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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四奇] 綠楊庭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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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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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02:02: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封雲山北麓的山路素來少見人跡,若不是今日要接上玄宗的幼童來自北山腳下,接引道人倒都快忘了山間還有這么一條小道。
說是路,反而是處處可見的荒草長的更茂密些。驟雨之後,更加泥濘難行。接引道人懷裡抱了五歲大的幼童,走起來不免格外吃力。好在這名娃娃乖巧得緊,不聲不響靠在他的肩上,只顧著抱緊了懷裡一個癟癟的粗布包裹,全然沒有那些活潑好奇亂動的樣子。
接引道人反而有些感慨起來,摸了摸幼童的頭:“餓了嗎?到了山上拜過師傅就可以吃東西了。”
幼童點了點頭,依舊安靜得出奇。

半山腰上走過一處廢臺,不大的石坪坍塌了多處,連一塊石碑也臥倒在草叢中,青苔蔓藤爬滿得連字也看不清楚。只旁邊一棵古楊樹,還是鬱鬱蔥蔥的很,反襯得廢臺更是荒涼。
接引道人倒是愣了一下,才嘆了口氣:“唉唉,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一邊將幼童放在一塊平整些的石頭上:“小音在這裡等一下,不要亂跑。”待到幼童乖巧地點了頭,便束起袍袖,去扶那塊石碑。

幼童默默坐在石頭上,一下一下揪著手邊的草葉玩。驀地錚錚一縷琴聲有如天籟憑空響起,不見來處,卻無損妙音。幼童年歲尚小,不辨音律,但也曉得這聲音是極動聽的,張大了眼睛,聚精會神瞧去。

古楊樹下不知何時端坐了一位藍衣束冠的道者,正信手撫弦。

接引道人扶正了石碑,又將青苔野蔓拂去了,直起身搖了搖頭:“幾百年啦!”轉身複抱起幼童離開。

幼童依然張眼緊盯著古楊樹下,見到那位藍衣道者罷了弦,起身撫摸著剛剛重新豎起的石碑上,溝壑剝落的“琴冢”二字,向著自己莞爾開口:

“小道友,你命中該有琴緣。”


墨塵音拜入玄宗後倒也有了兩個多月,漸漸也與同居同住的三位師兄格外親厚起來。小孩子乖巧些便易得人憐,何況他又是山中年歲最小的,更是招人多一分心思的疼愛。
紫荊衣只比他大了不到三歲,刁鉆精怪得出奇,盡愛拖著他跑進跑出做些讓人哭笑不得的乖僻事兒。好在赭杉軍與金鎏影還要再大上半輪,又都是極穩重的,一手照顧起這兩個小些的,倒也和襯安妥。
日子慢慢地也就這么過下來了。

入伏的封雲山,雖然比之山下已是涼爽了許多,但仍是一段悶熱難熬的時光。年長的道生還好些,愈小的,愈受不得暑氣。眼見著墨塵音精神萎靡不振,紫荊衣更是一日比一日的氣躁起來。一旬間,倒是要鬧上七八回,也不見個平靜。
赭杉軍與金鎏影倒也沒奈何,白日裡在大廚房兌了綠豆水鎮在井裡,倒了入夜,便將偌大一張竹床搬在院中,兩人輪流給他們打著扇子驅暑,總要鬧上一個多時辰,才能徹底安穩下來,再一個個抱回屋裡去,才算是平穩過完了一天。
好在赭杉軍與金鎏影耐性都不錯,倒也不覺得麻煩。兩人每天輪換著下來,漸漸也習慣了。
偶爾這一日,金鎏影早些將兩名小師弟次日要做的課業整理停當,也還不到二更。見外頭的天尚未黑透,便擱下筆也到院子裡頭,先提了兩桶水潑在地上,再抓了把蒲扇,在竹床另一頭坐下,一邊扇著風,一邊嘆氣:“今年格外熱,還不知道到了三伏,荊衣又要鬧成什麽樣子!”
赭杉軍慢慢搖著扇子,貌似對著院門出神,半晌才道:“心靜自然涼。”
金鎏影嘆氣的聲音更大了些:“這話你跟荊衣說去,倒是看他究竟‘靜’不靜得下來!”
赭杉軍想想也失笑:“那就順其自然吧……”

兩人正說著話,床上紫荊衣忽然翻了個身,夢囈起來。滿口嘰嘰咕咕不知在說些什麽,聲音越來越大,漸漸還有了些手舞足蹈的趨勢。
意外地對看了一眼,赭杉軍一把抄起睡在紫荊衣對腳的墨塵音,金鎏影則彎下腰湊近了去,待要聽個分明。
臉對臉貼近了,迎面突地飛來一個拳頭,險險擂上金鎏影的眼眶。
伴著紫荊衣極響亮的叫了一聲:“金木頭,吾要喝酸梅湯!”

金鎏影默然半晌,坐直了身子支著頭:“別人家是長兄如父,吾是師兄如奴罷了!”

見紫荊衣睡姿變得不安穩,赭杉軍索性就讓墨塵音一直蜷在自己懷裡睡,一邊笑了聲:“紫荊衣對你格外放肆,也是別人不見得有的待遇。”
金鎏影倒也沒什麽話說,換了個姿勢繼續給他搖著扇子:“唉,有活力些,也是好事。”見紫荊衣滾來滾去中汗衫直卷到了肚皮上面,又伸手去給他拉下掖好,忽然就笑了起來:“荊衣打去年起,再熱的天,也非要有模有樣地裹一件汗衫,要不是今年來了墨師弟,他那幾件肚兜就該壓到箱子底去了。”
赭杉軍一手輕拍著墨塵音的後背,小孩子暖暖軟軟的肌膚觸感倒像是抱著一個棉花包,想了想道:“等塵音再大些,保不准又有新的小師弟上山,總不至於擱在那蟲蛀了就是。”
金鎏影嘆了口氣:“那也要荊衣看得上眼,才肯點頭讓出去。他啊,寧可東西在那擱爛了,也不肯給不喜歡的人碰上一下!自己得意的東西,更是守得不許人摸。”說著,拿指頭輕戳了戳紫荊衣的鼻翼,立刻被睡死的人一巴掌揮開去。
赭杉軍在一旁看著他擺弄紫荊衣,連連點頭:“那是。若是塵音愛粘你些,紫荊衣大概就沒這樣疼他了。”
金鎏影怔了一下,兩人隨即相視莞爾。

說笑間,漸漸起了山風。風中依稀送了縷琴聲過來,細細一線間婉轉不絕,已是頗具了些火候。
兩人察覺了,金鎏影側耳聽了聽:“是蒼。”
赭杉軍點頭:“蒼的琴藝愈發見長,在玄宗也已稱得上佼佼,可惜同輩之中可切磋者不多。”
金鎏影抻了抻胳膊,笑起來:“豈止是同輩中可切磋者不多。前幾日還見他一本正經地跑來說:好友你們有兩個小師弟,吾一個人孤零零地冷清,分吾一個養吧。結果荊衣轉頭就往他的杯子裡撒了一把土。”
憶及趣事,兩人都有些忍俊不住。金鎏影一手拍了拍腦袋已經睡到自己腿上來的紫荊衣:“將來還不知道是怎么個混世的魔王……起風了,進屋吧。”
赭杉軍“嗯”了聲,才要抱著墨塵音起身,忽然懷裡小小輕輕地叫了一句:“赭杉……”

低下頭,就見墨塵音不知何時已經醒了,圓大的眸子眨啊眨,一手捉住了自己一綹垂下的鬢髮,拉了拉又叫了聲:“赭杉。”
赭杉軍這才反應過來,將他又向上抱了抱,輕拍後背:“吵醒你了?”
墨塵音抿著嘴搖了搖頭,好半天才又開口:“吾想學那個……”
“哪個?”赭杉軍有些莫名其妙,和探身過來的金鎏影對看了一眼,又轉頭拍著墨塵音,“你想要什麽?”
墨塵音撅撅嘴,也是說不清楚的樣子,小小的眉頭皺起來:“剛剛聽到的那個……叮咚會響的……很好聽的……”
驀地床板一震,紫荊衣翻了半個身也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撇嘴:“他是想學蒼的那個琴啦,兩個笨蛋!”

本來寂靜的深夜轉眼變成師兄弟四人大眼瞪小眼地坐成一圈,許久,赭杉軍咳了一聲:“你想要學琴?”
墨塵音剛來得及點了下頭,紫荊衣立刻插嘴進來:“你要去跟蒼混,不在這邊了?”
墨塵音立刻又拼命搖起頭來,一把摟緊了赭杉軍的脖子。小小的胳膊勁道倒也不小,勒得赭杉軍忙換了兩口氣。
墨塵音一頭埋進他的頸子窩裡,只露了個白嫩嫩的後背沖著幾個師兄,又像是委屈又有些難得地撒嬌:“琴要,赭杉也要。”
想了想,又小聲補上一句:“荊衣和鎏影也要。”


墨塵音被師兄們牽著去琴閣拜師時,宗主恰也在場,笑瞇瞇地逗著問這個最小的弟子怎么偏要學琴。
墨塵音偏頭想了半晌,脆生生地道:“上山時,看到前輩在彈琴,塵音很喜歡,琴也很喜歡。黑色的,很漂亮,很好聽。”
玄宗中以弦修道者眾多,旁人只當他恰巧遇見了其中一人。獨宗主摸了摸他的頭,微微一笑又像是嘆了口氣:“琴緣啊。”
墨塵音似懂非懂,依稀覺得這兩個字在哪裡聽到過,卻記不得了。但學琴一事,倒是沒任何阻力地被允了下來。

拜過了教授琴藝的師傅,紫荊衣拖著他就走。一路走一路叮囑:“學琴時離那個蒼遠點,小心他拐走你賣掉。”
赭杉軍與金鎏影跟在後面聽了,倒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苦笑。


墨塵音的琴藝,一學便是八年,倒比他不識音律的日子還要長些。
起初時,紫荊衣也頗有興致地跟著在琴弦上撥弄幾下,但終究心不在此,斷斷續續了不到半年,就徹底拋開了。日後便只見墨塵音背了幾乎與自己等身的古琴出出進進,非但不曾懈怠,年復一年更是沉迷其中。
但四人主修,仍是以奇門術法為主,兼行武學。墨塵音當年初上山時,赭、金二人在術法武技上已頗具根底,連紫荊衣的基礎也打得扎實。唯獨他一人,入門不久便被琴技分了心思,三方兼顧,不免格外吃力。而赭杉軍雖是極疼他的,功課上卻也不曾含糊,三五時抽查一番,若是哪一邊鬆懈了,總要盯著他一點點補回來才肯罷休。
赭杉軍盯得緊的只有術法與武學上的修行,墨塵音卻更留心自己的琴藝進展,每日常要擺弄上兩三個時辰,才戀戀不捨地放開去。
時日漸久,連金鎏影也覺得有些不妥,私下裡扯著紫荊衣說了,換來一個白眼:“有赭杉軍顧著,你擔心什麽!”

但嘴上說得大氣,紫荊衣心裡頭到底也忌憚著些。墨塵音近幾天來三管齊下得愈發吃緊,連著幾晚總要挑燈背經到近四更天去。赭杉軍盯得嚴,他骨子裡又是個好強的,不肯在學琴上落了把柄,不免格外勞神。
他和紫荊衣年歲較小,還都不曾行過冠禮,依然兩人同在一間大屋裡住著。床鋪前幾步遠處擺了架竹屏風,將習字讀書時的桌案隔開。
紫荊衣到了天熱起來時,總要比平日裡懶洋洋上幾分,一早收拾完了經課,就滾在床裡頭睡下去了。到三更時迷迷糊糊熱醒了一次,竹屏風那邊的燈光依然看得清楚。紫荊衣揉揉眼睛翻了個身,口齒不清地喊上一聲:“早點睡吧。”就又睡過去了。

再醒來時,又過了小半個更次,卻是一股子焦糊味嗆鼻。紫荊衣一個激靈從床上跳起來,鞋也顧不得穿闖出去,就見墨塵音手忙腳亂地將竄起火苗的書紙一把掃到地上,半殘的燭臺倒在一邊,潑了滿桌子的蠟油。
好在大暑天裡,墻根總放著木盆盛滿了水添涼,紫荊衣沖過去一把抄起來,“嘩”一聲桌上地下潑了個透心涼,順手扯開墨塵音:“睡傻了?”
墨塵音臉上還有一塊伏案小寐時被袖子壓出的紅痕,但吃了這一嚇,半點睡意也沒了,心有餘悸地瞧著滿屋狼藉,忽然白了臉去撿燒得半殘又濕了個透的經書:“書……”
紫荊衣丟開木盆去找掃帚,忽然就頓住了,撇嘴哼一聲:“還書呢,是人!”

半掩著的屋門外頭,面沉似水地站了赭杉軍。不過前後腳也趕過來的金鎏影瞧了瞧屋裡屋外,揉揉眉心挽起袖子,任勞任怨地開始打掃。

四人一齊動手,一刻鐘左右便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淡淡的燒焦氣味還沒完全散去。金鎏影直了直腰站起來打哈哈:“人沒事就好,也沒燒了太多東西,幾本書而已。墨師弟是不是都嚇到了?”
紫荊衣抬腳從後面踢了他一下:“赭杉軍臉上跟擦了鍋底灰似的,你還說!”
金鎏影吃痛住了嘴,瞧瞧悶不吭聲的墨塵音,又看了眼一臉凝重的赭杉軍,嘆口氣反手拉住紫荊衣,摟住了肩頭一下一下輕拍著。
紫荊衣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立刻繃起臉又要發難,忽然就聽赭杉軍終於開了口道:“以後你住到吾那邊去吧。”
連墨塵音在內的幾人一併愣住,赭杉軍拂了拂衣袖:“走吧。”
墨塵音眨眨眼,忙應了一聲。還沒挪步,赭杉軍又淡淡補上一句:“琴先留著,改日再說。”

金鎏影眼睜睜瞧見墨塵音本來才恢復了些血色的臉“唰”一下又白了個徹底,咬著嘴唇垂了眼,一聲不吭就出了門。赭杉軍隨後跟出去時,已經見他一頭扎進了對面自己的屋子。

紫荊衣回了神,忽然跺腳吼起來:“喂,叫吾一個睡這味道難聞死的地方?”
金鎏影扣著他肩頭的手摟緊了些,笑呵呵也向外拖:“睡吾那,睡吾那就是,吾給你鋪席子去。”

第二天晌午吃完了飯,金鎏影想了又想,還是按捺不住去找了赭杉軍。
同是做師兄的,說起話來也就開門見山:“墨師弟委屈到了。”
赭杉軍立刻很嚴正地看過去:“吾是為他好。”
“他以為你不許他再碰琴了。”
這次換赭杉軍皺起了眉頭:“吾沒那個意思。”
金鎏影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在他眼裡你就是那個意思。”然後又補充上一句,“荊衣老愛罵吾嘴笨,如今看來好友你更勝一籌。好好一句關心的話,也能說成適得其反的效果。”
赭杉軍默然了片刻,擱下手裡的書:“吾會對他講明白。”

話音未落,簾子一擱,紫荊衣探了半個身進來,哼哼著冷笑:“那也得你找得到人才成!墨塵音一早抱著他的寶貝琴跑出去了,到現在也沒個消息回來!”

如愿以償看到赭杉軍的臉色變了又變,道了句“失陪”袖起書出了門。紫荊衣靠著門框瞧瞧天又笑了一聲:“啊呀,今天看樣子是要下雨了,真是天公不、作、美啊!”
金鎏影無可奈何地一手扶額:“荊衣,玩夠了,就去給他們送傘吧。”


紫荊衣將赭杉軍哄出門去的話,其實也不過是半真半假。墨塵音一早就抱著琴出了門沒錯,卻是被紫荊衣往懷裡塞了包點心轟了出去。
紫荊衣轟人的時候振振有詞:“山裡林子那么大,找個涼快地方玩你的琴去。赭杉軍再大本事,也翻不完整座封雲山,你理他!”
墨塵音心裡頭還在小小地鬧著彆扭,紫荊衣推人的手勁大了些,也就從善如流地出了大門,隨便撿了條不常見人的路走了下去。

山路愈行愈見彎彎曲曲,漸漸連路也算不上了,盡是些及膝的荒草與枝椏橫生的雜樹。墨塵音在山上許多年,不記得還有這樣一個去處,雖然前行得吃力,但終究孩子氣的好奇占了上風,一路撥開亂草走下去,也不知走了多遠,前面野草略為稀疏了些,一株參天古楊,枝繁葉茂生在了眼前。
墨塵音“咦”了一聲,快步過去。一踏進古楊樹蔭下,酷熱的暑氣似乎也被驅散了大半。風吹葉響,琳瑯成音。
走了這半晌,墨塵音也覺出累來,一手摘下身後的琴囊,在樹下的青石上拂了拂,跳坐上去,四處顧盼間忽見不遠處還立了塊石碑,碑頂琢有玄宗太極圖案,古意滄然,才驚覺這似乎該是一處荒廢了的靈臺。
在山上多年,玄宗對於前輩先人的尊榮一向十分看重,墨塵音耳濡目染多了,早記得牢固,忙爬下青石站整齊了,端端正正去看那塊石碑。上面的字樣雖然早已剝落不堪,但只銀鉤鐵畫兩個大字,還是能勉強認得出來,似是古篆描的“琴冢”二字。
默默將這兩個字在心裡念了一遍,墨塵音倒覺出一股蒼涼來。他年歲小小,本不曾太在意這些生生死死的說法,此時偏像魔障了一般,盯著那碑文,只覺得心裡好生難過,之前和赭杉軍賭氣的一分心思,早不知拋到了幾層雲外。
正發著呆,樹蔭下的清風更大了些,聽到有人在身旁笑吟吟道:“小道友,久見了。”
這聲招呼來得突然,墨塵音嚇了一跳,扭頭就見幾步遠處的石臺上,坐了個藍衣古冠的道人,懷裡抱了張琴,一邊理著弦,一邊向自己微笑。
見那道人一身的清氣,又是在封雲山上,墨塵音倒也不怕,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前輩認得吾?”
抱琴道人笑道:“吾自然認得你,你也該認得吾才是。”
墨塵音只看到他甩了甩袍袖,不見動作,卻仿佛有只手在自己頭上拍了拍,輕柔關愛之感,與平素師兄們的照顧疼愛又是一種不同,心底立刻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但口中仍恭恭敬敬道:“前輩是琴冢的主人?弟子過去不曾聽師長們提起,剛剛冒失了。”
抱琴道人只是微笑:“你之琴緣在此,何來冒失一說。”
見道人愈發和藹,墨塵音倒也不那么拘束了,“琴緣”一說,聽在耳中萬分熟悉,索性大了膽子道:“前輩,這裡為何要取名叫做‘琴冢’?琴要是埋在了墓冢裡,豈不是彈不得了?”
見他問得天真,抱琴道人笑嘆一聲:“弦木成琴,覆土為冢。木再生於冢上,是為天道循環。小道友,你看這樹,綠葉成蔭,風過則鳴,豈不是造化本然的一段好樂?”
墨塵音聽得似懂非懂,扭頭瞧了瞧古楊樹,又看了看道人,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抱琴道人見他依然童蒙之態,也不再多言,橫琴於膝,試了試弦,彈奏起來。
論及音律,此時的墨塵音倒要比道法透徹許多,那曲中清遠悠揚,妙處難說,一時聽得呆了,索性席地坐在了那裡。好在樹下綠草茵茵,又無地寒之累。道人一曲曲彈奏下去,墨塵音便靜靜一曲曲聽著,起初還想暗暗記下幾段譜子回頭練手,但七弦之中,變幻紛呈捉之不及,便絕了這份心思,一心聽琴去了。

這一坐便是數個時辰,待到最後一縷琴音從耳邊散去,墨塵音驟然驚跳起來,竟然已是殘霞漫天的光景。再回頭看石臺上,也已經人縱杳杳,不留一絲痕跡。
墨塵音心裡連叫不好,這次回去怕是遲得過分。雖然有紫荊衣包攬著推自己出來,抻到這個時辰,也已十分地說不過去。越想越是著慌,連忙抄起一旁石頭上的琴囊背好,快步從古楊樹下跑了出來。

一腳踩上小路上瘋長的野草,濺起一片雨水,青布的鞋幫立刻濕了半邊。墨塵音“啊”一聲,小心抬起腳,盯著遍地新漫出來的水坑有些傻眼。山間竟不知何時下過了一場透雨,自己坐在樹蔭下聽了半個下午的琴,絲毫也未察覺。
再回頭看看枝葉繁茂的古楊,其下的綠草上也遍布水珠,再遠些破損的石臺,早被雨水淋成了深灰色,濕漉漉洗得一塵不染。
墨塵音站在那裡怔了半晌,直到過雨的山風越吹越緊,夏布的薄衫已經遮不住晚涼,才拔腳向來路跑了回去。跑兩步,又回頭瞧了瞧,折身向著古楊樹的方向有模有樣做一個稽首:“感謝前輩遮擋風雨。”然後才轉身快步沖了出去。

一口氣也不曉得跑了多久,直到四周的景物漸漸熟悉起來,該是進了日常作息活動的前山。雖然四周依舊古木蒼蒼,但已經能隱約看到亭臺樓閣,殿角飛檐,影影綽綽地露出來。
墨塵音這才停了步,雙手撐膝大口大口喘起氣來。跑得急了,又背著好大一架古琴,饒是他有了習武的底子,也有些吃不消。
正喘得急,驀地眼前踏過了一雙雙臉鞋。墨塵音瞇眼從鞋帮湿漉漉的水渍、鞋尖的雲頭直看上去,一直看到暗紅色的道袍下擺,忽然就沒了什麽力氣,不大聲地叫了句:“赭杉。”
他一開口,赭杉軍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頓了頓才又轉了個彎拿過了他背上的琴囊,道了句:“回去吧。”
墨塵音點了點頭,乖乖巧巧地跟在了身後,一路走回四人同住的院子去。

入了夜趁赭杉軍到院子裡洗漱的當,紫荊衣閃進屋一把按住早早被趕上了床的墨塵音,雙手掐住他的臉蛋左右開弓狠揉起來,一邊壓低了聲音咬牙:“死小子,讓你出去散心走走,結果還以為你丟掉了。赭杉軍和金木頭找了你一個下午,差點把封雲山整個翻過來,你躲到哪個石頭縫裡去了?”
墨塵音被揉得哀哀直叫,好容易從魔掌下掙脫出來,眨著眼睛笑得無辜:“吾就在後山走走,下了雨找了個山洞躲躲,再一出來,就被赭杉找到了。”
紫荊衣哼一聲:“鬼才信你的!”轉頭又捏住他的腮幫子:“不生氣了?和赭杉軍講和了?”
墨塵音抱著自己的臉縮進被裡,死命躲著紫荊衣的手,一邊不自覺地抬高了聲音:“他今天的臉板得比昨晚還兇,誰要和他講和,他又沒好處給吾!”
紫荊衣聽了,拍著床沿大笑起來:“你幾歲了,還要人拿東西來哄,你怎么不讓他乾脆把自個賠你算了,好歹還是個活的!”
墨塵音話脫出口,自己也覺得有些小家子氣,再給紫荊衣這樣搬弄一下,更是不好意思,一翻身坐起來,抄起手邊的夾被兜頭去蒙紫荊衣,一邊嚷著:“金師兄都快賠成你家的長工了,也沒見你收斂到哪去,還好說吾!”

兩人在屋子裡鬧成一團,早顧不得收斂動靜。不曉得外頭赭杉軍背了手站在窗根下,聽聽屋裡,又一臉肅容地看向金鎏影:“過兩日吾下山,給塵音帶些東西回來。好友,你有沒有什麽主張?”
金鎏影端著臉盤,空不出手來去拍他的肩膀,只能長長地嘆口氣:“你給的,什麽都好,放心買就是了。”


赭杉軍過了幾天下山,起了個大早收拾東西。眼見著天邊才只是濛濛透了些亮色,對面的涼床上墨塵音還睡得熟,便輕手輕腳地拿了手巾臉盆出去。
門被小心帶上後,墨塵音打了個哈欠半欠起身,朦朦朧朧盯了眼門,又瞧了瞧一邊的空床,咕噥一聲,翻個身再繼續睡。
不多時,赭杉軍打理停當回屋,窸窸窣窣的聲音是從箱籠裡取銀錢出來,複又一個轉身,往床邊走過去。
墨塵音依稀知道他在自己床頭站住了,但眼皮沉沉的無論如何睜不開,只覺得夾被被拉起來些蓋住了肩頭,頓了頓又將頰邊粘著的兩綹亂發拂開去,接下來便再沒什麽動靜。
時間久到墨塵音幾乎覺得赭杉軍早已經離開了,忽然聽到他輕嘆口氣:“吾竟然不知道你愛些什麽,看來是吾這個做師兄的疏忽了。”
又在窗前發了一回怔,才抬腳踱出了門。
墨塵音低哼一聲,側過身把臉埋進枕頭裡,只當自己是做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怪夢。

午後紫荊衣難得沒什麽力氣折騰金鎏影,拖著墨塵音在院子裡樹下午睡納涼。墨塵音身量未足,偌大一張竹床兩人併排躺著倒也不覺得氣悶。
連翻了十幾個身後,紫荊衣終是先捺不住地捅了捅墨塵音:“赭杉軍今天一早下山去了。”
墨塵音臉上蓋著本琴譜,有氣無力地哼哼:“關吾什麽事!”
紫荊衣繼續捅他:“金鎏影說,赭杉軍跑去問他你喜歡什麽,看來你今天有賠禮可收了。”
墨塵音沉默了下,恍惚想起清早赭杉軍站在自己床頭的自言自語來,悶悶也翻了個身:“他三年前送了吾本《道德經》,要吾一旬至少抄上兩遍,這回該不是要換本《黃庭經》吧。裝吾抄了三年的《道德經》的箱子還在床底下塞著呢。”
紫荊衣聽他這一說,也默然無語起來,半晌呼口氣把胳膊搭到臉上:“吾也開始擔心了。”
“你擔心什麽?”
紫荊衣幽幽地道:“吾的荷包前兩天掛破了,叫他捎帶一個新的回來。吾想,他該不會給吾挑個繡了靜心神咒的吧!”

吃晚飯前赭杉軍便從山下回來了,遞到紫荊衣手裡的荷包是清清淺淺的的水藍色配著暗花,另一邊有金線鎖邊的“喜樂”二字。紫荊衣拿過來翻來覆去仔細瞧了個遍,小聲嘀咕了一句:“好在老君保佑!”
赭杉軍倒不在意他嘀咕什麽,將山下采買回來的東西一樣樣交付清楚了,末了才道:“墨塵音呢?”
一旁幫手收拾東西的金鎏影四下瞧瞧,也有些納悶:“你回來前他還在,一轉眼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複又笑一聲:“總不至於丟了。”
紫荊衣還在拆糕餅盒子,聞言冷笑一聲:“封雲山有人的就這么大塊地方,有不是人的倒多得緊,誰知道他三晃兩晃去了哪……”
金鎏影乾笑兩聲,一把把他拖開了,扭頭沖赭杉軍扔下一句:“吾去找塵音回來吃晚飯。”
赭杉軍點了點頭,拿起最後幾樣自己添置的東西回了屋,分門別類收妥當了,想了想才又伸手進懷裡掏出另一個纏銀線的墨藍緞子荷包來,與紫荊衣那隻一般的式樣,只是裡面鼓鼓地不曉得塞了些什麽。一手就去捋平了穗子擺在桌上,撿起兩本經書出了門。

屋裡靜悄悄了一炷香有餘,門開處,墨塵音腳步輕快走了進來。一眼瞧到桌上的荷包,愣了愣捏起來,放在手心擺弄。折了個面,看到銀色絲線勾勒的“平安”字樣,噗一聲笑了出來,一把扯開了荷包繫帶。裡頭滿滿塞了十余顆指肚大小的檀木珠子,細細的香氣比起大殿上的供香好聞了不止一倍。墨塵音拿指頭一粒粒捅過去,呵呵笑了兩聲,收好了揣進懷裡。

窗櫊子上“啪”地響了一聲,轉頭見紫荊衣趴在窗臺上沖自己招手:“好了?”
墨塵音笑瞇瞇地彎了眼:“看在賠禮的份上,吾就原諒他吧。”

赭杉軍因要下山誤了一整日的經課,晚上便要加倍用功補回來。再回到寮房時,整座院子都已經黑沉沉的,只剩門口一盞風燈要亮不亮地有著點光影。
借著這點光影打了桶井水上來簡單沖洗一下,赭杉軍摸進了自己的屋子,正要悄沒聲息地上床,對面墨塵音忽然一拱身,半閉著眼睛爬了起來,光著腳就跳下床,去夠桌子上的一個青瓷罐子,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囔:“這么晚才回來,晚上金師兄搞來的酸梅湯早都擱熱了……”
赭杉軍呆了一下,一把抱起墨塵音塞回床上,摸摸他的頭道:“吾拿出去鎮到井水裡,明天起來喝就又涼了。”
墨塵音迷糊著點了點頭,立刻又拱回床裡面睡死了。赭杉軍給他將夾被拉了拉,臉上在不自覺時已帶了絲笑意。坐了片刻,拿起罐子出屋拔到井水裡,回頭就見之前擱在桌子上的平安荷包,早沒了蹤跡。

其實嚴正修行之外,也不過只是想要他們一個平安喜樂罷了。


自打這以後,墨塵音在琴技上的沉迷果然收斂了許多,也開始曉得將術法與武學擱在了要緊的位置上。饒是如此收心,音律之術仍是進步得出挑,不過三年,已隱隱有了修得琴中道術的苗子。
旁人只道他是天分奇佳,連授琴的師傅也不時夸贊上幾句。墨塵音一貫笑瞇瞇聽著,然後退下去照常地學道習武。紫荊衣和他親厚,隱約地知道些苗頭,偶爾捏著他的臉逼問一番:“又溜去哪裡開小灶了”,但也不過是半真半假的態度,併非要刨問個明白。墨塵音三不五時便要跑去琴冢呆上半日的習慣,也就這么順理成章地保持了下來。
跑得勤快了,墨塵音依稀也覺出了些琴冢不太尋常的地方。如那棵參天的古楊樹,春榮秋凋,但琴聲一起,便總是與樹下草茵,作了個鬱鬱蔥蔥的景象。又如那抱琴道人,初見之後,便不曾再開口說些什麽,每次見了,只是莞爾操琴,曲終時,早不見蹤跡何在,來去忽攸全沒半點的徵兆。
墨塵音知他不尋常,但也不過是不尋常而已。
琴是好的,人也是好的,便就足夠。

抱琴道人倒也不是每次去琴冢都瞧得見的,十次裡常有半數只見樹條吹拂。但墨塵音愛這裡清靜,即便不遇,也愛就著那座石臺試手幾支曲子。漸漸地,倒覺得這裡像是一個自己專屬的私密去處,偶爾看到野花開得繁麗些,或是來了什麽不常見的山鳥,也覺得格外得意。

這一年上是墨塵音拜進玄宗一整個十年,束了髮的小道子們排了次序由經師們進行第一次道法與武學上的大驗。墨塵音雖然一貫出色,但一整天的折騰下來,也早就筋疲力盡。好在第二天只剩下半日的儀禮,午時過了大堂後就可以告一段落,便打點精神努力撐了下來。
早他幾年大驗過的紫荊衣笑嘻嘻瞧著他一早起來打理那些繁瑣到要死的衣冠,最後實在看不下去地幫他梳攏了頭髮,順手在額上敲了敲:“熬過這個上午就解脫了,後半日赭杉軍肯定不會再盯著你用功,自己隨便出去逛逛。難得的日子,就算溜下山,大家也不過睜一眼閉一眼放過去。”
聽他這一說,墨塵音也記起來,這十年間,自己下山的次數竟是少得可憐,一只手便數過來了。平日在山上學道習武操琴,每日裡都排得滿當,偶爾用度上缺了什麽,也自有幾個師兄打理得妥妥帖帖,一時竟不知還有什麽是要自己費心去張羅的。但紫荊衣叮囑得熱心,便也笑著應了一聲:“嗯,回頭你給吾打好掩護,吾才好從赭杉的眼皮底下溜出去。”
他這樣一說,過了大堂後,紫荊衣果然頗仗義地拎了本經書去找赭杉軍,大馬金刀坐在門口,大有“你今天不把這本講完別想吾走”的勢頭。墨塵音從窗根處探了探頭,見赭杉軍果然一本正經地擺開了筆墨開始講經,立刻向紫荊衣揮了揮手,背起琴囊一溜煙跑出院子去了。

但出了人烟密集的總壇,墨塵音站在山門前左右顧盼了一圈,發現自己竟找不出個玩樂的去處。發了回呆,還是拔腳跑回後山,輕車熟路就摸去了琴冢。
古楊樹下一如既往濃蔭茂盛,墨塵音在石臺子上坐了片刻,不見抱琴道人出現,心知今回怕是又只有自己了。便將琴囊解開,橫在膝上試了試弦,撿著新學的幾隻曲子自娛自樂起來。
近日來大驗諸事龐雜,難得有這樣清閒的光景。墨塵音在興頭上,索性連新近開始修習的武樂也一隻隻試了個遍。眼看時辰過了未牌,卻是山陽更毒。不起風,楊樹枝條也都靜靜低垂,只剩蟬噪聲愈發響亮。
墨塵音自琴中將心思拔出來,便覺得身上格外熱得緊,連胸口也悶得有些噁心。費力抬了抬手,沒什麽力氣地把琴挪到一邊。眼皮愈加發沉,歪了歪身在石臺上靠了個好過些的姿勢,竟就這么昏沉沉睡了過去。

說是睡著,但不適感卻沒減輕多少,稀裡糊涂中也覺得難過得很,眉頭鎖緊了,卻連翻身的力氣也提不起來。一邊臉頰貼著的石板被曬得發燙,同樣汲不來多少清涼。
墨塵音迷糊中倒還剩了一分心思去胡思亂想,咕噥著出聲:“赭杉,吾被曬成干了……今晚要喝酸梅湯……”

這樣半昏半躺著,像是睡了一整天還要長,又像是才不過片刻的功夫。墨塵音恍惚中,忽然覺得身上一空被人抱了起來,一只手飛快地松開了領口的絆扣,連裡衣的前襟也一併被解開。少了束縛感後不免長出了口氣,勉力睜了睜眼:“赭杉……”
赭杉軍半蹲著一手抱穩了他,一手便運起一絲涼氣,從頸子下到胸口反復地摩挲。連揉了十餘次,墨塵音漸漸緩過勁來,呻吟一聲抓住了赭杉軍的腕子:“赭杉?”
赭杉軍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紫荊衣叫你下山散心,你怎么躲來這裡睡到中暑……等一下,吾帶你回去喝水。”
墨塵音茫然點了點頭,赭杉軍隨手抓過自己背後的斗笠扣在他頭上,先麻利收好了琴,再低下身一拖一推,將墨塵音穩穩地背了起來:“抓穩了。”
墨塵音把兩條胳膊搭在他的頸上,許久不曾再讓人像對待小孩子般背著,不免新鮮,強打起精神笑了兩聲:“嗯,赭杉你加油跑,就能在吾變成人乾前喝上水了。”
赭杉軍沒奈何地笑一聲,反手過去在他背上拍拍:“難受了就說。”

從琴冢一路回到寮房,運足了腳力倒也花不上多少時間。赭杉軍將墨塵音放到涼床上時,也不過一刻鐘多些。金鎏影接手了給紫荊衣講經的活計,但眼下兩人都不知跑去了哪裡,院子裡靜悄悄只得他們兩人。
夏天各屋裡都常備有去暑的小藥,赭杉軍拿了兩樣用水化開喂墨塵音吃了,又擰了冰涼的手巾給他擦著胸口四肢。墨塵音身上還虛軟著沒什麽力氣,躺平了任他擺布,倒也樂得不用自己動手。
漸漸暑氣褪了,人也終於徹底清醒過來,墨塵音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本想就這樣睡上一會,忽然想起什麽,一手揪住了赭杉軍的袖子:“赭杉,你偷偷盯著吾!”
赭杉軍被突然指控得莫名其妙,坐在床邊看著他。墨塵音撈過新擰好的手巾搭在臉上,哼哼著繼續道:“琴冢平時都沒人去,吾才不信你是閉著眼睛溜達過去的。”
赭杉軍默然半晌,拍了拍他的手背:“抱歉……”
他道歉得爽快,墨塵音反倒有了自己小心眼的感覺,悶悶地從手巾上面露出雙眼睛來看著他:“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原以為只有吾自個知道的地方,其實別人也一樣知道,覺得有點氣餒。”
赭杉軍揉揉他沾了水微濕的頭髮,想了想很嚴肅地對上他的眼神:“你是吾最關心的小師弟……”
墨塵音眨眨眼,突地噗噗笑起來,一骨碌爬起身抓過涼手巾就去塞他的脖子:“赭杉連安慰人都不會,說得老氣橫秋的!不過沒關係,赭杉不是別人,吾也沒那么小氣啦!”
赭杉軍沒料到他忽然活潑起來,忙張手接了個滿懷,也笑著“噯噯”了兩聲:“塵音有好氣量。”
墨塵音呵呵笑著,雙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掛上去,索性也拿嬌作癡一回,笑道:“背吾進屋睡覺,吾就原諒你!”


吃了藥後又好睡了半個下午,到了夜裡該就寢的時候,墨塵音反倒沒了一星睏意,趴在枕頭上巴巴瞧著赭杉軍脫了衣服吹熄燈燭,黑祟祟著上了床躺下,就再不聞一點動靜。
墨塵音無聊地抱著夾被在床上滾來滾去,連翻了十幾個身後,忽然聽到對床清咳了一聲:“睡不著?”
“嗯。”墨塵音忙應了聲,又小聲道,“下午睡多了,一點也不睏。”
赭杉軍沉默一下,慢慢道:“默經吧,背著背著就睡著了。”
墨塵音對著黑洞洞的屋頂翻了個白眼,繼續去翻第十一次身。

屋裡又靜悄悄了片刻,到赭杉軍以為自己提供的法子果然見效了時,墨塵音忽地又張望過來,輕聲道:“赭杉,你在玄宗比吾久,有見過琴冢那位前輩嗎?”
赭杉軍這次著實茫然,忖度了一下才開口:“吾幾次只見你一個在樹下,併無他人。”
墨塵音愣了愣,想到了什麽似地閉上了嘴,再不出聲了。

迷迷糊糊中倒也睡了過去,到了後半夜,山風陡然一陣緊過一陣,開著透氣的槅窗被吹得噼啪直響。驀地一聲驚雷,豆大的雨珠噼裡啪啦砸了下來,前後也不過才一盞茶的功夫。
赭杉軍睡得警醒,聽到聲音不對忙坐了起來,桌上的一疊抄經紙已被橫掃了一地,雨水從窗戶裡直灌進來,窗下的地面上頃刻積了一灘不小的水漬。
這下自然睡不成了,赭杉軍借著電光先去關窗,一眼瞥到對面金鎏影的屋子裡也亮起了燈。兩人在窗前打了個照臉,就又忙轉身去收拾一地的狼藉。金鎏影還要格外辛苦些,顧好了自己的屋子,立刻又沖到隔壁去,將紫荊衣那邊也一手包辦。

丟了塊抹布在窗下吸著雨水,赭杉軍轉頭將吹散滿地的紙收攏起來。外頭驚雷又是一響,閃電劃過照得屋子裡瞬間雪亮。墨塵音忽然從床上坐了起來,要哭不哭撇了嘴喊聲:“赭杉!”
赭杉軍回過頭,就見墨塵音已經跳下床,手忙腳亂地在穿衣服,一副下一刻就要沖出屋去的樣子,忙回手一把拉住了:“怎么?”
墨塵音瞧瞧外頭如注的暴雨,臉上皺成一團:“前輩跟吾說,他要走了……”
赭杉軍還是頭一次聽到他這樣帶著哭意的強調,呆了一下,按著他坐下:“做噩夢了?哪個前輩?”
墨塵音死命搖頭:“不是做夢,前輩把琴也收起來了,就要走了。”
赭杉軍聽到“琴”字,這才反應過來,攬著他的肩道:“你一直在屋裡睡覺,如何見得到你那前輩,莫再胡思亂想了。”
墨塵音咬咬唇,直起上身瞪過去:“魂煢煢與神交兮,精誠發於宵寐。你怎么知道吾見到的不是真的?”
赭杉軍倒被他將了一軍,愣了愣手上反而收緊了些,圈得牢固了才道:“這么大雨,吾定然不允你出門就是。”
墨塵音氣呼呼地抬頭,看他滿臉凝重,一絲也不肯放鬆,屋外又適時打了一個響雷,自己先泄了底氣,抓住赭杉軍的手:“雨小了吾就要去。”
赭杉軍抱緊他點了點頭,這才也松了口:“等雨小了,吾陪你去。”

接下來再沒人繼續睡得著,墨塵音一直坐在床上盯著窗外扯天漫地的雨幕發呆,赭杉軍索性挑亮燈,一邊重抄那幾份泡了雨的經文一邊盯著他。
好在夏天的雷雨來的迅猛,去得倒也快速。枯等了半個更次,漸漸只剩下零星的雨絲,與之前的浩大聲勢相差了何止一點。
墨塵音不待赭杉軍開口,翻身下床,麻利地套好木屐蓑衣,往外跑了兩步站到門口,滿臉“就等你了”的神氣。
赭杉軍之前允諾了他,自然不再多說什麽,從屋角翻出一個氣死風燈籠點上,又拿了油傘,攜了他一同出了屋子。

雨後的山路總要難行些,又是漆漆的黑夜一片冷寂。兩人雖然盡力加快步伐,也要快兩刻鐘,才上了通向琴冢的小路。
遠遠地,先是一股枯焦味沖鼻,隨後就能依稀看到殘煙與暗紅的火星。墨塵音呆了呆,忽地拔足奔過去。赭杉軍見這樣子,也著實意外了下,隨後緊跟著,一前一後上了石臺。

待到近前,才看的清楚,那一株參天的古楊,被驚雷攔腰劈折,連著濃郁的樹冠,一併砸在地上燒得枝葉零落,炭黑一片。只剩下半片樹樁,孤零零地被雨澆著,好不凄涼。
墨塵音在樹前蹲下,瞧著滿目殘骸發呆,許久,才試探著叫了聲:“前輩?”

琴冢遭了雷火變得這般狼藉,墨塵音心裡頭本沒抱著什麽指望,卻意外地聽到了“錚”的一聲弦響。猛抬頭,就見不遠處的琴冢石碑上,抱琴道人笑吟吟坐著,懷裡的琴卻不見了,換成了一把從未見過的麝尾。
墨塵音一個愣神站起身,張了張嘴反倒不知該如何開口。抱琴道人先笑著揚了揚拂塵:“小道友,身魂依物而生,精神卻憑天地自在,感懷則存。你莫要癡了。”
墨塵音許多年來未曾再聽過他開口,一時詫異,還沒來得及咀嚼話中的意思,抱琴道人一甩拂塵,指了指座下的石碑,道聲“暫別”。
頃刻身形煙霧般散去,只剩了餘音裊裊傳來頌著似歌訣又非歌訣的聲音,清清楚楚如在耳邊。

赭杉軍一直有些擔心地站在墨塵音身後幾步遠處,忽見他站起身看著石碑方向發楞。雖是心裡有了忖度,但念及那頭自己看不見摸不著的“前輩”,也不免揣了幾分顧忌。
墨塵音緊盯著石碑不說話,赭杉軍便也聚足了目力往那一片空蕩蕩瞧過去。起初自然是什麽都見不得,但再一轉瞬,竟恍惚看到一角藍袍隱隱拂過,似個人背過了身去,一晃而逝。

赭杉軍自認不曾花眼,詫異之時,清晰聽到了一字一句的歌訣聲:

“水火風雷,
淬吾大道。
三疊琴心,
還於天地。
千秋之後,
若有精魂,
當歸於此。”
   
驀地那塊石碑攔腰折成兩截,露出斜斜嵌在裡面一個琴匣來。木紋斑駁,竟不知已有了多少年歲。


墨塵音終是抱了那石碑中取出的琴與赭杉軍一同回寮房去。
一路走著,都安靜得反常。
赭杉軍本是提著燈籠照亮山路,但見天邊已經漸漸透出晨曦,便熄了燭火,與他慢慢併肩而行。

快到總壇時,墨塵音忽然偏過頭:“赭杉,‘身魂依物而生,精神卻憑天地自在,感懷則存。’是什麽意思?”
赭杉軍頓了頓,先將撐著的傘收了起來,一邊甩著上面的水珠,一邊道:“就是有些人,無論是否有現世的肉身存在,也總會因被人牢牢記著,而與活著的生靈一般無二。”
墨塵音輕快地笑起來:“這樣啊,那豈不就是‘嗟我懷人,永好千秋’?”
赭杉軍也露了絲笑意:“跟紫荊衣學的?”
墨塵音點點頭:“這兩句好,吾喜歡,送給你要不要?”
“送吾?”
墨塵音笑瞇瞇道:“算你很久以前送的那個荷包的回禮。”

千秋之後,還愿可見綠楊蔭蔭,平安喜樂,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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