之手,轻易不肯外露。如此珍物,却在朱络手中落得个杀鸡取卵的用法,越琼田这一卜问后,被元火强行榨出全部灵能的明池金就只是一堆无用的灰烬,当真是令人发指的暴殄天物。但也正因如此,就算全然不通卜术如越琼田,得此郁郁法物之灵导引,也足堪问卜方青衣行踪。
只是朱络拿得出明池金,也想得出这个简单至粗陋的卜方,却到底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见越琼田安然静坐,料想正在全神贯注的问卜中,便悄没生息的撮了几把雪,将地上血迹盖住。
回头再看,越琼田指尖金雾更腾,依稀可见正是缕缕细若牛毛的金丝杂糅成团,东旋西转,仿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牵引游动,却终是差了些什么关窍,难以成型。
“这……”朱络眉骨一动,看到越琼田额头密密渗出的细汗,又把声音咽了回去。当下情形,越琼田依指引沉心静息,难闻身外之声,但看他这般吃力的模样,而明池金融做的金雾犹然尚难成型,不用说便知是遇上了难越的关卡。只是事到当下,即便朱络就在一旁,却也有心无力,到底这一卜的结果如何,全然只能押注在越琼田自身。
卜术成败,皆不至于伤损越琼田性命,算是目前朱络唯一能够确定的事情。因此纵然心中焦虑忐忑,他到底还能稳稳坐住,继续静观其变。起初足有数十息之久,金雾仍是聚如蓬松丝缕、越琼田闭目一动不动的模样也是依然不变。但再待片刻,朱络敏锐,蓦的察觉二人周遭本是干净冷冽之极的山林雪气中,蓬勃掺入了一股澎湃非常的灵气。灵气团圞如旋,涌动在周遭三尺之内,其浓其郁,令人咋舌,又模糊觉得几分相熟。
朱络眯了眯眼,一点点从脑子里抽丝剥茧,只是那灵气在这短短片刻间愈发浓烈,渐见清光,生于越琼田周身,起初只是朦朦一层浅淡光晕,随即层层绽开,凝做了一片灿烂光霞。朱络“啊”的一声,这一遭再无犹疑,已是十二分的笃定:“极灵之身!”
逼至极限,终破身内之障。自方青衣为越琼田施以明光启性后,强大灵气虽被渐渐引导梳理,但为避外嫌,仍是一直在体内蛰伏,轻易不叫人知。如今不知越琼田在静卜之时究竟有何遭逢,竟是一举冲开了方青衣为他掩住的灵窍。顿时再无可遮,亦不可掩,光霞灿烂之中,陡然金光蜿蜒,雾气般的明池金丝缕剥出,凭空盘旋流动,呈变幻不定之姿。
朱络也是第一遭见到明池金成乩之象,“啧啧”出声,随即也立刻屏息凝神的,依着金雾逐渐勾勒出的轮廓细观。明池金所凝,似画非画,其中俨然有山川河流起伏之态,正是一张沙盘般的地图。金雾抽剥殆尽时,图亦成形,随即便会消散。期间留给他记下的时间不过片刻。朱络登时不敢怠慢,瞪大了眼睛要将那图牢牢的刻在脑中。好在地图不算复杂,数眼瞥过,已算得上是了然于胸。这才吐出一口气,眼见雾气凝做的地图重又变得模糊,金色浅淡,行将消散。
明池金这一散,便成尘埃飞灰,再无用处。问卜之术亦也当在此时终止,只等越琼田回神。只是眼看金雾已淡至几不可见,消散之势却忽然一止。非但停滞,更周围灵气隐隐躁动汹涌,簇拥而来,明池金受其环裹滋润,已成透白的颜色竟又重新渗出几分浅金,飘飘扬扬,忽凝忽散,仿佛正被那股汇集了强大灵气的力量支撑,又要重新拼凑出什么……
朱络却是大吃一惊,登时跳起了身,叱喝道:“小越,别胡来,快收手!收手,停下!”
越琼田似是不闻,依然端坐,一身明光却愈发灿亮,明如灼日一般。灵气如潮,翻腾涌灌,强行钉住即将消散的明池金。而与之相反的,烁烁霞光下,少年一张脸却在隐隐泛白,额头热汗滚如落珠,已是沾湿了半边鸦黑的鬓发,又渗入衣领之中。
“小越!”朱络气极,又吼他一声。蓦然右掌一翻,一掌破入霞光,拍在了越琼田背心,强势截断了他体内仍在绽出的灵气。然而浩大灵气 一受外力,纵然越琼田无心,那股反震之力也是非同小可。朱络一掌拍下,纵然已是十分提防,仍“轰”的一声,满地爆起飞雪烟尘,撼得他身形难稳,从矮榻上直跌下去。体内暗伤更受波及,喉头一甜,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
“这臭小子!”堪堪咽下嘴里的血沫,朱络目光一扫,便见越琼田也被倒震得飞出矮榻,直摔到了棚子外头。那棚子本就是在积雪地面上扫平一块草草搭建,周遭皆是深可盈尺的厚雪,更有攒了大半个冬天的积雪堆。越琼田好巧不巧一头扎进去,顿时被埋了大半个,正晃晃荡荡用力踢着腿,又是狼狈又是好笑。
朱络几步过去,揪着腰拔萝卜一般将人拔了出来,搁在地上拍打拍打满头满身的细雪,这才唬着脸道:“醒了?停了?”
越琼田一瞬茫然,扑闪着满是霜花的眼睛和他对视了半晌,这才恍如梦醒,“啊”一声叫了出来,一把揪住朱络衣袖,大声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师父!师父他……他在……”似真似幻中看到的散碎画面一幕幕飞快在记忆中冲刷,被冰雪掩盖的堆满了骸骨的破烂小镇宛如地上鬼域,累累尸骨尽头,一条蜿蜒小路直入山深不见之处。青石残碑歪歪斜斜立在路旁,碑上却填满了如血殷红的颜色,乃是两个以手指硬生生剜出的大字:长留。
“方前辈在长留山。”朱络接上了越琼田语无伦次的后半截话,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脑袋,“我记得路径,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就定会带你过去,找到方前辈。”
越琼田立刻连连点头,恨不得立刻就要跳起来出发。只是忽又顿住,猛扭头道:“朱大哥……”
“不过你刚刚是怎么回事……”
两人同时开口,撞了个正着。越琼田立刻闭上嘴,乖巧的让了一步。朱络不跟他客气,清清喉咙道:“明池金已卜出方前辈的踪迹,你体内灵气却又忽然爆冲,险些失控。若是那时出了差池,就是危及性命的局面。到底是又发生了何事,你自己可清楚?”
越琼田一怔,像是恍惚了一瞬,才重新定了定神,迟疑道:“朱大哥,你说……明池金刚刚占卜出的结果,定然就是我师父会前往之处么?”
“自然!”朱络不假思索,“这可是月……你怎么又要问一遍这个?”
越琼田抿着嘴唇,踯躅片刻:“我刚刚……刚刚明明看到了师父在长留山,心里很是欢喜。但忽然好像又恍了恍神,师父不见了,长留山也不见了,就像被一下子扔到了一个全没到过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哪儿,也不知道……怎么会到了那里。只想再看清楚点儿,又看不大清楚。然后……然后一回神,就看到朱大哥你了。”
他这一说,朱络也同是莫名。抓了抓头:“你看到了什么?”
越琼田恍恍惚惚道:“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所在,只有一条小溪哗啦啦流着,溪边下着雪,水里夹着碎冰,好像……好像还隐隐约约有白色的花瓣。再远……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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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7:37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九八  仙家事

碧云天上紫盖顶,巍峨殿堂,承天运,纳地脉,乃是历代宗主升座所在。只是裴长仪云游而去,一经八载,此地便也足足八载少有人涉足,常年深门垂闭,静谧无声。而今灯火辉煌,殿前廊下,门人仆役往来,各尽其职,隆盛景象与平素截然不同,倒叫剑清执觉得有些陌生。
他身在紫盖顶正殿,殿外有当值门人悄然往来,殿内亦有执役随侍弟子两列排开,人数虽多,却个个噤声静谧。在者愈众,反倒愈是衬出一股庄严肃穆的威仪。威仪之顶,有白玉堆阶,琉璃织屏,拱护高座,两旁亦设有数张座位,乃是供诸云主、长老、以及宾客见礼之用。
只是华丽大殿之内,陈设仪仗俱全,侍者肃立垂手,却不见有人落座。反倒有珠光灯火辉煌,布置在一间起居随意的小厅。厅内素幔轻绡半卷半垂,裴长仪倚坐在榻上,并不拘于宗主之仪,目光微垂,正似有所思。
这小厅比不得外间大殿敞阔,但着实里里外外簇拥了不少人。适容夫人与剑清执皆是在座,各有北天西天弟子数名随侍。而裴长仪常年云游,难得回归紫盖顶,身为独女的裴澹月自也在旁陪侍,独占了榻旁一处小几蒲团,持着玉钵玉杵正在仔细碾着什么。钵中紫气袅袅,微透五色莹光,想来亦是异物。
碧云天内,七位大长老皆是常年沉居,非攸关派门之事不动。这一厅之中,除裴长恭已多年不出洗心流、风天末又在外未归,倒是齐聚了碧云天号令执掌之人。众人来聚,起因正是展秋展心兄弟与许眉云已护着裴小舟回到了碧云天。寻常一名外出游历的弟子带伤而回,不过由本脉执事弟子安置即可;但若那伤人之人乃是沉潜已久后重现的魔尊遗脉,便由不得裴长仪不仔细过问了。
但裴小舟毕竟伤势沉重,甫一回碧云天,便被许眉云送往北天坎安置,只得展秋展心二人前来紫盖顶回话。先中规中矩将这一行见闻与裴小舟一番经历述说一遍,待到提及风天末拒不回转之事时,忽听一直低头碾药的裴澹月轻声慢语道了句:“无心云相坐关十年,风师兄嫉恶如仇的火爆性子倒还是没什么大改,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一句话将展秋原本的叙述有意无意打断,裴长仪却不以为忤,倚在座上笑了一声:“若他自保无虞,自然不是坏事。”
适容夫人闻言登时皱眉:“到底是莽撞了。纵然他这次出关,修为已堪跻身在炼气界年轻高手之列,但放在偃鬼王眼下,也不过稚子幼童,不堪一击。即便非是鬼王真身,对上了其他魔尊遗脉,魔物诡谲,也岂可大意待之?”
裴长仪倒是摇头:“既然青衣道长出了山,偃鬼王之事自不需再有旁人插手。至于其他魔尊遗脉……”他忽然好似生出几分兴趣,点了点展秋,“你说,小舟觉得对他施以援手那人术法诡谲,不似正道,倒有几分魔道意味?”
展秋一惊,只能点头:“小舟师弟是如此说,不过他自己也没什么确凿证据。更何况……若是魔道,那人为何要救他一命?”
裴澹月莞尔接了话:“魔道从来非是铁板一块,既然有魔尊遗脉现世,焉知这许多年中,他们没有结下其他的仇家?或是以此示好、或是顺手为之,都未尝不可。”
适容夫人也道:“宗主,那人的来历目的,也需详查。”
裴长仪垂眼略思,并未直接答复二人,反倒转向一直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剑清执:“清执师弟如何看?之前龙山变故后,传有魔尊遗脉在荒野山村现踪,也是师弟带回的消息吧。”
剑清执自从听了展秋二人叙述,心中便是一片焦虑难安,千头万绪皆化作一个疑问落在了朱络身上。既不知这段时间他究竟去做何事、欲做何事,又惊悚于轻飘飘落定在他身上的“魔道”二字。恍惚中,裴长仪忽来一问,他竟是脱口道:“我愿下山前往一探。”
话说出口,剑清执才惊觉自己走神得厉害,前言不搭后语的应了这样一句,顿时一窘。裴长仪却似不觉,反而笑道:“师弟莫急,此次魔踪再现,碧云天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如何调派人手参与其中,还要从长计议。”
剑清执掩口清咳了一声,拱手道:“是该如此。”顿了顿又道,“至于先前我在野村遭遇魔物之事,那魔物自称魔尊遗脉,来自冥迷之谷。只是此地前所未闻,不见经传,而偃鬼王之名却在炼气界一直甚嚣尘上,十分张扬。我回来后曾多方查阅典籍记载,并无所获,如今尚不知这两者间是否有所关联。”
“冥迷之谷……偃鬼王……那依你之见,两者异同如何?”
剑清执想了想道:“偃鬼王的来历众人皆知,乃是在赤海魔行之役中被连山道长斩落后改修鬼道,因他本是北海魔尊座下大将,多多少少得其指点传授,故可自称‘魔尊遗脉’,实则该属鬼修一道。而先前与我交手的魔物,乃是白骨之形,骷髅幽火为身,可分可合,所持修法十分怪异,连金庚剑意也难破它元神,百杀不死。这两者虽同在妖魔之属,但除了同样噬人精魂魄气之外,其他大相径庭,很难归为一谈。更偃鬼王自号鬼府为‘九泉深’,也未必与冥迷之谷是在同一处……还是当做两股魔脉势力看待为好。”
他的座位设在裴长仪右下,话音一落,便见对面适容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北海魔尊沉声数百年,最近却忽然遗脉频出,各有动作。如此征兆非是善事,更不使人乐见。只怕炼气界难得百余年的平静,又要重起波澜了。”
裴长仪倒是一笑:“小妹也不必过虑,世间自大道有成,阴阳而分,正邪而立,消长之势亦有冥冥定数。昔日北海魔尊何等神通,终也陨落,如今不过寥寥几支遗脉出世,即便有所损害,也未必能在炼气界搅起多大的风云。闹出这些动静,不过依仗身在暗处罢了。现下偃鬼王处又有青衣道长亲自出手,有何等魔类,能挡他天极一剑!”
剑清执忽道:“伤在他们手中的凡人不知几许,只是之前不曾动到炼气界各家头上,才似是不知罢了。”
他脱口说出这一句,似乎自己也不曾多想。但只是瞬间,野山之中横行的妖蛇、三里村内十数条枉死人命、更有朱络曾提及的,女萝芗中累累白骨与山路旁鬼域般的空村走马灯般晃过眼前。炼气清修,脱于凡俗,少涉人间疾苦。但此身不至彻悟大道,便仍在此红尘,观得了尘世之内生灵凄惨,岂能不动悲悯之心,登时连声音也不免沉了,“魔脉妖邪,若当真在此时露出踪迹,断然不能轻纵。”
裴长仪的神色却仍是雅静,向剑清执道:“听闻你近来调阅了许多有关赤海魔行的卷宗,想是回来之后,就一心牵挂在魔尊遗脉之事。静极思动,你想要下山,我不拦你,但你亦需将此行头绪梳理得清明,何事、何地、何人,何所为……你心中可已有了腹案?”
剑清执迟疑一瞬,到底还是将心里哽着的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欲一寻小舟口中之人,探问他来历立场,敌友之分。”
裴长仪点了点头:“魔尊遗脉此番来势纷纷,先寻模棱两可处楔入也是一个方向。你可将可用弟子点上数人,与你同去,也好助力。”
剑清执一愣,忙道:“此去非是要直接翻脸厮杀,我一人足矣,不必兴师动众。”
“小师弟啊!”裴长恭扶头,“你的金庚剑意得师老真传,无坚不摧。只是往往锐意前指,却常疏于己身。自你剑意修成,这十余年仗剑行道,闯下名声,却也几次陷身险地,强仗丹霄辟开生路而已。魔尊遗脉终非小事,你此去谨慎,若是遇险,切不可孤行莽撞。须思身后尚有弟子依仗于你,风天末亦要你照拂。”
剑清执一刹沉默,裴长仪句句关切,却又依稀让他从字里行间觉出几分含糊的提点。心中存疑一瞬,也只得站起身,拱手道:“我定会记得,宗主放心。”
裴长恭颔首,这才看了看又埋头默默碾药的裴澹月:“月儿,取千灯帐,让你小师叔带上防身。”

一时安排事毕,众人也都各自散去。随侍弟子尽数退下,只留了两人在门外以备传唤。小厅中唯余裴长仪父女两个,顿觉宽敞了许多。
众人皆退,裴澹月仍在小几后仔仔细细碾着药。裴长仪独坐正位,忽然开口道:“碾药的力道略重了一分。”
裴澹月一怔,搁下玉杵:“爹……”
“月儿,你有心事。”裴长仪转过脸来,辉煌灯烛照得他眉眼间神色纤毫毕现,映在他眼中的裴澹月也同样如此。裴长仪的口吻中带了几分无奈几分宠溺:“若有心事,为何不与为父说?普天之下能为难住我裴家女儿的事情,想来稀罕。”
裴澹月与裴长仪间亦已阔别八年,虽说父女二人从来亲昵,但这八年中人事易改,当年仍带有几分娇憨的小女儿态也一并被打磨无余。裴澹月坐镇月榭日久,对于来自父亲的疼宠爱怜的记忆也已变得模糊,这几日相处时虽乖顺平和,到底添了几分谨慎疏离。如今蓦的乍闻裴长仪此言,竟与儿时宠溺口吻全无二致,登时微有恍惚,怔了怔才道:“女儿不曾有什么心事,不过是在思虑小师叔此行,或有何际遇、可有险难。”
裴长仪摇摇头笑叹了口气:“女儿大了,便有了自己的小心思,藏起来不肯说给为父听了。”
“我未有隐瞒……”裴澹月揽裙起身,靠近到裴长仪身边为他斟茶,“也非是有什么小心思。只是近来变故频生,心中不免屡屡揣摩,或有头绪、或是无稽,林林总总一晃而过,便连自己也不会记念那许多念头,又如何说给爹听?”
裴长仪欣然接过她递来的茶,笑道:“心有大局,乃是好事,但也不必太过费心在此。炼气界风风雨雨,即便侵染了平波海、倒刮上碧云天,也撼不得月榭半分……你二叔平素是否也这般与你说?”
裴澹月抿了抿唇:“二叔近来愈发少言,虽说关切之意未尝稍淡,到底让我有些不安。如父亲所说,风雨将至,神京巍巍,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变故……或许早已在芝峰上暗涌了。”
裴长仪微有沉默,忽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淘气,但凡有了什么开心之事,便在我们面前乐陶陶不能自已;但若是被招惹得哭了鼻子,却从来只缩在你二叔怀里哭闹,便是我要抱抱你,你都不肯。”
裴澹月不知为何话头忽然转到了自己儿时习性上,但闻言仍不免有些赧然,难得娇嗔几分:“女儿自在襁褓中,便是二叔一手照料,少假于人……只怕爹爹哄我饮食睡觉的次数,连二叔零头的零头都不如呢!”
裴长仪“哈哈”一笑:“将你交待在长恭手中,比之安置身边更让为父放心。”随即却又敛了笑意,叹道,“我听闻六年前那日,你亦是在洗心流抱着长恭哭了一夜?”
裴澹月蓦的一愣,手上摆弄茶具的动作也失了衡,“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她慌的将险些跌落的茶杯一扶,随即转身,目光却迟迟落不在裴长仪身上:“爹……我……我记不得了!”
一句话说得父女俩皆是沉默,片刻后,裴长仪将茶杯轻轻放下起身,闲步踱到小厅窗前,伸手推开。

轩窗之外,广见流云,亦有繁星如银,缀满漆黑天幕,拱映明月。这一座偏厅正建在凛崖之上,在此放眼全无遮拦,目力所及处,大半个碧云天可收眼底。天星明烁,地上诸多楼阁亭台中灯火琳琅,同样也是绚烂。诸光流汇,飞云为绕,既是尘世繁丽之色,又有仙家别俗之景,分外辉煌。
裴长仪在窗边冲着裴澹月招了招手,待她近前,一同望下,问道:“碧云天可好?”
裴澹月心思仍有些恍惚,这一问便也听得些许茫然。看了看父亲,目光又远抛向夜色下的碧云天。天光人光地气灵光,满目光辉交映,正是一派仙家盛景,喃喃道:“自是最好的!”
裴长仪道:“你喜欢,碧云天裴家的千年基业,总归一天,就都是你的。”
“爹……”裴澹月忡怔,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只得轻唤了他一声。
裴长仪不在意她的诧异,继续道:“裴家在炼气界续存早过千载,六圣闻道,七祖成仁,嫡脉支脉弟子百千传,至今却仍立在辉煌之境。你自幼便读过裴家谱记,当还记得日月绵延,炼气界亦非极乐清修之地。百千年间,世家派门起灭更迭,裴氏一族也同样几经起落,更有几近灭门绝宗之时。你长于碧云天仙府,日后更要享鼎盛尊荣,所闻所见无非胜景。但胜景之外,却未必如你所知。”
裴澹月一刹沉默,垂眼低望崖下灯火,忽的小声道:“是魔道两争。舍身殉道,托身饷魔,从来无解,唯各守心。”
“嗯?”裴长仪有些意外,扭头看了看她,忽然莞尔,“不错。”
父女两人在窗前并肩,晚风沁凉,悄然卷帘,吹得小厅中氤氲香雾药气渐渐淡薄,也吹得纷杂心绪渐渐归如静水。默立许久,裴澹月方道:“爹,你忽有此感,也是因为魔尊遗脉之事?”
裴长仪道:“正邪抵角而生,此消彼长,总归有这一遭。”他伸手摸了摸裴澹月的鬓发,待她一如还是个小女娃时,“不过你也不必害怕,魔尊遗脉,总归不是北海魔尊卷土重来。这平波海,尚不是他们能够放肆的地方。”
裴澹月摇了摇头:“女儿不怕。”她垂眼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二叔也曾与我说过,炼气一界,从来不是净土。修者对抗魔邪,开辟道途,乃至争锋天地宿命,皆是惊心动魄,千不存一。修行一事,本就是无数的残酷历练。当下看似身在安居,却不可因升平之象迷了心眼。我……反而很想见一见魔邪的手段,见一见他们是如何操弄世态人心,也见一见偌大的炼气界,如何应对这一场重新启幕的道魔之争。”
裴长仪看着她,将她发髻上一朵珠花扶正了些,忽然轻笑一声:“你二叔将你教得极好。”又问她,“九鼎云英可碾好了?”
裴澹月一怔,不过还是立刻道:“已好了。”
“给你二叔送过去吧,再陪他服了药。”裴长仪微笑道,“长恭看到你,总是欢喜的。”
“……好。”裴澹月张了张嘴,终是没再继续说什么去。今夜父女间的闲话,叫她生出几分莫名的思绪,缭缭绕绕,又辨不分明。她心中只觉这一晚太过奇怪,每个人似乎都有些既想旁人明了,又怕旁人当真明了的心事,而自己身在其中,既非一无所知,也非全然洞明,竟隐约的滋生出几分对一切真实大明于天下时的惧怕退缩。
她收拾起小几上的玉钵玉杵,紫气氤氲的九鼎云英粉末也用琉璃匣子盛了,姿态端庄向裴长仪告辞,离开了紫盖顶。

裴澹月在碧云天中有自己的居所,但裴长仪难得回来,父女多年不见,想要亲近,就也挪到了紫盖顶小住,算来倒是有数日不曾前去洗心流。短短几天,月桥如故,微有残雪覆盖在桥面,倒是还没一旁被风吹落的梅花残瓣多,被冷月照着,都是银霜般洁白。
紫盖顶下望之时,碧云天亭台楼阁,灯光鳞次,但下行至身在其中,倒不觉有多光亮。桥头悬着两盏银灯,朦胧灯晕照着大半截桥面,蓦然桥头水波般的门户一开,刹那换了红月之景,绯光脉脉,反倒比外头的银灯还要明亮些。
君又寒将裴澹月引至银阙就退下了,留着叔侄两个说话。裴长恭惯常起居的卧房内常备有净露,裴澹月轻车熟路的取来,配着九鼎云英慢慢调和。这是个比碾磨九鼎云英还要磨性子的活计,那云英粉末极为轻薄,用力稍大,就要从玉碗中扑出;力道不足,又难以调成可入口的药浆。分寸之间的把握,须十分仔细。好在她弄得惯了,并不觉为难,捏着银匙调和药料,边絮絮的将今晚紫盖顶上所议诸事说给裴长恭听。
裴长恭倚坐软榻,裴澹月来时,正持了卷书闲看,随手就搁在一旁,与她说话。裴长仪的排布,他不置可否,更似漠不关心。似乎之前代执碧云天宗主位已是勉为其难,如今正主回来,乐得将一切事务全交,再不过问。
对此裴澹月多少也明白,是以将紫盖顶商议的结果提过就罢,只倚在榻边,专心调药。忽听榻上窸窸窣窣,裴长恭略坐起身,皱了皱眉:“月儿,你今夜颇有心事。”
裴澹月手上动作微顿:“适才在紫盖顶,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果然知女莫若父。”裴长恭支额笑了笑,“你爹爹在外撒手逍遥八年,如今也是该他来体味一番父母心肠了!”
裴澹月仍慢慢调着药浆:“二叔这样说,莫不是嫌弃我平素多让你操心,不耐烦我了?”
“你这丫头!”裴长恭失笑,随即摇头道,“还能同我说笑,想来心事虽重,不至无解。你可也同你父亲说过了?”
裴澹月看着玉碗中随着银匙调弄而旋出小小涡旋的药浆,些微有些目眩,轻声道:“我要与父亲说什么呢?父亲对我冀望深重,我反而无法对他开口;也因父亲对我之冀望,我也不必……再多说了。”
“月儿啊!”裴长恭叹了口气,“这些话,你倒也是第一次对我说。”
“二叔……二叔到底不同。”裴澹月略迟疑,搁开银匙玉碗,手指摩挲到榻上,捏着了裴长恭的一点衣角,“我事后想过,二叔是东皇剑主,我本就瞒不过你的……只是每每无法说出来,我……不知该如何说。”她长睫一闪,连自己也不曾觉,一颗泪珠已是滚落,在浅红色的衣袍上溅出一圈小小的湿痕。
裴长恭伸手,在第二颗泪珠落下前接住了,带着叹息意味柔声道:“莫哭,月儿,莫要哭,那本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后面的话他忽然有些难以说下去,只能续以沉默,沉默的拍了拍裴澹月的手背,如同对待幼时的小女孩那般。
裴澹月只是低着头,咬了咬嘴唇,压下眼底那阵酸意,才喃喃道:“二叔,我……不后悔。但若我没错……他也没错,又该是谁的错?难道只是因魔劫又起,才有这一番阴差阳错?”
裴长恭的另一只手在她看不见处微微颤动几下,片刻后苦笑一声:“没错,万般事端,皆因魔劫而生。人心鬼蜮,常生魔性,非是一句对错能言。”
裴澹月悚然抬头,眼角犹挂泪痕,却急道:“不会!辰师兄他不会……”但在视线扫过裴长恭时蓦的吞声,许久才幽幽道,“可是……是我亲眼所见……东皇斩魔,也是我亲手取下……”
裴长恭摇了摇头,拦下她的诛心之话:“辰儿是个好孩子!”
“那又为何……”裴澹月茫然,眼中神色朦朦,蓦的将头向裴长恭怀中一抵,抵在了肩头,“二叔,我觉得我长大了,知道了很多事,也能担当起很多事。可为什么……我现在竟觉得,自己还是最无知、无用的那个……”
裴长恭摸了摸她脑后黑发,心中亦觉伶仃,口吻却仍温和:“不要想那么多,月儿,到你成长到能担起碧云天前,我和你父亲都会站在你前面。你现在只需慢慢看着,慢慢学着,渐渐的,也就都懂得了。”
“我还要看多久!”裴澹月低声轻叹,“这一遭风师兄私下寻仇,我仍只能看着么?”
裴长恭的语气蓦的坚定起来:“你只能看着,月儿,这不是你再该插手的事。一切事情终有尘埃落定之日,你只需要看清最后那个结果,看懂它,然后才能担下裴家的将来。”
裴长恭少见的凌厉口气让裴澹月一怔,轻声道:“我要看懂……结果?”
大概是飘忽的声音太过于无助,裴长恭又叹口气,继续抚摸着她的头发,放缓声音道:“何况有清执师弟下山,事情未必没有转圜。无论最终如何,那孩子……他当日决然,此后也必不会怨怼于你。”
裴澹月恍恍惚惚抬起头,分明是想在脸上挂起几分笑意,但眼角仍是湿漉漉一片凄凉:“他不会怨我,辰师兄也没有怨我,无一人对我生怨,只因这座碧云天么?”
“你也是为了这座碧云天,月儿!”裴长恭长长叹息,“为守这千年基业,总有许多人甘于飞蛾扑火,纵死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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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九  微澜

裴澹月离开洗心流的时候仍带着几分往常不曾有的沉默,裴长恭也难得的起身陪她出了银阙,又叮嘱几句,直到目送人上了月桥,方回了房。
这一出一回,也不过片刻,那房中的灯火却不知为何灭了,窗棂外绯光如水,流入帘帐,照出了许多长长短短的器物影子。
裴长恭蓦的收住要迈进房的脚,目光扫过房中晦暗不明处,冷哼一声,数道剑气倏发,全无顾忌割裂帘幔、彩屏、垂缨宝络……一片珠玉琳琅布帛破碎的声音中,唯独剑气没入处全无一点回响,如同投入了一片莫测深渊。
当然那只是银阙卧房中一个布置了矮几坐垫的角落而非深渊,剑气落定,“嗤”的一声,周遭几盏琉璃灯火却一息皆燃,露出安坐几后手捧玉碗,正在用银匙搅着裴澹月调和到一半的九鼎云英的身影。灯亮起了,裴长仪便又笑了一声:“你房里这些陈设我瞧来也旧了,明日唤人去库中捡新鲜漂亮的花样,都换上一换。”
裴长恭隔着门冷眼看他,片刻后道:“碧云天上下,从活人到死物,皆由你做主。就是将洗心流拆了再建,也随你喜欢罢了。”
裴长仪摇摇头,仍是脸上带笑,口气却颇有几分无奈:“罢了罢了,你心疼月儿,也不必拿我撒气。碧云天宗主,这名头说来好听,但世间事做来,也总有万般的不如意,这一点,你倒是要比我更明白些才是。”
听他这样说,裴长恭眼中光色一瞬沉如深水,冷冷盯着他看了许久,那浓得几乎化不开的颜色才渐渐淡去了,忽然仿佛十分疲累的喘了一口气:“你的本事,不是从来将不如意转圜为可用的如意吗!”
裴长仪“哈”的笑出声:“你这样夸赞我,我不得不欣然愧领。”说着话,又用银匙在玉碗的碗沿上轻轻敲了敲,“怎么还不进来,莫非是怕吃药!”
裴长恭微撇开头:“只是不必劳动宗主做这些小事。”就走过去要拿玉碗。裴长仪也不拦阻,任他将玉碗取走了,才道:“月儿做这些,是孝顺你;由我来做,便是疼惜手足,有何不可。”
他在几案旁拢袖,看着裴长恭坐回软榻,银匙一口口挑着药汁服下,点了点头:“此药常服为好,你身体好些,我也就少几分担心。”
裴长恭仍一匙匙喝那药汁,半晌才道:“你要操心的事,不免多了些。”
“我操心的事,从来不多。”裴长仪笑出声,起身走到榻边,低头看着他,“你和月儿,最为紧要。”
裴长恭已几口将碗中余下的药汁也喝尽,向旁一搁,皱了皱眉:“药我已经吃了,当下你还是先担心魔尊遗脉之事吧。”
裴长仪“呵”了一声:“魔尊遗脉么?偃鬼王?还是冥迷之谷?你觉得我需先担心哪一方?”
“哪一方可成气候,哪一方就是炼气界公敌。”裴长恭推了推居高临下挡在自己面前的身躯,反被捞住了手臂,眉头便皱得更紧,“届时你身为碧云天之主,责任无可推避。”
裴长仪点头,只是嘴角飘起的笑意反倒带着点冷蔑,手掌从裴长恭的肘弯处滑下去,直到将他的手一捞握住了,才轻描淡写道:“他们谁也成不了气候。”
“你……”裴长恭一顿,蓦然长长吐了口气,“是了,你仗持……魔尊遗脉,你自然不放在眼里。”忽又冷笑一声,“只怕得要北海魔尊复生,才能压下你一头吧!”
“长恭,”裴长仪唤他一声,手上却用了些力气一拉。裴长恭不曾提防,登时被他扯得晃了两下,向后一倒,两人皆半倚半跪在软榻上,挨得十分近,几乎半个身子都叠在了一起。裴长恭登时脸色一白,伸手要推,裴长仪却扯住他的手腕,反向他背对着的墙壁摸过去。软榻倚墙而设,层层纱幔落如云雾,将墙壁遮在后面,平素不显。如今裴长仪一手掀开数层软绡,墙上竟附有一片淡淡紫光。待仔细看,悬挂着一柄古朴长剑,紫光透鞘映出,原是剑光辉煌。他拉着裴长恭的手按上去,两人十指,登时都握在了剑上,裴长恭带着些恼怒的推拒动作顿时止住了,脱口一声:“你……”
裴长仪扣着他的手指,从剑鞘上一寸寸抚过,贴附在耳边缓声道:“东皇紫微,双剑伏魔。紫微已断,昔日诛杀了北海魔尊的东皇剑,是我亲手交付于你。长恭,北海魔尊之力,你怕么?”
指尖下碰触到凸凹起伏,冰如冷玉。即便背身不视,裴长恭也清楚知道,那正是两枚古玉琢嵌的篆字:东皇。

银星照夜,花丛下弯弯曲曲的甬路上却仍是朦朦的黑,一片一片深深浅浅的影子高低起伏,映照心绪一般无二。
裴澹月在返回月榭的路上仍有些恍惚,眼下一点的肌肤被冷风一吹,微微涩痛,是泪痕半干不干的结果。她有些不适的摸出张帕子按了按眼角,脚下忽然就站住了。眼前正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和曲桥小亭,之前那夜与风天末在此的不欢而散记忆犹新,一霎又换做了更久远前,亭中一对璧人言笑晏晏、周遭同门和乐融融的景象……
刚刚按去泪痕的眼角又微微的起了雾,不过这一遭只连连眨了几下眼就很快散去了。裴澹月晃晃头,将眼前朦胧幻色一尽打散,扶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师姥姥,这莫不就是你口中的变数之始?”
欲看不清、似懂非懂,最是磨人心肠。洗心流中的一时失态随着最末一点眼角湿痕被吹干而宣泄殆尽,反倒是另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叫嚣着欲将人灭顶。裴澹月离了凤池,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姿态狼狈的回了月榭。月榭前虽是晚冬,亦有花木扶疏,花香雪香遮掩的廊下,忽见一条人影在其中一晃一晃,拉磨般团团转了几圈,又退回到了不太能看得清的阴影地里。
裴澹月一惊,肩背一线蓦的挺起,步履姗姗,翩然踏上了廊前抹了霜般的台阶,然后便站在阶上,拢着袖口微微一笑:“这般晚了,你远道才回,如何不去休息,倒在月榭门口打转?”
廊下悬着数盏银灯,绛红轻纱笼着,内中烛火一摇,一笔笔仔细描在纱上的各色花卉就成了大团的影子落下来,落了那人一身一脸,颇见几分窘迫,急忙抢出来见礼:“大小姐。”
裴澹月摆摆手,顺势就在美人靠上坐下,又在他身前身后看了几眼:“只你自己?展心呢?”
展秋脸色颇凝重,斟酌着一字一句道:“舍弟孩子心性,我怕他在言辞上有什么不妥,冲撞了大小姐,故而没让他跟来。大小姐……要见他?”
裴澹月反被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了,抬袖掩了掩口,眉目弯弯叹道:“好似我这月榭是什么龙潭虎穴一般,往日里也不见你们这般忌讳。让我猜猜,莫不是因为今日在紫盖顶时,我拦了你们的话一事?”
展秋悚然一惊:“大小姐!”
裴澹月仍是摇头莞尔:“出去一遭就成了这样,必然是与风师兄有关。说罢,他是不是背后说了我什么不中听的话,回头我定要找他算账!”
展秋只觉背后薄薄渗出一层冷汗,生怕自己卷入了什么神仙斗法,一时连说话都有些磕绊:“倒……倒也不曾说什么……”
裴澹月却不许他搪塞,轻缓缓道:“他必是说,他不肯回来而选择私下寻仇,便是因为碧云天内有我与他作绊子。他不欲被掣肘,就将你们几个先行打发回来做个交待。至于宗主如何问,你们又该如何回禀,我想他嘛……倒是顾及不到交待这些琐事上。”
展秋的头越发低了,进退维谷,啜啜道:“云主他……或许……大概……有些……顾虑……”
“好啦,展秋,你且将心装回肚子里去,莫胡思乱想些有的没的!”裴澹月蓦的展颜一笑,“风师兄想说的话,或是你今日本要回禀之事,你当宗主当真不知晓么!不过事分轻缓,暂且押后罢了。风师兄无谕令擅离,宗主不曾怪罪,便是因此。不过……”她脸上的笑意又渐渐收敛起来,正色道,“此事不必详说,亦不必再说。下了紫盖顶、离了月榭,便要守住口舌。风师兄怒中少思虽可体量,但此一事攸关甚大,现在却还不是能彻底掀开的时候……你记住了么?”
展秋一愣,未料到这其中的百转千回,茫然一瞬才慎重点了点头:“弟子记住了……”
“展秋!”裴澹月忽然提声一喝,唬得展秋一个激灵,“东天云主此去,是为何事?”
“是为朱……”展秋脱口便答,话到舌尖,福至心灵的猛然咽了回去,“是为……魔祸。”
裴澹月至此才幽幽叹了口气,似有些疲惫,挥了挥手,“甚是。你回去休息吧,也莫要忘了关照其他同行之人。”
“……是。”展秋心情几番大起大落,听得这一句,如同捧了赦令,登时再没迟疑,作礼告辞。裴澹月依然倚在美人靠上,看着他匆匆小跑离开的背影,勾了勾唇角似是想笑,却无论如何拗不出那一点弯弧,只得将身子一侧,歪斜斜没甚形状的靠上了背后一根廊柱。发上钗环珠玉磕碰得“哗啦”一响,也没什么心思去顾及。

这一声环佩叮声下,不远不近处更细微的一点衣料碰触花木枝叶的声响便被盖住了。阴影下的人似乎也全然疏忽了这点动静,只默默捏着拳避在树下,心中一阵恍惚一阵澎湃,全然难以说清是个什么滋味。
沉甸甸的静默不知过了多久,裴澹月晃了晃头,终于踩着月影起身回房。也不过片刻工夫,月榭中灯火尚未尽燃,半掩的庭院大门外又有脚步响起,虚虚推了推门示意:“大小姐。”
裴澹月霎时神色如故,不需看便识得了来人是谁,笑道:“小师叔怎么这个时候过来……噢,是我疏忽,尚不曾派人将千灯帐送去松月清听,烦劳你专程走来一趟。”
剑清执仍未进门,半开的半扇大门恰巧遮住了两旁银灯光线,将一团虚影打在他身上,连带着大半个身子和一张脸都在灯影下明灭晃动不定,眉眼轮廓皆是一塌糊涂,只能听到他微微沉着声音道:“过来一趟也是无妨,碧云天夜中宁静,明日离山,这般安适便要少见了。”
裴澹月微一挑眉:“小师叔此言,是颇觉此行艰难险阻、危机四伏?”
“风雨如晦。”剑清执仍沉着声音,答得毫不犹豫,用词上的偏颇却让裴澹月略怔了怔,犹疑一瞬才笑道:“看来这段时日,小师叔闭关沉思,亦有所得。这般正好,风师兄性子火爆少思,偶尔行事不免莽撞了些,小师叔你身为长辈,正可约束他一二,少生些旁枝。”
“你……”剑清执偏了偏脸,有意无意间,将整张脸都避在了灯影下,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清清楚楚传出来,“怕他旁生些什么枝节?”
大约这一句问得着实怪异又似意有所指,裴澹月脸上温温柔柔的笑意竟也不由得一晃,脱口轻声道:“怕他……惹了不该惹的事、打了不该打的人……”
一句话出了口,打翻两处心思,门内门外皆是一静。只是裴澹月随即发觉失言,又立刻莞尔道:“魔尊遗脉现世牵动八方,这般时刻,当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方好尽心在眼下魔祸。小师叔,你说可是?”一边说着话,抬手轻抹,托出一团浅金色轻绡薄雾般的物什,“千灯帐乃是制魔之宝,万望小师叔此行……莫有用它之处。”
剑清执伸手去接千灯帐,只是右手方动了动,又搁下了,换了左手若无其事的接过。裴澹月眼尖,只这一抬一放间,分明瞧见他右边袖口染了小小一块暗色。袖口衣料雪白,即便灯昏影暗,仍将那点暗红衬得清楚,也仿佛一点隐约的猜测落在心头。裴澹月定了定神,便听剑清执掂着千灯帐道了句:“我也不希望将此物用在……谁的身上。”
他说得含糊,裴澹月刚刚稳下来的心思却不由自主随之一晃,几乎要脱口而出追问是否意有所指。只是剑清执的动作却更快,已又向后退了两步,振了振衣袖:“我回去了,大小姐莫送。”
这一退,终是退出了昏暗的灯影。灿灿银灯光线落在他的眉目上,乍看与往日一般无二,但在眼角眉梢细微处,却又好似多了几分冷意与决绝。裴澹月的心蓦的失跳了一拍,待要细看,剑清执已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开,脚下踏得极快,像是迫不及待要去赶赴什么。裴澹月忽的连作别之话都顾不及说,匆匆喊了一声:“小师叔,记得平平安安回来!”
剑清执脚下一顿,却没应答她什么,冷风卷着翻飞的衣角一转,就消失在了花径的尽头。裴澹月愣在原地,扶着门忡怔半晌,蓦然低头苦笑一声,心懒意懒的推上了门。

夜色深沉,芝峰之上一片寂静。剑清执回到松月清听时,只觉似乎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变小了,唯有自己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咚咚如同鼓擂。
西天兑内外已无人走动,只有树木摇曳成影。恍惚间,那些大大小小的影子都似活了过来,张牙舞爪的从前从后围追堵截,像要将本不该被剖明的秘密重新掩藏下去。剑清执的脚步不自觉的加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过了重重包围,蓦一头扎进房里,“砰”的关上了门,也关住了外面一众魑魅魍魉追索的步伐。房中灯光未熄,照出大片暖黄的光晕,明亮的光芒稍稍让人安了心,但手中宝光圆融的千灯帐亦随之漾着淡淡的光晕,剑清执只低头看了一眼,忽然猛的挥手,直接将其扔到了远远的桌子上。大约是由于用力过猛,指尖微微的有些发抖,直到他将右手也握上去,才艰难的止住了。
右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几个月牙形伤口又开始轻微渗血,细小的血线在掌纹里蜿蜒如蛇,一点点滑向手腕的方向,又渐渐攀上袖口本已干涸的暗痕。剑清执对此全然不觉,仍死死的盯着桌上的千灯帐,直到盯得眼内挣出几条血丝,才忽的自嘲般笑了一声:“想不到一直一无所知的只我罢了!”
他晃着脚步摸到椅子边坐下,不是一贯规整收敛的姿势,倒好似将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站立的身体直接扔上去,歪歪斜斜半扶半靠,轻声喃喃道:“制魔之宝、魔尊遗脉、玄瞳失窃、死讯……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你当年只是诈死脱身?大小姐知道、宗主……宗主又岂会不知道!长恭师兄呢?你是他一手带大的大弟子,放任你擅动东皇剑,他是不是也分明知情?还有……风天末……呵,寻仇,你与他能有什么仇怨?无非杨辰之事罢了。可又岂有人会去找一个死人寻仇……朱络啊朱络,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或是说,你们……到底瞒下了多少真相!”
他口中絮絮叨叨,心头阵冷阵热,说不清是浸在冰窟还是泡在暖水中。只觉平生所历,甚至六年前甫一出关便听闻噩耗时,都不曾有过当下这般颠颠倒倒的心境。脑中一团乱麻的混乱到极限,便觉昏昏沉沉,半倚着桌子扶着头,也不知是梦是醒,被拉扯进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幻象中。
六年前的惨事,剑清执不曾亲历,事后因诸多避讳,从旁人口中听得的也多是些语焉不详的碎片而已。然而昏昏茫茫中,分明好似自己亲身站立云台之上,看着朱络手握东皇,一剑刺透杨辰胸膛。漫天扬起的血色遮了眼,摇摇头再看,持剑的人的脸却忽然变得模糊不清,是碧云天上数张熟悉的面孔走马灯般一一晃过,或悲或啼、或哭或笑。沿着剑身溅落一地的血色也在不断的扭曲着颜色和形状,忽而血不见了、杨辰也不见了,只剩一片漠漠的黑,宛如一张巨大的深渊之口,将东皇剑渐渐吞噬进去、之后是握着剑的手、握着剑的人……南天离火卷动着的红衣像是一簇微弱的焰光,只一晃就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没,只剩一角衣摆单薄的摆动几下,也渐渐灭顶……
“朱络!”剑清执悚然一惊,脱口喊着伸手要去抓住那块衣角,耳边“哗啦”一阵乱响,被袖摆带得翻滚了满桌的茶具猛的将他的意识重新拽回现实,云台骤然换做灯火通明的卧房,只有眼前血色仍旧真实不褪。
剑清执几乎是惊慌的眨眨眼,这才看清楚了,那赤艳的颜色原是自己手心伤口渗下的血在袖子上染了斑斑点点的几块。当时不觉,此刻举手细看,才发觉伤口分明深得入肉数分,淋漓血色已握了满把。他看着那些横竖蜿蜒了半个手掌的血线,又似乎在透过鲜血的颜色看着些别的什么,片刻后才又虚虚的握了握拳,像是将口中无声啜喏着的两个字牢牢抓住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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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〇  似是故人决绝

云压远山,雪后茫茫,放眼一片银白起伏。灰白的山脊几乎与铅白的天廓融在了一处,一时难辨,唯有一点红日,朦朦胧胧悬在云后,也似将要融化在了这苍白天地间。
蓦然,有五色霞光冲开云霾,祥彩如流水之聚。伴着一声清越啼鸣,一道凤影破空而来,双翼流光刷过垂云暗日,直投向山深雪厚处。那光影耀耀,映透半边山坳,待到将至地面,华彩一敛,内中现身之人正是风天末,飘然落在盈尺厚的积雪上,微微锁眉,看向眼前空地。
那块空地也不过是山间一处略平整些的缓坡,因是背阴,雪积得格外还要厚些,即便是成人一脚踏上去,也要没过小腿。只是如今大片的雪都被扫在两旁,收拾出了一块可供休憩的地面,两旁更有许多坐卧走踏痕迹,显见曾有人在此停歇过不短一段时间。不过眼下不见人影,空有一缕残余的浓郁灵气,该是已经离开。

风天末此番施展云引之术一路追踪,虽说途中曾因白骨灾兵之事稍有耽搁,但仍叫他循着那些许的功法残存气息一头扎进了莽莽荒山。
越向山中行,越是人烟渺茫直至于无,天空地旷,唯有白雪长风。但所行至处越是荒渺,风天末心中反而越发笃定,朱络既已与魔物为伍,必不敢堂堂正正在人前露面,这般冰封雪盖的深山,正适合其藏匿。只是不知这片荒山中到底有何蹊跷,才引得魔脉蠢动?当下炼气界中暗流涌动,他虽自持,也不敢太过大意,一程一程行得谨慎,细辨周遭气息变化。
只是云引之术虽称奇妙,到底时限有至。多日追踪下来,渐渐将趋消散。风天末心中即便急切也无办法,只能再三以秘术鼓动。但三鼓之后,便在今日清晨,引路云线终是难以为继彻底消散,最终所指处,便是他此刻脚下的这片山坡。

山坡周遭残留的痕迹杂乱又新鲜,草草推算,在此之人离开也不过是数日之内。风天末四下看过一圈,抬掌虚抓,凤翼上手,并未动用六象灵矢,只二指扣住空弦一拨,弦声如祥凤清吟,引动一片瑞彩灵光,自他立足处层层荡漾开,转眼尽覆十数丈方圆。而就在灵光所及处,本是空荡荡的雪地上陆续浮现出一些明明暗暗的黑色光点,细若微尘,却全不被凤翼之光所掩,在雪中闪烁漂浮。
风天末只展眼一望,脸上便毫不掩饰的露出厌恶之色,唾弃一声:“魔气!”空弦再开一响,清灵光芒汇作一阵灵飙,宛如静水之上陡掀巨浪,眨眼在目所能及的范围狂卷而过。那些细碎的黑色光点纵然脱胎于玄瞳暗力,到底仍只是些无根残屑,当不得凤翼这般破魔之宝的灵气冲击,登时破碎归尘,被一扫而空。而灵飙之势未尽,直卷过地面一道似是人为划出的沟痕,又爆出一声十分细微的冲撞破响。风天末敏锐扭头,正捕捉到一簇浅浅金光被灵飙摧散,登时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既有魔气,又有这般灵宝清气残余,莫不是此地曾有正邪之人交手?”可那宝光残余只有一处,又不似曾有过恶战的模样。他略思无解,便抛开了,转而就地盘坐,横凤翼于膝上,一手抚过弓背,轻叩两下道:“魔气既现,魔邪之徒终不得逃。凤翼啊凤翼,接下来要看你的了!”说罢,双手各自掐诀,聚拢云气于掌。起初尚是如棉似絮的乳白云色,渐渐掌中竟隐闻风雷之声,一簇簇细小的电弧在云中隐现,从细若毛发,片刻已扭曲成数条银蓝色的电蛇。风天末将手一指,电弧猛的跃出云涡,攀上凤翼弓身。一团耀目光华刹那爆开,绚烂光芒中,一道彩凤之影扶摇而起,一唳冲霄。古灵圣禽余威湃然,随凤鸣声遍传四野,一时间天际铅云褪,红霞展,诸光捧出丽日,耀开半空晴彩。而凤影在天,光照山河,凡邪秽所存,皆尽摇动。风天末神守灵台,一点灵思寄于凤翼之上,早在这开眼一看的瞬间,已锁定了无边莽山中邪气涌动最盛的方向,顿时长身而起,冷笑一声:“找到你了!”望空招手,将凤翼化影召回,一天灵光绚彩亦随之收敛。随即彩凤绕身一啼,已挟光而去。

朱络初时却是不知身后衔尾追来了这么一位杀神,他与越琼田卜得了方青衣所在,登时就要赶过去。越琼田比他还要更心急许多,但一人伤未痊愈,一人修为有限,连遁法也不能时时用着。天上一段地上一段,走得牵牵绊绊,蹉跎了三两日,还没能走出这一带深山。
朱络再次藉玄瞳之力压制伤势,此番更是谨慎之极,只将内腑经络之伤缓和到暂且无碍的地步,便改以自身修为缓缓疗复。然而他如履薄冰般精打细算,到底难以准确估量这一路之上种种消耗与遭遇,渐渐的便露出些许的颓色。
这一点却是瞒不过一日十二时辰都与他在一起的越琼田,先后遭遇方青衣不辞而别与髅生枯魅使诈脱逃,再是灿烂无忧的性子至此也不免沉默许多,更将当下唯一陪在身边帮着自己的朱络看得愈重了几分。两人这几日的行程中,已是发觉了他身上的不妥。越琼田也不去多说什么,只在休息时将丹囊里许多大大小小的药瓶一股脑掏出来,排成一排摆在朱络面前,认真道:“朱大哥,你看看哪一种是你当下用得上的,只管拿去吃。你服了药,我才能放心继续随你去寻师父。”
朱络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药瓶不觉失笑,笑痕挂上嘴角,就伸手去拍越琼田的肩膀:“放心吧,你朱大哥的命硬着呢,这区区一段路算不了什么。再几天到了长留山,把你平平安安交到方前辈手里,倒是你得要防着方前辈恼你不听话,给你一顿排头吃……”
“朱大哥!”越琼田难得失礼的打断他的玩笑,只是还没开口,眼圈倏的红了,眼看着便要有水珠子挂下来。朱络一愣,抓了抓额发:“怎么这就要哭了……小越!小越?”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便见越琼田眨了下眼,两颗圆圆的泪珠“唰”的滚了出来,随后就像是决了口,一颗接着一颗的挂了满脸。这般架势莫说朱络意外,就连越琼田自己也吓了一跳。然而情绪乍然的溃堤难能自已,只能就着蹲着的姿势将脸埋在膝间,哽哽咽咽道:“朱大哥,我……我是害怕……”
越琼田吸着鼻子将话说得断断续续,朱络只能又伸手摸摸他的发顶,听他道:“先是小九……然后是燕师兄……宛童姐姐……梅……师父又忽然不要我了,连小骨头都一心要逃走……我……朱大哥,我是真的害怕,我……我好怕你也……”他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也不愿说出口,只双手搂着自己的膝盖哆嗦着肩膀抽噎。朱络却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好多话到了嘴边变作一声叹气,叹着气揉着他的头发:“到底是个才离家的孩子!”

越琼田这一折腾,足有两刻钟才渐渐平复。朱络已换做和他同一边坐着,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揽着他的肩膀哄孩子般不时拍一拍,直到见到越琼田抬起半边哭花的脸,露了只红肿的眼睛偷偷一撇,登时便笑了,捏着他的肩道:“凡事莫要憋在心里,大哭一场宣泄了反而是好事。小越,你年岁还小,从那尊荣富贵地出来,乍见这些生离死别,本就是极为难的,你再自己卯着劲也难为自己,岂不是个憨儿。”
没头没尾哭过这一场,越琼田梗在心头的阴郁情绪也稍有缓和,虽说仍有心事沉甸甸挂着,到底开了一隙透进了些凉风细雨。听闻朱络这样说,也不再遮掩红彤彤的眼圈鼻头,胡乱抹了一把脸低声道:“我抛撇不开……我……朱大哥,你比我年长这许多,所经所历想来也更多些,你便不曾为此所扰么?”
朱络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把问题绕回自己身上,不过这般少年初出茅庐遭遇的心障于他来说早是久远旧事,笑道:“你若问我,小越,我只能说困扰无用,须得你自己一步一步、一关一关闯过去,回头再看,方有所得;自然,亦有所失。这其间却是旁人没法子教予你的,只能靠你自己去多看看人间生死离别、嗔痴爱恨,或许三五年后、或许十几年后、或许还要更久,但总有一日,你见得多了,也经历得多了,便知这天下的人与事,从无永固、亦无恒常……”他说着话,忽然心中一动,挑了挑眉,语调登时一扬,“不过,越是有本事的人,越可掌控这些变易,而非在变易中随波逐流。强大到能掌一人之生死,便可少历一人之生死;强大到能掌天下之生死,便无人可使你在尘世生死中沉沦……若想成就‘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八字,无非强大之至而已。”
越琼田恍恍惚惚听着他的话,起初只觉尘世历练艰辛,心中那份酸楚将去未去,即便哭过了仍有余韵不尽。但随着朱络语气中莫名的添上了些变化,不久之前隐约有所觉的诡异之感便又冒了头,一时间连自己的伤感自怜也顾不上了,伸手轻轻在他手臂上推了一把,犹疑道:“朱大哥,你……是不是也遇到了什么事?”
他这一把推得力道颇轻,开口问话也因怕是自己多心而将声音压得极小,只够两人这般并排坐着的距离听清而已。不想即便这样,一句话问出来,却分明看得清楚朱络全身猛的一震,那一刹的僵硬足足数息,然后陡然散了力气般肩背俱垮,人却是站了起来,一连退开数步,才刻意的偏了偏脸,哑着声音道:“我没事,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胡说八道而已,你听过便罢,莫要当真。”
越琼田撇了撇嘴,很是不满朱络这般拙劣的搪塞,思及自己刚刚的失态,立刻抗议道:“朱大哥,我有喜事有难处,从来都不曾瞒着你。你莫看我年岁小,就将我当做只能被人哄着护着的孩童,你遇了什么难处,我也会尽力帮你,也愿尽力帮你,怎么你反要与我见外,只肯粉饰太平。”
朱络不常见越琼田这般带了些脾气的说话举动,但分明关切之心拳拳,尽管自身情况大为不妥,还是又将一丝笑意挂上脸,转回身道:“倒不是我有意遮掩什么,只是连在下自己,都尚说不清楚身上究竟出了什么变故……嗯?”
他话刚说到一半,陡然高天之上远远传来一声清呖,宛转如凤鸣。越琼田分神一抬头,就见极远的天边隐隐腾跃起一片五色光华,遥观云开红霞捧日,出现了一片不知是何来历的瑰丽奇景。
朱络同样听到了那声凤啼,再抬头一见云霞绚目,脸色登时变了。那副遮掩都来不及遮掩的吃惊模样看得越琼田一愣:“朱大哥,怎么了?”
朱络恨声跌脚:“怎么是这家伙,他怎么也来了这里……”登时只觉刚刚痊愈的神识伤处又生出几分隐痛,一手捂着头呻吟了一声。越琼田见状眨眨眼,一时也顾不得再纠缠于刚刚的事情,起身踮脚又张望了一回,忙指着天边道:“朱大哥,你瞧那云霞,似是冲着咱们这边来了!”
朱络张眼再望,果见云气蒸腾,凤鸣声近。自己与越琼田几日跋涉的路程,在这般遁法下也不过半日时间的耗费罢了。这一估算,心中一紧,也只能将旁的事一股脑抛开,冲着越琼田苦笑一声:“是个煞星来了。”
越琼田察言观色:“是朱大哥认识的人?”
朱络点点头:“是碧云天来人,还是打小就与在下最不对付的那一位……小越,这一桩正是需你助我一阵的难事,我当下不与你见外,你又可愿帮我?”
越琼田立刻不假思索的点头:“那是自然!”但随即又有些疑惑,“朱大哥,这段时间你一直与我们离群索居,未曾接触什么外人,你怎知这凭空冒出来的人是要来找你的麻烦?说不定他只是恰巧路过,虚惊一场。”
朱络听他这样说,非但不觉被开解,反而长长叹出一口气:“小越啊,你可曾听过‘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俗语……”

风天末循着方向追了一气,倒也不敢走得过快,生怕漏了什么蛛丝马迹。渐渐越过了几座山,背上凤翼乃是古凤灵骸所制,感应灵气邪气皆是敏锐,忽的毫光一吐,登时叫他留了神,定睛向下张望。
便见到下方正是小片稀疏树林,积着厚雪的地面上,依稀望见一些深深浅浅的足迹,延入林中。只是树枝向空蜿蜒交杂,遮挡视线,林中的状况,却是看不分明。
但追了这好一气,终于见到一点人迹,风天末心中仍是生出几分欢喜。立刻落身下去,在林子外头站了站。看那雪上脚印两行,乃是并肩而行,且都稳稳当当,不见慌乱之态,不似经过恶战或是有伤在身的模样,一时反倒叫他拿捏不准自己到底是否追踪到了那股魔气的尾巴。
一边思量着,一边抬脚就也进了树林。一入林中,不觉魔秽,倒有几分炼气修行之人的轻盈灵气残余,显然有人就在相距不远处。风天末压了压心绪,快步深入一段路,张眼尽力一望,丛丛树影隔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果然看到依稀两个人影走在前头,已经快要出了树林。林子外就是一道大山弯,若再拐过去,就又要望不到人了。
他忙扬声喊了一句:“二位留步!”身形疾快,也不过眨眼的工夫,径自追到了前面两人后头。前头那两人听见他这响响亮亮一嗓子,空山雪地的,再不能是招呼旁人,便也都站住了脚。只是停虽停下了,却不见回身,只身量高些的那个转过了半边脸,又有一头一身的雪花披着,看不太清楚面貌,依稀似有了些年岁,立定了等着风天末。
风天末虽说已是颇有修为,出身又是仙家名门,但搁在炼气界中,仍是年岁尚轻的小辈。他见那人有些老态,忙一抱拳,口称了声“老丈”,将自己寻来的缘故浅浅说了,末了又问道:“但凡老丈有见到山中迹象异常,或是见到什么迥异人事,麻烦指点一二。”
那老者拄着唇咳了两声,才缓缓道:“我与孙女是在这山中隐修的人家,平日就不曾见过什么外人,眼下大雪封山,又何来什么异象异人的!”
风天末本还在一边询问,一边又去看了看另一人。那人披着件从脖子掩到脚跟的雪白大氅,通身裹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头乌油油绢丝般的头发不簪不髻,尽数散垂下来,末了在发尾用根绸带松松一绾而已。这时忽听那老者呼其“孙女”,再定睛看,虽说被长发和大氅衣领上竖起的雪白毛皮遮了大半张脸,但只看那人露出的小半边脸颊,小颌柔腮,肤白凝脂,果然似是一位妙龄女子,只是眉目皆看不分明。风天末方又望了一眼,忽闻老者清咳一声,那女子也立刻猛的一扭头背身,这下连小半边的脸庞都看不到了。
风天末听那一声咳,也登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赶快拽回目光,有点尴尬的垂了眼。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老者已先慢吞吞道:“不过虽未见外人,近来山中倒是出了几次闹动,妖气冲天。我这孙女天生灵气灵骨,不堪其扰,这才随老朽离了原居,要往更深的山里换个清静修行处。”
他这样一说,风天末立刻便将孙女不孙女的撇开在一边,连忙追问:“是何妖气,在何处出现,老丈可能指明?”
老者咳笑一声,反去问他:“我们祖孙老的老,小的小,修行浅薄。若是当真与那妖气撞了个面对面,如今可还有性命站在这里与你说话?”
“这……”风天末一噎,他本不是口舌锐利之人,顿时有些接不下话。反倒是老者见他尴尬,又笑了笑,抬手向着背向处远远一指:“这山里不太平,也有小半个月了,起初只在那边簇峰处,最近又渐渐转了方向,似是要往山外去。我观你乃是仙家高修,一身除魔济世的本事,怕是正为此来吧。老朽偏安山中,只能远远观些气脉,给你指一个大概的行径。再要细说,却是不能了。”
风天末闻言忙抬眼,高望而去,云遮雾绕、雪乱霜繁,当真看也看不甚清楚。但好歹终是有了个方位,便向老者抱了抱拳:“有劳老丈指路。”
那老者并无多语,冲他点了点头,就又转回身去,一手携了那白衣姑娘:“孙女,走吧!”
白衣女子仍不吭声,只伸手扶了那老者。祖孙举步才走出不远,忽听身后风天末叫了一声:“且慢!”竟又追了上来。老者攀扶着白衣女子的手指微微一动,又咳了两声,稍稍扭头:“还有何事?”
风天末瞥了白衣女子一眼,诚恳道:“我观令孙女一身灵气沛然,乃是极为难得的修行之体。如今山中妖氛张扬,颇难安身,若是有意,何妨投往在下师门平波海碧云天,以其资质,将来定有所成。”
老者与白衣女子登时对看了一眼,白衣女子无话,老者“哈哈”一笑:“蒙君盛情,若有机缘,或当前往!”说罢挥挥袍袖,不再多言,仍是一手拉着孙女,摇摇摆摆的,继续循着前路走了。
风天末在原地站了片刻,眼见两人身影就要转过那道山弯去,一者佝偻,一者挺拔,前行速度却也不慢,并无再停驻之意,想来能打听到的讯息也就这般多了。他揉揉眉心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挟满腔怒火一头冲了出来,却是一路上正事没办多少,东奔西走,不是在赶路,就是在迷路中。不过他本就是性子坚韧执拗之人,叹过了气,便又振奋了精神,望远处打量。那老者所指的方位,与适才凤翼照见处略有偏差,不过仍算是一条线索,仙便毫不犹豫的仙诀一捻,登时霞光抖擞,再次破空而去。

身在半空,风天末不敢大意,鹰目下视茫茫雪岭,分辨异动蹊跷之处。那老者指路虽有大概的方向,到底过于含糊,蛛丝马迹倒是还需自己详加留心。只是一念及那祖孙两个,风天末心中总觉哪一处有些怪异,像是被自己疏忽了什么。这般一边赶路,一边又把方才两人间的对话掏出来回顾了一遍,先前字句全无异样,唯独想到最末时,忽的“啊”了一声,竟是后知后觉念想到,老者临去“哈哈”一笑,举止腔调,依稀却有几分熟悉。只是再去细想,偏又记不起是否曾在哪里见过。
他心里蓦的装了这一桩事,登时有些躁动。虽说无心云相坐关十年,到底之前也曾行走在外,于炼气界中交结过些人事。若那老者果然曾是旧时相识,一来自己见面不识,当真失礼;二来若是故交,再放任那祖孙两个在这妖氛蠢蠢的雪山中自生自灭,未免凉薄。当下颇是纠结,既想要追踪魔气痕迹,又有心回头,再找那老者一叙,正举棋不定之时,凤翼忽来振鸣,宝弦震呖,顿时拉回了他的心思。
凤翼弓乃古灵遗骸炼制,灵器通神,妖邪阴气难以掩踪。此时乍然自响,风天末心器相通,急忙凝神下视。果不其然,立时察觉到隐有一股怪异妖氛,若隐若现,正在侧方不远的一处山坳中。他眼神一凛,身形动得更快,霞光一敛,彩凤收翼,化作一道长虹,循着那股妖气投去。

山坳之中,生着一片矮树丛,横七竖八胡乱长在山根,一半被大雪掩了,一半掩了风天末的视线。
风天末并未急着冲下山坳,悄无声息在山坡上不打眼处落了身,敛了气息下望。矮树丛虽说有些碍事,只是拱在树丛后面的那一堆,全无什么顾忌遮掩,是以一眼就看清楚了大半。原是一个裹了件玄青色斗篷的人,蹲跪在雪地里头,连头带脚都被包覆住了,只两只手忙忙碌碌的,在一头死鹿身上忙活。那鹿该是新死,尚未凝住的鹿血横七竖八淌了满地,看起来煞是血腥。颇似是个生手的猎户,打了头鹿来,要趁着未冻住先简单收拾了,又不得要领,笨手笨脚折腾得一地狼藉。
风天末起先一眼,也是这么觉得,但弓鸣示警,邪气浓郁,正在这道山坳。他心中正想拿捏着分寸试探,突的平地起了一股飙风,卷霜煽雪,呜啸穿过山坳。正在折腾死鹿的那人半领披风都被风鼓得飞扬起来,露出其下非人非鬼,竟是一副白惨惨冒着幽火的骷髅骨架,一双白骨指爪从死鹿腹腔掏出来,捧着血滴滴一颗鲜活鹿心,犹有热气蒸腾。
风天末顿时再没了二话,掌心一晃,喝声中凤翼开弦。六象灵矢疾如星火,绕灵光,飞金彩,破空而去:“妖物,莫逃!”

林边一道山弯之后,又东折西绕兜出去数里,两个人正在雪坡下站住了。
胡乱几把抹下了涂脸的土灰、衣领毛凑合了一把胡子的是朱络,又顺便抖了抖身上雪沫,笑道:“乖孙女,快束了头发,扎起了衣服,咱们赶快走吧!”
越琼田年岁尚小,十五六岁的当口,身子骨还没彻底长开了。如今打散了头发松松系着,发丝衣领再一遮掩,正是个娇弱弱的小姑娘。只是他从未扮过女孩子,即便只是拿大氅裹了全身,一路走得也是十二分不自在。得了朱络这一句赦,立刻就跳了起来,三两下扯开风氅,又一把抓了发尾,重新梳拢束起。
朱络在旁只看着他笑:“果然你扮起来才能唬过人去,要是换我来,风天末只怕立刻就要动手抓妖怪了!”
越琼田被他说笑得脸一红,但到底不在能闲散说笑的时候,立刻又忧心忡忡起来:“这样糊弄过去,他该不会再找过来了吧?”
朱络笑笑:“我给他指了个方向又反着、离着又远的路,一时半会的,哪就能回头。就算再回来找,咱们早也走得远了,哪就那么容易还能碰上。”
越琼田这才拍着胸口,松了一口气:“那人当真是个高手,我看他身上的宝弓,也十分不凡,难怪你不愿与他硬碰硬撞上。若当真动手,只怕咱们反要遭殃。”
朱络倒不在乎他抬举风天末,笑道:“所以能避则避,不旁生事端,才是保身之道。”
越琼田十分认可的点点头:“当下自然去找师父最为紧要,朱大哥,我们快走吧。”
朱络也跟着应声:“走啦!走啦!”一边心里却是明白,体内伤势拖延着,再断断续续赶了这些路,早耗了大半的体力,如今凭着修为硬撑,情况愈发有些不妙。因此即便刚刚的心有余悸尚在,没有办法的办法,也只能再次妥协服软,暗暗将潜伏在经脉中的玄力勾连调用起来。那股幽深莫测的力量在体内经络脏腑中一冲,几近枯竭的丹田气海顿时得了援助,一扫半身的乏力,长长吐出一口气。
越琼田在旁看着他,见他本有些脸色青白,忽的回了几分颜色,又忽的一凝,一头莫名:“朱大哥?”
朱络还保持着那个吐气的姿势,眨了眨眼,体内玄力流转,正分明滋生出了几分同气连枝的感应,遥遥指向一个方位。
他撇头看了看越琼田,到底开了口:“小越……我似乎……感应到髅生枯魅的行踪了!”
越琼田措不及防听这一句,登时懵得瞪大了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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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8:21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一  旧别新逢皆按剑

顺着一片雪坡紧赶慢赶过去,朱络默运体内玄力,果然那股牵牵扯扯的呼应感觉更清晰了几分。当下这片山中,人迹罕至,莫说魔尊遗脉,只怕凡是魔类之属,能让他有所感应的九成九也只有髅生枯魅一个。只是先前髅生枯魅骤然发难,打昏了越琼田解封出逃,至当下也已有了数日。若说要回冥迷之谷,早该走得远了,如何还是仍在山中打转?
这一段时日相处得久,连朱络自己也不免渐渐被潜移默化得将髅生枯魅当做了个呆愣愣的天生精灵,但经了越琼田之事,早前在三里村打生打死的记忆登时回笼,他虽只参与到了一个尾巴,剑清执却分明曾提及过髅生枯魅一体双识的痕迹,表象上的呆蠢懵懂遮掩了许多暗地心思,以至于乍然生变得使人措手不及。他越是琢磨,心中那一股火气与杀机越是忍不住萌发,忍不住便磨着牙唾了一口气:“等逮到了,直接打死算我的!”
越琼田只当他随口宣泄,立刻也跟着附和了一声:“该然打死!”然而说出那个“死”字,登时全身都有些不自在,心里一虚,偷瞥了朱络一眼,不再吭声了。

因怕再走失了髅生枯魅的踪迹,两人不好拖延,全凭着朱络撑起玄力之能,一路飞遁。一口气穿山越林,追了许久,那一点感应越发鲜明,朱络的身形却忽的一滞,拖着越琼田落下身,脸色有些难看。
越琼田还在向去路张望着,忽然稀里糊涂被拉着踩进了雪堆,顿时茫然:“朱大哥,怎么了?”
朱络伸手遥遥向前一指:“我揣摩了个最糟糕不过的状况,八成还当真叫我猜到了,这下子有些难办!”
他便挑拣着说给越琼田听,起先髅生枯魅同在山中,却不曾叫他察觉,想来也在潜踪藏形。如今忽然恶气爆起,引动魔尊遗脉之间相互感应,定是遭逢了什么事端,不得不出手搏命,才至于此。要论起山中能把髅生枯魅逼至如此者,自不会是什么大风大雪山狼野鹿之流,说来想去,也就只剩了一个风天末。
越琼田吓了一跳:“他不是被你哄走了?”又想了想,“小骨头有九幽之体,杀之不死,即便是风天……风先生,也拿他没有办法吧!”
朱络冲他比划了个拉弓搭箭的姿势,嗤笑一声:“你可知凤翼弓与六象灵矢的来历?髅生枯魅杀之不死,但撞在他的手上,生擒活捉也非是什么难事。回头拘往碧云天去,哪怕是不死之身,也有的是惩治的法子。”
越琼田登时噤声,古灵族群,最为强悍善战者乃是龙族,但最为灵瑞吉祥者却是凤属。凤翼弓以古凤残骸炼制,炼气界尽人皆知,其上驱邪克魔之力,更是不容小觑。当下只眼巴巴望着朱络,半晌憋出一句:“那……还是咱们把他抓回来吧……”
朱络豁出一口气穷追不舍,一来原自意识中那股不假思索的被戏弄的怒意;二来,若是髅生枯魅当真被风天寸心自己鞭下,也不能落到风天末手上。两人登时再无二话,稍一停歇,就继续动身去寻髅生枯魅。只是这一遭不敢再随意驱动遁法,免得叫风天末察觉,只得在没了膝的雪地里轻身掠行,当真辛苦万分。

好在又往前了一段路,眼前尚是山雪迷离,望高空去,却已分明见到幽火霞彩并举,战况正酣。只是五色祥光迸落如雨,漫天灵矢,纵横往来如笼,那一缕青幽鬼气,仿若奄奄一息,只在内中东奔西突,既占不了上风,又无法脱困,有若穷兽,进退不得。
朱络默默吸了一口凉气,自打还在碧云天时,见到风天末那凤翼彩光就有些头疼。两人乃是同龄,偏生从头到脚全不对盘,平日里少不得许多在一块相处的时候,当真打也打过,闹也闹过,只是大概是小时候被打掉过一颗乳牙的缘故,朱络每每见了风天末,总要隐隐觉得几分牙酸。更如今见他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想要从他手指缝里抠出来一个髅生枯魅,当真难上加难,一筹莫展。
就这么发着愁,已是越发摸得靠近了些,大约到了隐隐能看得见战况的远近,朱络便不许越琼田再跟着了,找了个视野不错的隐蔽处把他安顿好,叮嘱道:“若是见我得手,立刻就跑,不用管我,回头在约好了的那处山根碰面。”
越琼田连连点头,也晓得自己那点微末本事添乱有余,帮忙无用。眼送着朱络悄没声一股轻烟般遁下山去,似模似样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席地坐了,想了想,又扯出丹囊来翻找,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派得上用场的物件。

那边朱络孤身轻掩,也是不敢靠得太近,免得被风天末所察。只是似乎山坳中战得正酣,风天末也不暇旁顾,凤翼流光,弦鸣铮铮,竟是全然不觉另有一股玄力掩伏在侧,倒叫他松了口气。
再看战中,风天末与髅生枯魅的手段朱络皆是熟悉,但那裹着件破烂斗篷的小骷髅几经折腾,一口元气不散,修为却损了许多,再出手时,全无当日鏖战剑清执的风光,左右乱窜,全仗着白骨幽火时分时合,身形刁钻,才在密不透风的箭网中抽隙还上一招半式,余时不过抱头鼠窜而已。东天震弟子所习为风雷之式,引雷驱风,一出手便是声势浩荡,髅生枯魅如何能够尽躲,一身白惨惨的骨头架子连带着玄青斗篷早被横七纵八不知劈了多少印子在上面,凄惨无比,唯不死而已。
他杀之不死,风天末反倒更无了顾忌,出手皆是狠辣。无论打伤也好,打残也罢,擒抓回去再细细拷问,总有所得。凤翼鸣响,六象灵矢穿身往复,烙有凤族灵气的箭矢每在那骷髅架子里搅上一搅,髅生枯魅便要杀猪般的惨叫起来,眼看着缠绕骨骼的幽火明明暗暗,衰微将竭,聚散的速度已慢了许多,一副行将不支的样子。跌跌撞撞闪避得也乱了章法,不往空旷的山口处逃命,倒稀里糊涂向着矮树丛生的山根下乱钻过去。风雷赫赫紧追而至,登时将那一片树丛也劈了个七零八落,东倒西歪。
风天末也是头一遭遇见这般修法怪异的邪物,不过先有听剑清执讲述过三里村的经历,后有亲身一会白骨灾兵,手中凤翼大开大合,心中倒也有了些计较。眼见髅生枯魅颓象频出,应招还手都没了后劲,大约也到了战局该了之时。便将凤翼一张,登时见彩凤长呖,霞光铺展如漫云,灵矢灼灼,点化经纬之道,纵横一织,聚成弥天之网,当头扣下,竟是这就要将髅生枯魅生擒活捉了去。而灵网尚未收拢至严丝合缝,内中已见光落如雨,皆是牛毛般纤细的细小光矢,见骨钻缝,贴身即附,先劈头盖脸往髅生枯魅身上砸了下来。
这一遭髅生枯魅可着实吃不消了,无数针矢避不净、甩不脱,死死夹卡在一身白骨骨节黏连处,通身的骨头立刻僵直得连运动都难。若是强行屈弯,剧痛无比直钻入髓,髅生枯魅惨叫一声,顿时直挺挺栽到雪地里,那一副白骨仿佛“哗啦”一声摔散了架子,迸碎得一地骨屑纷飞,内中幽火一簇,也被甩溅出去,贴着地皮直溜开数丈,摇摇欲熄。
风天末见状,心中得意,冷唾了一声:“妖物!”
只是那碧绿幽火,顺势顺风滚过雪地,却不见停,再轻飘飘一卷,又滚开数丈,竟是堪堪溜出了光网笼罩的范围。光网贴地将合未合,边隙漏出去这一丝幽火,风天末兀的惊觉不对,却还未动时,陡然“哗啦啦”阴风吹白骨,雪沫骨屑猪突一卷,前一瞬彻底在光网下消弭无踪,空留一地针矢残痕;后一瞬,幽火猛涨,妖风四起,重又在灵网之外聚起了白骨骷髅身,嚎啕一声,竟是向着山坡直冲了过去。
风天末见状登时大怒,平白被髅生枯魅摆了一道,羞恼中将手一伸,光网哗然而散,六象灵矢飞旋列现,悬于空中吞吐寒芒。他将弓一张,霞彩横披灵矢,瞬间有天地骤宁、流光皆静之势。天愁地惨间一道银蓝电芒凝出,无数光弧跃动,风雷并举,攀跃灵矢之上,随着他松手推弦,锐声撕开静谧,直追髅生枯魅背心。
那拼着再损一分元气,白骨身又缩水了一圈的小骷髅也正在这时蹦了起来,不管身前身后要命的杀招,大叫一声:“朱老大,救命啊!”“哗啦”一声一头扑进了山头一片积雪松林之中。

朱络隐在山顶一片密松后观战,也是有些咋舌风天末如今的修为。无心云相一别十年,一者潜心坐关修行,一者圄于伤势隐姓埋名甘作平凡,怕是当年的旗鼓相当,到如今若贸然交手,也只能剩下被风天末端着弓追在屁股后面的份了。只是越是如此,越不知如何插手进去捞人。正踌躇间,便是髅生枯魅左右支拙,耍了招奸计逃出灵矢光网之时。
朱络倒不是第一次见髅生枯魅这般手段,先前剑清执很是吃过这一手的大亏,如今见他故技重施,顿时有些牙根发痒,记起前仇,正想着再叫髅生枯魅多吃上几分苦头,忽觉有些异样,那小骷髅苟且残喘着钻出灵网,竟不说立刻向着山口逃命,反倒折身冲向山坡,眼瞧着,也不知有意无意,正是往自己藏身的地方逃来。
蓦然神弓开弦,髅生枯魅突来一声大叫。那电光石火间,朱络蓦的记起一直被自己隐隐忽略了的一个关键:魔尊之能,滋生遗脉,自己体内的玄力出自玄瞳正身,髅生枯魅赖以生生不灭的那一点魔元也同是自北海魔尊本尊而来。既是玄力互感,岂有自己能察觉得到髅生枯魅行踪、对方却反而对自己的靠近半点不觉的道理?只是他想起这一茬如今已是晚了,髅生枯魅喊出那一声“朱老大”,朱络心跳骤然失了一拍,风天末更是眉头一扬,“朱络”、“朱老大”毫厘之差,新近出没左右的魔尊遗脉中岂还能写出两个“朱”字?立刻放眼扬弦,铮鸣一响,跃起在半空之中。雷矢未至,经纬纵横布列,再现箭光如雨,将髅生枯魅合身扑向的松林一并罩在了其中。

这一记弓开箭疾,风雷助势,赫赫声威直扑山坡,瞬间连小半个山头都受了震撼,扑扑窣窣积雪乱坠,翻腾起大片大片的雪烟,直扬到空中丈余。
风天末持弓立身,微微眯了眯眼,眼见着乱箭如雨,挟强横真修之力,倾泻到那几丈方圆的一块地面,顿时雷光电光冰光雪光,交织成一片目力难透的乱网。蓦的乱网中乍然横出一道炽烈火光,灼焰焚焚,宛如长鞭走蛇,环身数围,搅散了风雪。雷光随即一闪没入,天雷正撼真火,雷火相交,轰然一爆,漫天漫地雪飞石崩之中,蹿出一条身影,离火绕身护体,跳出了战圈。那身影后面,连滚带爬的,跟了个黑皴皴的活物,好容易才能辨认出乃是被雷光火光燎了个外焦里烫的髅生枯魅,惨嚎着追紧了:“朱老大!朱老大……”
只是此时风天末倒顾不上看他了。
风天末身在半空,脚踏霞彩不坠,一双锐眼正盯紧了那个蹿出来的人影。双式相交,再不容他错认,烈焰如龙,催动的正是同出碧云天的离火一脉。南天离火,乃炼气界五种元火之一,修行之法亦是裴家先祖所辟,后世弟子岂会不识?只是焰光雷光交织,更震得四下里沙雪乱飞,一时竟是看不清楚那催使离火之人的模样。只能依稀看得个身影,在似与不似之间。风天末皱了皱眉,开弓再引六象之中化月之灵,那箭矢一改之前迅猛之状,望空一箭,青天白日铅云之下,陡然捧出一轮皎月,月明千里,百川映彻,太阴倾泻,遍地霜寒。逃窜之人与髅生枯魅的身形骤的一滞,只见月在中天,光影相随,倒泄而下的太阴精气如寒水漫上,困得两人举步维艰,灵动全失。而风天末持弓居高下望,见此嗤喝一声:“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你是何人,如何修得我碧云天功法,可敢现面出来!”身挟凛风,直跃而下,翩然落在两人身前。
那被拦了脚步的人猛的抬袖将脸一遮,惨叫一声:“髅生枯魅你害死我了!”手上动作却是更快,将身滴溜溜一转,一溜火光出手,卷向周遭。这一回离得近了,风天末看得清楚,那正是一条丈余长鞭,赤红颜色,更有火光凝聚其上,吞吐出数丈长的光焰,宛如一条红龙。一卷出手看似寻常,却是直取四下里破绽之处,离火得阳气之盛,又专攻关窍所在,顿时“哗啦”一片脆声,太阴之灵应鞭溃散,半空皎月摇了几摇,亦是砰然碎裂,只余灵矢一转,回归凤翼之上。
风天末的眼睛却登时红了,死盯了那条火龙般的长鞭几眼,牙缝里终是咬出两字:“寸心……”他陡的怒喝一声,“露出脸来!”掌中凤翼一晃,清呖冲天,竟是日、月、风三灵同出,弦开未放,一股摄人之极的强悍压力已先聚于天地之间,一时风声雪声不闻,白日之光亦隐,唯见光耀如炬,几乎灼人双目,在风天末双掌之间凝成。
浩光所指,正是对面遮头盖脸的朱络与髅生枯魅两个。全无防备下乍被叫破行藏,朱络情急出手,便是已烙在了骨子里的自家派门招式,占了知己知彼的便宜,勉强躲了个囫囵。只是寸心出手,想要风天末不识得绝不可能,还没等想出遮掩之法,陡然见他开弓,竟是全不留余地的杀招。朱络头皮霎的一麻,心下更是一沉,手腕抖了抖,寸心回绕,红光更盛。他心中颇是清楚,以当下自己得状态,那些遮头盖尾的野路子招式无论如何难挡风天末这一击。而风火相生,亦有逆行相克之理,碧云天双天各自绝学,正是最好的应招之法。当下别无选择,真元极运,离火冲霄。蓦的一声弦铮,光凤披霞,火凰振羽,同声而出,砰然一撞,聚成抵角之势,便在三人正中相持起来。
风天末心中半是冰凉半是火烫,扬声大喊起来:“你还不露面么?”
满目霞光火光乱迸,遮蔽视线,始终叫他看不分明对方有意遮挡的面目。但斯招斯人,熟悉无二,不闻对面作答,风天末将牙一咬,又添三分真元之力。霞彩之中,灵凤一声长鸣,翎羽一剔,登时力压了火凰数分。
那压力硬生生的都加在了朱络身上,外困内伤,登时逼出一大口血,溅了半身一地。朱络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脑中“嗡”的一响,所幸还是清醒的,知得自己若是撑不住输了阵,只怕输却的就是自家性命。情急一瞬,不暇多思,赤焰升腾的火凰翅羽一抖,陡然镀上了一层幽幽玄光,正是藉玄力,鼓离火,强拔修为。双力齐施之下,局面再难持衡,光华焰雨狂暴四掀,连片巨响之后,竟是将一座小小山尖削成了平地。乱石乱树如雨,劈头盖脸砸下。
风天末振袖一挥,灵光护住己身,再定睛看,烟尘雪沫四起中,晃晃悠悠勉强仍是站着一人,身前衣襟皆有溅血。只是撑着不倒已颇吃力,再难顾及掩盖面目,露出白惨惨一张血色褪尽了的脸,许多狼狈,又添了些瘦削,与记忆中十年前那副跳脱欠揍的模样略多了点变化,但仍是熟悉得想要错认都难。
风天末目眦欲裂,捏着凤翼的指骨都在“咯咯”作响,一字一顿道:“朱络!你竟然没死!”
“朱络!你投奔魔尊遗脉,修习魔功,有何面目再用南天离火!”
“朱络!为杨师兄偿命来!”
刹那弓开,响箭挟怒火奔腾,直向朱络。

风天末那厢怒火壮,气力也壮,红了眼只下杀手,朱络却是全然与他相反。适才勉强拼下那一招,已近气空力尽,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勉力不倒而已。如今眼前骤然箭光纵横,间不容发,无可奈何,只得又强催玄力,扬手挥出一片玄光,勉强凝成护壁一挡,却是顾不得风天末再见自己运使魔尊玄功,又是如何个暴跳如雷火冒三丈了。
那玄光箭光将接,纵然玄力神通,到底朱络经脉之中气力已竭,凝出的护壁也颇有些不堪一击的脆弱。灵矢未至,风压先到,登时“咔嚓”脆响,在玄色护壁上冲出了几道裂纹。朱络胸口一滞,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拼无可拼之时,胸前忽然诡异烧起一股冷冽之焰,浮现黑光跃跃欲入丹田气海之中。朱络顿时变了颜色,想不到玄瞳竟在此时蠢动,惊怒之下,连逼命之箭也难以顾及了,忙要运功一压。却不想双管齐下,两头皆空。那玄瞳之力犹在隐隐纠缠,又是数声清脆,蓦的“哗啦”一声,护壁难抵灵矢之力,碎成了无数晶光散落。眼见一片辉煌箭光,劈面而来。
便在这即将血溅三尺之际,风天末搭弓冷眼,眼角忽觉空荡荡的雪地山间,依稀似有一道透明波纹荡漾铺开。随即便是眨眼都不及的一刹那,陡的有玄黄二气交感,眼前山河皆变。叠影世界,亦真亦幻,草木山石动若流水,更好似一块铺开在天地间的巨大画布,点山川成画,载人事于其中。转眼图画未竞而笔墨已淡,玄黄之气一收,有如卷轴束起。登时旧山色仍复旧山色,那被点染在画中的风天末与漫天箭影,却似被画轴一同卷走,再无了踪影。

这一遭变故来得实在太过突然,恍惚一瞬,非但逼命危机已除,更甚连风天末也去向全无。一片狼藉的山坡上,滚滚仍有碎雪滑落,还连带着一个更大号的,同样连滚带爬,直冲着两人飞奔下来的雪团子。只是那雪团子有手有脚,还顶着一头早被北风吹得乱七八糟的乌黑黑头发,才勉强认得出了是个人。
朱络眼前一阵阵发黑,瞥见那人,脑中空愣了一下,方反应过来那里正是越琼田藏身的位置,能在这个关节冲过来的也只有他无疑了。虽尚不知发生何事,但乍然脱了险境,心神一松之后,更皆是一疲,顿时连强撑也撑不住,一头就往雪中栽倒。
耳边仍能听到越琼田一边踩着雪稀里哗啦跑过来,一边放开了嗓门大喊:“朱大哥!朱大哥你没事吧?朱大哥……”那声音靠近得飞快,越发接近,朱络心头忽然一凛,身子已是不听使唤的眼看栽进雪堆里头,手上却是一抖,拼着最后的一丝气力,挥出寸心鞭。只见红影一闪,火光之上攀附幽幽玄彩,将同样逃在一旁的髅生枯魅捆了个结实。随后才“咚”的一声,一头一脸扎在雪中,再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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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〇二  趁火打劫

雪花扑面沁凉,钻进领口,更顺着衣襟凉丝丝滑落下去。所过之处,无不蛰出一片的鸡皮疙瘩,冰凉到了极致,反成了大片的热烫错觉,叫人感官皆迷,一时不知所在。
只是裹着破烂旧衣的男孩子对此已是司空见惯,更明明白白的晓得,冻到了这份上,要是再不回去栖身的破房子缓缓手脚,只怕转头就要生了冻疮,到时候没得钱买药,更要吃上好一阵子的苦头,那却是比饿着肚子还要难捱好多。
又有点不舍的翘脚望了望依然热气蒸腾的早点铺子,可惜今日里运气不好,没捡到什么边边角角汤汤水水的施舍。男孩子叹了口气,揉了揉瘪瘪的肚子,拖着脚步要走。不过一捏到怀中那点硬硬的小突起,眼睛又放了光出来。墙角捡到的那颗似金非金的珠子被他用珍藏的字纸裹了,小心翼翼收在怀里。甚至心里都打好了盘算,要是三五天里,还不见什么大户人家出来找寻失物,便当做是老天可怜,赏了自己一口饭吃。这珠子脱手卖出去,想来至少也能换上几个白面馍馍饼子,要是改作粗黑面的,说不定还能有十几个……
这么一想,顿觉赏钱也好,黑面馍馍也罢,过后几天的日子一下子有了个热乎乎的盼头,男孩子脚底下都轻快了几分,趿拉着差不多已经漏光了棉花的破棉鞋,就往镇子后头跑。那儿有间荒了几十年的老房子,据说是因原主一家老小五六口腊月里烧炭熏死在了里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凶宅,莫说有人继承打理,就是贱卖或者拆平都没人肯去。天长日久废置下来,不知打哪一年开始,成了这一带乞儿花子落脚的地方,虽说不免破烂漏风漏雨,里头的家什也早没了,但好歹是个有片瓦遮身的所在。比起旁的地方只能整日在破庙甚至屋檐下头缩着,已叫人很是知足。
这男孩子撒开了腿脚,就是往那凶宅跑回去。这时毕竟天早,又着实冷得厉害,街上除了些不得不早起奔波的,行人甚是稀少。是以那男孩子也不怕冲撞到了路人,缩手捂耳朵的埋头只管飞奔。跑得飞快起来,身上倒是渐渐多了点热乎气,不似适才冻得几乎僵了。只是肚内空空,狠跑一气,眼前就有些发昏,又不得不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弯着腰,呼哧呼哧喘粗气。冰冷冷的空气登时得了机会一并灌进了嗓子眼,换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
正咳得满眼飞着泪花,朦朦胧胧的视线里头,忽然一晃一晃多了些什么。男孩子眨了眨眼,才看清了是两双精致得不得了的小靴鞋,裹在毛绒绒滚边不知什么料子的雪氅里头,连鞋尖上挑上的一点雪花都跟着贵气了几分。
男孩子张大了嘴,按着大腿慢慢抬头,就见眼前五六步开外,站着两个金童玉女般的小孩子。说是小孩儿,那男童瞧来与自己的年岁上下不差,牵着的女娃娃却当真是个小的,不过五六岁模样,粉扑扑的脸颊好似一颗水灵灵的小桃子,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知为何还汪着点泪珠,也红得桃子一般,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见这两个孩子通身的打扮气度全然清贵不凡,连镇上最大的富户也要被比到尘埃中去,男孩子登时有些发愣。想了想,小心翼翼抬脚,往旁边横挪开两尺,生怕挡了贵人的路。然而他一动脚,不想那男童也随着动了,猛的向前一冲,小豹子一般直杵到了他面前。两人恨不得眼睛对上了眼睛、鼻尖对上了鼻尖,只是因个头稍微矮了一寸,才没当真撞了个贴面。
男孩子顿时吓了一跳,退了一步还没开口,男童已先大嚷了一声:“小贼,把月师妹的明池金还来!”
“……”突如其来的一顶“小贼”帽子扣到了脑袋上,男孩子傻了一傻,有点不相信的点了点自己的鼻尖:“你……说我?”
男童的嗓门更大了些:“不是你还有哪个?快将你偷得的明池金交出来,仙家宝物岂是你这般腌臜人碰得的……”
蓦的那小女娃轻轻晃了晃他的手,抽着鼻子软绵绵道:“风师兄,不是……不是偷……是月儿自己掉了……”
男童一噎,只是立刻又道:“反正就是被他拿了,我瞧得见,定是在他身上!”
小女娃眨巴着眼睛,看看男童,又看了看对面仍是一脸莫名其妙的男孩子。她虽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但也听爹爹和叔父说过,风师兄天生一对灵目,可辨气识机,想来不会看错。当下想了想,往前挪了挪步子,软声道:“小哥哥,你把明池金还我可好?那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说着话,又伸手去拉男孩子的衣袖。
男孩子因自己是个乞儿的缘故,平日里受人白眼乃是家常便饭,却从未叫这么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近过身。眼看着女娃胖乎乎还带着点小肉坑的手指头揪上来,登时觉得不堪入目,只怕自己那破烂坑脏的衣角污了小贵人的手。连想也没想,猛的又是一退,伸手一挥,竟是将那小女娃的手指拍开了。
“啪”的一声清脆清楚分明,小女娃还是呆愣愣的不明所以,那男童却已是勃然大怒:“你敢打月师妹!”
“我……我没……”男孩子蓦的不知该如何分辨,看看自己脏兮兮的爪子,又偷瞥一眼小女娃被拍开的小肉手,顿时连舌头都打了结。无措一瞬,竟是猛一扭头,转身便跑。
然而他跑得快,却岂能快得过一旁虎视眈眈的男童。刚刚迈出两步去,背后兀的气冲冲一声大叫:“小贼,别跑!”“呼”一道风声挟着一股大力狠狠捶在了他的背心。那男孩子虽长了个竹竿般细高高的个头,里头乃是缺衣少食长大起来的瓤儿,哪扛得住这一记,顿时成了个滚地葫芦,一头栽到雪地里,摔了个五体投地狗啃屎。男童已拉着小女娃紧赶过去两步,堵在男孩子面前,得意道:“看你哪里逃……”
那“逃”字还没说完,抢在雪地里的男孩子挣扎着抬起了半个头,竟是满口鲜血披面,一大片赤红混着白的灰的雪沫,刺眼之极,也惊心之极。
男童后半个字登时硬生生噎回了嗓子里,“唰”的一下变了脸色:“你……你别装!我没用多大力气!你……你别吓唬人……”
只是那男孩子咬着满嘴的鲜血,连再多一个字都没能吭出声,眼神涣散的也不知是看了他还是看了那小女娃一眼,脑袋蓦的向下一栽,就伏倒在雪中没了动静。
凛冽风中,只听到小女娃惊恐万分的尖叫起来,带着嚎啕的哭音:“风师兄……风师兄你打死人啦!哇……”

满嘴的血腥味吐不出去,反倒丝丝缕缕的倒灌回嗓子眼,好似一把铁锈从喉咙口硬生生的抹进了胃里,蛰刺得人难受。
朱络尚有点浑浑噩噩,闭着眼大约是个仰面朝天的姿势,脑子里却乱得好比刚刚放过烟火,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不受控制的冒出来。
想一回:“风天末这小子下手真黑,丁点大的时候就敢动手揍人了!”
又想一回:“可怜我那颗门牙,吊在嘴上已经摇晃了三五天,还是一跤跌到雪里磕掉了,捡都没能捡回来……”
再想一回:“要不是我好一阵子没吃到饱饭,也不至于这么丢人的被他一拳头就打晕了……”
但一想到这里,忽的一顿,一边还在为幼时的遭遇忿忿不平,一边却依稀觉得似是哪里有些不对。脑子虽然还是昏沉沉的,可一旦生出了这么点念头,就如抽丝剥茧,那许多的乱絮般的记忆渐渐被一点点拨开了。起初记起自己已炼气修行二十多年,若非至极情形,哪还有因少吃两天一顿便饿得没了气力的说法;紧接着,那个臭着一张脸的骄傲的男童身形也被抹散了,换成了另一幅咬牙切齿开弓搭箭的成年男子模样……朱络陡然一个激灵,霎时记忆回笼了大半,连带着一身凄惨之极的伤势也被唤醒般疼了起来。
牙缝里丝丝的抽着凉气,风天末倒是当真不曾手下留情,几个大招硬撼下来,脆弱的经脉又添新创,若不是尚有一缕温凉的真元还在经脉中缓缓运转,安抚修复伤势,只怕大半条命都已经丢了。朱络脑子里虽说清醒了数分,到底伤重难以动弹,只能茫茫然勉强撩开了点眼皮,放空般瞪着上方发呆。
灵气如泉,虽是潺潺溪流,却源源不绝,一寸一寸洗透经脉,剧烈的疼痛也因此被渐渐抚平。也不知过了多久,朱络的视线终于又清晰了些,晃晃悠悠的,望见自己躺倒的天顶正上,红月如血色妖瞳,映透漫天赤艳雪花。每一片雪,都如同一簇小小的艳丽的花朵,纷纷扬扬从天穹洒落下来。一沾上身,就融成了似血的水滴,悄无声息的没入皮肤之下。而随之一同的,便是舒缓着一身内外剧痛的温凉泉流,“叮淙”一声,也纳入了新的一滴灵息。
朱络茫然的张着眼,看那血月,看无数片的红雪,次第融入自己体内。经脉中的剧痛在不知不觉中减弱成了微微酥麻刺痛的感觉,倒好似先前受那地脉之精浸润时的滋味,持续一久,竟隐隐约约生出几分舒坦。这点儿舒坦对比截经断脉般的疼痛有云泥之别,朱络更是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更不要说去深思其中违和之处,就那么大瞪着眼睛,呆呆看红月红雪,任凭诡异之境一点点将一层淡淡的红光也染到了自己身上……
一股强烈的愤懑凶虐怨怒之情,也随着红光的渗入在心底缓缓滋生。蓦然,火焰般升腾的怒气与戾气在心口炸开,杀伐屠戮之意仿佛开闸猛虎,就要从心脏里奔腾而出,只那一瞬,连朱络木呆呆睁着的一双眼,也突兀的抹上了一层血红,眼前恍惚正见风天末手持凤翼耀武扬威的模样,脱口竟是大喝了一声:“杀!”
一字如雷,杀心如铁。原本还瘫软酥绵全然不想动弹的身体猛的一跃而起。却也是在同一时间,另一股冷如冰刃的金戈肃杀之气也在他的胸口绽出,冰冷冷透骨般的一缕剑意就悬在那心窝正当中的位置,如扼死关,不叫半分轻越雷池。而杀刃虽不曾入肉,冰冷的剑气却直直刻入心窝,朱络口中的“杀”字变了调,变成一声惊痛呼声,生死一线,毛骨悚然,全身的毛孔都好似在那一刹那彻底张开了,汗出如浆。刺骨的冷风无孔不入,立刻恶狠狠刮透了他一身,眼前迷离,全然一泯,换做了冰雪深山,风咆雪溅之景。

脑中好似被巨锤轰然一击,先前迷离幻境皆破,朱络猛一个翻身跳坐起来,顾不得别的,先两手飞快直接扒开了胸口的衣服。藏在怀中的玄瞳之上尚有烁烁幽光未曾尽熄,奇异幽深的强大玄力余韵仍包裹在周身。朱络狠狠将它一捏握住,再摊开手,掌心多了几点微红,竟是沾染上了几丝血迹。
他再哼一声,顺手连里衣也扯开了,立刻有个物件从胸口贴肉的的地方落下来。朱络早有准备,稳稳一把握住,原是剑清执的那根白玉簪子,只是如今簪头簪身也抹上了血色,那血正是在他心窝处,浅浅一道两寸多长尚仍在渗着血滴的新伤中涌出。
朱络这才微微的抽了口凉气,生出许多的后怕。若不是簪中剑意示警,说不得当下已被摄了心智,坠入杀伐道中。他一时恨那玄瞳邪物趁火打劫,一时又握着那玉簪怦然心动,若不是忽然身后颤微微传来一声“朱……大哥?”当真就要忘情的凑到嘴边亲上两口。
开口叫他的正是越琼田,朱络一扭头,才发现身后十几步外一个雪坑里头,蹲着个越琼田,手中还拖着自己的寸心鞭,鞭上掺了玄光的朱彩流溢,仍将髅生枯魅紧紧捆着,一并战战兢兢缩成一团。看到他瞧过来,都瑟缩了一下,还是越琼田又硬着头皮开口:“朱大哥?你……你醒了?”
朱络瞧着他两个情形不对,赶快几下子抹干净了玉簪和玄瞳上的血迹。自家胸口的伤势懒得打理,不过浅浅一道皮肉伤罢了,然后掩上衣服过去,奇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忽的一顿,匆忙改口,“我刚刚可是做了什么?”
越琼田眼巴巴看着他连连点头,瞧见朱络虽还是一身狼狈,但眼底已然清明,这才松了口气,瘪着嘴爬起身,眼眶发红:“朱大哥,你可是吓死我了!”
少年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脸,仍有些惊魂未定:“适才就瞧见你本是好生躺着,忽然大喊一声‘杀’就睁了眼,红着眼珠杀气腾腾盯着我们,中了邪一样,连四旁的雪块都被掀飞了一片……还是小骨头喊我快逃……”他低头瞧了瞧雪地上拖曳小骷髅烙出来的好长一道印子,“我也没敢当真跑得太远……”
朱络吐出一口气,心里倒是明白了。只是那缘故却不好说给越琼田听,只得安抚的揉揉他的脑袋:“我没事了,吓到你了!”
越琼田摇了摇头,忽然一呆,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把朱络通身看了两遭:“朱大哥,你能爬起来了?你的伤……伤呢?”
朱络也是一呆,随即明白过来,想是玄瞳侵体之时,便以内中浩瀚玄力凝做浅泉一线流走过周身。一身伤势得了那般强大的助力,这短短工夫,已隐隐恢复了五成以上,便打个哈哈笑了声:“没事,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不想一旁把自己蹲成了个摆件的髅生枯魅忽的插嘴,洋洋得意道:“魔尊玄力!他身上涌动的可是魔尊玄力!那点点伤算什么!”
越琼田对他虽无杀心,却少不得尚有微词,立刻瞪他一眼,撇嘴道:“适才被魔尊玄力吓得抱头鼠窜的敢情没有你一个了!”
朱络这时已将昏迷前后的事串连了个七七八八,环视周遭,仍是自己与风天末交手的那片山坡,只是山石积雪崩塌得一塌糊涂,战痕犹在,风天末却没了踪影。他略琢磨了琢磨,印象中依稀还有最末陡然出现的玄黄之气,有点讶然的看向越琼田:“风天末呢?我记得是你……”
越琼田有点羞赧的点点头,手里掏了个东西一晃:“山河梦帙……我又用了它……只是那时很是心急,匆匆一展,仓促下不知道……不知道把风先生裹到哪里去了……”
朱络跟着他的话愣了愣,随即“哈哈”笑出声:“小越你啊!”

笑过了,因暂时摆脱了风天末这个好大的威胁,朱络也终于略安了安心。玄瞳之险,却不是能让越琼田知晓的秘事,只能搪塞着压下。随即一招手,焰光一窜,一声惨叫,寸心鞭已然回手。被束成了一团骨头棒子的髅生枯魅措不及防,一并被头下脚上的拽了过去,下颌骨正啃在越琼田脚边,叫出好大的哀声。
朱络冷眼看他:“髅生枯魅,你倒是个急着回来送死的!”
髅生枯魅也抬着他那颗骷髅头望上去,黑洞洞的眼窝里鬼火幽幽,一副狰狞妖异模样。只可惜那骷髅头也一并缩水得小了快有一半,倒像是个唬人的玩偶,一张嘴便是惨嚎:“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朱老大!朱老大救我!刚刚那个拿弓的太凶!太凶!救我!”
朱络黑了脸,手腕一抖,寸心鞭从那白骨架子上褪下,复绕回腰间。他却是不怕髅生枯魅的逃遁术法,只指尖凝出一丝玄力,虚虚压在天灵盖上:“怎么,你只怕他,倒是不怕我?”
越琼田也气哼哼的在一边恨声道:“小骨头,枉我和朱大哥对你多加照顾!早知道,就该让师父继续封着你,送到青冥洞天去发落!”
髅生枯魅此时便如霜打了般蔫成一团,抱着头嘟嘟囔囔:“不是我,真不是我,不是我想要跑的,我还打算要和越琼田去玉完城吃吃喝喝……”嘟囔着,恨恨敲了胸骨两下,又是委屈又是愤懑。“都是你坑我!”
朱络眸光一闪,登时旧事重忆,正要细问他一身双识之事,忽听越琼田讶然一声:“小骨头,你胸口那是什么?”
髅生枯魅身上的玄青斗篷早在与风天末的恶战中成了碎布条,乱七八糟挂在白骨架子上,更兼还有滚了一身的雪泥,狼狈得叫人都不愿多看几眼。朱络之前也未曾在意,听了这一声,眯眼再看,才发现到髅生枯魅胸口比划着的位置,几条胸骨肋骨夹横当中,果真卡着一团乌糟糟的黑红物什,也不知被他用了什么法子塞在身体里头,几番白骨化沙重凝,也不见丢了。越琼田那边还在好奇的凑近了些打量,朱络已是一目了然,嗤笑一声:“那是一颗心。”
“心?”越琼田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啊”的叫了一声连退了好几步,“心?”
朱络咳笑:“看形状大小,该是什么野兽的,狼?熊?还是鹿?”
髅生枯魅蔫哒哒的也伸手在胸腔里掏了下,把那颗冻肉疙瘩掏了出来,不情愿道:“是头雪狼的……”
听闻乃是兽心,越琼田胆子登时一壮,好奇道:“你弄这么颗狼心塞在胸口干什么?你们白骨精灵不是不需饮食也可存活么?”
不想髅生枯魅听了此言,反倒委屈起来,蹬着两根腿骨就地一躺,攥着那颗狼心望着朱络道:“是他教我的!都是他教我的!”
朱络一愣,一时没能明白这又是什么新奇攀咬,奇道:“在下何时教过你这种事?教你这种事又是做什么?”
髅生枯魅更是委屈加甚,大声不满道:“你教我的!明明就是你教我的!你说要长出来一颗心,本事才会大上许多!说不定还能坐上冥迷之谷魔主的位子!我长不出一颗心,只得先去找旁的心来用用,结果没有半点用处,还被那个拿张弓的追着打!”
朱络万没料到他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顿时一噎,髅生枯魅犹在不忿的继续叫唤:“狼的不成!狐狸的也不成!不成!本座今天好容易又挖到颗鹿的,被那个拿着弓的打烂了!莫不是要人的么?只能用人的么?”
在旁听得一头雾水兼目瞪口呆的越琼田急忙脱口嚷了声:“人的不可以!你杀狼杀鹿也就算了,岂能随便杀人!”然后又是气势一软,“呃……其实什么的心也断没这样的用处……你不准再乱来!”边犹犹豫豫看向了朱络。
朱络只能直眉瞪眼的运气,运了一回气,先把自己气乐了。不理会打滚卖惨的髅生枯魅,先将那夜在破驿馆里顺口闲扯几句话的首尾解释清楚了。越琼田登时乐不可支,指着髅生枯魅嘲笑一回:“小骨头,朱大哥明明说的是只有自己长出来的才是一颗真心,岂能用旁的什么的心凑数,你怎的学人都只学了一半!”又有点心有余悸的拍拍胸口:“幸好这山里不见寻常百姓,不然说不得就也被他当做狼啊鹿啊的给坑害了!”
朱络咽下了笑意,点头道:“正是这么一回事。此妖看似呆傻不通人事,实则也有一份奸猾心思,既有前科,到底不能尽信。”
越琼田到底是在髅生枯魅手头吃过亏的苦主之一,对朱络下的这个定论也没什么异议。一边点着头,却又一顿,免不了记起髅生枯魅逃脱时也不曾对自己下狠手的克制,一片心肠软了又软,犹豫了下,还是试探着问了句:“朱大哥,那你……你如今还要杀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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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8:48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三  孽因怨果

不落雪的冬日午后,偶尔也有金灿灿的阳光从冻成灰色的云层后大片漏下来。这般晴好天气在冬季实不算多见,因此也就格外弥足珍贵。
不算太大,但也人气兴旺的小镇街道上,似乎也因为这样好的天气添了人流。非只有裹得暖和厚实的小孩子跑出家门外头撒欢,路上往来的行人也一个一个冒了出来。有的步履匆匆,有的懒洋洋走门串户,还有的干脆凑到路边卖些浆水饮食的小铺子里,拢着袖口吃茶聊天,还一定要坐在靠近窗口的位置,将背脊送到大片的阳光地里,晒得长叹一声,颇是知足。
镇里往来行人大多都是本地居民,个个相识,连偶尔门口跑过去一条狗都是脸熟的。凑在一块聊天,也就东家长西家短的格外热闹。方青衣掀开厚重的棉门帘时,正是这样滚着热浪的喧嚣扑面而来,几乎将他要迈进茶馆的脚步都阻了一阻。
只是正一边守着炉火一边也兴致盎然听着八卦的店家眼睛又尖又毒,早在门帘一动,已扭了头过去,嘴里尖亮热络的招呼起来:“客人喝茶?里面坐里面坐!呦……道长面生,不是我们长留镇的人啊!”
方青衣的那一步也就落了下去。
茶馆地方不大,即便吵嚷得热闹,也不过是当中凑近着茶炉的三两张小桌。方青衣自寻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身上还略略带着几丝凛冽的寒风,那店家已经笑嘻嘻凑了过来:“道长,喝茶?还是用饭用点心?有大碗的茶解渴,也有顶好的香茶给你沏一壶来。有素面、大肉面、也能下点汤馄饨,还有咸的甜的糕饼垫垫肚子!”那店家是个瘦小的中年汉子,嘴皮子上下一碰很是麻利,一边连珠的念叨着,早拎着抹布在桌面上抹了个囫囵,只等方青衣吩咐。
“一碗素面,一壶茶。”方青衣至此早不耽于饮食之事,随口点了两样,顿了顿,又看了那店家一眼,“劳驾,此地名为长留镇?”
店家顿时嘻嘻哈哈笑了,还没等开口,因方青衣是个陌生的,生得这般好的道士又实在少见,早把整个铺子里十几道目光都拉了过来,立刻就有个汉子嗓门响亮笑道:“镇子口好大的石头牌坊戳着,感情道长走的后街进来,没看到吧!”
那爬了苍苔、已有多处剥蚀的青石牌坊其实是方青衣一走进来第一眼就瞧见了的,“长留镇”三个字虽说也已残损,到底还没到让人错认的地步。只是他仍问出口了这一句。得了回应,又有些若有所思,微微点了点头,重在口中默念了一回:“长留……”
他声音不出,那店家的嗓门却又立刻扬了起来,冲着半截帘子遮着的后屋喊了一嗓子:“婆娘,下……素面……一碗喽!”又对方青衣一挑拇指,“道爷慢坐。咱这长留镇,地方虽小,吃的喝的都弄得干净。你稍等,茶就来,饭就来!”滴溜溜回了茶炉子那边,利落的开始沏茶。哪消片刻功夫,滚烫的茶水端上来,又过了没一会儿,后面布帘子一挑,一阵风也似转出个妇人,腰扎围裙,头上包了块帕子,正捧了一大碗素面,笑吟吟的过来放下:“道爷,刚出了滚水的,慢慢吃。”
方青衣道了声“有劳”,忽又听那妇人笑了一声,一边顺手拎起茶壶倒茶,一边道:“道爷初来,是路过?是办事?俺们这长留镇,三五个月也见不到一个外来客人,道长这么全身飘着仙气的,更怕不是十年八年都没见得过喽!”
“路过。”方青衣想了想,便也顺口问了一句,“这附近该有一处郑家集,可知如何走?”
那妇人一顿,似乎颇是意外他这一问,不过立刻又笑起来。非但如此,周遭那些眼睛瞥着、耳朵溜着这一桌动静的吃茶闲人中,也立刻冒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声议论。方青衣微微一皱眉,但尚未开口,妇人已将茶杯向他一递,笑吟吟道:“俺们这长留镇,祖祖辈辈就叫长留镇,有百八十年还多啦。不过听老一辈的说起,八百十年的再往前,镇子上有一户大户人家,占着能有大半个镇子的产业。那户人家祖姓郑,镇子也就跟了人家的姓,叫郑家集……道爷,这周遭方圆百十里地,俺白长了几十岁,也就只听过这一个郑家集,再没第二个!”
“长留镇……就是郑家集?”方青衣这一遭当真有些意外,接过茶杯,又看向那妇人。
妇人笑道:“道爷吃茶,吃面。”才又向外头指了指,“郑家集早就没了,长留镇上几百口子,半个姓郑的都没。东边街口还有半间没烂完的破门楼,连叫花儿都没得愿意去住,也就是那个郑家最后剩下的一点儿东西了……道爷莫不是要去寻人?”
方青衣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那妇人也就识趣的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还甩手撵着那些交头接耳叽叽咕咕的闲杂人:“瞧什么瞧!瞧什么瞧!把眼珠子看进去,也生不出人家道爷半点儿的模样!吃你们的茶去!”
那些人被她撵得哄然一笑散了,仍是各自吃茶打牙,扯些有的没的闲篇。方青衣自坐在桌边,垂眼看了看面碗,挑起两根瞧瞧,又还是搁了回去,叹了口气。周遭虽说人声渐微,但仍不失有好奇的目光窥探,方青衣此行目的唯一,不愿再有什么牵扯,那茶水素面皆是未动,只在袖中默默捏了一诀,下一瞬,身影骤如轻烟,一晃而散,唯遗下一枚银角,端端正正压在桌边。而茶馆中诸人,前一刻尚在窸窸窣窣说着话,蓦然神思一瞬恍惚,随即回过神来,仍是吃茶的吃茶,说笑的说笑,似乎浑不觉一屋之中,已是少了一人。

方青衣的身形在街角一处极不打眼的屋檐下重新凝出,举目望了望街道两端。记得那茶馆妇人指出的郑家残址乃在街东,只可惜被一路上高高矮矮的房子遮了个严实,全然望不到什么。檐角下阳光细碎,斑驳光影从他脚前一寸一路洒出去,蜿蜒而向街头,也同样没入目光难及之处。然而身在斯地,骤然有感,数百年前连自己都以为已尽数模糊了的记忆竟是清晰再现。长留镇,或者该称之为郑家集,正是昔日少年方觉独身踏上求道修行之路时所经行的一处。初至此地,杨柳萋萋,一别去时,雨雪霏霏,不经意中大半年的停留,不曾想竟是在有心人拨弄之下,刻下了三世之中最为难解难分的一段因果,纠葛至深,不解不舍。思及此,此行的目的便又鲜明,而素衣少年背着简单行囊一步步踏着冬日阳光走出郑家集长街的身影却在渐淡至模糊,再至全然不存。耳边重来行人乱声,几百年时光忽倏而来忽倏而去,至此唯一还能牵系者,无非“因缘”二字。
方青衣静静转了身,向东而去。

长街不长,两旁屋舍却也挤得热闹熙攘,即便在冬季,也是一片繁荣模样。方青衣此地一别,不曾再回,那街道自然也早已变改得面目全非。他一路走过许多人家,无一不是陌生。只是将到尽头,陡然房屋稀疏,人迹更是稀少起来。抬眼望过,果然将出镇口的地方,孤零零一片荒地,勉强还能看出一带围墙的残迹。石砌的门楼破败得斑斑苔痕,两旁延出去的倒座没了大半,但大约是能够剥露朽烂的部分都已经塌倒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半片墙倒还能稳稳当当立在哪里,一半堆着残雪,一半爬满了污痕,旧日曾有多少兴旺,如今入目便有多少伶仃。
方青衣走到近前,门楼里早没了大门,胡乱垂下些枯褐色的树藤,乱七八糟的攀爬着。上面原本悬匾刻字的地方也是空荡荡一片,只剩几截残砖。方青衣默不作声的抬头看了一眼,比起离开郑家集时的记忆,郑氏门宅的模样已更模糊得全然不剩下什么,只是一步迈进去,原本铺满了大街小巷的阳光也好似被这古旧门楼全数挡在了外头,眼前光线骤然一暗,如近黄昏。方青衣微嗟一声,又向内走了几步。门后亦是空荡荡一片,只有小半个同样只剩残砖断瓦与疯长的野草孤树的院子。冬日里草木凋零,稀疏了许多,勉强还有可以落脚的空地。再向后看,尽是一片空荡苍茫,似乎直通到了长留镇外,又好似荒芜的尽头,仍是荒芜,不辨本来面目。
方青衣修为在身,目力透彻,早非寻常黑暗阴霾能阻。但一眼看去,竟是不见荒芜尽头,唯有茫茫。这般情况让他略有些意外,正要再向前几步,忽听身后“哒哒”一阵脚步声,随后有个孩子怯生生在后叫了一句:“道爷,道爷等等。”
方青衣一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门楼外头跑来一个八九岁的小童,厚墩墩的棉袄裹成了颗棉花球,手上提了盏点亮的灯笼。那小童见他看过来,立刻吸了吸鼻子,将手中的灯向前一递:“道爷,俺娘叫俺给你送盏灯来咧。”
方青衣微愕:“你娘?”
小童又吸着鼻子点点头:“你刚刚在俺家吃茶来着,俺娘说郑家院子里天黑得早,怕你看不清路,叫俺把灯给你送过来。”说着话,将手中灯笼向前一递,呲牙一笑,“道爷,天黑了,给你灯咧!”
方青衣环顾身周,依稀记得时辰并未过了太久,但俨然天色已蒙了层淡灰,如同暮色将近。门楼外还有几丝残留的金灿灿阳光落在那小童身上,门内却已是薄暮模样,更在以可感知的速度昏暗下来。朦朦晦色中,递进门的那盏灯烛焰红黄,光晕明亮,几乎成了周遭唯一温暖的亮色,由不得人不伸手去拿……
方青衣伸出去的手还是顿住了,就维持着那个似乎要接过灯笼的姿势,重又看了看门外的小童。灯火烁烁,照得小童面目分明,嘴巴里缺了两颗乳牙,微塌鼻梁,一双眼睛倒是黑圆圆的,也正一眨一眨的望过来,正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方青衣看他片刻,忽而微微点了点头:“有劳你了。”便将手一探,把灯笼接了过来。削磨得光滑的握柄入手,暖黄光晕也就同时笼了他满身,风中烛焰轻动,光影随之晃动闪烁,忽明忽暗的掠过转身要离开的小童,照得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方青衣又开口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蹦蹦跳跳要走开的步子一停,扭回头有点生怯的瞥他一眼,方青衣持着灯,就站在门楼下面,似乎一抬脚就要迈出来,重新回到街道上。小童忽的似乎有点慌,立刻转回了身,大声道:“俺……俺叫长留。”
方青衣将灯笼又提得高了些,大片的暖光从上而下的落下,这一次将两人俱笼在了光晕之中,缓缓道:“长留镇的长留?”
小童点头:“长留镇的长留。”
方青衣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长留啊!”话音未落,空着的那只手手掌一翻,掌心陡然光华璀璨,幻化太极之象。阴阳玄色,至清之气,一瞬团圞疾转,眨眼铺开。道韵所及,灵光如雨纷纷落下,站在他近前的小童正被淋了个当头,“啊”的一声惨叫,痉挛着萎靡倒地,青黑色鬼怨之气从他身体发肤中密密麻麻渗出,一被灵雨浇上,便化作一片“嘶嘶”翻腾着的黑烟往四下流散。方青衣默然而立,黑烟方一近身,已然凝冻,随即碎裂得无声无息,在地面撒成一片灰烬。
也不过片刻,从小童身上冒出的鬼气已是殆尽,残雪地上,露出本来面目,原是一具孩童尸骨,早已朽烂得只剩了一副枯黄骨架,更难承受无穷道法,堆萎在地,连头脚四肢都分辨不清了。
方青衣没再多看那堆尸骨,在他运动道法遍扫鬼气的同时,提灯的手心也迟钝的传来了一股怪异的刺痛。大道清光扫灭身前身后一切鬼障,皮纸的灯笼也随即灰飞烟灭。举掌再看,却多了一道青黑色的痕迹烙印在皮肤下面。刺痛很快转做麻木的钝痛,青痕入体则变,分枝生杈,已开始沿着手腕向上蔓延。方青衣体内的冰川冻气立刻随心而至,封经锁脉,青痕登时难以寸进,被硬生生截停在了臂下三分之处。
方青衣此时却不甚分心在这一道怪异的毒痕上,掌中清光犹然在握,数个法诀拈下,轻叱一声,指尖太极光形瞬升而起,徐徐铺开如圆盖,其广其大,几个吐息间,已将长留镇尽覆其下。阴阳成镜,三清道法化做无边细雨,窣窣而落。清光涤荡,阳和之气沛然,亦随法雨遍洒长留镇中。登时一镇之地,嚎声四起,瞬间已是大乱之象。无数鬼气翻涌而出,几乎每一寸地面都在滚动着浓黑的腥臭烟气。法雨飘摇而下,似是无穷无尽,无所不在。鳞次栉比的房舍、说笑忙碌的镇中居民,百户千人,俱如同被热油泼溅了一般,又好似滚水淋雪,其势披靡,不过数息间,原本看似繁荣热闹的小镇,已被滚滚黑气吞没。而在黑气之上,法印疾旋,道阵玄图生生不灭,将翻腾闹动的鬼气牢牢拘束在长留镇地界,不叫一丝一缕外泄出逃。方青衣身之所在,妖风呜咽,鬼哭嚎啕,既然外溢不得,便尽数向他疯狂涌来,一时满目皆黑,不知天地之存。
便就在这鬼域般所在,倏然清光一线,扶摇而起,接连天顶巨大法印中心。道阵得其催动,光华愈发凝实,束住一镇鬼气,随即渐渐呈收拢之态,强横向内挤压聚拢。清光过处,鬼气黑霾中哀嚎遍地,但仍止不住被驱赶的速度,滚滚黑烟,如被天公一扫,聚向郑家门楼。门楼亦是方青衣立足之处,一身光华凝实如练,鬼雾难迷,妖邪不近。眼见缓缓在空中转动的太极鎏光阵已将鬼氛全数罩定,陡然剑鸣一响,一道银光拔冲天际,锐锋指处,阵门乍开,天云疾走。刹那间道印、清光、灵雨……全然消弭。唯见巍巍一刃,横于天地之间。刃锋之下,剑意未至,已先有冰风四起,卷袭而来。翻腾的鬼气一经相触,竟是刹那就被凝实冻结,再难掀动。而剑腾九霄处,天开一隙,划风云而动,凛凛剑威在一息之后转腾疾落,如山岳崩摧,天河倒挂,寰宇皆惊,正是天极一剑。
巨大的撞击与崩裂声在一瞬的寂静后轰然掀起,冰晶般的剑华以千千万计,覆盖了整座长留镇。所掠所及处,烟尘皆荡,鬼雾弥平,唯留满地灰屑般的残痕。剑落而天开,因鬼障遮蔽昏暗如同入夜的天色也随之重复明亮,正有午后金阳,破云洒落。
与阳光一同投下的,还有纷纷扬扬好一场冰花白雪,雪细如棉,长风吹送,尽覆大地。方青衣站在短短时间已积了薄薄一层的雪中,举目再看,不知荒芜了多久的小镇终于露出本来面目,宛如一个巨大的乱葬岗,残垣枯骨,累累相叠,说不清已经堆积了多少岁月。绝大多数的尸骸都随意散落在街道与破烂的屋舍中,大约这一镇的居民至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死亡的袭来不过一瞬之间,数百条人命就已湮没成尘。方青衣一拂衣袖,吹翻一颗颅骨,露出的天灵盖上清晰烙印着一个指节大的痕迹,如同丝蔓舒展,青黑的颜色衬着枯黄骨殖格外醒目,也正毫不掩饰的昭示着做下残酷血案之人的身份。方青衣皱了皱眉,身形一转,瞬息自立足处来至小镇入口。同样破烂斑驳的镇口是他来时所经之地,如今同样只剩一堆满被尘垢遮掩的残垣。一块四尺多高的青石碑倒翻在地,倒是成了眼下唯一还算得上完好的物件。方青衣将手一抬,石碑应手翻了个身,露出花纹斑驳的正面。大概是一直反扣在地面的缘故,几十几百年的时光并未在碑面留下太多蚀痕,还能清晰辨认出上面的字迹。那三个字终于是方青衣相熟的,他慢慢一字字读了出来:“郑家集……”
眼前曾遭逢了灭顶屠杀的鬼域,正是记忆中的郑家集。残垣犹在,却已鬼物啸集,亡者尸骨久困于此,不得安宁。方青衣看着那块石碑,心生几许怅然:“郑家集,长留镇……长留……身死之处,鬼怨长留。偃鬼王,这也是你为我所留的布置么?你将阿萝祭炼成你的阴鬼之身,又在她落葬之地布此邪阵,无非为阻贫道证道之行罢了。只是如今你邪功大成,贫道亦已重踏此大道之途。你躲避百年,这一遭,却是不容你再不来见了。”
心中明了,以自身修行之道,这般鬼魅小镇本该在初见时就可洞察无余。但直至踏入郑家门楼,才自诡境之中惊觉。此阵势为偃鬼王所布,却是牵系在阿萝鬼身。对自己有这般蒙蔽之能,想来亦是那诡异的“生消无常功”所致。妖功邪术,根由却是自人间因果中来,是以号称鸿蒙正法大道,也难喝破。欲破其术,唯独一途,便是点破因果,偿恩偿怨,方得解脱。方青衣此行而来,心中早有所觉悟,眼前又见这一番经历,道心不动,决意更坚,便不再停留,重新沿着那尸骸残骨铺就的道路往小街尽头而去。身后潇潇飞雪,掩一地苍白。冤魂怨骨,皆覆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薄薄冰晶,再遮盖在了雪花之下。那一块刻着“郑家集”字样的界碑,亦是一同,归于湮灭。

抛下身后一片风雪,回头重来的街道尽头终现本来面目。原来是一条曲折山道,蜿蜒通向也终于在鬼镇外显现的一片小山丘。方青衣拾级而上,路旁草木经冬而凋,不复春夏时分艳桃金柳那般的热闹,但到底是确实熟悉的。方青衣凝了凝神,这一遭记得分明,正是不久前曾经入梦过的那一片阳春天气,花开锦簇的窄窄山道上,郑家女儿初相见,从此前缘误两身。此地成结,此地亦终该成解。徐徐迈步踏过老冬残雪,每一步落下,足印轻浅,却是清晰如镌。
幽深不落天光之处,静静在石台上闭目小憩的红衣鬼女亦在这一刻同有所觉。双目陡然张开,口中吐出一串嘶哑笑声:“方青衣,你来了,你终于找来了!”
那声音笑罢,陡然一变,又是女儿娇啼,掩面嘤嘤:“方郎!方郎!妾身待你已有百年……”
哭哭笑笑中,阿萝揽裙而起,衣裾如云,顷刻裹在了一股透骨阴风之内。黑风一卷,呼啸而出,直冲远天。天际流云惊乱,纷纷在这庞然冲来的鬼气中四散零落,眨眼鬼踪杳杳,长天余响,只剩一声非男非女,咬牙切齿到不死不休的恨声:“方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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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四  还情

幽洞深曲,不见三光,不接日月,洞里的光线皆是来自四散漂浮着的簇簇幽火,照得石壁森寒,即便空旷处,也仿佛鬼魅潜形,伺探不定。
石洞高处嶙峋,离地数丈,下面亦有流水汇成暗河,沉而无声的涌动着,一切似乎都与泥犁洞并无太大的区别。区别只在水中石台上,无被剥血抽魂之尸,只有红衣鬼女欹臂侧卧,似在小寐。周身几可凝聚成形的阴气环绕流动,宛如黑蛇盘尾,狰狞将出。
阴气搅动,洞中暗河也受其感染,水声如浪,奔涌崩岸几番扬落之后,骤然水声一紧,“哗啦啦”掀成一片黑潮,四溅如雨。寒水泼上石台,亦濡湿了一片血色裙角。浓黑阴蛇骤然回游于鬼女阿萝数匝,归于七窍,便听她嘤咛一声,缓缓开目醒来。
双目一开,幽光涌动。一洞之地,蓦然“嘶啦”有声,不知从何处蔓延生出许多白丝般的女萝,活物般攀延缠绕,直至织蔓桥于河面。阿萝自石台步桥而下,临水照影,幽火荧荧,团团聚在她身后,倒也是一盏妖异颜色的明灯,照出如花美眷,手中翻出一柄骨梳,慢慢理那散垂的几缕长发。
正理鬓之时,忽然手中传来一声细碎轻响。阿萝一皱眉,摊手再看,原本白如润玉的骨梳上竟开裂出了细细深深的一道裂纹。这骨梳亦是她骸骨祭炼而成,骤然无故受损,己身却又未觉得丝毫不妥之处,实在怪异。阿萝握着那梳,登时有些出神,蓦一恍惚,竟是脱口幽幽叹息了声:“方郎啊!”
叹息才罢,空洞高顶鬼啸尖利,起伏而下。刹见一道浓黑鬼光,直投下来,盘旋在阿萝头顶数尺。黑光拉扯出似人形态悬立,嘶声笑道:“方青衣!他回去了,他果然回去了!哈哈哈,本王等这一日,足足数百年!”
阿萝仰头,任那黑光扑面,眼尾蓦的殷红,如渗新血:“方郎弃我!”
鬼王大笑:“不错,乖女儿,他弃你姻缘、又弃你性命,如今更连与你的最末一段牵绊也要弃了!你可恨他?你当须恨他!恨他!”
黑光落下,化作旋风绕在阿萝周身疯狂飞舞,鬼笑森森,催动因缘之中怨怼之力,如附骨之疽,植之愈深,破不可破。
阿萝的一头银发亦在风中狂舞起来,恨声哭笑:“我恨他!我恨他!”
“待取得方青衣的魂魄,交你吞噬,他便再不得离你。岂止三世,更可有千百世之驱使!”
阿萝鬼目陡然渗碧,如幽火大盛,也尖声笑了起来:“负妾一世情,追君三世名。九泉光不落,唯妾恨萦萦……”
黑光坠落,化作人影扑入阿萝之身,顿时一洞之内,狂风大起,掀水走石。满洞丝萝,皆为之躁动不休。怪异鬼笑声,非男非女,男女相合,齐声啸叫:“方青衣,欠命还命,欠情还情。因果皆在,你待如何?你待如何啊!”那黑气幽火之中,鬼女身化阴风,卷地而去。鬼啼啸叫,顷刻高出山洞,起于九霄之上。竟是不惧日光正盛,聚做一颗黑星投向远方。

白骨萋萋于苍苔残垣之间,苍茫大雪,旦夕间尽覆,掩尽多少怨恨凄凉。
郑家集长街屋宇,上百年乌涂鬼域尽成一片银白,连长街口倒地残石上,也挂了凛凛霜雪,将上面字迹湮没难辨。
那飞雪漫漫,吹遍郑家集,却在街尾小山前戛然而止。涂抹着血红字迹的青碑,宛如一道不可轻越的界限,将山与城镇断然割开。山路两侧花柳凋残,唯余一条羊肠之径,蛇曲往上,不见尽头。而青碑压于路端蛇尾,血字镌刻正反,皆曰:长留。
何事长留不叫去?何事长留不使归?蓦见明光如水,自山顶荡漾而下,波纹叠叠,如清湖新水、出霾晓阳。起初只大如伞盖,渐渐缓舒徐张,尽展于一山一城之间。光之极薄、极淡、极净、极柔。拂于冬雪,冬雪不化,拂于枯木黄芽,草木竟受其润,隐有新生之态。方知这徐徐明光之中,无尽功德、无尽修为、无尽……彻悟。
仙光零落,如坠金雨,山顶方圆一片,明光最盛,乃在一处怪石般的枯木林前。林中雾锁迷蒙,不可深见。林外光雨之中,方青衣长身而立,双手做印,捧出无量之光。而清秋洗立于身前,亦似有所感,于鞘中绵绵长振,清吟如哀。
这一派仙风金雨,皆自方青衣累世精修中来,渡阴修劫,承于因果,亦承一身造化惊奇之能。如今在这鬼域阴山上尽释而出,一滴一粹,度亡灵、洗罪愆、净魔念。待到明光金雨蔓及山城之中,百余年阴森屠戮的恶魇之地,骤然风物一新。乾坤如洗。
正这时,青霄之上,滚滚阴风卷来黑星,轰然直坠,也落在长留山顶。浩荡鬼气顷刻冲开明光金雨,浓如一团稠墨,直逼到方青衣身前十余丈内,偃鬼王真身未现,哑声嘶笑先闻:“哈哈哈哈,方青衣,你竟然用此自损之法,欲破我的生消无常功么?”
方青衣肃立垂目,连看他一眼都没,手上法诀再持,周身明光一盛,浩浩扬起,将黑星撞破的金雨缺口重又填补。芒芒光雨,是仙途累修之功,更是济世正法。偃鬼王来得有恃无恐,但也不肯轻易步出护身鬼障,反倒厉啸一声,周身鬼雾翻腾更浓,环护得数丈方圆神道莫侵,又厉声道:“方青衣,你我三世纠葛,杀身之仇,毁魄之怨,该在此时了结了!”鬼雾陡然一张,中出巨大鬼爪挟阴风鬼雾,劈头抓来。杀威所至,金雨明光皆破,转眼已至方青衣近前。鬼爪五指劈出森然骨刃,根根长愈三尺,锐似寒勾,有百鬼哭嚎啸叫之声。
方青衣立身布法,直到此时,才终于眉峰一挑,清冷冷一眼瞥过偃鬼王。两人宿世杀伐,交手无数,彼此之间也算各知深浅。只是这一瞥眼中意,竟是从未见过,偃鬼王蓦的一寒,顿时隐隐生出一股不在意料之中的惊惧。却不等到他心变招变,方青衣双臂一振,并指划过,清秋洗锵然而出,剑光冲天,直拔霄汉。鬼爪首当其冲,登时在剑威之下烟消云散。而剑势不老,越天承光,又化作一团极绚白光倒倾而下。剑光腾于山顶十余丈高处,沛然四溅,所及涵盖长留山方圆。竟是结成一道璨然光幕,尽覆山顶。偃鬼王怒哼一声,鬼气勃发一吐,化作黑矛,直冲而去。只闻轰然巨响,黑矛顿时在巨震中崩散,剑幕一震,却是岿然不动,唯见光华流转其上,明耀更盛。
偃鬼王至此反倒笑了起来:“好!好!方青衣,你以清秋洗构阵困我,不叫我走脱。但无剑在手,你又要如何杀我?莫不是因百年前你斩了我六魄,便不将我放在眼中了?”
方青衣掌中光芒流转,仍在维系明光金雨徐徐普降,闻言倒是终于轻哼了一声:“偃王反间,鬼王杀身,度三世而至当下,贫道岂敢轻视。如今布下此阵,便是倾我所学,来与你了断。”
偃鬼王听他这般说,笑声更狂:“一世反间,二世杀身,这第三世,正该灭魂诛魄,使你绝于天地之间,再不得度生。”笑声之中,黑气翻涌如沸,瞬做尖利女声刺耳,红袖皓腕,抓风而出。阿萝身形飘忽凝现,十指间弄起丝萝如白蛇,卷向方青衣。
骤然“铮”一声剑鸣,清秋洗寒光又吐,沐如华盖笼住方青衣。丝萝攻到近前,剑光一闪,已被削成了无数细屑四下散落。阿萝亦受反震,身形飘然而退,旋立在空中,冷眸下视,咯咯娇笑:“方郎,你何以情薄若此,叫妾伤心啊!”
方青衣将手一招,剑构之阵内外已固,清秋洗徐徐而降,落入他手中。他并指在刃背一抹,数道道字金箓烁烁绽出,绕身成旋。忽然扬声道:“阿萝姑娘,前尘已矣,来生莫问,贫道正为姑娘还情而来。郑家集乃缘起之处,亦当为因果了结之所。唯愿此间宿怨归偿后,你之魂魄归所当归,早脱囹圄!”话罢,青锋倒转,插入地面。而辉煌明光亦迸身而起,散如金屑,耀向鬼女之身。阿萝惊呼一声,黑雾之中,偃鬼王怒声却是更迅,妖光一吐,已将阿萝纳回雾中,惊怒道:“方青衣,你竟敢!”顿时数道黑烟射出,疾向方青衣,奈何剑光结阵,固若金汤,竟是半分难伤。
方青衣再不看他施为,只全力催动一身清圣之光流溢,朗声道:“总被因缘绊此身,妄思慧剑断愁魂。仙途岂是无情得?问道须先问尘心。阿萝姑娘,贫道还你之情,偿你之怨。此后解脱因果,再不牵绊。”金光大盛,流水般涌向黑雾之中。那万千金雨,皆是方青衣一身修为所化。为此仙身,绊在恨情因果之中,一念之蔽,使天路难寻。而今终至通畅开悟,便以此累世修为,尽化涤怨之雨,洗去两人因缘怨果。此后身轻无垢,方可重登大道修途。
偃鬼王也是在此时彻底确认了方青衣之意,当真是要以尽散累世修为之法,断却生消无常功的克制之能。他心中大惊,也是大喜,惊在方青衣出此决绝之法,耗费了自己无数心血的生消无常功俨然在此役中收效甚微;喜在修为一去,打散仙躯,修为已凌驾在自己之上的方青衣至此与凡夫无异,杀之不过举手之劳。惊喜翻覆之下,不去徒劳挡那涤怨金雨,而是挥出鬼气凝做无数黑矢,攻向方青衣。只待他修为散尽,单凭清秋洗之力,护身阵法弹指可破时,便要强取性命,杀身夺魂,祭炼魔功。

北地雪卷连山,常是连绵百里不见人烟……即便是在此间修行的派门,若长若冷的严冬,出门走动的弟子门人也较平日少上许多。因此虽知魂墟与魔尊遗脉现世之事已渐渐渗往炼气界,身在其中卷入甚深的一小众人却也不知这些消息竟在短短时日内广播到了北地之外,更因着这些断断续续传出的讯息生出了许多动荡。一者小门小派将信将疑,一者那些高门大派却个个闭紧了嘴巴,半点口风都不教轻易透露,愈发的让人不知真假深浅,反倒渐有了些人人自危的苗头。
最先有了动静的却是莽山恶水深处,邪异妖行之属。
炼气界非是太平盛境,正邪相生,魔道消长,本是天道周行自然之律。只是自赤海魔行那一遭搅得天翻地覆的动静后,大盛反衰、大运则哀,其后数百年,邪魔妖鬼之类也一并偃旗息鼓,销声匿迹了许久。虽说邪传不断,却忒的行事小心谨慎,鲜有再在炼气诸家面前做出头鸟的举动。
这一番表面上的风光太平几百年,炼气界各家派门得享安乐,逐渐坐大,势头已是压得邪传诸脉不适不悦。如今忽有魔尊遗脉动静传出,登时叫那些不愿死心安分的重又开始蠢蠢欲动。
神州之广、地属之大,修仙修邪,各有法门无数。邪传诸脉大多安身在远辟炼气各派门之地,也有许多呼山喝海的神通。且越是修法阴邪的路子,对此风吹草动愈发耳聪目明,早有些胆大手快的,藉自家所在偏僻,开始闹动。一来为求扩张地盘,积累些底气;二来,却是魔道修行,大多是靠着伤人畜性命、毁天地之灵来成就己身。趁着死灰复燃的魔尊遗脉牵扯炼气界派门目光,正可大肆提升修为,坐大一方。
一时间,广袤之地,各有动乱。有那些寻得到仙家踪迹的,往派门中哀哭求援;还有许多鞭长莫及的所在,却只能自求多福了。

这般的乱况之中,刻石堡倒是说不分明算得上好运还是歹运。一堡之中,也有百十户人家,因着七成的门户都以采石刻石为生,渐渐便在家门口的石头山下聚居起来,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村落。一村中人皆卖气力,大多孔武,在旁近也无人敢欺压,便一辈辈的繁衍生息下来。甚至有堡中老人说,是因刻石堡下头的地脉上,镇守着一道麒麟气,才保了这数代的家宅平安兴旺,使旁人堪羡。
麒麟气是何模样,有何来历,从无人见得。听便听了,连刻石堡的人也都只当做轶事野谈,半信半疑。只是刻石堡地势依山,倒是代代人都遇过的,山中偶尔会有闹动,地龙翻身,声势颇大。也不知是不是托了这麒麟气的福,倒从不曾波及村中。至近一次,也仍隔了两个山头,只能远远望见山顶挂下一瀑黄龙般的烟尘,轰隆之声,彻夜可闻。
因此当半夜里蓦然一阵地动,村前空地上赫然地裂狰狞,宛如龙蛇乱走破土而来时,着实吓破了一村人的胆。那片刻间,狗吠鸡啼,人喊马叫,乱成一团,慌不择路的要往外逃。而才抱头冲出家门,再战战兢兢一抬头,地裂竟是在村前数丈外戛然而止。漆黑夜幕下,有幽光流火,映着数具山尸跳出地缝,往来尖啸,口吐人言。直言道山巫大人要在此修筑祭坛,限一日内活人迁离,献出刻石堡一地,否则地龙开口,一堡性命一扫吞之,无命莫怪他人!
号啸罢,那数具山尸便往山中纵跃不见。待到东方微明,数个胆大的村人扒着门缝向外一看,外头一片空空荡荡,只数条一尺多宽,深不见底的地裂横亘在刻石堡前,正是从石山上蜿蜒而出,望不见尽头。
突来如此噩讯,刻石堡中登时翻开了锅。村民世代居此,从未见过这般妖邪怪事,一时人心惶惶,聚在一处商量了好半晌。就有人猜测莫不是山尸口中的“山巫大人”是为了那传说中的麒麟气而来?然而麒麟气未尝有人见过,驱使山尸的手段和就横在村口的地裂却明晃晃扎着眼。纵然石匠力大,肉体凡身哪抗得了神鬼妖魔之事,当下百般的不情愿中,有人匆忙要收拾家当逃命,有人又不肯舍了这块祖地,想要拼死一搏,好一片乱哄哄。转眼到了入夜,却只得两三户心狠手快的,当真推车牵马跑出了刻石堡,余者仍是喋喋不休,一边犹在争执,一边又心惊肉跳看着太阳西沉下了山头。
只是这一夜惊魂,邪巫驱使山尸地裂如约而至,刻石堡外,却又不请自来了另几人。
笛箫清音乍起,金声玉响,正是在大地隆隆,又将继续开裂之际。想来那邪巫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一待到天黑透,就迫不及待的,也不管刻石堡中到底还有人没有,先见地裂大开,后有山尸嗬嗬,烟尘鼓荡直往其中。刻石堡虽是名字里叫了个“堡”字,到底不过是个寻常村落,莫说围墙,连大门也没半扇,登时便叫长驱直入。地缝乍开,吞没人口牲畜,山尸恶像,更是不似昨夜传话时点到即止,驾阴风落入村中,便要驱赶杀伤仍滞留在家的村人。
偏这时候,差不多是一村之人齐齐听见望见,山根下突起清灵乐声。有双白燕翩然而来,纵灵光疾电般上下翻飞,眨眼化作光璨璨一张大网,压向地面,竟是将轰隆闹动的地裂之势强行压住了。更在黑暗之中,一群山尸暴跳低吼,像是遇了劲敌,舍了一村百姓,群起往山下一处围攻而去。远远望着,只见到银彩矫健,乐声不止,而地裂难续,一众山尸也咆声散落,渐不成势。蓦的一声尖锐呼哨,“哗啦啦”转身循着下山来路飞快退走。胆大些的村民这才举了灯笼火把也一并跑过去,见那山下的来人,原是一对画上走出来一般模样的白衣男女,并着一个浅黄衫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三人经了一场村民眼中的恶战,犹然气定神闲,连头发丝都没乱了一根,登时只当是来了神仙,纳头要拜。
还没等当真拜下去,黄衣小姑娘手中卜骨“当”的一响,翻开一摸,便向山中东麓一指:“邪气源头是自那边来。”
那对白衣男女互视一眼,点了点头,竟是没多说一句话,各将笛箫凑到唇边,吹出一个音符,镇地光网刹时复化回一双白燕,裹了两人,化作两道白光直往东山而去。
这一遭说走就走,倒是把一干村人弄了个目瞪口呆。好在黄衣的小姑娘还在,跺脚急忙喊了声:“哎……白师兄,白姐姐……”奈何那两人早去得远了,只得又匆匆扭头向众人道,“不妨事,他们只是追往那妖人老巢去了。追得到追不到,定会回来,你们且先放心回去等着!”边从袖口抖出一物,抛在地面。她年岁小小,手上却扶了一根轻巧的手杖,杖头栓着一枚巴掌大的金镜,此时手腕一顿,镜中落下一道金光,那物件在金光中滴溜溜一转,成了一头白鼻白蹄的青驴。小姑娘纵身坐上去,又叮嘱一句:“稍安勿躁,待我们回来。”就扭头叫了两声:“白师兄,白姐姐,稍等我!”催动那青驴,走地如飞一般,也一头扎往深夜石山中去了。
眨眼功夫,烟尘熄定,人妖尸鬼,踪迹皆无,又剩了刻石堡一村的人,恍如做了一场离奇怪梦。然而地面巨大的裂隙仍在,虽无人伤了性命,也有倒霉的家畜折损了几头,血淋淋横在那里甚是怖人。众人这才后惊后怕的,一边把老弱妇孺塞回家里头定定神,一边就聚在一处又商量了一回去留。到底因见过了那对白衣男女神仙似的手段,倒有八成的人愿意留下来听消息,就都呼朋唤友的张罗起来,将地裂中受损的房屋修的修补的补,更有些青壮,把些石锤子石扦子都收拾出来,磨得雪亮,一副要与再来的妖人拼命的架势。

然而这一遭直等到又快入夜,除了远远似乎山深处地动了两回,就再没一点旁的动静了。掌灯时分,才终于听到白燕清歌,白衣男女携手翩然而回。
二番见到仙道高人,村里人说不尽的如何一拥而上,又推举了长者前去陪同说话,才知这两人乃是炼气修士,男子名为白霂,女子既是他的同门师姐、又是他的道侣,名唤白霜。两人离师门游历天下,遍踏四海八荒,昨日恰巧来至附近,见妖邪之气于山中动荡,才来一观,不想正碰到了邪巫强欲杀人夺地之事。
听二人之言,原本是要往邪巫老巢斩草除根,只是那妖人竟是个操使土行邪法的好手,半路重又掀动地龙逞威,接连震乱了山径,修改了地脉藏身,是以不得不无功而返。说到此,白霂不免有些悻悻:“若是没和杜师妹走散 ,哪怕他倒转了此山阴阳,在天卜之下也是无处遁形。”
白霜登时柳眉一竖:“你是怪我追得太快,把灵儿甩下了?”
白霂立刻噤声:“没没没,除恶务尽,穷寇当追,当然半分耽搁不得……”
白霜冷哼一声,又凉飕飕刮他一眼:“那你是嫌弃灵儿脚程太慢,拖了你的后腿了?”
“也不是……”白霂被她堵得没话说,只好干脆闭了嘴,低眉顺眼的,转而柔声道,“师姐,接下来你说当如何?”
白霜又扫他一眼,这才正色道:“先在此等灵儿回来碰头,再去寻那妖人。此人不除,这刻石堡难保,说不得更还有许多后患。”
白霂立刻点头:“正该如此。”
这时,才有一旁的村人插进话来,战战兢兢道:“那位黄衫子的姑娘也随后追着二位去了,如今还不见回来,可别是碰上了什么事……”
白霜“哈哈”一笑,将手中玉笛在指间滴溜溜一转:“这倒是不必担心,灵儿虽是个眼盲的,倒比许多好端端生着两只眼睛的还通透呢!趋利避害的手段,不过蝇头小事。当下未归,怕是山路难行罢了。只在此安心等她,不出明早,定能见人。”
听她这样说,一干人等才略放了心。只是随后反应过来,白霜话中之意,那黄衣的小姑娘竟是一名眇女,深夜孤身陷在了这危机四伏的石山之中,登时又都咋舌。只悄声道:“想来这修行中人与肉体凡胎的俗人可是全然不同!”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殷勤准备了屋子请二人入内歇息,又捧出许多饭食浆水来小意招待。

好生太平的过了一夜,只是刻石堡里,除了白霜白霂两个安然高卧,当真有心情睡个安稳觉的村民却是不多。天方破晓,就已有人来敲开两人的房门,慌慌张张比划着道:“白先生,白夫人,不好了!杜姑娘回来了!”
白霂一愣,旋即失笑:“杜师妹回来便回来,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来报信那人险些急哭了,终于好大一嗓子叫出来:“杜姑娘是被个妖怪捉回来的!已经眼看到了外头了……”
他话音未落,刷然一道白光,本坐在房内喝茶的白霜已不见了踪影。白霂的半声“师姐”断在嗓子里,只得无奈摇头笑笑,又问那报信的人:“是什么样的妖怪?”
那人咽了口唾沫,比了比头顶,又比了比脚下:“白……白白的头发,脸看着倒是个年轻人的模样,只是……只是他那双脚,不是踩在地上走路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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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5:59:1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一〇五  更无一步落浊尘

村口外,果然正不紧不慢来了两人。杜灵华骑着她那头白蹄青驴走在后面,反倒是村民口中“白发的妖怪”在前。白霜先一步赶到,一眼望去不由得一怔。迎面徐徐而来的青年望之年岁轻稚、身量单薄,却是满头白发如银,不簪不髻随意披垂。而这般的寒冬天气,仍只着麻布衣袍,双足赤裸。赤足一步步踏下,皆在地面一尺之上,不履半点尘埃。那些无知村民只当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呼做“妖怪”,但看在她这般炼气士眼中,那青年一身灵光,几可冲天破云,全身上下皆为灵瑞清气裹覆,灵气却非自外沾染,而是从体内湛然而发。如此修为,称之为即将点破大道、功行圆满亦不为过。唯一使人不解处,乃是那灵气太过纯粹清灵,如皓月清辉,难在五浊凡世常驻,更勿论肉身凡胎能可修得。
但白霜到底不曾多想,毕竟一照眼就知这青年修为远在自家之上,只怕便是师门长辈也难比肩。这一见,自当持小辈礼数,哪还能细细窥探旁人修法。当下忙先见了一礼,口称“前辈”,向旁让出了入村的道路。
只是那青年缓步而来,脚步却在村前停下,望见白霜这般动作,缓缓摇了摇头:“我与你无有瓜葛,你不必如此。此地之事,亦非我欲沾染,不过途径过此,各自方便。”说罢,竟是就地一坐,就在村口闭目打坐起来。足底清气,托于身下,犹然高出土尘之上。

这一来白霜与刚刚赶到的白霂都是愕然,眼见那青年拒人于千里之外,白霜心思一转,伸手一带,带住了随后也到近前的青驴,拽着便往村里头走。一边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灵儿,这是哪位前辈,又是在卖得哪一门关子,我怎么看不懂了!”
杜灵华“哎哎”叫着,被她拽进村里好长一段路才得下了驴:“白姐姐,我哪里有卖什么关子,我当真也是不知道啊!”
原来她自追着两人入山,到底把路走成了两岔。寻了好一阵子不见人,便起了一卦问路。只是路虽是问到了,也恰逢邪巫做法,地动山摇,乱了地脉方位。杜灵华精修的乃是卜道,其余不过自保而已。忙掷了卜骨,南去为吉,就喝着青驴调转方向,往山南躲避。
那山中数条石脉被邪法鼓动,一时间沙飞石走,闹动不休。杜灵华骑着驴摇摇晃晃,只往南方一口气乱跑。心里竟还有余暇,蓦的觉得倒与龙山那一场变故时有几分相似。只是龙山上自有同门照应,如今荒山野岭,却只得自己卖力脱险……这般一路想一路跑,陡然青驴脚步缓下,周遭地动之势也减缓了许多。杜灵华抬头,便“见”远远山道上,腾起一片冲霄灵氛。有人乘灵光而来,一步一落,闹动不休的石脉就为之安定几分。两人乃是相向而行,候得那人走到近前,已是山宁树静,大地重安之象。
杜灵华天生目眇,以道法视人视物,到底不似当真一双眼睛那般看得分明,只当是哪一位在外云游的前辈恰巧到此,忙上前见礼,自报了家门姓名。不过来人却是个从未见过的,话语亦是不多,只是欲行方向也往山下刻石堡一带。如今山中乱况暂熄,时辰亦晚。杜灵华便想着回山下与白霜白霂碰头。两人先后同行,也算是结伴,即便那青年话少,到底探听得到他名为冉无华,乃是自极西而来,往神州炼气界了结一段故人因果。至于极西何地,是何故人,有何因果,交浅言深,却是不能多问了。

白霜听罢,啧啧称奇:“原来是自极西而来,难怪之前从不曾听闻过有这般人物。只是见他走来,脚步不落一寸尘土,倒不知道是怎么个修行的法门?”
白霂便道:“听那位前辈话意,全然不愿沾惹不相干的事情。杜师妹想来也与他提过刻石堡山巫之事,他犹然不肯进村,更不要说出手,说不得就是枯禅清修的路数。如此咱们倒也不好拿这些事去烦他,万一坏了旁人修行,担当不起,更徒惹些是非。”
白霜忽然冷笑一声:“怕不是只有你肯这么想了!还有那位高权重自持君子的,只要事不伤己,哪管别人修好修坏,生死运途!”
她突来这样一句话,气氛登时一冷。杜灵华不明所以,白霂却是知她想必是记起了些旧人旧事。然而自家事不好在外轻议,只得又道:“不过那山巫本事想来了了,也不过只会一招地龙翻身罢了。便无那位前辈出手,咱们也不惧他就是。”
白霜哼声:“但愿那山巫早些前来送死,快快打发了他,别误了咱们回玄门的行程!”

天日渐白,北风渐紧,卷地咆哮。刻石堡中家家户户闭门警戒,即便村中多了几位高人坐镇,仍是小心翼翼提防,生怕那山巫前次吃了亏,又再卷土重来,报复不休。是以青天白日,倒不见行人走动,只得一个瘦小身影,顶着风慢慢走到村口。原是杜灵华一手扶着杖子,一手提了个小食盒,去寻冉无华。
冉无华仍如初到时一般,静坐在村口。杜灵华趋步过去,笑吟吟从盒里捧出碗热汤水,蹲身笑道:“冉前辈,出门在外,礼数难免浅薄,只能请你喝一碗热汤解解寒气了。”又道:“前辈放心,这汤是我借了村人厨房烧的水,不过一点心意,并不沾旁的因果。”
冉无华这才睁眼,看了看她。两人皆是修行中人,这点冬寒原本全然不在话下,但竟不似对待白霜白霂时那般冷漠,当真伸手,接了那汤碗,慢慢饮了一口。
杜灵华便弯着眼笑起来,干脆换了个席地而坐的姿势,撑着颊微笑:“我在山中逃那地动险情,卜得南有贵人相助,便见前辈。想来前辈非是不近人情之人,不免冒昧一问:如何尘埃不履?俗事不问?”
冉无华仍一口一口饮那热汤,直到一碗尽了,才道:“你也非是好奇多问之人,为何不在村中与同伴共处,而要来此寻我说话?”
杜灵华一静,不想才开口就被点破了用意,登时有点羞赧的低了头,道:“前辈锐眼,前辈勿怪。实是我适才问了一卦,此番对战山巫,有惊无险,转圜之处,却是需得借前辈一力。见前辈超然,似不愿多有沾惹,这才冒昧前来一探……”
冉无华点了点头,倒不似有怪罪的意思,只道:“我自极西之族而来,因敬拜天地,故不施仙法遁术,一步一行,往往行处。但入此神州之地后,便叫身起凌空,再不愿落足寸土之上,你可知何故?”
杜灵华忙道:“请前辈赐教。”
冉无华垂目下视尘埃:“神州一地,号以‘神州’。广万千世,皆是灵秀之所,霞举仙身,亦多浩浩。然时日渐久,世道渐颓,邪妄滋生,仙门堕道,以至天路封堵,不再施灵瑞于此浊世。千百年间,不闻大成之人,只见恶浊冲天,颠倒造化。如此恶地,避犹不及,何可沾身。”
杜灵华闻言一呆:“这……”竟是从未听过这般刻薄嫌弃之词。只是思及近百千年来,当真炼气界中不闻大德证道之事,竟也有些无话。垂头想了想,还是道:“纵是如此,立身生养于斯,便有唇齿之虑。天下恶广,不纵其肆行;天下善薄,不吝其施张,尽力所为,也就是神州一地,炼气士修行之道了。”
“果然如此!”听她作答,冉无华反倒“不出所料”的叹了一声,蓦的将话头一转:“你出身之地,乃是光碧堂?”
“是,蒙掌门不弃,录在门墙。”
“那你可知一女,亦在光碧堂,名为陆烟微?”
“……”杜灵华吓了一跳,急忙应答,“陆祖乃是光碧堂中兴立派祖师,岂能不知!只是旧年久远,陆祖也早已坐化数百年了。”
“坐化……”冉无华慢慢道这两字,似意外又似不意外。那边杜灵华却是惊疑不定的又揣摩着开口:“前辈,莫非……莫非你还曾与陆祖有故?这……”这当真叫她有些难以想象,一时甚至失态得睁大了眼睛,去“打量”冉无华。
冉无华却只缓缓吟了首偈子:“天机杳杳运不真,故遣劫身度世尘。悲苦三千终难破,平生妄作眼明人。”
故人辞时作别之语,如今思来尚历历在目。但听在杜灵华耳中,更添惊讶:“这是陆祖坐化时所留偈词,前辈也知?”
冉无华点了点头,难得看着她露出一丝柔和笑意:“杜灵华,你的眼疾是因何而来?”
杜灵华尚未来得及作答,脚下却是一动,隐隐摇晃了几下。她尚未分辨清楚是错觉还是又有邪人来袭。忽听村里一个在自己屋顶瞭望门户的人嘶声惨叫:“山!那山动起来了!山动了!”
匆忙扭头,目中一片庞杂地气冲天,纵横交织如蛛网蜿蜒,乱象难析。杜灵华看不到的却是,村前石山之上,竟见一座峭立石峰,如同生出了手足的石头巨人,抖落一身碎石如雨,随即摇摇晃晃的,迈开步子径自直往刻石堡而来。

乍见石峰人行,隆隆之势,动地遮天。莫说刻石堡的人做梦都不曾想见过,就连随即冲出的白霜白霂两个,也是大吃一惊。虽说炼气修士,修为高深者,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这般驱山填海的神通,非绝大能为者不可使。先前见那山巫手段,不过操弄地脉,驱使几具山尸而已,他夫妻两个即便在师门中也是出挑的高手,本不放在眼里。只是再看当下情形,竟是自家轻估了对手本事。
然而事到眼前,不容多思。那山峰巍巍,涉步而来,一旦当真放任到了刻石堡前,便是一场灭顶的横祸。一村的寻常百姓可没那些飞天遁地的本事,眼见山峰比一村占地也不差了多少,即便平碾过去,也不知要伤了多少人命。白霜思及此,将牙一咬,翻手横笛,灵音一响,丝光隐现,便要先以乐音织起屏障,无论如何阻上一阻。
不想白霂的动作也不慢,抬手却是虚压了压她的动作:“师姐,莫急。”
他口中说着话,眼前却是盯着远处晃动的山峰,又顿了半晌才道:“只怕是个障眼的把戏。”
白霜急得跺了他一脚:“一座山都撞过来了,是障谁的眼!是虚是实,难道你我还看不出来?”
白霂忙道:“师姐,不是不是,你听我说……我是说,那妖人未必当真有移山填海的本事,这山峰闹出来的动静……你可记得他擅土行之功,又有操弄地脉之术?我倒是听闻过,有异术可将自身融与地脉之中,用以操控方圆土石之属。虽然乍一看声势赫赫,骨子里却不知差了多少的修为。与其未战先怯,不妨先去探个究竟。”
白霜轻“咦”一声,看了看他:“这倒是你想得明白了!”
当下两人催动音律,白燕应声化出,展翅翩然,径往那石峰摇动处去。当时在刻石堡远远望去看不清楚,待到了近前,果然看得分明,石峰之下,邪气涌动,如托如裹,那其中隐隐约约的,竟然还在山壁上虚化出一张模糊人面,须发张狂,吞吐妖烟。灰烟每一烁动,石峰便向前挪动一步,峰上亦堆挤着数十具山尸,嗬嗬有声,手舞足蹈,似在助威。
这般的阵仗,已然非同小可,不过总还能在勉强一战之内。白霜白霂两个与杜灵华本也是途中巧遇,因算是顺路,白霜又与她投了缘,才同走这一程。自然也知晓杜灵华那点手上的本事,就算比起村民凡夫有余,也不过勉强自保,便连招呼她一声都免了,直接将身踏做两道银虹,直扑石峰。所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只消将那在石峰地脉中作怪的山巫揪出来制服了,险境自然迎刃而解。至于山巫修为不俗,身边又有许多山尸助力,也只能尽力一试,见招拆招。

那边就见银虹白燕直迎向石峰,拦住去路。即便远隔,笛箫乐音也是清晰可闻,更有宝光交错,上下翻飞。杜灵华虽见不得实在的战况,但只观声望气,也知石峰前正是一番恶战。再一想到适才自己卜出的一副卦象,心中惴惴难安,有些担心又有些为难,望着冉无华想要开口,但想了想还是闭了嘴,只把卜骨揣在手中,翻来覆去的掷问,愁眉紧锁欲求一方。
她不主动求助,冉无华更是无事人一般,只安然端坐。险境临头,落在他眼中不过尘埃一般,全然不在心上。然而卜道通灵,内中限制规矩更是繁多,若是寻常俗世那些打卦问卜的卖卦人也就罢了,当真以卜入道的炼气士,日起几课,乃至问事、方位、卜器、算法,皆有说不尽的约束。寻常卜者,得一灵卦也是艰难,杜灵华有“天三卜”之名,已是小辈中天资卓绝,灵脉贯通的造化了。三卜之外,再起寻常卦课,虽也非不能,卦象上却要大打折扣,减免灵通。
因此她这一番急中生乱,连掷几卦,反倒更将前况指引得模糊不清。越是心焦之时,身后刻石堡内,忽又起了一片惊声尖叫,竟是早也有许多人察觉得闹动,战兢兢出来观战,起初还见双银虹宝光璀璨,夹击石峰妖物,但僵持一刻,不见石峰如何,却陡的一道银虹猛然一沉,从半空中直栽下去,顿时惹得村人惊骇大叫起来。好在那银虹到底不曾当真折到地上,半途重又稳住,摇摇再起,与另一道银虹并在一处。但这一来,双银虹气势顿颓了几分,原本已绊住了石峰妖巫动向,与他缠战。如今却又见灰雾浓起,地动山摇,即便银光白燕绕山穿梭如网,仍难止住石峰再次挪动脚步,渐渐往刻石堡而来。
这一来,即便杜灵华目眇,也观望得到此弱彼强的局面,再有后面村中乱声阵阵,人心惶惶,一窝蜂也不知是冲到村口来好;还是躲回家中去好;又或者,抱了值钱的家什逃命去好……卜者本是恬心淡性,才得窥天地气运之道,杜灵华平日也是个冲淡安和的性子,然而到底年岁还小,又不曾遇过这般的乱况。手上看似未乱,心中却早一簇簇的乱了;而心中一乱,指间猛的一错,“当啷”一声,失手跌落了卜骨,正摔在冉无华身下。那本是乌黑透光的骨面上,登时横七竖八裂开了几道。
冉无华垂眼看了那块卜骨一眼,慢声慢语:“你的心乱了,此卜者不当为也。”
杜灵华低头,抿了抿唇:“学艺不精,修心不定,让前辈见笑了……”边蹲身去拾卜骨。指尖摸索到破裂的骨面上,上面裂痕蜿蜒,依稀竟也成了一象。她的动作不由一顿,只是还没摸得出是何卦意,又听冉无华道:“我此来神州,目下不存旁事,但却见你有缘。你可愿随我同行一程,结这一份缘分?”
杜灵华登时一愣,先前她见冉无华待自己与白霜白霂微妙不同,心里便依稀觉出几分滋味。这滋味自然不是那少年男女,你见我好生本事、我见你好生模样的滋味,但要说明白道理,她也是说不出的。如今听得忽来这样一问,心中那点揣摩反倒好似随之定了性,颇有点“原来如此”的松了口气的感觉,忙道:“前辈厚爱,灵华愿往。只是……”
她到底仍还有些吞吐,挂念白霜白霂是真,不愿刻石堡一村性命受难是真,可即便是方才相识的冉无华,心里竟也觉得亲切,不愿冒冒失失坏了他的修为路数。这时反倒是冉无华开了口,语气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之意,只道:“修卜者大多受因果驳杂,百报缠身,因此最常多修功德,以为其补……此非大卜正道,但也非是邪道,只是她……到底心罣尘埃,才有此歧路之传。也罢,你既与我有缘,我便赠你这一遭功德罢。”
说着话,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杜灵华却觉面前陡然奇光大盛,如有一轮皓月冉冉托起,白昼之时,日正当空,那月轮不夺日之辉,却与日轮并立,更奇在月光流泻,非是夜中银霜那般,而是泛着淡淡的白金颜色。这朗朗月光,只照定了作乱的石峰一处。石峰如受雷殛,刹那地动颤颤,乱石滚滚,却是半点不能再挪。而更有无数灰烟伴着惨嚎之声,月华所布,翻腾而起,有如烘炉烤雪,触之即化,全无招架之功。
这般奇景,杜灵华不得眼见,但冉无华挥手宝光,照彻五内,却也有感。正屏息静观朗月之势,忽的一惊,脱口“啊”的一声,竟显见几分失态。那明月光华,煌煌如耀,几不可逼视的一团灵气铺开在她眼前,忽的神思一荡,恍惚见皎月之中,依稀有影像荡荡。浅金色的影子渐渐自模糊而清晰,分明竟似一颗金色眼瞳。只轻轻一转,随即刹那,影褪光消,尽归于无,眼前视野重复于一片黑暗。
耳边听得衣袍窣窣之声,冉无华自盘膝起身,足踏清光不履寸土,垂眼看她道:“妖邪归服,你那两个同伴也是无事。此间事已了,你便随我动身吧。”
杜灵华一愣,尚未开口,又听冉无华徐徐道:“你随我同游,这些闲物倒是不必累赘了。”便将手轻轻一挥。杜灵华只觉一缕清风拂身而过,瞬间身上一动,那些平素随身的卜骨、金钱、蓍草……已全数落在冉无华之手。他掌中明光绽放,吞吐之间,尽消尽无。随后,冉无华的目光又在那枚杖头小金镜上一转,只是这一遭倒未再凭空摄去,只道:“明池精金?此物倒还罢了!”就向杜灵华轻轻招了招手,“走罢!”

白霜白霂那边苦战恶斗中,忽见当空绽开明月,浩瀚灵气凭空压下,如若滴金,登时叫满山的腾腾灰气如滚水泼了雪面,触之即融。不消片刻,妖雾、邪巫、山尸,皆被月下灵光炼化,点滴不存。地动歇止、山不复摇、邪氛一扫,只余一座空峰,巍巍矗立。两人惊疑之下,转而一想能有这般大修为、大手笔的,此时此地也就只有刻石堡外那位前辈而已。但前辈脾气怪异,先前分明已经一口回绝相助,不知为何又肯出手。这其中缘故两人不得细想,忙先抹头转身,回刻石堡相见。
一路疾回,远远便见刻石堡前,黑压压跪了好些个村民,朝着块空地纳头跪拜,满口叫嚷着“神仙”、“仙人”之词。他们拜着的那块空地,却正是先前冉无华驻足之处,只是如今不见冉无华,更连也该同在一处的杜灵华也没了踪影。白霜白霂皆是愕然,落身下来,忙寻了人问究竟。
只是那些乡野村民,又方经了好一场惊变,一时间竟是没几个能说得明白到底发生何事的。好容易才听得有人道:“那位白头发的神仙只挥了挥手,天上就飘起好大一轮金月亮,登时地也不震了,那石峰也不摇了,果然是真神仙,活神仙啊!”
又有人道:“后来只远远见着神仙和杜姑娘说了几句话,咱们离得远,哪敢随便听,便不知说了什么。只晓得说过了话,杜姑娘就随着那位神仙一同去了。转眼功夫就走得不见了人,不知去了哪里。”
忽又有一人从旁挤上来,双手恭恭敬敬捧着一团丝绢:“倒是在杜姑娘走后,地上找见了这个,许是留给二位的。”
白霜一听,忙一把抓过来,一抖展开了。原是块再寻常不过的淡黄丝帕,上头流光隐隐,全然与灵月之光如出一脉。金光勾勒轻痕,看笔迹却是杜灵华的,只得两字:“勿念”。随后,淡淡金光就在二人注视之下,渐消渐褪,不过转眼,悉归不见,重又是一块干干净净、平平常常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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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一〇六  望山行

剑清执一行离开碧云天后,便循着风天末等人当日的旧行程,一路先到了曾安置过裴小舟的荒村。只是这里本就是朱络临时寻来落脚的所在,他又只在此短暂盘桓几日就带着髅生枯魅遁走,是以实在再无什么线索可找。好在风天末虽说为了寻仇一意孤行,到底没当真掐断了自身讯息,自荒村起,沿途一路留下了碧云天用以联络的暗记。在村中不出意料的扑了个空后,剑清执心中本就时时刻刻似有一把火熊熊燎烤着,连半日修整都无,登时就又掉头沿循着风天末所留方向衔尾追去。随他下山的四名弟子皆是西天兑中佼佼,即便连日奔波,犹能遁光纵横,星驰电掣,虽不似他一人独行之迅疾,犹然不算拖累行程。
这般紧赶慢赶一路追赶,不日深入北陆一带,却是到底被一桩骇人之闻阻住了脚步。
剑清执自剑意有成后便常离山历练,所经行处虽不说遍及神州,至少在东陆北陆见闻颇广。此时重经,所过处全不似旧日祥和,甚至很有几分各个厉兵秣马如临大敌的模样,甚至旷野山间,还曾见到一处分明大战后的残迹,内中稀薄魔气尚未散尽,明晃晃的昭示着这场战事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他们一行此次下山,本就是为着探查魔尊遗脉之事,自然不能对眼下所见视若无物。剑清执也只得勉强将一腔纷乱克制下去,一边就地停留,一边派了两名弟子分头去打探信息。然而还不待那两人走出林子,不远处遁光一闪,飘然落下数人,打头那位却是个相熟的,眉眼飞扬的哼笑着开腔:“怎的碧云天之人这般来去匆匆,莫非又不是为了北地魔患而来?若真如此,我这坠在后面追了几十里的工夫岂不是白费……呃……”半是调侃半是挤兑的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换做一声有些生硬的清咳,“原来是西天云主啊!”
剑清执的态度倒是从容,拱了拱手:“玄曦,原来你也在此地。”
玄曦点点头,袖着手走近了,又咳了两声,才不尴不尬道:“之前在龙山地穴……多谢你了。”
剑清执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一茬,一时思绪不免有些乱飞,好在立时尽力稳住了,道:“不过救彼自救而已,是时混乱,你我都有迫不得已之处,你也不必介怀。听说你现下已将龙弦合入神识,倒是因祸得福,该道一声‘恭喜’。”
玄曦闻言,登时眉眼间就有些不加掩饰的意气风发显露出来,连带着将适才的尴尬也冲淡了,笑道:“恰逢机缘罢了,好在我还算命硬,扛过了合弦入体的鬼门关。如今施展起来,果然更为得心应手,不枉吃了那一桩苦头!”他说着话,蓦的记起龙山地穴遭逢一战的不只他两人,登时眉毛一挑,心快口快道,“当日在龙山,我记得还有……”
只是剑清执与玄曦也不算初识,甚至当年还好巧不巧撞见过几次他与朱络互别苗头的场面,对这要找茬的表情煞是熟悉。当下心中一惊,生怕他揪着地穴中事再说什么,立刻也抢着话头开口:“此地残痕奇异,似与魔道之人起过战事,我本要派人去打探打探,遇见你正巧,你可知如今北地出了什么变故?我一路行来,所见所感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玄曦一愣,问出口的半句话立刻被丢开了,诧异道:“难道不是风天末传讯让你们前来助战?”
剑清执同样被反问得一愣,脱口急切道:“你见过风天末?他曾在此与人交手?”

两边关切之事彼此驴唇不对马嘴,登时都被对方问了个面面相觑。待到好容易将各自出现在北地的缘由分辨清晰了,玄曦不免又忍不住拎出风天末来算账:“魔孽现身这般大事,风天末竟也不理不睬,只叫几个门人回去传话……还是只传了半截的。我看他一路蒙着头直往北边冲过去,难不成不尽山里出了什么天材地宝等着他去抢?当真莫名其妙!”
剑清执对风天末来去匆匆的缘故心知肚明,只是却不好对玄曦细说,只得含糊遮掩过去,转而道:“至于那些出现作乱的白骨灾兵,倒是与我之前遭逢过的一只凶妖相似。若当真也出自冥迷之谷,想来该处便是魔尊遗脉一处聚积巢穴无疑。这却非是二三派门、三五炼气士就能可解决的麻烦,只怕需得从长计议。”
玄曦闻言,倒是握拳在手心一击:“是了,风天末那家伙倒是提过一句,你曾与这些白骨灾兵交过手,多少知些深浅来历。这样一看,你倒是来得巧了,走吧,我们一干人当下都落脚在千嶂城,你与我同往,正好与大家细论一论接下来的行事。”
剑清执至此也不好再推脱,不由自主扭头遥望一眼不尽山的方向,到底还是召起随行弟子,与玄曦等人并作一路,同往千嶂城。

此时距黄花镇与白骨灾兵初交锋已过了一段时日,陆续有不少来援派门人士聚拢到了一块儿。但因白骨灾兵行程诡谲,且似是不止一路一队,在被玄曦与风天末联手绞杀了一股兵力后反而愈发猖獗,四处出击,折腾得北地一带狼烟四起,人人自危。千嶂城身为首倡者,也免不得被迫四处分兵与之周旋,一时间反倒城内人手空虚,甚至连孤城吹角也在今早匆匆出城去了。
玄曦带着剑清执一行回到千嶂城,所见便是这样一副清冷空旷的局面。他对眼下困境也不是不知,只是仍不免冷笑一声:“若非千嶂城家大业大,又有大阵护持,白骨灾兵不敢轻犯。不然被那些魔孽反手捣了老巢,北地一干修门当成炼气界最大笑柄!”
剑清执意外也不意外,摇摇头道:“那些白骨精灵修为诡异,寻常杀之不灭,也难怪孤城城主他们四顾不暇,人手紧缺。”
玄曦闻言心情愈添了几分暴躁,磨着牙道:“这一点最是可恨!那些白骨灾兵虽都是些骨头架子,修为深浅倒是大有不同,有时只需寻常人手压上去便能将他们逼退,有时又不知打哪儿冒出一两个强横厉害的,一个安排不周,就要损兵折将。这才几天,折损受伤的数目已颇可观,又更招惹得人心惶惶,不然孤城城主也不必亲身在外奔波。”
“你的龙弦……”
玄曦冷笑:“龙弦倒是可以克邪破魔,只是我却不能拆分成两个三个四个!”
剑清执登时无语,直到两人沉默着进了城主府,也不在空无一人的大厅停留,直接来到旁边一片专为共举破魔事宜聚集而来的同道辟出的院落,玄曦才鼻子里哼出一口气,郁卒道:“暂且先在这里安置吧,比不得你们碧云天,也比不得我们玄门。只是恐怕能在这儿修整的时间也没多少,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出门救急。”
剑清执随着他走来的一路一直半垂着眼思索,这时方道:“你尚有事要离开?”
“眼下无事。”玄曦扯了把椅子坐着,一边冲一直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几名门人招了招手,“碧凝,去叫人安排茶饭饮食,给碧云天的同道洗洗尘。”
剑清执不料他竟还能顾及到这些,忍不住道了句:“倒也不必麻烦……”
“千嶂城也算得上家大业大,你还怕吃垮了他怎的!”玄曦浑不在意这点小事,嘱咐过饮食等事,竟还能寻到方才的话头,继续道,“昨天跑了一晚,结果白费了一通力气,那些白骨灾兵滑溜得很,竟也晓得忌讳龙弦之威,屡屡让我扑空,忒没意思!”他想了想又道,“风天末不肯留下倒也罢了,若他在,只怕与我半斤八两,也要平白把时间都耗在四处奔波上,实打实的阵仗却偏偏碰不上几遭。”
剑清执至此大略梳理清楚了眼下局势,沉吟道:“依你所说,当下最为麻烦的便是白骨灾兵屡屡避你之实、击旁人之虚,以至难以使其重创,气焰也愈发嚣张。”
玄曦皱眉想了想:“差不多就是如此,只是破魔之宝难寻,不然你将风天末调回来与我配合,两路夹击,说不定倒能有些效果……我听他说,连你的金庚剑气对上这些白骨精怪都感棘手?”
剑清执点头:“金庚剑气是天下之锐,但魔尊遗脉修法诡谲,非是硬碰硬就能将其杀灭。我这段时日也反复思索过与其对阵之法,稍有些心得,如今或可一用。”
听他这样说,玄曦登时来了兴趣,探身向前一凑:“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剑清执以眼神示意身旁四名随行弟子:“一是对付寻常白骨灾兵之法,我西天兑修行剑意,有一云气化剑之法刚柔兼行,当能克制白骨精灵散骨重聚的手段。他们四人皆修习过此法,两两配合,想来足够。”
玄曦先是点头随即又摇头:“散骨之法我们手上也非是没有,麻烦仍在白骨灾兵的不死之身。不然就算将他们砸成了骨头沫子,到头还不是白忙一场!”
剑清执自然也明白这最为棘手的一点,忽而道:“玄曦,你可知东皇神剑?”
玄曦一愣,随即嗤声:“你们碧云天斩落北海魔尊的金字招牌,倒是该问问炼气界哪个不知才对!”
剑清执不在意他的态度,继续道:“东皇神剑乃是斩魔双剑之一,本就有克制北海魔尊魔气的秉性在,那些白骨精灵既然自号魔尊遗脉,想来在此剑下也定要低头,此便是一可循之法。”
他说得轻易,玄曦却好似听到了个笑话,有些不悦道:“你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谁不知道东皇剑自五百年前收入碧云天,就再不曾现世出鞘。区区一众白骨灾兵,又不是全无别的法子能可对付,难道还要我扛着玄门的面子上芝峰去请你们的镇山之宝不成!”顿了顿,又哼声道,“何况这本就是不可能之事。”
剑清执不知他口中的“不可能”指的是往碧云天求剑或是东皇现世,但见他曲解了自己话意,只得忙道:“东皇剑岂能擅动,我自不是那个意思。我所说的可破白骨精灵不死之身的法子,乃是在南天离一脉的南天离火。”
玄曦听得“南天离”三个字,不免心气又是一塞,勉强压了压那股不爽利的感觉,道:“金庚剑气杀之不死,南天离火能可竞功?”
“寻常南天离火自然不成,”剑清执道,“只是如今南天离一脉的执掌乃是长恭师兄,他亦是碧云天此代东皇剑主。虽说神剑不出,剑上一缕紫气却被他炼入离火之中,若能求来此火分而抗魔,应有奇效。”
玄曦眼底一亮,霍然起身,原地快步转了两三圈,才连声道:“此法可行,此法定然可行!”裴长恭对于他来说乃是实打实的世交长辈,登时在口头上也不免恭敬许多,“既然如此,裴二叔那边由你去说?”
剑清执拒绝得也快,立刻道:“我尚有事在身,无法折返碧云天,此事须得你另外安排人手跑上一趟。我可修书一封令其携去,细述内中缘由,想来要求火种也是不难。”
玄曦一挑眉:“怎么你也是,风天末也是,一个个急匆匆跑来北地,又不是为着白骨灾兵之事,神神秘秘,忒没意思!”只是他抱怨过了便罢,一腔心思早惦念起了离火之种,又忙催促剑清执道,“走走走,你这便先将书信写好,我安排人手即刻动身。早一日往返,也好早一日收拾了这群白骨精怪。当真被他们磨得头疼,全身上下都不爽利得很!”

剑清执等人来至千嶂城时已是近晚,北地冬季昼短,也不过耽搁了交谈与写信的功夫,天色早黑漆漆的如泼了墨的纸,天穹之上不见什么星星月亮,一片阴沉沉的灰黑,好似此际正重压在北地诸炼气派门头顶的白骨兵灾与魔祸暗潮,难开难释。
玄曦自得了书信后就走得不见人影,想来是去安排碧云天之行。剑清执当下既不需赶路,又没什么求援讯息到来需他援手,一时竟是空置下来,独自一个坐在房中静默养神。
说是养神,万般思绪于脑海中杂乱翻腾,当真半点也静不下来。一时是碧云天中走马灯似的人事纷杂;一时是自己只见于记载中的血海滔滔、弥天魔祸;又一时,则是北地当下正闹腾得纷纷扰扰的白骨兵灾。虽尚未照面,但有三里村的经历在前,多少也能勾勒出队队白骨夜行、噬人血肉魂元的狰狞景象。诸多念头疯长的野草般将心头塞得密不透风,剑清执只觉憋闷得慌,扶着头下了坐榻,摸到桌边倒了杯半温不凉的茶水灌下肚,一手抓过丹霄连鞘压在掌下,冷硬熟悉的触感,倒成了让人能可安心的踏实。
稀里糊涂坐了片刻,也不知是冷茶还是冷剑的效用,心中烦躁略散了些。窗外院中仍不闻什么人声动静,料想迷雾般的战事容不得诸人脱身。剑清执叹了口气,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在剑柄上:“冥迷之谷啊!”
此行竟还能与白骨精灵扯上干系是他始料未及之事,无论是山谷中与髅生枯魅的那一场恶战,还是三里村中神伤情伤,都可划归在少有的狼狈经历中。两者偏偏又在此处隐隐约约的被勾连起来,倒像是上天跟自己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品咂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剑清执本还想定下心思揣摩一回白骨灾兵之事,只是稍不留神,一点心思就溜得远了,恍恍惚杀声并起,妖光剑光纵横,丹霄剑柄的纹路深深烙在掌心,正与眼前狰狞妖异的白骨精灵战作一团,难以开交。
髅生枯魅的修为路数经过这数月来的沉淀,早被剑清执烂熟于胸。只是九幽之体不破不灭,纵然有百千手段也是无用。他一时有些模糊了究竟当真身在战中、还是只是自己意念中的想象情境,金庚剑意寒芒飞雪,却屡屡拿不下眼前妖物,心渐急切,左手望空一抓,竟凭空摄来一缕金红火焰,焰心有一丝紫意若隐若现,强势的威压登时震慑得对面白骨精灵动弹不得,只能尖声大叫、惶恐挣扎。
剑清执觑得这一取胜之机,毫不犹豫将手中火焰掷出,轰然而起的烈焰顷刻包围了狰狞白骨,烈烈焚成一团巨大火球。看准了火中人形要害处,剑清执一振丹霄,剑气撕破山风与火焰,狠而准的当胸直贯而入,登时大簇鲜红血花溅起,泼满了雪亮的剑刃与握剑的手,灼热的触感甚至更胜周遭烈火,烫得人一阵心慌。
剑清执霎觉恍惚,髅生枯魅乃是白骨生身,无血无肉,何来这一蓬滚烫鲜血?他心中没由来的一惊,再看眼前哪还是什么金红色熊熊烈焰,分明是一袭熟悉的红衣绯袍,雪白的领口与袖衬上染着大片大片鲜红,同样沾着血的一只手正握着刺入胸膛的剑刃。那剑刺得极深,寒凛凛的一截剑尖甚至透出了背心寸余,于是重创下的声音也变得支离破碎,入不得耳,只能勉强在一张一合的口型中分辨出几个字来:
“我……”
“不……”
“是……”
“不是什么!”剑清执乍一惊,几乎跳起了身,登时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回了神。那一瞬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鲜血的黏腻触觉,迫得他一连用力甩了几下手,才彻底清醒过来。桌上的残灯半熄不熄,照得眼前一切都笼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剑清执一瞬觉得有些眩晕,晃了晃一手撑住桌面,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与朱络相关的情景,但适才分明并非睡中梦觉,倒似是一段牵扯了心神的幻境。只是当下身在千嶂城中,风平浪静寂夜无波,更无什么可使人致幻的外力侵扰。这一幕警征来得突兀,却是愈发叫人心神不宁。剑清执待自己胸腔中擂鼓般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了,脑中一个接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却止也止不住,甚至带了些惶恐的不安。杨辰之死与玄瞳失窃的背后隐藏着太多阴晦不明,也难以让他像之前一无所知时那般,只纯粹的抱着自己一份真心是否被辜负的疑问去看待。
这般怔怔愣愣的盯着烛火发呆半晌,忽然“嗤”的一声,燃到了尽头的蜡芯炸开小小一朵金花,随即光熄焰灭,只剩一缕袅袅青烟飘起。骤然来临的黑暗将神思不属的剑清执扑得呼吸一窒,残留在眼底的光亮在消失的瞬间似乎还带了抹暗红的影子。他蓦的站起身,一手按了按胸口,胸膛中那股压也压不住的冲动再次蓬勃而出,恨恨的一咬牙,反手抓起丹霄,飞快的出了门。
院子里空空旷旷,夜黑风紧,四周倒是有几间屋子里亮着灯,能看到走动的人影和听到些絮絮低语。有随自己前来的西天兑弟子,也有玄门一众门人。只是剑清执当下全然顾不到他们,甚至眼角都迸胀得有些发红,一头就要往黑暗中扎去。

“啪”的一声,一粒小石子忽然被从高处抛下,不偏不倚落在前他一步的位置,还带着玄曦的一声招呼:“西天云主,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剑清执恍惚着一抬头,斜坐在高高屋脊上的一条人影入了眼。大冷的冬夜,还要迎着凛凛朔风背着手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如今的城主府中怕是只有玄曦还有这份闲心。他却不知自己这一抬起头,挣得发红的眼睛也让玄曦吃了一惊,登时将调侃的意味收敛了许多,一撩衣角跳了下来,纳闷道:“这是怎么了,半个晚上不见,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剑清执抬手按了按额角,只觉蒙在眼角的红雾始终不肯散去,心情便也始终惶惶,胡乱应付道:“我有事要先离开……”
玄曦眉头一拧:“为何?眼下白骨兵灾闹得正凶,取离火之种的事也还八字没一撇,这一片乱摊子你忽然甩手要走,这便是碧云天的行事之道?”
剑清执不愿与他争执这些,只道:“我本就有要事在身……随我前来的四名西天兑弟子留下,足以施展云气化剑之法。前往碧云天取火种一来一往也需时日,与我当下行事并不牵扯……你莫再拦我!”
玄曦却还是不肯让开去路,奇道:“前有风天末,如今你也这一副将要火燎眉毛的样子。当真让人怀疑是不是碧云天上出了什么大事,才叫你们一个个急得星火般,连名门大派的行事品格都顾不得了!你今夜当真要走?只怕你这一走,少不得要给北地诸家落下什么口舌。”
“此事我自有计较。”剑清执抿了抿唇,握着丹霄的左臂一抬,止住了玄曦还想说些什么的意愿,“此处诸事偏劳你了,若我事后有暇,定会回来助阵。”
玄曦嗤笑一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北地这一带本就是玄门榻侧,还不至于要听碧云天的人道一句‘偏劳’。你有事要走便走,我强留你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只望日后别当真听到碧云天上出了什么大麻烦,先后出动东天西天两脉云主都解决不了,不免贻笑大方。”
他说得揶揄,听在剑清执耳中却是一片讥讽滋味,勉强打起精神冲他一拱手,口中只觉苦涩,无话可说,干脆原地一捏剑诀,掀起一片剑光绕身遁走,直往千嶂城外。徒留玄曦在那儿被他这少见之极的毛躁举动吓了一跳,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子,才想起来去安抚一干听闻剑声铿锵出来观望的两家弟子。

剑清执此刻的心思也难能分出半点在被他留在千嶂城的几名西天兑弟子身上,只全力运使剑光纵横,循向疾走,直往不尽山。这一路上,山河村镇晃眼而过,连何时夜幕渐褪、东方透晓的印象都颇为模糊。只知道再停驻了脚步时,四下早已人烟尽绝,只有一片白茫茫扑面而来,将眼角那一片昏红也冲淡了许多。
晃了晃神,剑清执终于将自己从血色的幻境中彻底拔了出来,眼前正是一大片白亮的河面,结着几寸厚的冰层,封冻得结结实实。白色的水上冻了剔透的冰,剔透的冰上又再覆了一层层冷白的雪,也如同那些地面、树木、远山一般,皆是银装素裹,盛在了玉盒子里的世界。
他将眼皮一撩,视野登时放得高了,远远苍白天幕下连着望不到尽头的雪白的山脊,壮阔辽远,甚至有着一丝神圣洁净之感。风天末留下的云气暗记正是稳而准的指向山中深处,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似有什么隐秘之事就埋藏在这重重山峦之中。定要先将遮掩着一切的茫茫白雪掀翻了,才能窥见内中那一点真实。
剑清执站在河边,手指微不可查的屈张了一下,有些话难能出口,只能无声的对着封冻的河面动了动嘴唇:“朱络,你就在这不尽山中么……”
狂风卷雪,料峭严寒,将他未出声的话吹成了一蓬细小冰晶,又转眼散开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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