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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四奇] 莫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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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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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02:0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坐忘》關係篇


墨塵音五歲的時候被師父抱上了封雲山,做了赭杉軍最小的一個師弟。
半大孩子們不懂得什麽叫做“道骨清奇、眉目靈秀”,只覺得這新來的小師弟生得極有眼緣。雖然衣飾清寒,卻無損那一番可愛。
只是他自被赭杉軍抱回寮房,就一直極安靜地圍著被子坐在大床上,無動靜不言語。饒是金鎏影將紫荊衣當年那一箱子玩具都搬了出來逗他,也只是拿一雙清亮的眸子瞅過去,嘴巴反倒更抿得緊些。
那時也不過七、八歲年紀的紫荊衣叉了腰嘲笑金鎏影拙手笨腳,自己抓著從大廚房順來的甜酒釀爬上床,笑嘻嘻沖墨塵音比劃了個張嘴的手勢:“甜甜的,很好吃,來笑一個。”
墨塵音瞧瞧他又瞧瞧碗,乾脆頭一偏,把自己整個埋進了被子包裡,連臉都不露給人看了。
紫荊衣平日來在玄宗是數得上號的張揚,難得做了師兄去哄一下別人,反倒吃了這好大癟,心裡頭也立刻撂下了,嘟著嘴將碗向床沿一放,就要發作。
金鎏影手疾眼快一把把他撈了起來,架著胳膊就拉出了屋,還不忘向赭杉軍打個招呼:“天不早,吾帶荊衣去睡了,今晚小師弟就有勞你……噯喲!”
臨出門慘叫了一聲,十之八九是吃了紫荊衣獨門的飛腿。

走掉了半大一小,寮房裡立刻冷清了好多。赭杉軍依然坐在桌邊默著今日的課業經文,等到擱下筆,已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身後床上的被子包仍然鼓鼓拱起著,但卻掀開了一角,露半張小臉兩隻眼睛眨啊眨地瞧過來。
赭杉軍想了想,擺了個自認溫和些的笑臉,從柜裡又翻出個小些的枕頭擺到床上,一手去把被子包剝開些:“小師弟,睏了?”
墨塵音倒也沒什麽抗拒地任他剝了出來,被子緊緊地纏在身上這半晌,本來血色不很足的臉也變得粉撲撲的,鼻洼上細細地滲出了幾點汗珠。赭杉軍一手給他抹了汗,脫了外衣塞進床裡:“睡吧。”
才要起身去打理自己脫衣解發,袖擺一緊,卻被攥住了。
小師弟閉了大半天蚌殼樣嚴實的嘴終於動了動,冒出一句話:“我娘把我舍給山上,你們就撿我回來,是嗎?”
赭杉軍愣了下,轉身坐回去,摸著那顆小腦袋。他自己本也半大不小,口齒又算不上伶俐,想了半天才道:“能拜入玄宗是緣法,今後師兄們也都會好生照料你。”
五歲的娃娃聽不懂什麽叫緣法,扭了扭身,眼見就要把自己重新埋回被子裡去,但摳著衣角的手倒仍是磨蹭著沒放開。
赭杉軍瞧著那小小一張臉,輕吐口氣在墨塵音還沒縮回被裡前將他抱了過來,揉著他的頭緩聲道:“就是玄天上帝……”
想了想又換了個詞:“就是天意……”
墨塵音躺在他懷裡,不掙不動,水靈霧氣的眸子直盯著他的臉。
赭杉軍深吸口氣:“就是大家都覺得你在這裡會開心會快樂,沒人會走,同修們也不會分開,能很幸福地一直在一起,明白了嗎?”
懷裡的孩子半晌依舊不吭聲,赭杉軍心裡頭嘆了口氣:自己果然還是沒什麽哄娃娃的天分,來日方長,再慢慢梳理這個小師弟的想法吧。
驀地一只小手摸上了鬢角,拉住垂散的紅發輕輕拽起來:“師兄……”
赭杉軍一愣,低頭看到了懷裡綻開一張可愛的笑臉,童音軟軟:“我餓了……”

忙不迭將桌上的甜酒釀拿過來,挖起一匙喂過去。墨塵音小口小口抿著,再次安靜了下來。

只是這安靜,又與之前的滋味大不相同了。


紫荊衣日後時常愛取笑墨塵音:你剛來玄宗時,像個鋸嘴葫蘆一樣,赭杉軍花了好大力氣才撬開了,誰想得到現在倒是好一副口齒,說起話來好聽得緊。
青衿子的少年笑瞇瞇撥弄著自己的琴,瞧兩眼身旁的曲譜,又看了看歪在涼榻上的紫荊衣:“哪裡,你的一張利嘴,吾還是要甘拜下風。”

擱在平時,接下來怕不就是兩人磨牙的時辰,但近日來紫荊衣顯然心事不輕,竟沒太大興致地翻了半個身,咕噥一句:“會說話的才好。有些人話爛在肚子裡,漚成泥了,也不肯張嘴,才叫可恨。”
忽地又跳起身咒罵一句:“煩死了!”一把揪住墨塵音就向外面拖,“走,陪吾轉轉去。”
墨塵音手忙腳亂地把琴從腿上挪到一邊,壓低了聲音:“喂,師兄們還在裡面看書……”
聽他這樣說,紫荊衣反倒來了精神,提高了嗓子沖著書房裡面:“墨塵音陪吾走了,你們兩個繼續生根免客氣。”不由分說著摔開竹簾子出去了。

留下裡間書案旁兩人面面相覷,許久金鎏影清咳一聲:“天熱了,他大概有點上火。”
赭杉軍點了點頭,換了本口訣繼續默著:“晚飯時叫他們回來就是。”

晚飯照例領來了擺在寮房的院子裡,只是不但不見紫荊衣和墨塵音回來,連打了招呼出去練功的金鎏影也一併沒了蹤跡。
赭杉軍一個人對著飯桌坐了一刻鐘,心裡還在納悶這少見的反常,後院墻根忽然“嘩啦”一陣亂響,像是什麽重物落了下來,然後就再沒了動靜。

循聲尋了過去,就看到雜草坷裡,墨塵音歪歪斜斜靠著一塊石頭,半幅袖子遮住了臉,動也不動。
赭杉軍皺眉蹲下身,將他拉起來些。袖子滑落了,露出醺紅的臉頰,淡淡酒氣隨著呼吸吞吐飄散,和夏日濕熱的熏風混作一團。
墨塵音倒是還有些意識,只是頭暈得緊,順勢枕在了赭杉軍的胳膊上:“吾繞開大路翻的墻,沒人瞧見。”
赭杉軍默然片刻,將他扶起來些:“紫荊衣呢?”
墨塵音晃了晃頭,掙扎著清醒了點:“他說……他要去結果了金師兄……”
接下來再沒了聲響,腦袋一沉,扎進赭杉軍懷裡睡死了。

赭杉軍一手撐著他,翻來覆去把這半句話想了又想,倒也琢磨不出金紫兩人間什麽時候有了梁子。不過紫荊衣的脾氣素來霎風霎雨慣了,金鎏影從小陪他到大,想來不會出什麽意外才是。
倒是醉癱成一團的墨塵音,才是讓人頭痛。

半扶半抱著出神了半晌,赭杉軍最終嘆了口氣,一把將人背了起來。墨塵音迷迷糊糊中驀地換了重心,極不情愿地咕噥兩聲。直到赭杉軍將他擔進了屋子,在床上安置好了,才漸漸安靜下來。

眼見著天色漸晚,金鎏影與紫荊衣仍是沒什麽回來的跡象。

赭杉軍一人吃了晚飯,收拾好後便雷打不動地坐下來讀經,只是位子從書齋裡挪到了臥房的外間。墨塵音被紫荊衣招惹到醉了酒還是第一次,平日裡沒見他碰過這杯中物,還是要盯著些才好放心。
一邊這樣想著,經書翻過了半冊,裡面屋裡果然“呯”地一聲響。墨塵音昏昏然中摸起來喝水,反倒砸翻了床頭的杯子。赭杉軍聞聲進去,就見他正歪靠在床頭,有些茫然地盯著一地的碎瓷片瞧著。臉色紅得異樣,一床薄被也早被掀開了。

另拿了個杯子遞水過去,赭杉军扶著墨塵音的手教他小口小口喝著。手指握上去,才覺出那高得有些嚇人的體溫,從手心到腕子上都汗津津的,白瓷的茶杯握不妥帖,幾次險些再滑下去。
難得赭杉軍不惱也不躁,順著他東倒西歪的勢頭慢慢喂著水。墨塵音雖然入門以來就頗愛粘著這位木口木面的師兄,但幼兒嬌憨之態,自熟稔了玄宗的新環境後就俱不見了。如今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舉止已極懂得分寸。赭杉軍許久不曾得他這樣依賴,心下只覺得反而有些懷念,另一手就去掏了帕子出來,將墨塵音額上的薄汗拭去,緩聲道:“可還不舒服嗎?”
喝完水後墨塵音顯見有了幾分力氣,只管抓緊了杯子連同赭杉軍握在上面的手,含糊道:“心口燥,好熱……”
然而這醉酒的難處,旁人即使有心,也難以出力。赭杉軍見墨塵音皺緊了眉頭吐息不均,也只能扶著背叫他重新躺下,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手:“睡一會就好了。”一邊就要起身去擰涼手巾來。
才動了動,還沒離開床沿半尺,墨塵音驀地伸手,索性連他的整條胳膊一把抱住了,晃了又晃,將頭抵了上來。也不說話,只是有一聲沒一聲地輕哼著。
赭杉軍愣了愣,直覺到滾燙的體溫透過袖子烙上皮膚,才曉得墨塵音是貪戀自己身上一絲涼意,半糊涂半清醒下,竟連這般小孩子的舉動都使了出來。本是有些忍俊不住,但要將他的手撂開,也是好大猶豫。正前後躊躇著,墨塵音又低低喚了聲“師兄”,身上難過緊了,聲音裡也透著絲委屈。赭杉軍當即再沒了第二個想法,側身上了床在邊上半躺半坐,任憑墨塵音貼近了汲取涼意。看了一半的經書落在了外間,好在墨塵音的床頭也從來不缺這些,信手撿了一部,慢慢翻閱。書中頁眉上諸多批注,自己的筆跡四平八穩占了大半,驀然看到一頁字跡略疏朗了些,空白處惟妙惟肖白描了一個小道士,端坐閉目正在用功。一旁卻是紫荊衣飛揚跳脫的字樣,雖然被墨涂抹了大半,仍能依稀辯出是“東邊日出”四字。

“東邊日出……”赭杉軍將這四個字放在嘴裡嚼了又嚼,倒品出那么些意外中的感觸來。只是不知果然是字面裡的,還是來自自個心裡頭。

恍神中,靠在腿邊的墨塵音又動了動,磨蹭著閉眼過來抓住了他的手,也不曉得是在夢囈還是當真醒了,咬字不清地問了句:“紫荊衣呢?”
赭杉軍回過神來,本能地向窗外瞧了瞧,院裡連一根草也沒動過的跡象:“還沒回來。”想了想又道,“金鎏影大概和他一起吧。”
墨塵音哼聲笑了起來:“紫荊衣說,金師兄就是塊金絲楠,天生四四方方做棺材的料……你……比他好些,能打家俱……”
赭杉軍霎時有些無言,雖然知道紫荊衣一張嘴巴厲得很,但面對面聽到這樣的編派還是頭次,胡亂在墨塵音肩上拍著,含混道:“有可用之處,便是可造之才,不無不可……”
話才應了一半,墨塵音忽地仰起頭,半瞇著眼瞧過來:“吾覺得做個琴臺才好,你說是不是?”
赭杉軍正執著他一隻手,掌心中摩挲得到指骨纖長,柔韌有力,與那張墨曲琴果然是天作之合,當下不假思索便道:“琴臺好。”話出了口才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有些尷尬起來。
但墨塵音對這聲回答顯然是滿意了,笑瞇瞇又在赭杉軍懷裡蹭了蹭,繼續道:“紫荊衣還說……”
赭杉軍下意識地一凜:“他還說什麽了?”
“他說……酒能壯人膽,酒後吐真言……然後,就拽了一罎子酒去找金師兄了。”

這也該然是金鎏影命中注定的劫數吧。

赭杉軍閉了閉眼,揣著墨塵音的手安撫著:“晚了他們自會回來,不用擔心。”
墨塵音乖巧地點了點頭,複又攀起來些,夠著赭杉軍手中的書本去看。瞄到那幅小道士的畫像後,噗噗笑了起來,伸手在上面亂點:“紫荊衣說,吾把四個人畫成了一個,看起來就是四不像,拆開了,又什麽都不是,白白浪費紙墨。吾說……為什麽要拆開,玄宗四奇,本就是注定要在一起才對……”
打了個酒嗝,墨塵音聲音裡摻上了睡意,漸漸又低了下去。但赭杉軍依然聽清楚了他最後半含在口中的幾句話:
“吾來玄宗的第一天,赭杉就說過,在這裡,沒人會走,同修們也不會分開,能很幸福地一直在一起……”

赭杉軍恍然記起,流水光陰,距墨塵音拜入玄宗,到這幾日就該是整一個十年。雖然修行之路,尚是初涉,但在年歲猶輕的四人眼中,也已足堪一個回首。
十年,也許不需十年,已足夠成就他一片真心。

墨塵音又睡得沉了,偶爾有幾聲呢喃,也不大能分辯出其中字意。赭杉軍將環著他肩頭的手臂收緊了些,一時間思緒紛然,倒定不下心來繼續在經書上。

院門忽然“噹”地響了一聲,像是被人撞開了,然後聽到金鎏影唉聲嘆氣的聲音:“進屋吃點東西再睡好不好?唉唉,別擰了,青了……不吃就不吃吧……”一路進了隔壁的屋子。

赭杉軍不由失笑,一指彈滅燈燭,撐著床板以不驚擾到墨塵音的姿勢慢慢躺了下去。雖是溽夏單榻,兩人又偎得極近,但也不覺得如何氣悶,反倒格外生出一縷安然之心來。

天意有緣,自便該惜;此意無邪,自然可屬。
房中四下空明,半開窗扇吹送好風如水。即便天人之境,也未必勝得此時此景,如斯安謐。


墨塵音次日酒醒後,少不了一番格外的懊惱。問及自己酒後是否失態,金鎏影連說不知,紫荊衣蒙頭大睡,連赭杉軍也自顧持了卷書在看,眉梢也不見動得一下。
但越是如此,墨塵音心下越是懷疑,只當自己醉後果然做了什麽不得了的驚人之舉。此次揭過,日後卻是咬緊了牙關,絕不肯再碰涓滴酒水。饒是紫荊衣變著法子逗他,也不鬆口,更索性一心鉆研起茶中三味來。漸漸地,也教他品出了不少個中妙處,成了個雅致嗜好。

封雲山南麓便種有成片玄宗自用的山茶樹,叫不出什麽名目,入口卻有格外一股山云之氣。每年抽出新芽後,四人籍著地利,總要摘上許多回來,基本便夠了一年中的用度。直至道魔大戰金戈聲起,幾百年間刀兵難歇,那片茶林便也在戰火中化做了一片焦土。

茶林初沒了時,紫荊衣拎了酒去找墨塵音,靠在桌邊自顧自喝著,一邊拿指節叩著桌面:“酒嘛,是好東西,可壯行色,可添豪氣,可吐真心。你那茶喝多了,太清醒又太寡淡,本來爽利的一個人就變得瞻前顧後起來,不好。”
墨塵音本是坐在一旁撥著墨曲琴,聽他這一說,停了手拂袖將一旁的杯子掃了一個過去,笑道:“聽來有些道理。”
紫荊衣反而吃了一愣,頓了頓才將杯子斟滿了推回去。見墨塵音果真端起來一口喝下大半,立刻饒有興趣地發問:“感覺如何?”
墨塵音瞇眼半晌,笑一聲:“你喝的酒越發烈了,真打算醉臥沙場不成?”
紫荊衣大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率性,之謂道啊!”竟也不再等他的回答,就袖起酒壺出去了。
墨塵音一人對著空桌坐了會,起身將剩下的半杯酒端到院子裡,一點一點傾盡了。酒香混入泥土,卻平白嗅出了一股殺伐血腥之氣,倒真有了些壯士蕭蕭的感慨。

院門外這時探頭進了個小道士來,見他在忙打了個稽首:“墨師伯,赭師伯他們有急事在三清殿等您呢。”
墨塵音心下一凜,匆匆收拾了心思便趕過去。路上遇到了紫荊衣同行,卻再沒人提起這一盞茶一壺酒的因果,連帶著好多還未清晰透徹的隱兆,也一併這樣揭過了。


云詭波譎中瞬換了天地也不過是剎那間的顛覆,眼前恍惚還能看到鮮血飛濺的影子,身旁卻已經是青埂冷峰的碎雪紛飛了數十年。
與封雲山截然不同的地氣,青埂冷峰方圓終年苦寒,即便在望天古舍周圍設置了法陣協調四季,也不過是短短地掙出數月春回。一年到頭,仍有大半時間要聽朔風呼嘯、冰寒肆虐。
墨塵音偶爾下山去置辦日常用度,慣例是要捎帶些茶葉回來。望天古舍有的是冰峰雪水,沖泡出來,別有一番滋味。只不過時日久了,竟也果真漸漸有了些寡淡的滋味。
墨塵音摸索著開始在望天古舍琢磨釀酒的方子,第一次的成品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入口苦澀粗糲之極。一點點咽下去了,過於刺激的辛辣連眼角都刺痛起來。墨塵音一手按著頭,懶得再挪動就在桌上趴下,朦朧中記起了紫荊衣總是要精挑細選才肯入口的美酒佳釀,心裡頭竟是一片空蕩蕩。

去自去,留自留,每個人總有自己命裡注定的緣法。墨塵音恍惚尋思著,金鎏影與紫荊衣的叛逃一夕間顛覆了道境無數生靈的存亡,他們合該欠了道境許多。然而四奇之間,卻是一筆難以扯清的糊涂債了。
自己,不愿算;赭杉軍,怕是不肯去算吧。

可是四奇欠下的,終歸還是要四奇來償還才對。

墨塵音打了個酒嗝,忽然有些想笑:就不知道自己和赭杉軍之間,又是誰欠了誰……

就著桌子小寐了一個時辰,起身後脖子酸痛得厲害。墨塵音隨意揉了兩下,洗了把臉,便動身前去混沌巖池照應赭杉軍。冬寒如刀,才不過一半路程,身上的酒氣已被霜雪寒氣洗了個通透。待到了混沌巖池時,已只剩了滿身的清寒。
赭杉軍獨自一人在巖池中打坐,見他來了,緩緩先開了口:“今日魔氣不見反復,看來引巖池天地靈氣的克制之法,此次揣摩得不八九不離十了。”
墨塵音仍是先探身看了把他的脈象,才笑道:“吾就說,法子是死的人卻是活的,一個不成就再換一個,總有摸準了的那天。”頓了頓又道,“你出去過了?”
赭杉軍點了點頭:“午時陽光尚好,非恩非妙要去後山玩雪,吾便陪她們走了一遭。”
算算時辰,該正是自己解決了那罎見不得人的初釀的時候,墨塵音搖搖頭笑嘆一聲:“你難得有這樣的閒心。吾倒記得平日裡勸過你出去走走不下幾百次,結果也不過是浪費唇舌。早知道就拜托非恩非妙來說,奏效倒還快些!”
他這番數落半真半假,赭杉軍倒真沉默起來,半晌才道了聲:“抱歉……”
才張了嘴,墨塵音立刻連連揮手擋了回去:“又來了!果真人越老越無趣,再過幾年,吾怕不是就要靠憶往昔才能曉得此赭杉軍與彼赭杉軍竟原來是一個人。”
被他滿口打趣,赭杉軍終也笑了聲:“你當年也曾經抱怨過吾木口木面的無趣。”
墨塵音一怔,喃喃一句:“你還當吾是個小孩子不成……”
赭杉軍本是隨口一說,見他這個反應,也怔了下,才道:“吾幾時當你是小孩子……”

話一出口,兩人忽然都有些窘迫起來。初入青埂冷峰時那場混亂中措手不及而來的情動赭杉軍始終記得清楚,卻一直斟酌著不知該如何開口。墨塵音覷他一眼,搶先起身告辭。巡視乾坤法陣的籍口雖爛倒也好用,匆匆離開了混沌巖池,踩在外面的雪地上,才覺出自己半面的赧色,只怕再遲片刻,就要丟盡了平素談笑自若的面子,再做回鋸嘴葫蘆了。
然而心緒再次被挑動,總有些不由自主的時候。當夜靜坐時,恍惚中便走了神思,依稀見那一日也是漫天風雪,氣空力盡下為赭杉軍拔除魔氣的權宜之策成了點火的源頭,一點心思,兩分默許,頃刻燎原。
墨塵音掙扎著醒過來時,熱汗早透了重衫。有些發虛地靠著床頭,拿手遮了臉,一時心煩意亂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倒是汗濕的悶熱感,扯起幾絲舊時的記憶來。

初進玄宗時尚是懵懂孩童,將自己從被中挖出來小心擦著汗的半大師兄,一路相攜而來,不知不覺間已變成了彼此口中的同修好友。幾百年的歲月抹去了漸漸變得微不足道的年齡差距,但也醞釀出了另一股曖昧不明的情思。

待到驚覺,已然深種。
待到驚覺,卻也是邪氛滔天,道魔交戰之時。

這一點曖昧便都被默契地壓在了心底,磨到最後,反成了誰都開不了口的沉默。而初入青埂冷峰那一夜的發生太意外又太尷尬,模棱兩可的托辭沒人會說,也不該說。墨塵音嘆了口氣,倒想起紫荊衣那一日的話來。酒是任性,茶是怡情。過於任性之舉,怕是只有他才做得出來;而茶喝得多了,是清醒、是寡淡、還是瞻前顧後,倒也都成了如今解不開的癥結。
一壇酒若真的能澆開萬般心思,倒也好了!

這一夜後青埂冷峰仍是亙古不變的苦寒,墨塵音在汲雪煮茶之餘,也依然摸索著將酒釀了下去。望天古舍外常年天寒地凍,偶爾借酒暖暖體氣,不無不可。至於醇酒之下的淡淡心思,有意無意地,也就擱到了一邊。

倒沒成想,才不過又數十個春秋,便教赭杉軍睫毛都不動一下地徹底揭了開來。


被握住手時墨塵音沒有太多的意外,回了望天古舍一頭鉆進廚房,反倒覺出幾分莫名的緊張來。深吸口氣掂了罎酒出去,仰首自己先盡了半杯,然後聽到赭杉軍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你現在讓吾覺得,是在借酒……壯膽。”
墨塵音驀然想起少年時被紫荊衣哄著激著喝下的第一壺酒,冰涼的酒水入喉,卻是全身都有熱度躥升起來。微醺中被扇子拍打著頭教訓:“酒後才愛吐真言,吾最見不得有什麽話都要藏著掖著漚爛了的。明明該說出口,還要前思後想,連帶著別人一同鬱悶,最是可恨。”
忽然地就打了一個激靈,抬頭迎上對面眸子中寧靜似水,不掩真情。原來,竟然是自己局促了。

被擁著倒在床上的時候仍是不可避免地慌亂了下,畢竟唯一一次的記憶裡除了混亂與狼狽再無其它。直到乾燥有力的手掌握住了肩頭,順著肌理一點點摩挲下來,最後落在腰上將自己拉入懷中。
清寒斗室,竟也生出了如斯春暖。


少年時於院中讀經,偶爾懈怠誤了功課,叫那不茍言笑的大師兄罰加了三成課業。
於是一邊搖頭晃腦地背著書,一邊偷眼瞧廊下金師兄被胡天胡地的紫荊衣捉弄得哭笑不得,軟語告饒。
紫荊衣得了志,搖著從不離身的扇子三兩步晃過來。散亂攤開的經書來不及掩上,剛剛畫上的小道士繡像被他逮了個正著,立刻笑得前仰後合。
笑罷了,攬著自己問:“這么妙的小師弟,赭杉軍那塊不懂得轉彎的木頭才捨得罰你!你心裡頭要是著惱,吾教你做個小人去釘,一準出氣。”
得了笑瞇瞇的“不惱”兩個字後,紫荊衣扇面半遮了臉瞧上半晌,嘆了口氣:“那塊紅木頭,又有什麽好了!”便捉過筆,刷刷幾下在畫像旁批注起來。
自己一眼瞥到開頭四字,忙不迭奪回了筆,換來個更加意味深長的笑臉。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卻有晴。

到頭來是自己被自己誤了這若許年。

遙度百年,才知曉了情之一字,莫許沉吟。
好在還有數個百年,成全半生。

愛恨嗔癡,總是凡塵中避無可避之事。
終也是命中早定的一番緣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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