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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四奇] 花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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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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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02:04: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封雲山後山的扇骨崖,劈山峭立,偏還有不知哪輩哪位仙人,窮極無聊得在這天險之處起了一座小亭。
可立足之地不過方寸轉圜,又是年久失修。
但紫荊衣偏愛這裡,閑了無事,就拎一壺酒上來,拿著對面的真羅天下酒,便能消磨上小半天。

墨塵音氣喘吁吁爬上扇骨崖時,紫荊衣正翹腳坐在亭子裡喝他的小酒。一邊喝一邊抱怨:“這酒味也大不如前了,寡淡得水一樣,還說是三清殿做法事時的供酒咧!”
墨塵音從懷裡掏出一包果子干遞過去,看紫荊衣從中撿了個杏脯擱到嘴裡含著,才笑道:“讓你偷酒喝大家都睜一眼閉一眼了,你還挑三揀四的,越來越不好伺候,難怪金鎏影一天到晚苦著臉。”
嚼著人家的嘴短,紫荊衣“哼”一聲,伸手在墨塵音頭上揉了兩下:“他樂意,你替他操什麽心。說,你又溜上來幹嘛,赭杉軍又押著你背陣圖了?”
“沒,赭杉去大贊樓生根了。”墨塵音翻身跳上亭子圍欄,晃了晃手裡的紙包,“吾這不是有好東西,拿來找你分享嘛。”
紫荊衣上下看看他,又咂一口酒:“吾就說嘛,爬個扇骨崖也氣喘吁吁的,你越活越回去了。原來是溜下山了。”
墨塵音只是沖著他笑,慢條斯理剝著桃干吃。

紫荊衣逗他幾句,也擱開了,就著果子干下酒。又喝一輪,搖頭晃腦嘆氣:“自打大廚房的靜真師兄還俗下了山,這酒就一年比一年難喝,現在都快入不了口了,呸!”
墨塵音正耐心把桃干撕成小條,再一點點吮著。聽他抱怨,忽然眼睛一亮,笑嘻嘻道:“紫荊衣啊,吾知道一個地方有上好的果子酒,你想不想去?”
“你知道?”紫荊衣撩眼皮搭他一眼,目光又轉到他手上,了然地促狹一笑,“和這些果子干是一家的東西吧。真是不學好,溜下山去蹭外快。還不給吾從實招來,看你要是交代得好,才免罰!”
墨塵音只是沖著他笑,半晌才道:“那家好大一片果園子,桃杏梨棗都有。釀得好果酒,還有茶園。你要是想去,過兩天吾陪你去就是。不過,你要怎么謝吾?”
紫荊衣“呵呵”笑著,一手撫上他的后頸突然用力一捏:“桃杏梨棗都有喔,怎么只見著前三樣,那棗子干呢,嗯?”
墨塵音被他捏得“噯”“噯”直叫,縮著頭告饒:“就你眼睛毒!你又不愛吃棗子,盡盯著那個幹嘛,放手,要捏死了,救命……”
紫荊衣笑瞇瞇湊過去在他耳邊吹了口氣:“乖乖帶吾下山,做師兄的就饒你這次大不敬之罪。”

赭杉軍從大贊樓回到四奇寮舍,院子裡靜悄悄不見一個人影。
看看時間,午時早過,晚飯又不到上桌的時候,金鎏影料來還在經堂攻讀。而紫荊衣做事但憑己心,形跡更是難以琢磨。只是素來愛窩在寮舍撫琴讀書的墨塵音,也沒了影子,才叫人意外。
將拿著的書順手塞進袖子,赭杉軍想了想,還是舉手去推墨塵音的屋門。半掩的房門觸手即開,悄無人聲的屋裡,琴猶自橫在架上,墨曲劍卻褪出了鞘,被主人隨手扔上了床。
看在眼裡不覺哂笑,赭杉軍邁步進屋,才想將琴劍順手收拾起來,忽然窗外人影一閃,一粒彈丸樣的東西破空而來,又快又準射向面門。
比它更快的是熟悉的聲音,帶著笑意道:“不准用手!”
赭杉軍反應極速,猛一甩頭,張嘴將那粒彈丸一口咬住。唇齒間的觸感又香又韌,絲絲果甜立刻泛了開來。
這才見墨塵音從窗外探了頭進來,笑道:“玉管會玄圃,火棗承天姻。你吃了吾的棗,合該給吾吹首曲來聽才是。”

說話間墨塵音已經從前門繞進了屋,將手裡的紙包直接塞到赭杉軍懷裡:“吾本來想把這個擱到你屋裡去,結果一邁步就瞧見你先過來這邊了。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吾還和紫荊衣打賭你和金鎏影是不是今天又忘了回來吃晚飯呢。”
赭杉軍拈著那一包沉甸甸不下兩斤,從已經撕開的口子掏一粒出來,果然是剛剛入了口的蜜棗干。一粒嚼完,口中渣滓全無,連棗核也剔得乾淨,隨手又含了一粒,才從袖子裡摸出書來:“你上次要的書,今天蒼叫翠師弟送來大贊樓了。吾想你也不怎么常去,就捎帶回來……你下過山了?”
“偷溜下去的。”墨塵音笑瞇瞇和他分著棗子干,道:“這次琴和劍都不帶,一個往返用了三個時辰不到,又進步了。”
“你背陣圖若也能這么上心……”
赭杉軍一句話感嘆了一半,墨塵音忙伸手打斷:“吾知吾知,吾知道……”又指了指他手裡的書,“你看了這個沒?”
赭杉軍點點頭,頗多了幾分了然:“天書。”
墨塵音險些將向嘴裡填著棗子的手指頭一併咬了:“《明聖天書》在滅境,你高估道境了。”
赭杉軍淡定將書揭開一頁,順手指了個字道:“吾看不懂。”
墨塵音探頭過去瞧了一眼,笑道:“這個一個勾下面一個三么……”便扭身夠到琴架,將墨曲抱了下來放在桌上,雙手扶定,探頭看一眼書,指端便將弦一勾,“這是按徵勾三弦的意思,下面這個是勾五……便是這樣。”
說到興起,順手揚弦,早叮咚成韻撥了一曲出來。只是隨性而成的小調,但十六美俱全,落指純熟,奏者聽者俱是陶然。

盞茶功夫,一曲終了。墨塵音推琴起身,忽然“哎呀”一聲跌足道:“明明說是要你吹笛子給吾聽,怎么又變了吾彈琴娛友,真是折本,折本之極!”
赭杉軍將譜書合上,放在他手邊:“你若要聽,吾現在再奏一曲也無不可。”
見他滿臉寫著“你點頭,吾就回屋取笛子來”的架勢,墨塵音低笑一聲,連人帶棗子推得向後:“好了好了,改日吧,吾再有了心思,叫你利滾利吹給吾聽。”
赭杉軍順勢收手:“那吾先離開了。”又瞄一眼琴臺,“譜子別打太久,紫荊衣回來聽到了,又該念你。”
墨塵音“呵呵”笑道:“他收了吾的賄賂,今天一準做鋸嘴葫蘆。這譜子是借的,總要快點練完了好還回去。”
赭杉軍也頗贊成地點了點頭:“書非借而不能讀也,莫怪掌經師叔那裡總是門庭若市……”
墨塵音一掌將他推了出去:“去吧去吧,這袋棗子當吾誤你少借讀了兩本經的人情就是。”

這一日後,四人起居坐臥依然如故,但紫荊衣卻把墨塵音那句允諾牢牢上了心。
逢了一個閑日,功課俱無,便一把拖住他扯到屋裡,敲著腦門發問:“前幾日應了吾的事呢?可別是扇骨崖上的風太大,吹去了吧!”
墨塵音連忙捂著額頭閃避,笑道:“哪能哪能!”又探頭看了窗外一眼,院裡空蕩蕩不見赭、金二人,笑瞇瞇指天:“今天是休日,是謂‘天時’,他們兩個都不在,稱之‘地利’……”
紫荊衣大笑著在他背上擊了一掌:“於是吾等便是‘人和’!”

兩人當下手腳麻利,簡單整束一下,悄無聲息出了寮舍。
時不過午,後山門處除了幾名灑掃道生,一向少人往來。兩人在山上雖無什麽忌憚,但仍是小心低調地溜了墻根,打算毫不引人注意地沿著角門拐將出去。
墨塵音偶爾下山,只是抱了一份玩心。但紫荊衣一心惦記著好酒,比他更要急切些。一路溜著,還要拍著墨塵音的胳膊,小聲道:“要真有好酒,你也得替我拎上兩罎,才不枉下山這一趟。”
墨塵音扭頭沖他偷偷扮鬼臉:“弄那么多回山,你就不怕金鎏影念死你?”
紫荊衣一巴掌拍上他的頭:“再借他張嘴他也不敢,他頂多也就有拿本《三清律》嚇唬嚇唬人的份……”
墨塵音聽得更樂了,捂嘴道:“等他拿著那本《三清律》,愁眉苦臉坐在你對面如喪考妣時,沒轍的就該是你了!”
紫荊衣立刻一肘子橫拐過去:“烏鴉嘴,閉上!”

兩人一路揭短打鬧得不亦樂乎,眼見已經到了後山門附近。
才覺得十之八九無礙了,忽然斜刺裡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點名叫出來:“紫荊衣、墨塵音?”

猛一回頭,就見赭杉軍帶了兩個小道生,抱了大堆的經書卷軸,也不知都是些什麽東西,正轉了個彎,迎著二人過來。
不約而同心裡頭呻吟一聲,墨塵音一手扯著紫荊衣的袖口,一邊沖赭杉軍笑瞇瞇招手:“赭杉,巧啊,你怎么在這?”
示意隨從道生留步,赭杉軍徑自走到兩人面前,點點手上卷軸:“吾幫經師找一些古卷,正要送到經堂上去。你們這是要去……”
墨塵音一手背在後面用力扯著紫荊衣,一邊“嘿嘿”直笑:“吾和紫荊衣要下山買些東西,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你也忙去吧,午飯擱在廚房裡都弄好了……”
抬腳拽著紫荊衣就要跑。

驀地一隻手橫攔過來,赭杉軍皺了眉頭,也有些無奈地壓低了聲音:“跑什麽,吾知道你們倆湊到一起,下山十之八九是偷溜的,吾又不攔你們!”
紫荊衣聽了,立刻沖他連連揮手:“嗯,好,那不送,回見,吾和墨塵音先走了……”
話沒說完,赭杉軍又是一撈,將紫荊衣揪回來:“掌經師叔在找你,你還去哪?你上個月的經課又托病缺了整月,師叔早就說休日要替你補經。現在只金鎏影一個在那頂著,你還不快去。”
“……”紫荊衣登時一呆,忽然狠狠掐了墨塵音一把,聽得一聲慘叫,才頓足道:“哎呀吾一點都不記得了,吾這就過去。塵音,乖師弟,山下回來時記得替吾捎東西……”
說到最末幾字時,人已經飛也似向經堂方向沖了出去。
墨塵音只來得及站在原地“哎”“哎”兩聲,末了泄氣地向赭杉軍一攤手:“叫你兩句話就打發走了……算了,那吾也回去……”
赭杉軍“嗯”了一聲,驀然伸手在他肩上拍拍,道:“你在此等吾片刻。”
“做嘛?”墨塵音瞥他一眼,待要再細問,赭杉軍早大步如飛,領著兩名小道生離開了。

做師兄的一聲吩咐,墨塵音便一頭霧水在後山門找了塊石頭坐下發呆。
眼巴巴看著天上的流雲散了又聚,直到脖子都仰得酸了,才見那襲赭紅道袍又晃了回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走吧。”
“幹嘛?”墨塵音著實一愣。
赭杉軍已經拉他起來,邁步向著山門走去:“紫荊衣被師叔扣下,十之八九要到晚上。你們要買什麽東西,吾正好無事,陪你走一遭吧。”
“啊……”墨塵音嚇了一跳,腦子裡瞬間跳出十七、八個念頭,不外乎“他知道吾等要去買酒了?”之類。等回過神來,早被扯出了山門。向左一轉,已經踩上了下山的小路。

從後山門下山,距市鎮說遠不遠,但說近也不太近。以二人的腳程,即使安步當車,大半個時辰也足以到了山下。
墨塵音此時只恨這路幹嘛不再修得彎彎曲曲些,最好繞著清微峰盤旋個兩圈。一路經行,山間春色三分,深溪淺樹,風光無限,卻沒了賞景的心情。眼見已到了出山界碑,終於按捺不住,猛一轉身沖著赭杉軍長嘆了口氣,順勢撐著雙膝弓下腰來:“赭杉!”
“嗯?”
墨塵音又嘆了口氣,心裡頭默念兩遍“紫荊衣對不住吾還是招了”,慢吞吞道:“吾和紫荊衣是要下山買東西……”
“嗯。”
“你也知道,紫荊衣閒來喜歡小酌幾口……”
“嗯。”
“山上的酒最近越來越喝不得了,所以……”
赭杉軍忽然低聲笑出來:“吾知道你們要買什麽了,難怪出門都要溜著墻根走。”
墨塵音乾脆直接蹲到了地上,頓了頓,忽然撐起頭來對著赭杉軍笑得無比乖巧:“赭師兄,別給巡寮師叔知道好不好,不然吾和紫荊衣會死很慘……就當,嗯……就當你還吾上次棗子干的人情了!”
他說得可憐偏又笑得燦爛,赭杉軍呆了呆,也是無可奈何,伸手拖他起來:“吾不說就是。紫荊衣的事連宗主都慣常睜一眼閉一眼,你又何必這么小心翼翼。”
墨塵音“噗”地笑一聲,站起來,反拉住他的手,轉眼換了喜滋滋的樣子:“那赭杉你就也是共犯了,今天吾帶你認認路,往後你下山,也好順便捎帶酒回來。”
“啊?”這次愣住的人換了赭杉軍,墨塵音一早用力拖著他邁開步子,“走吧,不遠不遠,就在前面……”

出了山卻不入鎮,先轉入鎮外一條岔路去。
走不幾步,已能見到前方一片噴朱涂丹般,連綿如火的杏子林。正是花期,萬般錦簇耀眼。墨塵音一手還牢牢捉著赭杉軍,另隻手指了指那笑道:“前面那片山產,主人家出得好茶好酒。吾上次帶回山的果子干,也是一併在這買的。”
“難怪你輕車熟路,怕是走過多次了吧。”赭杉軍嘆口氣,想想又笑了,“吾和金鎏影日常也常下山采買,倒是沒注意到還有這么個去處。”
墨塵音笑得愈發帶了絲狡黠,只道:“來,跟吾來。”

待到了杏子園前,才發覺竟無人顧守。道境素來八極平和,封雲山左近更是民風淳化,幾近夜不閉戶。赭杉軍倒也不覺如何,便隨墨塵音舉步入內。
園中杏花開得正盛,千株百簇排沓而來。走不數步,已是身陷花海之中。張眼閉目,胭脂萬點,占盡春風。
封雲山上雖然也生有幾株老杏,但多是一干老枝橫斜,獨立水崖之邊。這樣熱鬧的花浪,竟是前所未見。
二人穿行其間,走至深處,肩頭冠上,已經沾染了許多粉瓣,點點嬌紅,繞手盈心。
墨塵音走一程,忽然歇了腳,沖著赭杉軍直笑:“萬圣巖你也去過許多遭了,不知那裡的高僧是不是果然有花落不染身的修為。”
赭杉軍順手捉下袖子上的落花,微一思量,也是莞爾:“這吾不知。但是戒律殿后院的兩株仙人杏結果,倒是逸品。”
墨塵音笑得更是開懷:“原來你去那裡修來修去,只修到記住了人家的杏子。莫非這也算是返璞歸真的一種?”
笑一回,又想了想,忽然彎腰拈起幾朵落花:“不過這杏花,也算是有些禪機,難怪可以種在戒律殿後。”
“嗯?”赭杉軍瞧瞧花,又瞧敲人,閉著嘴等他說下去。
墨塵音便笑道:“古人詠杏,‘道白非真白,言紅不若紅。請君紅白外,別眼看天工。’這杏花初開艷如胭脂,到謝時又褪色得雪白。佛家云,紅粉骷髏,青絲白首,不正合了杏花的一開一謝?”
赭杉軍立刻連連點頭:“果然你也頗有慧根,明年又是萬圣巖論道之期,一同前去怎么樣……”
唬得墨塵音幾乎跳起來,連連擺手:“免了免了,吾在封雲山上懶散慣了。那等美差,有你即可。”胳膊擺動得大了些,敲上一旁樹幹,立刻又是一場花雪。

等殘花落盡,俱是一身紅香。互看一眼,少許狼狽,更平添幾分不羈之姿。
墨塵音一時心動,順勢在樹下坐了,捉起一把花瓣:“赭杉,你說手中花是單是雙?若是雙數,便吹隻曲子給吾聽吧。”
赭杉軍看他一眼,慢慢道:“雙。”
“咦?”墨塵音立刻攤開了手,一瓣瓣撥弄著數起來,“一、二、三、四、五……只有五片……”
赭杉軍微微彎下腰,將一直背在身後的左手也伸了出來。腕上衣褶中,微露一點緋紅,輕輕一抖,落入手心:“六。”

據赭杉軍說,他學笛的原因倒是好笑。小道生時才入了練氣的法門,總是氣短不接。氣一不暢,心法修行便如同亙了塊大石,難有進展。後來有位師伯見他學得辛苦,便削了根竹笛教他。吹笛最講究運氣開聲,時日一久,自然摸出了走氣的門路。後來的進境一日千里,這三尺玉管,也算功不可沒。
只是赭杉軍之後一心撲在道術武學上,拿得出手的曲子,實在歷歷可數。
墨塵音倒是時不時開解他:“無妨,左右熟能生巧,後生晚輩的絕世劍法招呼起來未必比得上先天高人的一套長拳。你吹,吾愛聽就是。”

赭杉軍果然從袖子裡摸出一管竹笛,略一思量,起了個《落梅風》的調子。但幾個音節吹過,總覺過於凄切,與此時此景不符。赭杉軍稍一抬眼,見墨塵音靠在杏花樹下,半垂著眼皮,微微嚼一縷笑,另一手合著拍子輕扣地面。地上細碎落花,紅白紛雜,午時陽光落下,指尖一點緋色,也不知是日光所映,還是染上了花汁,格外剔透。
這一眼看走了神,按笛的指法變不由一滯,變得有些凌亂。墨塵音也覺到了,才抬起頭,驀地那笛聲一轉,已是徹底脫開了《落梅風》的曲調。信手無腔,隨口成音。如遍地亂紅,乍現清泉,蜿蜒而走。雖然指法仍是有些零落,但合上這般情景,入耳渾然天成。
一曲罷,墨塵音呆了又呆,忽然展顏:“赭杉,你悟了啊!”
赭杉軍袖起笛子,矮身拉他起來,微笑道:“未成曲調先有情,古人誠不欺吾。”
墨塵音連連點頭,有些興奮起來:“稍加打磨就是隻好曲子,取個名兒吧。”
赭杉軍略沉思了下,又搖頭苦笑:“吾取不出,你來。”
“這……”墨塵音瞧瞧天,瞧瞧地,又瞧瞧一本正經等他開口的人,“吾一時也想不出,先擱開吧,總有靈光乍動的時候。”
忽然聽到前方窸窸窣窣踏花聲,驀地花樹叢中,冒出一個扎著雙髻的幼童,手裡拎了個花鞭一甩一甩,笑嘻嘻撲過來:“墨師叔公,您又來買果子干啦!”

墨塵音一手牽著幼童,一邊回頭向滿頭懵懂的赭杉軍笑道:“赭杉,你還記不記得大廚房當年的靜真師兄?”見他點頭,接著道,“他家裡世代販酒,又是世代學道。孩子一滿十歲,就送上封雲山,拜在玄宗門下,屆滿二十才下山成家。當初紫荊衣很愛去他那討酒喝,只是後來大家閉門苦修,外院的道生來來去去,也就漸漸淡了。吾半年前偶爾撞來這裡,才曉得靜真師兄的長孫已經這么大了。”說著用手拍拍幼童的頭,彎腰笑瞇瞇道:“又一個人跑出來玩?等你上了山,再這么淘氣小心被打屁股!”
聽他只撿緊要的說,赭杉軍也明白了大半。等到聽了最末一句,卻是忍俊不住,清咳了兩聲:“墨塵音,別嚇唬小孩子,你和紫荊衣當年……”
墨塵音忙搶了下去:“吾和你另一位紫師叔公當年修行的法門走得偏,辛苦得很。記住這位赭師叔公,等等就讓他給你寄個名符,畫過平安咒。他的修行比吾好得多,你爹肯定高興。”
小孩子被他哄得心花怒放,乍著手就抱住了赭杉軍的大腿,甜滋滋叫著:“赭師叔公!”
赭杉軍手忙腳亂,一時不知是該摸還是該抱。等再一眼瞥到墨塵音,已經蹲在一邊忍笑得快抽搐了。

墨塵音後來找了個空子悄悄扯住他,未開口又是一串悶笑:“本來想把這事栽給紫荊衣的,誰叫你頂了他來!”

兩人再打道回府時,大罎小罐著實拎了不少。紫荊衣的杏酒固然掏得是自己的口袋,但赭杉軍手上掛了滿滿兩大包的乾果,卻是寄過平安符咒的謝禮。當年的靜真師兄早已仙去,驀然覺得自己竟算是活生生的故人音容,一時倒也百般滋味。
墨塵音自覺當初第一次踏入杏子林時,一番感慨絕不亞於赭杉軍此時。回山的一路上便都安靜緘口,只挽了提籃,陪他默默走了一程。
山門在望,赭杉軍忽然頓足,扭頭道:“這大概就是古人寫到:‘二十馀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的感覺吧。”
墨塵音沒料到他沉默一路,忽然冒出這句。鼓著腮看他半晌,“噗”一聲笑了:“可惜剛剛杏花疏影裡,沒叫你吹笛到天明。下次若有機會,再完滿吧。”
“倒是完滿哪個?”
忽然聽到紫荊衣笑嘻嘻的聲音,從山墻外一溜的老柳樹冠後傳來。赭墨二人抬頭,就見他正扒在墻頭,只露了半個上身和一個腦袋,鼓著勁地在招手。
墨塵音平日裡和他一唱一和慣了,立刻明白過來,拖了赭杉軍幾步湊過去,鉆到了樹根底下。
紫荊衣沖他們連連打著手勢:“後山門那有人,酒給吾,吾直接拎回去。”
“這個時候你的眼睛最好使!”墨塵音一邊搶白,一邊示意赭杉軍將胳膊下的兩只小酒罎丟了上去。
紫荊衣一把撈住,轉頭仍盯著他:“你手裡的,也給吾。”
“你長了幾條胳膊……”
墨塵音話音未落,紫荊衣身後又晃出個人來,唉聲嘆氣也扒住墻頭:“墨塵音,你拿的給吾就是。”
墨塵音霎地噴笑:“紫荊衣有你的,到底把金鎏影也拖下水了!”
紫荊衣猶在得意,先挾了酒罎跳回墻裡,只丟下一句:“四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嘛。”
金鎏影隨後慢吞吞地爬下去一損俱損,墨塵音空下了手,搭著赭杉軍的胳膊,笑得打跌:“近紫者惡。”又指指自己鼻子尖,“近墨者黑。”
赭杉軍想一想也莞爾,拉住他的手一字字道:“是:金紫者惡;近墨嘛,赭黑。”
墨塵音為之絕倒。

紫荊衣得了酒,一嚐之下,大呼妙哉,連帶著對墨塵音也愛不釋手起來,卯足了勁下次要再和他一同走一遭。
墨塵音覷個機會,將杏子林的淵源跟他說了,但瞞下本要哄他去認掛名弟子這一回,只將赭杉軍一個勁地推到前面來,笑道:“如今這位才是人家的寄名師傅,吾不值錢了,沒用處了。”
紫荊衣很仔細地瞧了瞧赭杉軍,反手撈過金鎏影來:“赭杉軍,吾把金木頭押給你,換便宜酒喝如何……”
金鎏影只好扯著紫荊衣大放哀聲:“貧賤之交不可忘……好歹吾也是擠錢給你買過酒的!”
紫荊衣笑瞇瞇摸他的腦門:“你下堂了。”

但回山後的玩笑歸玩笑,這一份寄名之情也是彼此承下。
玄宗門人眾多,與周遭山鎮居民多有往來併不少見。即使常年在後山苦修的一眾宗主親傳弟子,偶爾心血來潮在外替人寄名也非罕事。平常人家為求個子弟平安,修行之人積一份善良功德,兩方俱美。
赭杉軍個性本就耿直,更兼著還有一段故人舊緣在內,自此後,果然對那幼童頗多照顧,每年之中,總要撥冗前去兩次照看。而四年後眼見那孩子依著家風拜入外院山門,往來之間得了空,更多悉心點撥。
金鎏影偶爾看得眼熱,最愛在飯桌上捧著碗嘆氣:“果然人人愛為人師,帶個小徒弟的感覺,就是不同。”
赭杉軍無話可說,紫荊衣照著腦袋上先來了一下:“十年一晃就過去了,你喜歡,自己也去認一個好了。”
墨塵音咬著筷子“噗”“噗”直笑:“反正紫荊衣也是你帶大的,帶個孩子什麽感覺,你不是早該知道?”
赭杉軍立刻點頭:“所以吾這也是熟能生巧。墨塵音,你小時候比他……呃……活潑多了……”
紫荊衣一口水笑嗆了,揪著金鎏影的袖子擦眼淚:“赭杉軍是孩子帶上癮了,將來徒子徒孫湊個滿堂,也是四奇的風光。”

紫荊衣的話倒是不假,封雲山門下道子何其多,外院之中來去匆匆,須臾十年,對深修之人如四奇來說也不過是須臾之間。
時日漸久,連赭杉軍自己都有些模糊了那個孩子弱冠後下山時的模樣。只是墨塵音還經常往山下來去,一日忽然來說,那個杏子林已經換了主人家,又添了雙蒸的玫瑰露,酒更烈,人更會做生意。
再又不知多少春秋,赭杉軍領了宗主法諭,前往西南的千疊嶺走一遭。回來路上,見了好一片茶園,鬱鬱蔥蔥。時正值清明前後,茶青芽嫩,絆得人駐足。
四人之中,紫荊衣嗜酒,墨塵音愛茶,赭杉軍一一都記在心裡,當下便不由自主地,挪進茶園去了。
茶園裡搭了竹廬,收拾新采下來的茶芽,另一邊就是炒茶的大鍋。赭杉軍才一進去,茶匾旁的中年茶農忽然抬了頭,萬般驚喜:“玄宗的道長……赭師叔祖?”
赭杉軍立時呆了,低頭瞧瞧自己,再看那人,面貌輪廓倒真有幾分熟悉,莫非……

當日回到到山上,他便找了墨塵音很認真道:“今日巧遇了靜真師兄的從孫一家,下個月新添的兒子滿月,正想要再回封雲山求個寄名……”
墨塵音平白一陣忐忑:“怎么說?”
“吾向他們薦了你。”
墨塵音呻吟一聲,轉身沖去裡屋抱住金鎏影的胳膊:“金師兄,小孩子要怎么招架啊!”

然而比起學習招架小孩子,玄宗上下都有了更為之緊張的事。
半個月前道海之西遭了天災,僥幸生還的遺民扶老攜幼東來,在月華谷重新安家。
安置好了災民,雖然眾人也對素來祥和的道境乍現炎災有些意外,但宗主的慎重卻更是格外罕見。
經月餘,數得上頭的主事師叔伯們紛紛離山,看似四處開始尋覓什麽。問到了,又都一臉神秘地不肯明言。
紫荊衣最受不得這樣神神秘秘的折騰,連經堂也懶得去了,整日窩在道舍練他的劍,圖個眼不見為凈。赭、金二人又已經擔了些事務在身,便只墨塵音一個觀裡寮舍地兩邊跑。
一日回來,忽然拉了紫荊衣神秘兮兮道:“吾聽人說後山白老坡那,有株老杏竟然又開了花,好大一片的熱鬧。明天閑下來,過去看看?”
紫荊衣揪了揪他的耳朵,笑瞇瞇道:“明個不是要下山去認你的曾曾徒孫么?還有閒心四處亂跑?”
墨塵音近來過得頗為充實,果然將這事忘了。經他一提,才記了起來,立刻縮下去三分:“小孩子啊……”

但說是說,次日墨塵音仍是起了個絕早,按著早就問明的路線,下山去了。
金鎏影三日前被派出山,還不見回來,紫荊衣又是懶得再動。赭杉軍數數這一日自己倒不算忙,便應承了經課的點卯。翻出好久不用的經書包裹,裹一卷書夾著去。
如他們這等道子的經課安排併不頻繁,一向只在卯日才有,講經地點也無定數。赭杉軍記得幾位老經師愛在不德堂設課,循路過去,果然如此。而今日竟是經樓的掌經師叔開講大經,見赭杉軍一人前來,只是微笑,示意他坐下,倒笑得赭杉軍好不尷尬。
大經一開,至少也要兩個時辰。直到迫了午,才有幾分收堂的苗頭。
忽然門外“咣啷”一聲,一名玄衣道生跌撲進來,也顧不得禮數了,大聲便嚷:“師祖,卦象動了,西南方,惡火之劫,坎水斷絕。宗主傳諭速行。”
不德堂上下頃刻翻了天,在座幾名已有執事的年長道子,對近來道境隱現魔火之事多少也有耳聞,只是不曾公然詢問。如今險象乍然,幾乎措手不及。好在宗主諭令已發,忙就地備齊了人手,匆匆下山。

經閣中古書有載,道境曾遇潑天魔禍,劫盡八極,百年難平。
玄宗今人躬逢之後的平安盛世,單從那些簡短零落的文字中,難以掘出當年的諸多慘烈,只能做了個茶余飯後的休閒談資。
魔火劫難而今再現得突然,按著卦象所指向西南一路搜尋,到了百里之外,不消如何打探,已見一片沖天火光,卷天遮地。山腳村鎮,寸寸焦土。
眾人在村外默然駐足,焦糊血氣衝鼻欲嘔,不聞人聲。赭杉軍故地重遊,沒想到不過十幾天的光景,前次所見的荷田樂事已是昨日黃花。唏噓之間,忽然念到墨塵音一早出行,也是要來此地,心中大震。他變了臉色的同時,同行一人忽然也驚聲道:“琴聲?”
“墨曲?”赭杉軍第一個反應過來,飛身疾走,一頭扎入了村後通向山中的方向。

村中遍地劫火,遭難之人滿目皆是,慘不忍睹。赭杉軍一路奔行,匆匆一瞥間,業已雙拳越捏越緊,掌心摳到發木。
一近後村口,琴聲愈發清晰,尚夾雜了些哭嚎哀聲,男女皆有,多半村內僥幸生還之人都聚集在此。
撥開些焦木殘垣,一眼便見十幾名村人打扮中,坐了個也頗狼狽的墨塵音。墨曲擱在膝上,十指催聲,以音波織成陣網,攔住幾欲吞噬眾人的一團烈火。
四目相對,墨塵音眼底的光芒瞬間亮了起來,卻是轉頭先對身邊眾村民道:“無量天尊,吾說天無絕人之路,果然便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此時大家一擁而上,分出幾人聯手攔擋火舌,餘下將那些驚魂甫定的村民一一攙出。
墨塵音猶是坐著,耗力許久,連鬢邊垂發也被汗水潤成了綹,軟塌塌搭在臉上。沖著赭杉軍笑道:“喏,是你的曾曾徒孫!”
他目光示意處,赭杉軍果然見到個眼熟的襁褓。只是抱著嬰兒的落魄村婦,已非那日所見之人。
不需如何思量,已經明白過來,心下只覺得悲哀酸楚,難以成句。
不多的村民頃刻被移出,墨塵音終於歇下手,琴聲一收,將墨曲擱了下來。身旁正在控火的一位師兄一眼看到,驚訝一聲:“墨小四,你的腿傷了?”
墨塵音徹底癱在地上還在笑:“火裡有個紅通通的魔物,被它偷襲了下,大概骨頭斷了。不過它也被我砸跑了。”
赭杉軍已經矮身蹲下來,一手撫上墨塵音明顯彎曲得不正常的左腿,道一句:“忍著點。”雙手一錯,對上了斷骨。墨塵音額上立刻又滲了層冷汗出來,咬著牙喘氣:“吾可以喊‘好疼’么?”
赭杉軍嘆了口氣:“回去隨便你喊。”手再動,微微吐勁,生出玄冰將他那條傷腿冰封了個結實,權作固定。一把將他抄了起來,向另兩人點頭示意,退出村去。
墨塵音靠在他懷裡時還算清醒,抱牢了墨曲琴,小聲嘟囔:“赭杉。”
“嗯?”
“吾今天一點都沒想過吾可能再見不到你們……”
赭杉軍頓了一下,手上抱得不覺加了分力。墨塵音再沒了動靜,卻是已經徹底脫力厥了過去。

墨塵音的腿傷不算十分嚴重,身體底子又好,不過半個月光景,日常走路已經無礙。
連院子都不準去的日子過了十幾天,墨塵音自覺憋得快要長蘑菇,每天一心盼著紫荊衣許他出門放風。而真到了可以四處溜達走走時,興衝衝出了門,卻又一時茫然,不知究竟要去哪裡。
心裡琢磨著,腳下隨意邁開步。等一駐足,發現眼前竟是一片白花如雪。愣了一回,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爬上了白老坡。之前聽人說開得熱鬧的杏花樹,經過這段日子,早褪了朱顏,片片催零落。
忽然心中有些瑟縮,就蹲在那發呆。

一直蹲到赭杉軍上來找人,天邊已經有了火紅的霞光。墨塵音蹲在那看著赭杉軍的紅發映著晚霞顏色,晃的人眼睛發疼。赭杉軍推他起身,他反倒直接叉著腿坐了下去,扯著赭杉軍垂下的袖擺:“赭杉,吾想聽你吹笛子。”
赭杉軍看看他,搖了搖頭:“笛聲太凄切,你聽了心情會更不好……”
墨塵音拿手擼了把臉,一眼瞪過去:“吾哪裡心情不好了?吾要聽那隻那沒取名的。”
赭杉軍持著他那只懸空揪著自己的手,沉默了下,從袖子裡摸出笛管來。

墨塵音翻身躺下聽他吹笛,一有山風,雪也似的杏花便紛紛揚揚飄下來,險些迷了眼睛。
最末一音落下,赭杉軍蹲下給他拈起眼睫上粘著的一瓣花:“等下迷了,只有紫荊衣會吹,你難道捂著眼睛下去找他?”
墨塵音只把脖子欠起來些,“噗”一口,吹飛了赭杉軍指端的花瓣:“花經眼……”
“什麽?”
“吾說,這曲子就叫‘花經眼’吧。”
赭杉軍看著他點頭:“好。”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怨傷多酒入唇……

半年之後,原本只存在於古書中的道魔戰火,獵獵蔓延了整個道境。
封雲山上的生死悲歡,漸漸也成了日常中的一部分。到山下的玫瑰露也買不到了的時候,紫荊衣開了最後一罎,拉著三人喝酒。
小小的一罎,不過十斤。四人分喝,素來海量的紫荊衣卻先嚷起來醉了,躺在金鎏影大腿上數他的頭髮,稀里糊涂地講些醉話。
紫荊衣講道:“這次在道海與魔將遭遇,內院的道子去了兩人,傷了玉宵,折了玉德,那孩子才選進來不久。”
墨塵音覺得末一個個道號有些耳熟,經赭杉軍提醒,才記起來,依稀就是當年被自己救下的那個襁褓嬰孩,原來也已經到了可以對抗魔禍的年紀。

紫荊衣仍在絮絮叨叨說話,從金鎏影鬢邊一伸手,拔下一根頭髮來:“金木頭,你有白頭髮了……”
墨塵音便不自覺望向赭杉軍,一直火紅得耀眼的鬢邊,不知何時起,也已經微微染上了白霜。

今年花如雪,明年春又開。花期千百度,曾見故人來。

墨塵音甩甩頭,似乎也有些暈沉沉的。歪歪斜斜趴在桌上,只露一只眼看著赭杉軍:“明年還有花看吧?”
想想又自己笑了起來:“要是沒花了,就找個有雪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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