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裳

般若兰宁

金鎏影進屋裡翻茶葉的時候，看到墨塵音正很聚精會神地盤膝坐在竹榻上，手裡捋著縫衣針在線尾上打結。
腿邊堆著的衣物堆裡，墨藍色的外衣很好認，但竟然還有熟悉的淺藍色衣角和十分打眼的正紅色，亂七八糟纏做了一團。
墨塵音掐著針在衣襟上比劃了一下位置，抬起頭來笑笑：“你有要縫的衣服沒，拿來一起給吾解決算了。”
金鎏影收住腳，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頭，又補上一句：“你去練劍了？”
墨塵音開始向衣襟上釘著扣子：“紫荊衣陪吾練了會，吾掉了兩個扣子，他袖子上開了一道口子。”
金鎏影略有同情地點頭：“還有兩個月才扯新布，他的衣裳不多了……”
“吾會負責補好。”墨塵音很有擔當地打著包票。

金鎏影又瞧了瞧，伸手在衣服堆裡一挑，本以為也是件衣裳的東西，卻只挑出一段大紅的料子來：“這是……”
“赭杉的舊衣裳被他裁開做襯布了，分吾一段拿來補衣服……反正補在裡面，也看不見。”
金鎏影頭上隱約有滴汗滑下來，同情地看了眼那件淺淺水藍色的外褂，咽了口口水：“你忙吧，吾出去了。”
一腳要踩出門外，墨塵音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叫了一聲：“哎……紫荊衣說，你那件破了三個月的外衣他找時間也幫你弄好了，赭杉的衣裳料子還剩下不少，丟在那怪可惜的。”

赭杉軍拿了兩本書從外面回來，一眼瞧見金鎏影從屋子裡邁出來時，忽然腳底下一滑，“咚”地一聲就撞在了門框上，立刻很關心地問了句：“金鎏影，你無恙乎？”
金鎏影按著腦門重新站直了，很淡定地搖了搖頭：“無恙……赭杉軍，你以後與人切磋時，小心為上。”
赭杉軍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還是很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多謝好友關心。”
反正從來也不指望他能直接透徹自己的意思，金鎏影又歎了口氣，帶了那麼絲複雜的眼神盯了眼赭杉軍的衣袖子，飄然去了。

赭杉軍進屋，倒了杯水坐在竹榻邊，看著墨塵音很熟練地釘扣子補衣服。看著看著，眼神就有些飄遠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臉上倒是一貫的淡定木訥，表情完美。
墨塵音“咯噔”一聲咬掉了線，看他一眼，笑起來：“好友，哪裡神遊呢？”
赭杉軍收回目光，很坦誠地道：“偶爾想起往事。”
“哈，追憶過去，赭杉，你有變成老頭子的趨勢了。”
赭杉軍忽然就很有感慨起來：“你的第一件道袍，當年還是吾與金鎏影改來給你穿的……”
墨塵音的臉黑了黑，一手把針插到線球上：“赭杉，如果無事，你來幫吾補衣裳好了。”
赭杉軍倒也很沒意見地果然埋頭到衣服堆裡找起自己做得來的，隨手翻開一件補好了的，看了看，萬分真摯地道：“好友，你的針線越做越好了，果然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墨塵音只能歎了口氣：“赭杉，吾該說，這也是吾的自信之一嗎？”
“無不可。”

風和日麗的下午，剪刀破開布料的聲音格外清晰響亮起來……


腳步在青梗冷峰停駐後，安身之處的考量就必然要被提及。
赭杉軍雖然沒有做過木匠，但將木頭砍削平整後再拼釘起來總還是會的。這樣一邊壘著木板牆，一邊就越發地想念起自己的紫霞之濤來。好在劍雖失了，破玄指還是可以拿來用用。手指一屈一彈，釘子就牢牢地沒入了木板之間。雖然一開始不免有些失手誤差之類，但敲敲打打了一個上午後，漸漸也愈發手熟起來，敲進去的釘子，一排排看起來竟也頗有了幾分模樣。

墨塵音從山下回來，倒是對完工了一半的房子讚不絕口，道了聲“好友辛苦”，便在一邊看起來很不錯的椅子上坐了，打開帶回來的包裹點數物件。
赭杉軍張嘴的速度一向不快，於是這次依然又慢了一拍。吐出口的“好友”二字和墨塵音衣擺的撕刮聲不分先後響起來。墨塵音瞧了瞧那條整齊完美的裂口，無言地瞥了赭杉軍一眼。
赭杉軍咳了一聲：“那椅子是一早就做好的……”
因為敲打時用力過度而露出椅背的釘子頭明晃晃地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想來也只能無限感慨地說一句：無它，唯手生耳。

快半夜的時候總算住進了新家，兩人在玄宗鍛煉出來的動手能力還是頗值得一贊。
墨塵音忘了把燈燭列進白天的採買日程，只能坐在窗口的月亮地裡，眯著眼睛補破掉的衣服。
赭杉軍在那張打磨掉了釘子頭的椅子上打坐，呼吸平緩，氣若淵停。
墨塵音將最後一針補好，忽然就很感慨地歎了口氣：“赭杉……”
赭杉軍慢慢睜開眼，暗紅的詭異瞳孔在黑夜裡竟也顯得格外樸實：“怎麼？”
墨塵音抱著衣服沉吟著道：“你會裁衣裳嗎？”
赭杉軍呆了一下，然後就明白過來，緩緩搖了搖頭。
“吾記得當年你給吾改過小號的道袍……”
赭杉軍斟度了一下開口：“如果只是要把料子截下來一段的話……”

接下來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墨塵音站起身，很壯士斷腕地下了決心：“吾來試試吧，如果裁壞了，大不了再截一截做窗簾……”
赭杉軍於是也很肅然地點了點頭：“好友的實力，吾亦有信心。”

雖然不如赭杉軍般實體化的“訥於言敏於行”，墨塵音的行動力也頗不弱。
接踵而來便是尋找有著可以克制魔化的天然清聖之氣的所在等一系列事情，馬不停蹄的奔波讓墨塵音仿佛再沒精力去顧及其他的雜務，但在入住混沌巖池第三天後，接過簇新的衣物的赭杉軍並未感到太大的意外。
墨塵音的能力，他總是有著莫名的信心。

披上身的衣服不可避免地略有瑕疵，然而並不妨礙禦寒蔽體的作用。
赭杉軍盤坐在巖池之上，端正的坐姿讓前襟下擺腰圍後背等等一切的小毛病都不是那麼明顯，很由衷地道：“有勞好友了。”
墨塵音微閉起眼負手看天：“吾會再盡力。”
“無妨，吾深居巖池之中，並不多見外人。”
就是說吾的手藝其實是很見不得人麼？
墨塵音慢慢地撇過頭，一字字道：“甚是，好友日後輕易莫要再出巖池了。”

許是在道魔大戰時，經常負責起兵力調度指揮時落下的習慣，墨塵音雖然在四奇中排行最末，卻也最注意自己言行的約束效果。
禁足令下，遙遙便是數百年光陰輕度。連赭杉軍自己也要覺得，這處山洞與自身大概是不可分割地同存與天地間了吧。

誰也沒成想到，最後與巖池同存了一體的，竟是墨塵音與金紫二人的元靈，可也真叫做好一場世事難料。

數百年後終於可以步出巖池的赭杉軍身上仍是從來沒有變換過款式顏色的那套衣物，然而早已經是十分和體貼身的剪裁。細密的針角壓著邊，平整結實，又整齊又好看。

從海波浪回來，青梗冷峰上的北風直灌進袖子裡，赭杉軍才記起，衣袖上，是被天草二十六開了一劍的。那一劍雖是作戲，卻也又狠又利，外衣與裡衣的兩層布料，俱被劃開了。
想到日後還要繼續於武林道上奔波，儀表於人，總是不能失禮。赭杉軍便信步沿著那條熟悉的山路走了下去。
望天古舍內，該是還有針線之物的吧。

在巖池坐得久了，竟也不覺得歲月流逝。直到見了這間一門一窗都是兩人合力搭建起來的屋子時，赭杉軍才恍然有種“已經好多年了呀”的感覺。
想來房子在幾百年的光陰裡被不只一遍的翻修過，然而大體的結構，依然沒有什麼變化。進了門左手邊，就是墨塵音的臥房。

房間裡的東西很少，少到幾乎可以用一清二白來形容。不過修道人大多不對身外物過於關注，赭杉軍也並未覺得如何不妥。更何況，若論起空曠樸素，還是混沌巖池要更勝一籌。

除了桌椅床榻外，便是一口連漆皮也不曾上的木箱。經過多年的摩挲後，原木的材質透出一種格外光潤的顏色來，倒比外面大紅朱漆光鮮的箱子還要好看些。
墨塵音的應用家什寥寥，多是收在這箱子裡，赭杉軍也是知道的。
借著燭光，將箱子掀開了，最上面便是整齊擺著的針線雜物。一隻加了漆蓋的茶葉筒，一併塞在裡面，倒也不突兀。

赭杉軍將針線簸籮拿了出來，下面露出不多的幾件衣物，漿洗乾淨，折得平平整整擺在那裡，無非墨藍素白兩色，大多已經半舊了。一兩件的袖子洗得略起了毛邊，看得出用心補綴過，還是清爽得很。
半蹲在那裡，赭杉軍慢慢用手抹平箱子裡的衣物。最下面，另收了一隻藍布包裹，放得端端正正，看起來還頗有些厚度，也不知包了些什麼東西。

倒不記得兩人還有什麼物件是要這樣用心收著的，赭杉軍略沉吟了下，還是將包裹拖了出來，在床上慢慢打開。
大紅的顏色驀地跳進眼裡，許久不曾再見過這樣的鮮豔，赭杉軍覺得眼睛一瞬間都被刺得痛了，但隨後就反應過來，這仍是件衣服而已。

小心將衣服平展開在床上，熟悉的顏色與式樣，點綴著的純白的大雲紋與穗子，一旁端正地放了相配的朱冠紅縧，耀眼生輝的，仿佛一下子連整個屋子都明亮起來。
赭杉軍用手撫了撫衣角，忽然就有些詞窮。簇新的舊時衣冠，哈，倒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拿來這樣形容。

天色透了些白的時候，終究是換整齊了新衣。細密的線角一針一針縫得牢固，想是很能穿上個幾年。
萬一破掉了，赭杉軍想，自己倒是沒學來量體裁衣的手段，以後與人交手時還是謹慎著些才好。

只是即便真的破損到不能再上身的時候，卻也用不著裁了，去做黃色青色墨藍色的衣服底襯。到底還能被收到望天古舍的箱子裡，落個體面下場吧。

赭杉軍負劍離開望天古舍。在日頭完全升起前，還是要先回混沌巖池一趟。
在踏出了法陣範圍時，不意外地聽到了雪地裡能熊低低的吼聲，不過卻未見到身影出現。

要做的事還太多太多，赭杉軍足下發力，在漫天飛雪中，瞬間便去得遠了。

雪中慢慢出現野人的影子。熟悉的氣息，陌生的火紅身影，讓他困惑著徘徊踱步，最終還是潛行回了古舍之外，在自己慣常棲息的位置，安靜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