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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霹雳四奇] 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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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统

甩手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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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16 02:07: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那么赭先生,這一周的時間,一切就拜托了。”


(一)

赭杉軍關上大門的時候,墨塵音正在把兩人的旅行包拖進院子,一手還要勒住裝著自己愛琴“墨曲”的皮箱拎帶,不免有些手忙腳亂。
赭杉軍的一只手便在栓上那把古式門閂前頓了頓,扭過頭叮囑一句:“放那,等我拿吧。”
想了想又問:“我要關門了,該帶的東西都帶了?”
墨塵音搖搖頭又點點頭,沖他一個微笑,眼角眉梢在春日裡更加顯得柔和,嘴上卻仍是不服勁:“我怎么可能連這兩個小包都拖不動,你也太小看人了吧。”一邊猛一用力,將三四條拎帶一并抓在了手裡,大步進了木走廊下面,才揚聲喊道:“都帶了都帶全了,關門吧。我先去裡面院子看看。”
赭杉軍應了聲,手法輕巧地下了門閂。“噹啷”一聲清脆的金鐵擊響,有別於平日裡聽慣了的彈簧鎖,總是帶了那么些古色古香的味道。赭杉軍因家學的緣故,對這些古玩意一向頗有好感。想到要在這大宅子裡住上一個星期,雖然還有工作在身,也免不得滋生了些浮生半日的好心境。
回頭再看墨塵音,早推門進了屋裡,卻不深入,倚著門口向院子裡東張西望,又大力招手向他笑嘻嘻地道:“那邊那個亭子好別致,晚上在那彈琴一定不錯。”

簡單在宅子裡走了一遍,庭院布局房舍結構都不甚複雜,只是處處不經意中的細節,無不透露著這裡擁有著早已過了百年的房齡。兩人兜了一圈又回到大宅入口處,墨塵音隨手敲了敲門邊一根兩尺多高花紋繁複細膩的石柱,伸了個懶腰:“到處都是好東西,果然有錢人的家底,就是小老百姓拍馬也追不上的啊!”
赭杉軍笑笑,伸手揉揉他的頭髮:“累了?先找房間休息吧,等下午再開工就好。”
“嗯,”墨塵音點點,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又一把拍掉他的手,“說過多少次了,還把我當小孩子似的,被你揉得都長不高了,天天被紫荊衣嘲笑。”
“好,以後不揉了。”赭杉軍從善如流收回手,眼底的笑意卻不見減,放柔了些聲音道,“我幾時當你是小孩子嗯?”
半含糊半通透的一句話,墨塵音眨眨眼睛,在臉上微微漫起的的紅色被察覺前轉過了身,含糊回他一句:“走吧走吧,先找睡覺的屋子去。”

赭杉軍雙手提了兩人的行李,連墨塵音的琴箱一并背了起來,跟在他身後,沿著一進門的長廳漸漸向屋子深處走去。兩人的腳步都不快,墨塵音更是格外比起平時還要慢些,卻走得極穩。每過一道門廊,赭杉軍都不免四下留意方位傢具。所見皆是或古樸大氣,或優雅精緻,只是無可避免的摻雜進了現代的生活器物,免不得變得有些不倫不類起來。
曲曲彎彎走過幾道屋門,墨塵音終於在一間看似臥室的屋子前停了下來:“就這間吧。”
赭杉軍“嗯”一聲,先放下右手的東西,一抬胳膊輕輕掩住了墨塵音的眼睛:“等下你先去睡會吧。”
墨塵音胡亂點著頭,就勢向後靠在赭杉軍身上,靜靜過了片刻。直到赭杉軍覺得手掌下小刷子般的睫毛連連顫動起來,才微微一笑放下了手:“走吧。”率先拎起行李進了屋。

看屋子裡的擺設似乎是間不大常用的客房,但一樣清理得整齊乾淨,應用傢具一應俱全。一張單人床靠墻放著,卻是加大的尺碼,想來睡上兩個人也不是難事。
墨塵音滿意地環視了下屋內:“我的眼光不錯嘛!”
“嗯,至少這次不是在衣帽間……”
後半句話被墨塵音一記眼刀瞪了回去,赭杉軍很無辜地攤開胳膊沖著他笑,又低頭打開旅行包收拾起兩人帶來的東西。
墨塵音自顧半跪著爬上床,一把推開了床邊的窗戶,忽然驚嘆了一聲,扭頭大聲叫起來:“赭杉你看,好大一株杜鵑啊!”

窗戶正對著宅子後面的園子,一株足有一丈高的杜鵑樹斜斜生在窗前,此時正當季,熱熱鬧鬧開了滿樹紅花,噴火涂丹一般,灼得人眼花。赭杉軍也不曾見過這樣瑰麗的花樹,跟著他嘖嘖稱奇了一番。等再收拾好東西,已經是下午兩點左右。墨塵音一早起床就在裝包兩人的行李,起得過早,又正是個春眠不覺曉的季節,早哈欠連連起來。晃了晃頭,懶洋洋蹭到赭杉軍手臂上,就不想再動了。
赭杉軍正把一本書抽出來放在床頭,臂上忽然一沉,枕上了一顆腦袋,便輕拍了拍:“困了?躺下好好睡會吧。”
墨塵音半瞇著眼,不吭聲也不挪動。赭杉軍頗有耐心地坐在那,又過了好半天,才聽他含含糊糊地開了口:“將來我也要住一個有院子的房子。”
“嗯。”
“窗戶前面也要種一棵樹。”
“嗯。”
“屋子裡要有一間好琴房。”
“嗯。”
“還要有赭杉……”
赭杉軍不自覺笑了,低頭在他額上親了一下:“好,都會有。”
墨塵音這才滿意地翻了個身,不再做聲,想是徹底睡著了。赭杉軍托著他的頭把他挪到枕頭上躺好,順手扯過一邊的夾被給他蓋上,低聲道:“你睡吧,我四處看看。”
墨塵音半應不應一聲,也不知道是真的聽清楚了,還是在夢囈。直到赭杉軍出了屋子,“咯噠”一聲帶上門,才費力撩了下眼皮。
窗戶倒沒關上,這個時節也不覺得冷,墨塵音昏沉沉中,眼角依稀瞥到窗外晃過一抹紅痕,似乎還伴著清脆的隱隱鈴聲,似夢非夢。
只是倦得緊了,顧不得那些。墨塵音翻個身裹緊了被子,又一頭栽睡下去。這一回倒是再什麽聲音也沒聽到,睏了好香甜一個中覺。

醒過來時天邊已經隱約見了暮色,墨塵音揉著眼睛從床頭抓過手錶,瞥一眼後立刻跳了起來,胡亂扒拉了一下睡得有些亂的頭髮就向門外跑。才出了一道走廊,就與迎面走過來的赭杉軍撞了個結實,被順手一把撈住胳膊擺正了,屈起的手指在額上輕敲了下:“跑這么快?”
墨塵音撇嘴:“還以為你撇開我自己就開工了。看我睡這么久也不叫我起來,真當我是度假的?”
赭杉軍不以為然拍著他的手臂:“你本來就是來度假的,離有課還有一個月……哦,別忘了你還有三篇論文要寫,這一周多少寫完一篇吧,不然靠最後開夜車,也不保險。”
被一腳踩到了痛處,墨塵音立刻有些牙癢。看看那人,倒是一派毫無自覺的樣子,更是氣悶,轉了身就走,一邊嘟囔:“還沒當講師呢,就這么愛嘮叨,真當了老師還得了?”
“去哪?”
“做晚飯!”墨塵音拖長了聲音應一聲,按著早前看房子時的記憶,轉進了一旁的走廊。

赭杉軍繼續背了手在整間宅子裡四處溜達,想來宅子主人也是足夠闊氣大方,好些古玩擺設就那么大刺刺擱在架子上,也沒因為有人借住就收拾起來,倒叫自己飽了眼福。
正轉到客廳時,忽然聽到後面墨塵音叫了一聲,驚慌失措得前所未有。赭杉軍心下一緊,立刻拔腳沖了過去,一把推開了廚房的門:“塵音,怎么了?”

墨塵音正蹲在冰箱前,面色慘白目光黯淡,手裡抱了幾個苦瓜一棵小白菜,聽到聲音扭過頭:“赭杉……你說這么大個屋子,怎么就沒剩下多少儲備菜呢……”

“有六個苦瓜?”
“嗯,還有兩塊凍雞肉。”
“還有什麽?”
“一截藕,一小棵白菜。”
“沒了?”
墨塵音忽然歡呼一聲:“還有一把干蘑菇和兩個雞蛋。”
赭杉軍從櫥柜前站起身,雙手向前攤開:“我找到一把紅棗一大塊姜和一串蒜頭。”

“米飯有很多,放開了吃吧。”
赭杉軍沉默著點點頭,又舀了一勺子湯澆到飯碗裡。幾小朵蘑菇和白菜葉子在大盆的清湯裡載沉載浮,好在調味料倒還齊全。吃習慣了紫荊衣華麗的手藝,偶爾這樣返璞歸真一下也是不錯。
墨塵音咬著筷子有一口沒一口地扒著泡飯,忽然很用力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聲音響亮清脆得讓赭杉軍心疼他的手心。墨塵音倒不覺得,很大聲地宣告:“不過一個星期而已,赭杉你放心吧,我一定打理得好飲食,別小看我和紫荊衣混了這么久的手藝。”
赭杉軍點點頭:“我相信你……今天誰刷碗?”
墨塵音立刻又抱起碗來,沖他狡黠地笑笑:“我做飯當然是你刷碗,合理分工才有效率,這是你說的。”

飯後墨塵音立刻抱了從不離身的愛琴“墨曲”溜到了庭院裡一早看中的涼亭,春夜天氣已經和暖,夜風溫涼適中,正是個在外操琴的好時節。
赭杉軍站在水槽邊沖洗著餐具,依稀聽得到順著晚風吹來的琴聲。墨塵音練琴時看得多了,那些紛雜的指法不知不覺中竟也記住了大半。半垂下眼,腦海裡仿佛就能看得到修長十指撥挑琴弦,一拍一節都合得上耳畔的樂音。正出著神,忽然“叮咚”一聲輕響,夾在琴聲裡本不很突兀,卻仍叫赭杉軍的耳朵捕捉到了,立刻轉頭看了過去。
聲音傳來的方向是廚房門口走廊裡半開的窗戶,一角紅衣在他回頭的瞬間一滑而過,消逝在空氣中,快的仿佛一個錯覺。但隨同著的一聲輕脆笑聲卻極清楚,清圓細嫩,似是少女。
赭杉軍微皺眉走了過去,走廊裡早已是一片空蕩蕩。蹲下身去,再站起來時,赭杉軍指間多了一顆圓潤的明珠,觸手冰涼,幾乎連捏著的指尖也要凍得微微麻木。忽然就化做了一滴水,沿著指縫滴落下去。
“冰珠?”赭杉軍若有所思地抬頭,窗外夜色早深了,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後院中隱隱花木。最高的黑祟祟的影子,便是下午時那株紅杜鵑,隨著晚風枝葉婆娑。

墨塵音彈起琴來總是忘我,到赭杉軍把他拉回房間再爬上床,已經快到了半夜。晚風吹得久了,指尖仍免不了變得冰涼,縮在被子裡還不夠,又壓到枕頭下面去。赭杉軍熄了燈也躺下,一把撈出來攥在手裡:“明天別彈這么晚了。”
墨塵音嘿嘿笑著,抽出手塞到他的脖子裡:“我看你窩在廚房刷碗不出來,還以為你刷得天人合一了呢,就多彈了會。”
赭杉軍垂眉想了想,把人向懷裡摟了摟:“在外面這么久,看到什麽沒?”
“看到很多。”
“嗯?”
墨塵音笑瞇瞇掰起手指頭:“有花有草有蟲有鳥,請問赭先生要問的是哪個?”
赭杉軍低笑了聲,把他的頭向自己懷裡按了按:“睡覺吧,不早了,明天別起太晚。”

夜深後漸漸起了烏雲,淅淅瀝瀝下起春雨來。
院中草木得了滋潤,愈發舒展枝葉。
驀地繁茂綠蔭中紅燈一閃,一角紅衣曳曳漸行漸沒在窗外不遠處,只剩下一串清冰相撞般的聲響,卻是沒傳得到屋子裡已經熟睡的兩人耳中。



嗯……於是,大家該知道了,這,其實就是一篇鬼故事啦嘿嘿嘿!
不過害怕啥子?不用怕嘛!有赭叔和小墨在,有什麼可怕的是不是,是不是o(∩_∩)o
繼續來貼第二章~~
至於那個小小的細節:為嘛赭叔和小墨不去買東西回來吃……這個,看到最後就解釋了啊,其實只是個很白爛的設定v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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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07:1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

一夜春雨,第二天起床時卻是個放晴的大好天氣。
墨塵音一早爬起來揉著眼睛去洗漱,臉擦到一半忽然想起什麽,埋在毛巾裡含糊不清地咕噥:“昨晚做了奇怪的夢,好像看到一個穿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就在那外頭繞啊繞的,也不知道在干什麽。”
“然後呢?”
“然後?然後天亮了我就醒了。”墨塵音抬起頭沖他一笑,“很奇怪吧。”
赭杉軍低吟著點頭:“是很奇怪。”

吃過早飯的白粥,墨塵音本要興致勃勃拉著赭杉軍一起再在宅子裡轉轉,卻被三篇論文毫不留情地打了回票。拉開兩人帶來的一個旅行包,裡面滿滿當當塞了二十多本參考書籍,看得墨塵音連連咋舌:“我說怎么這么沉,你什麽時候塞進去的?”
赭杉軍笑而不答,把他拉到桌子前坐下:“好好學習,我去外面轉轉。”
墨塵音頗不情愿地抄起筆,又立刻扭頭:“不要總一個人偷跑,我又不是跟來吃白飯的!”
赭杉軍隨手給他順順頭髮:“嗯,你不是吃白飯的,中午的湯繼續好好做。”
然後夾起擱在床頭柜上的書踱了出去。

庭院裡的花木修整得整齊大氣,與臥室窗戶望出去小巧別致的後院又大相徑庭。赭杉軍沿著碎石拼出的板路在院子裡兜了兩圈,看看天又看看地,左手邊一道窄窄的豁門可以直接過到後院子去,翹首已經能看到一角絢爛紅花。但想了想還是停步,轉頭上了昨天墨塵音彈琴的小涼亭。背後柳樹濃蔭,點點碎金陽光從枝葉間篩下來,倒是個看書的好地方。
赭杉軍揣出來的是本古本《太平廣記》,本來打算帶的是下個學期的實習參考講義,在打包的時候被紫荊衣看了個正著,捧著杯子沖自己直樂:“要為人師表也不用這么時時刻刻盯著吧,總有一天看成個只會說教的古董書呆子。”墨塵音聽到了,撇著嘴換了這一本扔進包,拉上拉鏈還要拍一拍:“這本好,氣場絕對比你那套講義來得合適。”

一片柳樹葉子忽悠悠擦著鼻尖飄到打開的書上,赭杉軍驀地回神,才發覺自己捧著書竟然發起呆來,偏偏想得還是那么些無關緊要的瑣事,自己也覺得好笑。端正了一下坐姿,正要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回書本上去,忽然聽到像是有聲音含糊糊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意外地抬頭,就看到隔斷前後院的豁門那有人影一晃,然後又叫一聲:“赭杉”。這次看清楚了,是墨塵音探出半個身子在沖自己連連招手,又指了指後院,就縮回手像是等著他過去。
微皺了下眉,赭杉軍合上書追了過去。邁過豁門,就見墨塵音的背影不遠不進近晃在十來米遠處,又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來靠著一個蓮葉青翠的大荷花缸,垂眉抿嘴向自己一笑。
赭杉軍倒是記不得後院裡什麽時候多了這么大一口荷花缸,但墨塵音只是笑瞇瞇看過來也不說話,只好嘆口氣走了過去。
腳步停在三步遠的地方,墨塵音懶洋洋伸出隻手來,赭杉軍卻沒像往常一樣握上,而是垂眼四下看了看,慢悠悠開口:“這么厚的淤泥,該是積了十幾年吧。”
輕輕跺了下腳,聽到清脆有如玻璃破碎的聲響,眼前的景象忽然也四分五裂玻璃片樣碎散開化在空氣中。伴著身後“啊”一聲低低的驚嘆,墨塵音、荷花缸,都如風卷雲霧般消散,忽地現身出一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少女來,驚慌失措掩著面向後退著步子。
赭杉軍“哼”了一聲,伸手要抓,這次更清楚明白的一聲“赭杉”從後面傳過來,抓出去的手微頓了下,微風晃過,粉衣服的少女已經不知所蹤。

墨塵音手裡掐著還水淋淋的苦瓜從豁門洞裡探過身,瞧了兩眼跑近了:“我在廚房看見你溜達到後院了,是不是瞞著我偷偷搞什麽有意思的?”
赭杉軍很無辜地向腳前指指:“這個,你有興趣嗎?”
他腳前是一口不知有了多少年歲月的廢井,青苔斑駁倒也古色古香。只是裡面的井水早乾枯了,厚厚軟軟的淤泥看不清楚,但約計著也墊起足有兩米多深。
“站這么近,小心掉下去,沒工具我可撈不起來你。”墨塵音瞧瞧他又瞧瞧井:“這井蓋我昨天看到還是蓋好好的,怎么開了?你掀開的?”
赭杉軍點頭笑笑:“算是吧。”

合上井蓋,兩個人并肩走回屋子裡去。墨塵音一路走,一路晃著手裡的苦瓜:“中午喝苦瓜雞蓉湯。”
赭杉軍愣了下:“新菜譜?”
墨塵音笑呵呵轉頭看著他:“紫荊衣做過苦瓜塞肉,咱們的雞肉只有兩塊要節省,反正都是苦瓜和肉末嘛,我覺得做了湯味道也該差不多。”
“……隨便你吧。”

湯端上桌時顏色很是好看,點點細碎油亮的雞油珠下,白生生的苦瓜倒像是玉雕的般,怎么瞧都是玲瓏剔透的喜人。
墨塵音舀著湯,想了想就笑起來:“第一次吃苦瓜就是紫荊衣做的,讓我幫他掏瓤出來,我還嫌棄,說這瓜外面看起來就賴賴得像得了腫瘤病,裡頭又是擱爛了的柿子淌出來,結果被他一腳踢出了廚房,當天晚上的菜差點苦死我。沒想到後來吃著吃著,就也習慣了。”
赭杉軍夾了片苦瓜含到嘴裡:“看瓜果也如看人,裡頭的美醜妍媸哪是一眼就看得出來。”
“是……”墨塵音拖長了聲音應他一聲,“赭老師果然是滿肚子為人的道理。”頓了下又歪頭笑笑:“不過,赭杉你就算長成這樣一副苦瓜臉,我也不會不要你。”
赭杉軍聽了,停下筷子定定看他半天,忽然一笑:“嗯,謝謝你的不嫌棄。”

直到將泡了湯的飯拌勻,墨塵音還是有些眉眼微燙,瞥一眼對面仿佛什麽都沒說過做過的傢伙,癟了癟嘴,也只能低頭扒飯。
一筷子混了湯的飯入口,墨塵音忽地睜大眼睛,猛抬起頭。赭杉軍的動作仿佛也僵直了下,但又悶頭繼續吃了起來。墨塵音盯了他半晌,眼見一碗飯已經下去了大半,終於也沒說出什麽來,低頭開始解決自己那份。這一頓飯吃得格外沉默又格外迅速,直到兩人都見了碗底,才不約而同地出了一口氣。

“好難吃……中看不中吃。”
赭杉軍點頭:“嗯。”
“ 那你還吃。”
“你不也吃?”
墨塵音張了張嘴,伸平了胳膊癱在桌上:“還有六天……不,還有六天零一頓晚飯……赭杉,我想紫荊衣了。”
赭杉軍伸過手去拍了拍他的臉,微微托起來些。墨塵音不明所以,順勢抬抬頭,然後看到赭杉軍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吃飽了,我去刷碗。”

桌上剩下的半盆湯是晚飯的主力,赭杉軍扣上蓋子端起來向廚房去了。墨塵音頓在那裡,愣神了半天,忽然反應過來,“轟”一聲臉紅了個徹底,跳起身嚷:“赭杉軍你這都是和誰學的!”

通向廚房的走廊裡意外有些冷,大概是開著兩旁窗戶透氣的緣故。紗質窗簾大開著,透過玻璃就能看到外面的花木,一小叢灌木的影子映在窗戶上,隨風晃動得張牙舞爪。
走過一個小小的拐角就是廚房,墨塵音端菜出來的時候門還是開著的,現下卻關得嚴實,大概是被過堂風吹上了。赭杉軍看看手上的湯盆,回頭向餐廳裡招呼了一聲:“塵音,我上午看的書落在亭子裡了,幫我收一下。”
聽那一頭應了一聲,才又向前,一手按在門軸處施力。“吱呀”一聲,廚房的門開了個不大不小的門縫,忽然寒光一閃,從門框上直砸下來。赭杉軍直身站在門外,這才一把將門徹底推開了,冷冷瞥了眼嵌入木製地板上的切肉刀,一彎腰拔了起來。

廚房的窗口有個影子一閃而過,怨毒的目光卻刻骨不散。
赭杉軍拈著菜刀和湯盆放到流理臺上,微有所思地皺眉:“果真不只一個。”

墨塵音難得肯花了一個下午去攻克他的論文大綱,到了華燈初上的時候猛地摔下筆,長長吐出一口氣:“好了。”
“寫完了?”坐在沙發上一邊看書一邊陪他的赭杉軍意外地抬頭,“這么快?”
墨塵音懶懶散散向後仰靠上椅子背:“骨架寫好了,論文的靈魂就有了大半。剩下的慢慢來,不急不急。”
赭杉軍倒也沒反駁他,順手把書籤夾好站起來:“去洗澡吧,你的練琴時間快到了。”
看他又是要向外走的樣子,墨塵音有些不滿地翻個身:“叫我一起來又不帶我一起開工,難道你只是為了把我擺眼皮底下趕論文的?”
一邊收拾起桌子上攤開的書籍紙筆,好大一摞抱在懷裡回臥室去了。

暫住的客房沒有配套浴室,洗澡只好到半個走廊外的客用衛生間去,不過裡面的設施也同樣一應俱全就是。
隨手將兩人換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轟隆隆的機器運轉聲在不是很大的空間裡更是響亮熱鬧,連外面呼呼的風聲都一并遮蓋過去。

洗完澡時衛生間裡已經飄滿了白茫茫的水汽,水鬥前的鏡子完全變成了擺設。墨塵音索性拿毛巾胡亂在頭髮上揉了一氣,倒也省了再去找木梳的功夫,套上換洗的T恤短褲就拉開了門。
得了出口的水汽比他更快一步地一擁而出,沖了站在門口的赭杉軍一頭一臉,濕漉漉裹上了身。
墨塵音拿下擦頭髮的毛巾,瞧瞧他笑出來:“你站這干什麽呢?要上廁所?”
赭杉軍搖頭笑笑:“沒,看你洗好了沒。”忽然又伸手拉住他,“你這閉著眼睛擦頭發就向外走的習慣真不好。”
墨塵音笑嘻嘻覷他一眼:“一共才撞過你幾次,就專門堵在這來說教了,赭杉你什麽時候變得這么小心眼……”
話沒說完,被一把扯到近前,低頭就在唇上輕咬了一口。墨塵音“啊”一聲差點把手裡的毛巾扔出去:“這是怎么了?”
赭杉軍複攬住他,低聲道:“撞到我沒關係,撞到別的就不好了。”
眨眨眼,墨塵音噗的笑出來:“你是想起來我撞金鎏影還是紫荊衣了,這醋也吃!”
赭杉軍不置可否“嗯”了一聲,順著墨塵音微仰頭的姿勢,兩人又站在門口輕輕廝磨了片刻,才放手分開。
墨塵音笑著把他向裡面推了推:“你去洗吧,今天外面風太大,我回屋裡練琴去。”
“好,等等我去找你。”

眼見墨塵音一身輕快地回了臥室,赭杉軍抬手,將垂在門框上的東西扯了下來:一根極細銀亮的琴弦,兩端就分別拴在門框上咽喉高度的位置。只是被從正中間扯斷了,本來該繃直的銀線無力扭曲地打著小卷,癱在手心中。

流水樣的琴聲從關著的臥室門縫中流淌出來,是《梅花落》的拍子,又格外摻雜了些經過改動的小小不同。
這支曲子本是由笛曲改為古琴,稍加改動後更是琴笛兩宜,一向最受墨塵音青睞。
一曲琴正彈到一折三轉之時,門外走廊中的窗簾無風微動,還摻雜了些不清不明的冷香。
粉色衣裙的身影靜悄悄從另一端飄過來,無聲無息停在了門前,抬起了手,卻又有些遲疑地在半空中頓住了。

身後有人淡淡地開口:“這間臥室,你還進不去。”

粉色的身影有些驚慌地飛快向來路閃去,赭杉軍快步追在後面,卻還是在沖過一道走廊後失去了蹤跡。
這條走廊位於北墻下極偏僻的位置,看起來就是一副少人走動的樣子,連這兩天赭杉軍與墨塵音滿宅子的亂轉,也在無意中忽略了。
將墻上的電燈全部按開,幽幽黯淡的燈光終於明亮了些。赭杉軍站在走廊口向內打量,走路兩端寬大的大理石窗臺上,倒也零星擺了幾樣花瓶什麽的小裝飾,只是比起外面那些精緻貴氣的擺設,始終寒酸了些。
唯獨走廊盡頭,一架半米寬一人多高的粉紅珊瑚座屏,即使在灰沉沉的光影下,也依然流光溢彩,透出股不同尋常的靚麗來。
赭杉軍踱步過去,屈指輕扣了扣那架珊瑚屏:“好是好,可惜是件贗品,難怪被扔在這個角落,難怪,好重的怨惡之氣……”
話音未落,一股怨毒之極的黑云驀地從屏風上騰起,宛如活物般帶著“嘶嘶”的聲音,劈頭蓋臉裹住了赭杉軍……

推門進屋時,墨塵音已經換了一首《陽春》在彈。赭杉軍背手過去在床邊坐下,靜靜聽著。
一曲終了,墨塵音甩甩手腕站起來,沖他微笑:“萬物知春,和風澹蕩,生機萌發,正好可以滌蕩怨恨妒惡的陰影嘛。”
赭杉軍點頭,背在身後的手指間,淡淡纏繞著的最後一縷黑氣也消散盡了。墨塵音走過去彎下腰輕輕額頭碰了碰額頭: “今天也早點睡,明天你還要開工吧。”
“嗯,你也要繼續寫你的論文。”
“赭杉……”墨塵音低聲嚷起來,“為什麽你有時會煞風景得比木頭還要木頭……”


第三章貌似有點長,我果然是個一寫生日文就不由自主爆字數的天命啊v囧
這裡想要說明一下的是,《七弦》裡面出場的“非人”,全部都是進幾部裡的相關人物。在文裡不會出現他們的名字,但是會含蓄地表露他們的身份特徵。有興趣的道友們,可以試著猜一猜哦=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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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快近中午的時候,墨塵音就扔下筆一頭鉆進了廚房。
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赭杉軍也就沒多開口,任他去了。然而在大廳裡坐了一會,忽攸想到昨天那一鍋味道“精彩”的苦瓜雞蓉湯,還是躊躇著站了起來。

廚房的門沒關,一眼就能看到墨塵音在流理臺前切切洗洗,一邊顧著要燒開的水。赭杉軍站在門口稍遠些的地方瞧著他忙碌,摸了摸下巴忽然邁出去的步子就有些猶豫了,就勢靠在了一邊的墻壁上。
倒是墨塵音斜眼看到了他,隨手把砧板上的東西掃進湯鍋,笑著回頭:“站在那幹嘛,監工?”
於是赭杉軍也笑笑走過去,一手繞著他的肩膀探身向鍋裡看:“嗯,監督你又在發明什麽新菜色……還是雞肉?”
“驗明正身純正雞胸脯一塊。”墨塵音頭也不回,隨手從一邊碗裡抓了個什麽東西,準確無誤地塞進了他嘴裡。赭杉軍沒防備被塞個正著,含著嚼了嚼咽下去,轉頭吐出了枚果核:“棗?下次把核也挖掉更好。”

偶爾挑剔下的結果就是被丟了個小錐子在懷裡,一大碗泡開了的干棗少說也有幾十枚,一個一個把核剔出來,饒是赭杉軍手快,也忙了半個多小時。
拿給墨塵音驗收成果時,被不懷好意地在肩上拍了拍:“真……慢!人家大街上人工給鳳爪脫骨的,都比你快多了。”
赭杉軍想了想,拈起一顆棗子很認真地看向墨塵音:“我聽說,那些脫骨鳳爪都是雇人拿牙咬的。我不介意,你要嗎?”
一個湯勺虎虎生風地敲下來,帶了三分力磕上他的頭:“去去去,客廳裡看你的書去,別在這給我礙事!”

半小時後端上桌的湯盆上面白烟裊裊,細嗅還微微帶了絲棗香。墨塵音給他添了碗湯,信心滿滿地打包票:“這個湯我見紫荊衣煮過,味道一定沒問題。”
赭杉軍舀起一匙嘗嘗,點了點頭:“甜的,很好喝。”
墨塵音也舀了一碗在喝,笑瞇瞇看他:“大棗是好東西,正好這幾天給你補補元氣。”
“讓你費心了。”
忽然墨塵音在盛著飯的手頓了頓,飛揚的神采一斂,有些發呆地坐了下來。
赭杉軍伸過隻手握住他:“怎么了?”
輕敲了一下碗沿,墨塵音癟了嘴撐住額頭:“甜的,怎么泡飯吃?”

甜的湯泡飯,也一樣得吃。
雖然混在一起的感覺古怪了些,也要比昨天的苦瓜雞蓉容易入口。
兩人飛快解決了午飯,赭杉軍先放下碗,想了想覺得該說些什麽,於是起身繞到墨塵音身後,輕拍他的肩頭:“今天的湯很好喝。”
墨塵音順勢趴在桌上,頭枕著胳膊發楞:“和明天的湯比起來,今天的確實很好。”
赭杉軍愣了愣:“廚房裡還剩什麽了?”
“一截藕,一塊姜,一串蒜。四個苦瓜兩個雞蛋。”
“……”赭杉軍低忱了下,覺得還是不要現在就打聽明天的飯菜比較好。一手把墨塵音的頭髮撩起來些,露出白生生的耳根輕啄了一口:“起來吧。我去刷碗,你別蹭油了衣服。”
墨塵音依然沒什麽精神地應了聲:“下午不寫論文了,我想先練琴。”
“好,先彈琴。”

午飯後小睡了一個小時,似乎甜的東西格外讓人發倦。定好的鬧鐘響起來時,墨塵音幾乎完全沒有聽見。還是赭杉軍進來推了推他:“起來吧。”
懶洋洋打了個滾,墨塵音勉強把眼睛撐開一條縫,人睡得糊裡糊涂就開口:“天還沒亮……”
忽然怔了下,揉揉眼睛坐起來些,扒著窗口向外看:“天怎么陰成這樣了,我才睡沒一會吧?”
赭杉軍坐在床邊,從後面攬住他:“陰了有一陣子了,看樣子可能還會起大風。”
“哈。”墨塵音忽然有了精神,拍手回頭,“看起來有點意思哦!”
赭杉軍給他捋了捋睡亂的頭髮:“你還有論文……”想想又改口,“你還要練琴。”

又靠在床上磨蹭了一會,直到墨塵音眉眼間最後一絲滯澀也消去了,枕在赭杉軍頸窩裡的頭蹭了蹭:“我去洗臉……”
話沒說完,忽然外面好大的“咣當”一聲,讓兩人都嚇了一跳。
墨塵音先反應過來,急急忙忙就要翻身下床:“風把窗戶吹開了,玻璃刮破了要陪的……”
赭杉軍按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我去前面看看,你待屋裡就行。”
也不等墨塵音應聲,站起來就出去了。

前走廊上的窗戶果然有兩扇被大風吹開,玻璃“嘩啦啦”響得像是馬上就要四分五裂一樣。赭杉軍探身一把抓住窗扇要帶回來,才發現蕾絲的紗窗簾下擺被掀出了屋子,緊緊勾在外頭的樹枝上。
距離不遠也不近,偏偏是站在窗前伸長手也夠不到的位置。
該來的,總是要來。

赭杉軍轉身出了屋,才踏出走廊,陰冷的狂風就貼身卷上,襯衫的袖子都被吹得鼓了起來,啪啪拍打在皮膚上。
不以為意地扯了扯袖口,赭杉軍徑自向窗簾被勾住的地方走過去。每邁出一步,小刀子似的風就要貼近一分,但無論如何卷不到近前,只能徒勞地在他周身打著轉嘶吼。
放開手讓窗簾飛回屋內,赭杉軍張眼向庭院四周看了看,依然是風卷著一片混沌沌的顏色,心下反倒有些納悶,暗暗自問了一句:“就只這樣?”
然而一腳邁上廊前的臺階,一股冷冽的寒意電流般過身,忽然警醒起來:“不對!”
步子踩出,渾似跨過了一道無形的大門,落腳處變成一個鳥語花香卻又陌生的庭院一角。處處鮮花嬌嫩,透著冷冽殺機。

墨塵音盤腿坐在床上,一手撐著臉不看門口卻對著窗戶目不轉睛。臥室的門就那么虛掩著只關了一半,門外多半個走廊沒什麽遮掩地敞露著。
巨大的風聲隔著窗戶傳到屋裡也小了很多,忽然一陣極細微卻清晰的鈴聲晃動起來,一時竟聽不準確是來自哪個方向。
門外的走廊上無聲無息飄過一角紅衣。

墨塵音的背後忽然像生了眼睛,一翻身跳了起來,三兩步追出門去。路過桌子時,順手撈上還套著絨布防塵套的墨曲琴。沉甸甸的重量一點也不礙到他健步如飛,不消一分鐘就從後門沖到了後院子裡。
後院中花木繁盛,風勢反而小了很多。雖然追得及時,但一閃而過的人影早不知去向,只見到滿院子枝葉紛亂,在陰沉沉的天幕下很有些群魔亂舞的味道。
墨塵音抱緊了琴試探著向前走,沿著墻根兜了半個小圈子毫無發現,有點泄氣地一腳踢開一塊石子,“咚”一聲敲在不遠處石雕的花欄上。
花欄後是幾塊零星散布的湖石,看起來像是壘假山剩下的廢料,沒什麽章法地堆在角落裡。
墨塵音眼尖地瞧見,一縷紅色在湖石堆後一閃而過,“叮噹”一聲鈴響,清脆如在耳邊。
“喂,雖然天陰了點,要拿也是手電,沒必要還提著古董燈籠吧!”墨塵音笑笑,空著的手撥開幾株小灌木,探身向石堆方向打量。

正瞧得聚精會神,一股幽光破空,帶了聲銳嘯沖向他的後腦……

赭杉軍在那角庭院裡小心翼翼兜著圈子,步步留神下,倒也不曾再誤踏了什麽。只是看似不大的一塊地皮,卻無論如何接近不了可能是出口的邊緣,也頗消磨人的耐心。
又向選定的方向走了幾步,心裡知道還是徒勞,赭杉軍反而覺得有些好笑。這鬼打墻因自己天賦的異稟打小就不曾遇過,想不到卻在這看似沒什麽大風險的宅子裡有了第一遭。但轉念又想到自己的安全倒暫時無憂,只是不知道墨塵音可曾真的乖乖聽話留在屋裡。
這樣想著,倒有些急著擺脫迷陣了。
驀地前方不遠處花木隨風微動,依稀看到後面露出一條小徑來。赭杉軍見那是條之前不曾見過的路,又藏得隱蔽。所謂陣有陣眼,不是大兇就是大吉之處,不免停步認真張望起來。
正瞧著,忽然身後響起一串急促的腳步聲。赭杉軍猛地回頭,就見不知打什麽地方沖出一個白T恤牛仔褲的青年來,懷裡抱了把大掃帚,一副正在打掃花園的樣子。一抬頭見了自己,也是一愣,隨後立刻揮著掃把怒氣衝衝走了過來:“喂,你什麽人,怎么跑到別人家裡來了?出去,快出去!”
赭杉軍萬沒料到這狀況,一時有些發愣。青年見他還沒反應,更加氣衝衝地把掃把向地上一頓,上來就要揪他的胳膊: “說你呢,這人怎么這么沒禮貌,再不走我叫警察了,走走走!”
赭杉軍本能一閃躲開他的手,才想起來解釋:“抱歉,我是隔壁迷路了走過來的……”
青年抓了個空,一揮手打斷他的話:“又是隔壁過來的?我就說隔壁那家能不能有點腦子,一個院子連門都修不明白,一天到晚放人跑到我家來。算了算了,不跟你計較,門在那邊,你回去吧。”說著順手指了個方向。赭杉軍跟著瞧過去,果然一道小月門開在墻角,大門半開半閉著。
再回頭向相反方向覷了一眼,前一刻隱隱出現的小徑不知何時消失了。只見重重花木,將那個角落遮了個嚴實。
還想再看,不友善的青年又很不耐煩地揚起大掃帚:“還不走啊你!看什麽看!”
“哦好好,多謝你。”赭杉軍沖他微笑點點頭,幾步向那個月洞門邁了過去。
見他的身影在門後消失,青年抱著掃把隨便在一個石頭楞上坐了下來,一掃之前囂張兇狠的氣勢,沖著花木深處長長嘆了口氣:“唉,近水樓臺不得月,可我還是甘之如飴怎樣!”

那縷幽幽的寒光一瞬間射到了墨塵音的後腦,再向前一寸,碰到的卻不是人的毛髮,而彈在了一塊堅硬的東西上。
“噹”的一聲脆響,又聽到輕微布料撕裂的聲音,然後看到墨塵音轉回身,抱著擋在身後的墨曲琴微笑:“赭杉有個朋友,平生最愛說一句口頭禪‘那就奇了’,聽多了讓人想不學會也難。不管你是個什麽東西,靠身後偷襲就能撂倒我的話,那就,奇了!”
怪風似是被他激怒,原地打了個旋,夾著厲嘯聲又沖了過來。墨塵音覷清楚了來路飛快閃身,那風“叮”地釘透了身後一棵小樹。這次瞧得清楚了,竟然是一隻紅紅白白的怪手,皮膚粗糙得有如老樹,五指如鉤,釘在樹上。
墨塵音咋了咋舌:“這個怪東西……”
還沒感嘆完,那隻手猛一發力掙了出來,反手又是一抓,墨塵音站得近,堪堪把墨曲琴再向身前一橫擋住了,但“嘶”一聲響,琴上的防塵罩剛剛被抓破的裂口雪上加霜,幾乎被扯成了兩半,堅實光滑的琴身從裡面滑落下來。
“喂,抓壞我的東西,我真的生氣了!”墨塵音心疼地瞧瞧破碎不堪的琴罩,總愛微微上挑帶點笑意的眉頭皺緊了,一翻手將琴托了起來,抿抿嘴唇輕聲嘟噥了一句什麽。
驀地一道金光從琴上映出,水波樣層層漾開。光芒洗過的地方,穢氣節節冰消,忽一張一攏,陰風深處一聲怪叫,殺時被扣了個正著,一個紅衣白面,頭上生得凸凹不平支支翹翹的怪人只打了一個照面,就被卷成一溜黑煙,沿著金光一閃不知所終。
墨塵音“哈”一聲把琴拄地,信手撥了撥琴弦:“原來是這么個東西……嗯?”
不遠處似乎有人輕輕“咦”了一聲,循聲張望過去,卻是空空如也。而院子裡陰風一掃,竟也能漸漸露出天上的太陽了,這才真有了下午三點多鐘風和日麗的感覺。

赭杉軍匆匆穿過豁門來到後院時,就見墨塵音蹲在南墻角下,拿了根樹枝在挖著什麽。
三兩步邁過去,剛只開口說了句:“你啊……”就被墨塵音一反手扯住了:“等……我……挖……哈,挖出來了,就是這個東西!”也顧不得一手泥土,立刻站起來舉到赭杉軍眼前:“赭杉你看。”
“嗯?”瞧見墨塵音手裡的東西,被泥土裹住大半,但還能依稀看出是截樹根的模樣;“這是?”
墨塵音沖著他得意地笑:“剛剛偷襲我結果被我幹掉的就是這個,這家人家真是奇怪,弄這么段老梅樹根埋在離位上,難怪整個宅子的忿怒之氣都寄在這上面。”
赭杉軍聽了,不看那梅根,倒先拉住墨塵音上上下下瞧了幾輪:“我不是讓你待在屋裡……”
見他又要嘮叨,墨塵音立刻拔腳向屋裡跑,一邊回頭招呼:“幫我把琴抱進來啊,我去把這東西處理了。”
話說一半,人已經一頭鉆進了屋,倒叫赭杉軍沒話說,扎著手站了站,把墨曲琴抱起來,也跟進去了。

處理了樹根,又洗乾淨手,墨塵音回到臥室,就見赭杉軍坐在床上,手裡掐了朵杜鵑花在看。那花看著眼熟,十之八九是窗後那株杜鵑樹上的,紅艷欲滴,一副才離枝不久的樣子。
“你摘的?”看赭杉軍研究得入神,墨塵音也湊過去,一并瞧那花上有什麽稀奇。
赭杉軍順手拉他坐下:“我在前面被個糊涂陣絆住了腳,出來後發現原來有條小路的死門位置插了這朵花……”一邊就將剛剛的經歷講了出來。
墨塵音聽他說著,叉著手只是笑,直到赭杉軍停下來看他,才甩了鞋爬到窗臺邊坐著:“我就說這屋子不簡單,你還非要一個人處理。你看看,群魔亂舞層出不窮了,最後還是得跟我說了吧!”
頓了頓,又補充:“我今天在前院收了那一點忿怒之氣的時候,總覺得好像聽到身後有個男聲在嘆氣,不知道是不是你碰見的那個。”
赭杉軍想了想搖頭:“應該不會……在身後嘆氣的男聲,我昨天踩破陷阱時也聽到過,和今天見到的那人不一樣。”
“越來越有意思了哦!”墨塵音摩拳擦掌,滿臉躍躍欲試的樣子。
赭杉軍瞧了嘆氣,伸手拉住他:“我跟你說,只是讓你心裡有個防備。這間臥室是你選的,氣脈全收之前絕對百鬼辟易。你好好待著看書,其他的事我來。”
“喂!”墨塵音甩手,叉腰在床上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看著他:“你帶我來這,難道就是爲了讓我換個環境寫論文看書的?”
赭杉軍倒是很真誠地抬頭看著他:“我知道你等了大半年的那款網遊上市了,在家裡金鎏影管不住你,紫荊衣只會和你一起玩……”
墨塵音一指頭戳上他的頭:“不要說得我好像是個只會玩遊戲的三無學生,好歹我也是年年拿獎學金的。”
赭杉軍又看了看他:“紫荊衣上次要拿夫妻獎勵,轉頭就拖你去注冊了個女號結婚……”
“……”
墨塵音定定瞪著他,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再就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直到跪在了床上。好容易緩過氣來,一把勾住赭杉軍的脖子把頭貼過去:“你竟然吃這個的醋……”
赭杉軍就勢接住他拉到懷裡,臉頰貼著臉頰:“想玩的話,回去我陪你玩。”
墨塵音磨蹭著他點了點頭,臉上還忍不住地笑,心裡卻泛出甜絲絲的味道:“好。”
“那你今天下午好好寫論文。”
“赭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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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07:4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

清脆的鈴聲“叮叮咚咚”傳進耳朵,忽遠忽近的,一貫的飄渺難測。
墨塵音這次卻聽清楚了,猛地扭過頭,就瞧見一個人影背對著自己坐在窗臺上。大紅色的古式嫁衣,鳳冠霞帔,雖然有一層玻璃間隔開,但耀眼的顏色仍是似乎要在眼底灼燒起來。
他瞧見繡著繁瑣細膩花邊的袖口中,施施然伸出一盞紅燈,珠玉玲瓏的。自己也認不得上面都鑲嵌了些什麽名目的寶貝,只覺得光華耀目,但燈芯一點燭火,卻是跳動著慘藍色的熒光。
寒氣刺骨。
燈火漸漸探近了窗口,似是要融掉窗玻璃伸進屋裡一樣。墨塵音順著那朱紅色的燈籠手柄看過去,末端持柄處,竟是一隻白骨嶙峋的手掌……

驀地一驚,墨塵音奮力睜大眼睛,醒了過來。午夜的屋子裡一片沉黑靜謐,冷熱適宜的室溫很舒服,夢中刻骨的寒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墨塵音揉揉眼睛翻了半個身,忽然旁邊赭杉軍的手覆了上來,輕輕摟住他的肩膀:“怎么了?”
墨塵音擁著空調被搖了搖頭,口齒還有些含糊:“做了亂七八糟的夢,看到穿古代嫁衣拿燈籠的奇怪女人……”
赭杉軍攬著他的手微用了些力,沉吟著開口:“你不是第一次做這夢了。”
墨塵音還有些渴睡,搖了搖頭順勢拱進他的肩窩裡偎著:“夢見了,又怎樣……這屋子是地氣的靈眼,那些不乾淨的東西想進來可難了,還不是只能隔著窗戶裝神弄鬼……”
說到這一茬,兩人不約而同瞥了眼床邊的窗口。鵝黃色的絲簾落落大方,將外面的夜色與屋子裡的昏黑徹底隔絕。只剩下模糊的影子是窗外的杜鵑樹,隨著夜風微微搖動。
沉默了下,赭杉軍把墨塵音向懷裡拉了拉,拍了拍他的背:“嗯,睡覺吧,明天我再去看看。”
低應了聲,墨塵音迷迷糊糊聽著自己是說出了“我也去”三個字,就又一頭栽進了黑甜鄉裡。赭杉軍一手籠著他,卻沒了睡意,半闔著眼斟酌起來。

墨塵音再次不情不愿地醒過來是在一個多小時後,奮力撐開眼皮,身旁的床位上果然已經空蕩蕩一片。摸摸被下,只剩一點微溫,看來赭杉軍是在自己剛剛睡著不久後就溜出去了。
咕噥一聲,墨塵音想也沒想地爬起身,抓過搭在椅子上的衣服,一邊往身上套,一邊就按開燈跑了出去。
走廊盡頭的小門燈亮著,照亮後門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墨塵音一手扣著外衣扣子,一把就推開了虛掩著的門。迎面一股涼颼颼的晚風吹過來,激靈靈打了個冷戰,腦袋裡最後一絲混沌也被吹散了。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墨塵音瞧著黑祟祟的庭院,忽然覺得比白天時格外空茫。半黑不亮的月亮光照得一地冷清,還真有了些鬼宅的味道。
不大舒服地皺了皺眉,墨塵音攏著衣領快步向院子南墻下走去。那裡草木繁盛,夜晚看去就是黑漆漆大團大團的陰影。直到走近了,樹叢影子裡“嘩啦”一聲,忽地伸出只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向前拉:“你跑出來干什麽?”
墨塵音撇嘴,扒著他的肩頭向前看:“許你半夜不睡覺跑出來神神秘秘的,就不許我看了?誰家的道理……你幹嘛呢?”
拍拍墨塵音的手,赭杉軍見他已經跟了過來,乾脆坦誠:“這地方有蹊蹺,你睡在靈眼的位置還能做那樣的夢,不是地氣走向出了問題,就是對手意料外的強大。無論哪一種可能,都是變數。”
墨塵音點了點頭:“是有些奇怪,不過你半夜跑來這裡……”忽然就蹲下身,借著黯淡的月光,勉勉強強看出腳下一個輪廓:“你是懷疑下午時我挖出來的那個樹根和地氣有關係?”
“不是沒可能。”赭杉軍叉著手站著看墨塵音撅了根小樹枝在地上挖土:“不用找了,我出來時就看到那坑的位置已經被草皮蓋上了,動作很快。”
眨了下眼,墨塵音從善如流扔了樹枝也站起來:“看來下午那個靈體無非只是半個犧牲品。嘖嘖,這屋子背後的東西倒也狡猾,懂得借我們的手成他的想望!”想了想又頓下,扭頭看向赭杉軍:“赭杉,你說,這宅子裡頭的東西,究竟該是個什麽來歷?”
赭杉軍沉吟了下,牽起墨塵音一隻手:“我心裡倒是有個猜測,只是現在還不好說……”
墨塵音笑起來:“這倒巧,我心裡頭也有個猜測,現在也不好說。等最後抽絲剝繭出來,倒可以看看究竟誰猜得對……赭杉,你手好涼。”
“嗯?”赭杉軍牽著他從樹叢裡邁出來:“大概在外面站久了。先回去吧,現在大概也看不出什麽,還是等天亮了,才容易好好看看。”
“好。”墨塵音被他拉著,忽然快走兩步到前面去,反拖住他的手快步向屋子裡跑:“一晚上爬起來兩次,再不快點回去睡,明天的精神一定好不了……”

擁在被裡,被冷風吹得通透的精神立刻又鬆弛下來,睡意層層漾起。赭杉軍把他向懷裡抱緊了些,有一下沒一下輕拍脊背:“快睡吧。”
墨塵音應了聲,摩挲著攥住他一根手指頭,含糊笑了聲:“看你再偷著往外跑……”
一個觸吻作為回應烙在額頭上。

一個晚上三次驚醒絕不是什麽好事,墨塵音這次不是做了怪夢,也并非覺得身邊似乎空出了床位,卻是驚得從床上直接跳坐了起來。
身邊赭杉軍依然在,換成了平躺的姿勢,只一根指頭還被他抓在手中。墨塵音咬咬牙,一巴掌用力拍上他的肩頭,卻沒絲毫反應,手下如同只是一個皮囊般。
低唾一聲“牽靈術”,墨塵音不假思索跳下床,胡亂套上衣服一把拉開了房門。
迎面看到一個人在沖自己笑,修眉俊眼,墨藍色的長髮胡亂披散在腦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呯”一聲複摔上門,墨塵音倒退幾步,順手按開了燈。明亮的水晶燈光從房頂灑下來,整間臥室立刻變得通亮。墨塵音扭頭瞧床上,赭杉軍安然闔眼平躺著,和睡著了一無二樣,只是……
嘆了口氣,墨塵音伸手戳了戳他的臉,苦笑一聲:“連你也中了道,真是……”忽然一道細長的傷痕在他指尖落下不遠處的左頰無聲裂開,細細的紅色血珠瞬間滲出,襯著赭杉軍白皙的膚色看來甚是駭人。
墨塵音愣了下,下一刻就飛快地從屋角兩人帶來的旅行包中掏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撿個了瓶子繞著床用裡面的液體撒了一圈,末了順手扯過被給他蓋上,吐了口氣:“笨蛋,給我好好挺著,要是在我把你的魂拉回來前出了事,我就……”想了想又不知道後面該接句什麽,搖了搖頭深吸口氣,轉身要去開門。

手碰到喇叭鎖時頓了頓,墨塵音抬頭看了看燈火通明的臥室,一把按上了燈。滿室明亮瞬間變得漆黑一片,視線一時還不適應,幾乎做了個睜眼的瞎子。
摸索著扭開門把,屋外的走廊同樣潑了墨般,濃重得抹不開的仿佛不只是夜色。墨塵音用力閉眼再睜開,就隱隱瞧見,走廊盡頭拐角處,依稀似乎透出點白光來。
定了定心神,墨塵音邁步。一腳落下,耳畔極清晰的“叮咚”一串鈴聲,清脆得如冰玉相擊。本該是極美的音色,但此時聽來,倒像是能震出人的魂魄一般。好在一響即沒,複歸於沉寂。

走廊裡空曠無一物,墨塵音盯緊了那點白光,再也不看腳下,步步緊追。白光仿佛總是在前方一定的距離處幽幽閃動,也不知追出了多久,在偌大的宅子裡兜了幾個圈子,那點白光忽然在一個拐角一閃而沒。墨塵音兩三步趕上去,一瞬間眼前白光大盛,晃得他險些睜不開眼睛。
待到眼中光線突然轉換的刺痛消去,墨塵音再定睛,才發覺自己立身在一處詭異的房間——說是房間,更像是一個不知名的怪異空間。四下裡空蕩蕩無一物,也不知道那刺眼的光線究竟從何而來。只見到觸目所及,處處銀光流瀉,耀眼生花。仿佛無數個自己在裡頭晃著,又看不真切,只覺得漸漸目眩神馳,不知己身。
這一恍神,險些就是心魂不定。墨塵音驀地警醒,死命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即將飛散的神智複又凝聚起來,冷了臉四下裡觀望:“就是你偷偷在赭杉身上做手腳下了牽靈術?你就是拿燈籠的那個人?”
空間裡一片靜謐,不見回聲,只是流動的銀光漸漸有形有質,四面八方竟開始緩慢壓縮。墨塵音覺得不妙,忽然耳尖地聽到微微一聲脆響。再熟悉不過,正是住進這宅院以來接連出現的鈴鐺聲。
心裡想到,行動更快,三兩步順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沖過去,抬手就是一拳。空間裡“啊”的一聲輕叫,拳頭落處瞬間開了一處缺口,露出黑濛濛的房廳,原來是在後門不遠處的小走廊。
墨塵音瞇了瞇眼,又立刻睜大了。走廊裡不見燈光,卻能看到一抹淡淡的金光繞了個圈子,裡面是赭杉軍皺著眉頭坐在地上,像是在全力與什麽抗衡。額頭上隱隱可見汗光,幾滴汗水滑落,將右臉上傷口的血跡也沖開了。
“赭杉!”墨塵音低叫一聲。赭杉軍卻似聽不到一樣,依然專心在對抗看不見的力量。驀然金光一縮一張後,手臂上又添了一道細長的傷痕。
墨塵音瞧他的情況不好,抬腳就要過去幫手。一腳抬起,將將邁出銀光流瀉的空間,卻又硬生生頓了下來,衝口一句: “不對……”
猛地轉身,耳邊忽然有男聲冷笑,一股大力憑空撞上來,像是要生生將他推進身後漆黑的走廊中去。
墨塵音下死力釘住腳跟,一手想要扳住什麽卻都是虛無。回頭瞥一眼被困的赭杉軍,一股火氣撞胸:“就是你在暗箭傷人?”
那聲音不答他,壓迫的力量卻愈大,墨塵音漸漸站不住腳,向銀光的缺口滑去。在一腳踩入黑暗的前一瞬,忽然瞇眼抬起了右手:“你真要把我推進這個空間?”
他的指尖上滑過一縷極細的金光,在漫天銀茫中不留神幾乎看不出來,那個聲音見了,卻忽然著了慌,驚叫起來:“你……你……”
墨塵音腕子上一緊,那股力量似乎是一頭沖過來,拼命要拉住他,卻終究慢了一步。
眼見墨塵音滑進銀光空間的缺口,臉色立刻變得蒼白痛苦,人卻還是笑起來:“從我進這宅院的第一天,你就應該想到我是能看得見靈道的啊。你以為攝來的是個靈體,卻想不到其實是個貨真價實的肉身吧!”
牽在他指尖上的金光一抖,竟是一根琴弦,筆直抻直了。另一頭沒在虛空中。墨塵音舉手一撥,商音嘹亮,瞬間如聞金戈交擊。那聲音一聲慘叫,接連便是無窮止的脆裂之聲,響徹夜晚,似有無數東西同時崩壞。
銀色的空間寸寸破裂,只見碎片之下,一個半虛半實沒有臉孔的身影痛苦跌跪,下一瞬已順著琴弦裹入金光,只剩極為虛弱的一聲呻吟飄散。
墨塵音最後一個動作,是把繞在手上的弦端奮力向赭杉軍扔去。琴弦筆直刺入光圈,直貫入了赭杉軍身上。

赭杉軍尋過來時,墨塵音正坐在後門坎上,靠著墻壁沖自己直笑。
赭杉軍咳了一聲,想一想還是先去按開了門廊上的燈:“你感覺怎么樣?”
墨塵音一手托著下巴,笑瞇瞇眨眼:“中了牽靈術的是你,被拘起來化靈的也是你,怎么你倒先問起我來了!”
語塞了一下,赭杉軍蹲下身,伸手搭在他手背上:“這次讓你擔心了,是我不好。”
墨塵音搖搖頭:“擱你一個人,早晚也能沖出來,不過損耗大點而已。倒是我沉不住氣等你回來,還是找過來了。”
揉了揉他的頭髮,赭杉軍也笑起來:“我是在後院時中的招,你要是一直待在臥室,它們還是闖不進去的……”
“誰叫我擔心你!”墨塵音歪頭枕上他的手背:“肉身闖進靈化的空間,果然十分消耗體力,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我背你回去?”
“好。”
墨塵音笑呵呵伸手,赭杉軍果然一蹲身,將他背了起來,又一手托了托讓他趴穩了,沿著走廊回臥室。
墨塵音枕在他背上,輕輕哈著氣:“屋裡所有的鏡子都碎了,你要怎么跟戶主交代?”
赭杉軍攥著他搭在自己胸前的一隻手,很嚴肅的口氣:“成了精的東西,銷毀寄身之物是必然,這也該算在一開始的條款裡。”
墨塵音笑一聲:“全宅子的鏡子哎……不過我倒也猜對了,出了問題的根本是屋子本身而不是一兩樣東西而已。”
赭杉軍輕點了點頭:“這房子過於古老,又占了充沛的地氣,修出精靈倒也不意外。你今天收下的那股憎恨之氣,明顯還要強過之前的兩次……嗯,塵音?”
背上的呼氣聲平緩悠長,暖暖的鼻息輕吹在後頸,竟是已經睡著了。
赭杉軍笑了笑,步子又放輕了些,就這樣慢慢走回臥室去。

一場好眠,醒過來時,中午的陽光已經透過窗戶灑滿了屋子,金燦燦一片明亮。
赭杉軍抬手揉了揉眉頭,難得地覺得頭有些發沉,竟然睡到了這個時候。
忽然嗅到隱約的姜味,門“啪”地被撞開了,墨塵音倒退著進來,手裡端了個中號的飯碗。扭身見他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立刻快手快腳把碗放到床頭柜上,連連搓起微紅的手指:“睡得真死,難得你起得比我晚一次!”
“你睡好了?”
“當然。”墨塵音想想又笑了:“我不過有點脫力而已,你倒是受了涼。你摸摸自己的頭是不是還有點燙呢?還好廚房裡還剩下塊姜,沒帶藥熬個薑湯也能對付一下,你趁熱喝了,涼了就不好了。”
赭杉軍點頭,一手端起碗輕吹了吹,一口氣灌了下去。熱辣辣的姜味裡微帶了絲甜,從喉嚨一直燒熱到胃,倒真覺得舒服了不少。
墨塵音蹭了個床角坐下看他喝湯,見了碗底後笑瞇瞇塞了個東西過去:“喏,給你吃這個。”
赭杉軍張嘴接著,微咸帶點甜的口感脆脆在嘴裡綻開:“嗯?”
墨塵音剝開一個自己也嚼著:“出來時紫荊衣塞在包裡頭的仙貝,我昨天掏東西時才翻出來。看你乖乖喝薑湯,分你一片。”
赭杉軍也記得家裡的零食柜子裡確實有這么個東西,不過一向是紫荊衣和墨塵音打電腦時拿來磨牙的專利,自己倒是第一次嘗到,味道竟也不錯。不過看起來紫荊衣也只是隨手一塞,不過小小一包,一對薄脆的小餅而已。
墨塵音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餅渣:“好了,我去端飯,今天就在屋裡吃吧。你吃完再躺一會。”一邊拍拍額頭:“今天只有藕片湯了,還要三天周圍結護的結界才能打開,還好你這不算大病,不然真叫麻煩。”
赭杉軍拍了拍他的手臂:“我身體好,睡一覺就沒事了,你不用擔心。”
“是啊,難得看到一次你躺下我還站著的,要不是沒帶相機,我還真想拍照留念呢!”墨塵音半真半假在他額上鑿了一下,轉身去收拾午飯。

清湯一碗連油花也不見多少,切成薄片的藕稀稀落落飄在裡面,勉強算是與鹽水的差別。
赭杉軍倒是眉也不抬,習慣自然拿湯泡了飯,飛快就扒了半碗下去。忽然筷子頓了頓,從碗底翻出一只窩熟的雞蛋;“嗯?”
墨塵音笑著看他:“你是病人,給你加餐。”
赭杉軍瞧瞧他又瞧瞧雞蛋,一筷子下去攔腰夾成兩半,戳起來放到他碗裡:“做飯有勞,也給你加餐。”
墨塵音“嗤”一聲笑出去,順過筷頭虛戳了戳他的臉:“嗯,看你皮膚這么好,多半是雞蛋清的功勞,那我就不客氣了。”
赭杉軍慢悠悠點頭:“以後回去,每天給你煮一個蛋吃,就算沒鏡子了,也不礙事。”
墨塵音呆了一下,一頭埋進飯碗裡呻吟一聲:“赭杉,你學壞了……”
一隻手撫上他的臉頰,輕摩挲了下:“我說的都是真心話。”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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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1-16 02: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一大清早還睡得有些迷迷糊糊,墨塵音忽然覺得肩上涼颼颼地一空,立刻閉著眼睛一只手就劃拉了出去,沒章法地揮了半個圈。
半個圈後落到了熟悉的手掌中,一把握住塞回被裡,順手把被子也拉高些蓋上了微露出的肩頭。
墨塵音蹭下枕頭把頭偎過去,枕到的不是肩膀卻是大腿,稍微不滿地含糊了一聲。
赭杉軍倒是早就清醒了,給他掠了掠睡亂的鬢髮,一手在肩膊上拍拍:“我不起床,就是坐會。”
“嗯……”墨塵音也不知道聽明白了沒,頭就在他腿上蹭蹭,順手抱住了腰。
“我在想,我們是不是也要反客為主一下……”赭杉軍順著他的小動作把人向懷裡提了提,被子裹緊,一邊慢悠悠地開口,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說給他聽。
“嗯……”墨塵音又哼了一聲,依然埋頭閉著眼睛。
“中午時極陽生陰,我想用天鳴使出搜魂之術,找出這宅子裡作亂的根本。”
這次再沒聽到“嗯”聲,墨塵音依然沒抬頭,手勁卻明顯使得大了些,嘀咕道:“用天鳴使出搜魂之術,非要魂體才行。我該說你是藝高人膽大,還是不知死活?明明昨天才被下過牽靈術……”
赭杉軍笑一聲低頭,輕輕抹開他的額發:“有你給我護持,我當然什麽都不擔心。”
懷中人終於半開半閉睜了眼,哼笑一聲,懶洋洋伸長了胳膊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反正無論是神是鬼,都別想在我眼皮底下動到我的東西……人也不行。”
“我相信你。”赭杉軍定定瞧他,順勢俯下身,嚼住還在微微開合的嘴唇。
一夜濃睡,晨起時唇舌都免不得略有些發干。細細一點一點潤澤透了,直到從舌尖上吮吸出了隱約的甜意。
墨塵音輕喘著氣蹭開他,一手抵著他的耳骨低低笑起來:“都把我攪和醒了,還說自己不要起床。”
赭杉軍扭頭看了看窗外才隱隱透出的亮色,摟緊了人果然又一頭栽回枕上,低笑一聲:“我說不起,就一定不是在糊弄你……”

離天光大亮,約莫還有一個多小時。低垂的窗簾隔開院子裡凜凜的早涼,卻不知是否連滿室春色也一并遮得住……

有了初早時一番消耗,赭杉軍格外放墨塵音盡情睡了個早覺。再醒來時,早已到了大上午的光景。
掀開被蹭下床,就見赭杉軍一臉沉靜地坐在沙發上,腳底下是拉開的旅行包,從裡面掏出一管通體翠綠材質不明的橫笛正在翻來覆去地看。
墨塵音一手握著睡亂的頭髮盯他半晌,見他全神投入,便自己套上衣服去洗漱,忽然又蹬著門邊頓住,笑著揚臉:“今天早點吃飯吧,吃完好開工。”
赭杉軍“嗯”了一聲,繼續擺弄那管橫笛。
墨塵音想了想,又道:“菜不多了,做個苦瓜蛋湯喝,好不好?”
“嗯。”
“那我今天的論文停寫一天,專心給你打扎。”
“嗯?”赭杉軍又伸手去包裡掏出個什麽東西,邊淡淡回應,“不行。”
墨塵音一膝蓋頂開門,擼著袖子出去了。

待做之事有了安排,忙碌起來就不覺時間流逝。
十一點鐘時兩人就吃過了午飯,雖然整座宅子在入住時就用封印封住,墨塵音仍是掐著個法訣遛著墻根轉了一圈,末了抬頭沖坐在廊下的赭杉軍笑笑:“要是丟了魂,我一個可沒法把你和那么多東西一起扛回去。”
赭杉軍看他一眼:“你招,我自然就回來了。”一邊伸手,在門前做下最後一個太極印,圈完整了宅子裡所有的靈道。

兩人下榻的臥室地氣特殊,神鬼不入,自然施不得法。墨塵音連自己那張墨曲琴一并搬到客廳來,所有傢具東推西挪,當中空出好大一塊白地,用符水畫出一個大圈。
赭杉軍抄著天鳴笛坐了進去,仍是一貫地氣定神閑。墨塵音蹲在圈子外看他半晌,忽然一伸手:“等下。”
赭杉軍意外睜眼,就見墨塵音從兜裡翻出根細長銀針,吸著氣咬緊牙在自己右手食指尖上扎了一下,再雙手食指合扣,拈了個法訣,半闔眼低喃了幾句。紅光一閃,雙手分開,已經從指尖牽出一條靈光流轉,細韌的紅絲來。
赭杉軍會意伸手,紅絲如有靈性,一頭飛起,鉆進他左手食指,光芒一閃而沒。墨塵音這才抖著手笑起來:“好疼好疼,都說十指連心,扎這一下,疼死我了!”
赭杉軍深深看他一眼,嘴角嚼了笑:“等我回來。”
複坐穩了,將天鳴橫在膝頭,垂下眼瞼再沒了聲響。
墨塵音蹲在圈外吹著手指尖,忽然見淡淡光芒一閃,天鳴笛已不知所終,便也圈著膝蓋在地毯上坐下了。一手撐頭盯著赭杉軍的身軀,一手擺弄著一顆濃綠色的圓珠,頗有些百無聊賴的架勢。

赭杉軍沿著太極引路出了前門,院中所見,與之前大不相同。靈道光芒幽微閃爍,漫布地面的條條地氣走向,盡收眼底。
想來墨塵音閉凡眼開天目時所見的景象,也就是如此了吧。
掐定了方位徐徐而走,片刻後就到了之前挖出老梅根的所在。離火之眼,卻是紅光黯淡不興。赭杉軍蹲下身瞧著那狀似空洞的地眼半晌,又起身向四周張目一望,心下有了幾分顧忌,搖了搖頭:“靈氣脈眼全部錯亂,地氣也即將偏移,蹊蹺!”突然想到前兩天在後院迷魂陣中意外遇到的那名青年,心念一動,快步往通向後院的豁門走去。

邁過豁門,卻更叫人大吃了一驚。
所見所感,非但不含一絲一毫的污穢雜亂氣息,反而一派花木扶疏,靈脈潺湲,祥和之極的天人之境。
赭杉軍愣神片刻,忽地如臨大敵,反手擎起天鳴笛,湊唇吹奏起來。一縷靈音,隨自然之境四散飄渺,漸漸地,似有層層水光波紋以他立足處為圓心,點點暈開。
忽攸清風徐來,萬籟俱寂。
赭杉軍停手,垂眉低忱了片刻,心底的錯位感越發明顯,暗自尋思:“這樣充沛的靈脈,卻召不出任何一個哪怕最最弱小的精靈,太過怪異,除非……”

二次橫笛於唇,樂音一改祥和寧靜之姿,轉似銀瓶迸裂,雨疏風驟,滿園氣氛為之一凝。
驀地“啊”一聲輕嘆,杜鵑樹下鈴聲大作,一角紅衣隨風卷動。
赭杉軍恍若未見,一心吹奏天鳴,那鈴聲卻越發急促煩躁。忽然艷光一閃,華燈驟燃,數次在墨塵音夢中徘徊的嫁衣女子終於徹底從樹蔭下脫出,鳳冠遮眉,紅裙曳地,一只已成枯骨的手掌持著赤紅的燈柄,鬼魅樣飄近。

天鳴放出淡淡霞光,嫁衣女子無法近身,只能在左近徘徊。時間越久,越發焦躁,手中華燈光芒吞吐不定,一如越來越急促的銀鈴聲。
赭杉軍閉目只管吹笛,音律波紋漸漸反噬上嫁衣女子的周遭,一點一滴洗磨她身上的鬼厲之氣。但那鬼氣意料外的濃厚,間雜著依附其上的地脈靈氣。天鳴滌蕩之力雖強,半個多小時過去,仍是不見全功。
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情況,赭杉軍心下詫異。嫁衣女子雖是第一遭現出真身,但之前誤陷鏡界時,也曾有過短暫交接。她憑以強橫之處,為非是華燈引魂,使人一點真靈在不知不覺中就已出竅。而此時自己以是魂體,又有天鳴笛護身,嫁衣女子便無能為力。而單單只是這樣的手段,斷然無法匹配她身上如此強大的鬼魅氣息,就如同偌大一只萬噸航船,實際裝載的重量不過寥寥百來公斤,裡外失衡,該是自我反噬的前兆。
思考到不合情理之處,赭杉軍一時也參透不得。十指疾按音孔,封魔滌蕩之音更添一層,瞬息又是數十分鐘過去,猶然只動得冰山一角。赭杉軍驀地“啊”一聲,天鳴離唇,反手揮了半個圓弧,將自己罩住。
這才看見,不知不覺中,天鳴吹奏出的靈音已會聚成數條音線,貫入嫁衣女子之身。但仔細看去,才能發覺縷縷靈光竟是透過她的身軀,沒入地下,難怪屢屢不見她自身鬼氣消磨。
赭杉軍吃了這一驚,反應卻更迅速,一手操控天鳴畫出符文護住己身,一手掐了個指訣,左手一屈一放,平地驚雷,罡風攪得滿園花葉亂舞,鮮紅的衣袂也隨之翻飛。忽然一聲清脆,在一人一鬼間凝出一道晶瑩剔透的冰壁來,一經出現,立刻飛速蔓延,頃刻沿著赭杉軍劃下的護圈,凝成一個冰罩。赭杉軍置身其中,雖是魂體,也覺得冰寒刺骨,一身靈氣,似被撕扯著要衝破身體的束縛,融入冰壁中去。

眼見吸力越來越大,赭杉軍也不敢大意,索性在護圈內盤坐,仗著天鳴凝住心神,全力相扛。這一股吸力突然出現,來勢洶洶,絕非出自嫁衣女子身上。而氣勢之磅礴前所未見,應該就是這宅子中鬧動得根本所在了。
想到這一回,赭杉軍難得找出了源頭,更不肯放鬆,兩相不讓全力較勁。但嫁衣女子得了喘息,立刻又晃動手中華燈,銀鈴敲魂,聲聲攝人心魄。兩下夾擊,赭杉軍不免開始相形見拙。
時間流逝,一分一秒盡是危機。赭杉軍覺得喘息空間越窒,驀地左手指尖紅光一閃,紅色靈絲得了感應自行現形,遙遙牽向屋子裡的另一端。
這一縷紅絲是墨塵音壓箱底的保命招式,雖然此刻被重重魔氛包裹,只要靈識不散,心念動處,即可沿著紅絲引路回歸身軀所在。但赭杉軍好不容易揪出了妖異源頭,就這樣罷手遁回本體難免心有不甘。而那股吸力顯然也覺察出了這一縷變數,忽然狂風一嘯,整座宅子的靈道地脈應聲大震,不傷實體,卻最是震動魂魄靈體之類。赭杉軍心頭如遭巨擊,勉強收攝神智,不叫靈識飛散。但耳邊銀鈴聲大作催魂,直鉆進四肢百骸,似是非要將他的三魂六魄全數震散才肯罷休。
赭杉軍一時捉襟見肘,掐緊天鳴,才要絕地放手一搏。耳畔風嘯與鈴聲之外,忽然又聽到一聲嘆息。與之前不同,卻是個從未聽過的女聲。
隨著嘆息聲,漫天狂風中本來巍然不動的杜鵑樹驟然枝條飛散,霎時滿院紅花如雨紛飛。花雨落處,嫁衣女子舉止凝滯,鈴聲立歇。赭杉軍得了喘息,右手立刻放出早已掐好的法訣。雷光一閃,冰壁寸裂。
乍然地脈狂掀,一聲怒吼,剎那間地火焦煙,洪涌而來。而杜鵑樹下漫起漠漠白光,瞬間升成光壁。轟然一聲巨響,正面沖上劫火焚雷。

墨塵音守在客廳,一時無事可做又離開不得,只好翻來覆去把玩手中的珠子。
後院子裡大亂的時候,他天生靈根本就不同常人,閉凡眼開天目可見神鬼幽冥之事。相互感應覺得心頭一悸,就想要起身去看個究竟。
但一轉念,赭杉軍身軀同樣需要看守,唐突離開,恐怕橫生枝節,只好捺著性子又坐了下來。
片刻寧靜後,忽然後院一聲爆響,風走沙揚,連房子的地基幾乎都要搖動起來。
“噹啷”一聲,客廳墻角一個半人高的青花瓷瓶滾到在地,裡面供著的山雞尾羽紛紛散落,毛葉亂飛,好不凄慘。
墨塵音坐在地毯上,也被震得全身一顛。忽然就見自己食指上紅光吞吐,救命紅絲瞬間出現,繃直如弦直指後院。

這一下顯見到了十萬火急的關頭。墨塵音再沒顧忌,閉目掐訣,順手在自己雙眼眼皮上一抹,立刻開了靈眼。只見滿天污氣黑云。暗紅地火涌動,瞬間已經強行淹沒引路太極,直漫延到了客廳門口。
灰煙暗火中,一個已凝成形的人影直接撲進了客廳,一頭撞向赭杉軍的軀體。
墨塵音“啊”一聲,那條人影直直撞上法水灑成的護圈,被彈開數步。又立刻悶吼一聲,邪光暴漲,鋪天紅焰從腳下滋生,焚蒸護持的法水。
墨塵音雖然看得清楚,卻觸不及靈體,一手拈定了救命紅絲更無法起身去拿幾步外的墨曲琴。眼見法水受不得地火焚燒,漸漸化成輕烟飛散。人影一聲低鳴,周身妖光開始收斂,顯然就要待法陣消失,附身入體了。
在一旁看得清楚,墨塵音“哼”了一聲,索性就地坐下,一手將一直把玩著的濃綠色珠子拋起。那粒珠子如有靈性,滴溜溜懸在他頭頂一尺處,不升不降,灑下一片柔光。
這一串動作之後,法水之陣已經徹底消散。人影一聲歡呼,見著眼前的無主軀殼如同一盤肥美佳肴,就要撲身侵入進去。忽然身後一聲叱喝:“閃開!”飛來一腳將他踹了一個跟頭。再一回神,已見墨塵音一道真魂,大搖大擺坐進了赭杉軍的軀體之內。瞬間靈肉和合,盤坐在地的,已經不再是一具空軀。

萬沒料到這樣的局變,火光中的人影錯愕一頓,但立刻反應過來,轉撲向跌坐一旁失了魂的墨塵音的肉身。
一撞而入,卻如有實質,立刻又將靈體反彈出來。人影眼見墨塵音之魂已經離體,卻不知為何仍是不得門路而入。一個愣神,待要再試時,墨塵音手上紅光大做,指上紅絲寸寸消散。人影之手將將再觸到他的肩頭,背後勁風吹動,瞬息回轉的赭杉軍搶步上前,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同是靈體,毫無阻礙的肢接,勾腳抖手,一氣呵成,一記漂亮的過肩摔將他摔出幾米開外。
駕馭著赭杉軍身體的墨塵音一躍而起,一把將懸在自己肉身頭頂的青魂珠掃落,呼喝一聲:“第五弦,羽。快!”
青魂珠離身,赭杉軍魂魄眨眼遁入肉軀之內。人影見失了時機,轉身便要退走。但眼前瞬間光弦織網,封鎖退路。琴聲一響,羽水之勢洶涌而來。人影操控的地火架不住法器混雄的靈力,眨眼被掃蕩成一片青烟。而弦光吞吐中,牢牢鎖定了無路可退的人影,驀然一轉,一聲哀鳴,已被卷入光中。

這一番消耗非同小可,收復地龍妖氣後,赭杉軍足足靜坐了快兩個小時才緩過勁來。才一睜眼,就見自己正蹲在眼前不過一尺處,笑瞇瞇的上下打量著。早就看習慣了的臉與早就看習慣了的笑意糅合在一起,竟是說不出的彆扭。
墨塵音卻不在意,雙手按住他的肩膀開始笑:“哎呀,原來我這張臉一本正經板起來是這個樣子。可惜沒有鏡子了,不然真想叫你也看看。”
赭杉軍想想也失笑:“嗯,我也是第一次在自己臉上看到這么多表情,確實新鮮。”
墨塵音“哈哈”笑起來,站起身頗滿意地走了兩步:“不錯不錯,身高高了視野都不一樣,不如到晚上再換回來吧。”一邊四下裡看,“嗯,應該才拿本書才對,書呢?”
赭杉軍見他玩得不亦樂乎,索性也就隨他去了。墨曲琴橫在一邊,順手撥弄幾下,又站起身:“我去後院看看。”

墨塵音自然與他同去,出了後門,沖眼便見滿地殘花,那一棵杜鵑樹依然靜靜立在春風中,卻有大半花朵已經零落。枝條低垂,似是元氣大傷。
赭杉軍一路走來,才有了時間將自己出竅後的種種說給墨塵音聽。此時見了這株杜鵑,墨塵音跳坐在一旁石欄上,托了腮上下打量,忽然就雙手接扣,按出一個法印,虛虛拍在樹幹之上。
赭杉軍帶了絲疑問看他,墨塵音笑瞇瞇勾住他的脖子拉低下頭:“花精草魅,都離不了地氣滋養。剛剛被咱們收了作亂的地龍,地氣大亂,這樹失了靈根來源,怕是支撐不了幾天了。它此時還不肯現面,我做個印幫它回一回元氣,如果有心,就等它來找咱們吧。”
赭杉軍點了點頭,與他額抵著額:“幸虧有它援手,不然今天的鬥法,結果恐怕難料……”
“說什麽呢!”墨塵音一口打斷他,“一條終沒成得了氣候的地龍而已,虛張聲勢鬧動,難道還真怕了它了!你看你現在不還是好好的……”順手環住他的腰,將頭埋到懷裡去。
赭杉軍摟住他的肩膀輕拍,知他心裡仍是帶了絲後怕,也不捅破,就任他在自己懷裡沉沉枕著,一時一片安靜,唯餘風過之聲。

忽地墨塵音肩一抖直起身,看著赭杉軍還是一臉沉靜抱持著環抱的姿勢,敲著欄桿噴笑出來,一手揉著肚子:“不行了,赭杉,看你拿我的臉擺出這個表情,一回新鮮,看多了我有就快要神經錯亂的感覺。拜托,我的臉平時沒那么嚴肅,這樣看起來很詭異。”
赭杉軍笑一聲,屈指習慣性地要去敲他的額頭,卻在看到自己的臉後生生住了手,轉為一聲苦笑:“這本來就是意料之外的事……”
那邊墨塵音已經跳下欄桿,一溜煙跑回屋裡去了:“我去寫論文……再看下去我會覺得我穿越了……我會做惡夢……”

見他三跑兩晃不見了人影,赭杉軍徐徐抬手。左手食指尖上,針扎後的痕跡猶在,一點深紅,似是凝在皮膚下面。赭杉軍另一手握住那點指尖,不自覺低眉微笑。一面轉身向著杜鵑樹略一欠身,道一聲:“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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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臨近午夜,墨塵音早在床角燒起了三枝引魂香,又用紅絲牢牢綁在自己與赭杉軍的手腕上,一切準備就緒,只等子夜相交,渡魂換體。
魂魄幽冥之事,本來就是墨塵音更在行些。赭杉軍難得省心,坐在床邊看他忙來忙去,瞥一眼窗外,忽然開口:“周圍的地氣被破,氣眼一說也沒什麽實質用途了。等會做法事,小心不要被什麽東西鑽了空子。”
墨塵音覷他一眼:“哪就那么倒霉,別烏鴉嘴!”忽然鼻子一癢,“啊啾”一聲打了一個噴嚏。
“感冒了?”
墨塵音搖搖頭:“沒,忽然鼻子有點癢。”然後就又笑起來拍拍他的肩,“反正等下就算感冒了,也是留給你,記得要吃藥啊。”

說笑間錶針已經一點一點挪向十二點,兩人也都不再分心,面向南北各自坐好。墨塵音深吸口氣,雙手與赭杉軍交握,凝神準備引魂出竅。這套行事,早是熟得不能再熟,只是赭杉軍一向強調體氣精魂,都是人身最要緊不過的部分,絲毫大意不得。於是也只好每次都拿個全神貫注,小心作為。
忽攸間魂魄離體,墨塵音卻恍惚走了個神,心裡頭暗自一聲:剛剛鼻子那一癢,似乎是花粉……

紅絲引魂,瞬間交換回歸本體不過是剎那間的事,但墨塵音忽然覺得心神一蕩,連一聲“不好”也來不及叫,眼前已經一花,定了神再看時,竟然是落在一間布置得古色古香,處處裝飾擺設大紅耀眼,宛如新房的屋子裡。
這突變來得太過意外,墨塵音措手不及。發覺自己是坐在一張大得離譜的架子床上,立刻就要跳起身來。但心思才動,虛空中曼出兩條花蔓,疾電一般裹上雙手,同時一個女性聲音在耳邊響起:“抱歉。”

赭杉軍納氣睜眼,緩緩活動了下手臂,運轉自如全無不妥,心知是渡魂成功,這才放下心來。抬頭見對面墨塵音還閉著眼睛,便伸手去搭他的肩膀:“你感覺怎么樣?”
手指還沒碰到衣角,忽然被“啪”一聲拍開。對面那人微一擰身,窈窈窕窕下了床,坐到了旁邊一張椅子上。未開口先斂眉,咬了咬唇,才宛轉一聲:“赭先生。”
赭杉軍見“墨塵音”舉止反常時,心下瞬間已經轉過了無數念頭。甚至一手背在身後,已經掐好了一個雷訣。但聽對方話一出口,卻是所有動作立時一頓,微詫異地抬眼:“是你?”
“是我……”

手腳暫時都無法動彈,墨塵音索性放鬆了全身,順其自然任花蔓將自己卷浮在大床的正上方。自身靈力自雙手腕脈潺潺流出,經由花藤匯入下方。漸漸地,就見床上一個青年的軀體實化出來。看到自己浮在上頭,竟然還眨眼笑了笑:“朋友,不要掉下來砸到我,我是病號。”
墨塵音努力偏頭看看他,也很認真點了點頭:“我儘量,只要這藤蔓夠結實。”
像是對他的回答愣了一下,青年抿抿嘴唇:“你鎮靜得讓人意外。”
墨塵音“哈”地笑一聲,繼續歪頭看他:“處變不驚,這也是我的氣度。”
對答幾句,兩人間的氣氛竟是意外地融洽平和。見墨塵音始終笑意盈盈應對,青年倒先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用力抬手搔了搔頭:“抱歉,沒經你的同意就冒昧把你攝入這個空間來汲取靈力,請不要怪緋羽,她也只是為了我……”
“緋羽?那株杜鵑?”
青年點點頭:“是。因為白天時你將法印推入樹幹,所以我們才能藉此牽引你的魂魄靈力……啊,你別擔心,她只是想讓我能多保持一會凝聚的形態而已,不會吸取太多你的靈氣,她也會轉達你的……嗯……夥伴的。”
“轉達……”墨塵音頓了頓,忽然努力伸長脖子很嚴肅地看向青年,“怎么轉達,莫非……”
青年有些尷尬地點頭:“嗯……她會暫時借用一下你的身體……”

赭杉軍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聽“墨塵音”娓娓道來借體的緣由,末了才斟酌著開口:“如果塵音不介意,我也沒什麽話說。今天白天還受了你們的幫忙,即使作為還禮,也是應該的。”
“墨塵音”微微低頭:“我知道我先生的元神已經潰散,畢竟地龍之精的力量不是一般修為能夠承受。借取靈氣,只是想讓他能夠多支撐一點時間,給我一個尋求幫助的機會。”
聽她的語氣平靜中又帶了絲溫柔,唯獨沒有即將面對生死的痛苦,赭杉軍也無由來地放柔和了心態:“力所能及,我們一定不會推辭。”
“嗯”了一聲,“墨塵音”轉頭看向窗外半數凋零的杜鵑樹,“地龍伏誅,這裡的地脈也全部破了。我和我先生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到來,其實并不意外。白天時出手幫忙,其實也有一點私心,不過是想早些結束這棟宅子帶來的束縛而已。”
“爲了不沉淪魔道,甘愿放棄修行,你們很了不起。”
“墨塵音”輕輕笑起來:“精靈有精靈面對強大力量時的難為之處,并不是只有人類才有關於生存的困惑。只要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修仙入魔,還是六道輪回,都沒什麽可顧慮的……赭先生,您也能體會這樣的想法吧。”
赭杉軍沉默片刻,微微點頭:“所以,你們要尋求的幫助是……”

青年的形體穩定之後,花蔓自動舒展,將墨塵音放回了地面。
揉了揉手腕,墨塵音不客氣地在床邊坐下,搓著下巴看著貌似依然起不了身的青年半天,忽然開口:“你妻子一定很愛你。”
青年的臉上似乎都在放光,聲音裡滿滿的驕傲:“那當然,我們是神仙眷屬,懂不懂,那叫……只羨鴛鴦不羨仙的佳偶。”
墨塵音“噗”一聲笑出來,連連點頭:“嗯……看出來了,果然是神仙眷屬。她是花精,你是……家仙。”
“……”青年的臉上連換了三四種顏色,偏頭咳了一聲,再開口又是義正言辭,“家仙配花精不是很合適?只要她會開花就好了。我一個大男人,要那么紅紅綠綠的幹嘛!”
“咦,紅色不好嗎?”墨塵音搓揉著手指,抬了抬下巴。
青年一頓,忽然“嘿嘿”笑起來:“也不是啦,你那個……嗯……夥伴……穿紅的就很好啊……”
“赭杉穿紅的就是很好看嘛。”墨塵音接得順口,扭頭看了看疑似門的位置,“不知道他和你太太談得怎么樣了,倒叫我閑閑在這裡陪人聊天。”
青年也伸了伸脖子,忽然側耳聽聽,笑道:“不用無聊了,她回來了。”
瞬間一片白光閃爍,墨塵音足下陷入一片虛空。眼前一花,“哎呦”一聲,重重落了下去。

忽然的魂識轉換讓墨塵音一時控制不了自身的平衡,回歸己身的同時手腳一軟,直接從椅子上跌了下去。
穩穩摔進一個早已準備好的懷抱。
眨了眨眼睛,重新有了四肢的控制權。墨塵音沒先起身,突地一把環住赭杉軍的脖子,將頭向肩上靠了過去。
“嗯?”赭杉軍摟緊他,“身體不太舒服嗎?要我抱你去床上……”
墨塵音搖了搖頭,貼著他的耳朵,輕嘆了口氣:“我見到一個可能存在時間最短的新房。”
赭杉軍頓了下,一手扶著他的頭要他抬起臉來:“我也看到了,我看到一個最幸福的新娘。”
被扳著臉對視了片刻,墨塵音舒眉笑了:“赭杉,你什麽時候也會說這么感性的話了,感覺還真是奇怪。”
赭杉軍揉著他的頭髮,低聲道:“有愛必有憂,生命走到盡頭而感情還能延續,未必就會覺得悲哀。三疊陽關,古今離恨,也不過是在說分離的痛苦而已。”
“赭杉……”墨塵音輕哼一聲,抬手摸上他的臉,抿了抿唇。
“嗯?”
“你……其實真的不適合做一個詩人!”
臉頰貼上臉頰,墨塵音大笑起來,足足幾分鐘後才歇了,微側過身,將另一隻始終握著的手伸出來:“這是那位杜鵑夫人留下的,過早夭折的最後一點喜樂。”

手掌攤開,一點冰珠樣的靈光搖搖晃晃升起,一閃沒入了放在一邊的墨曲琴。空氣中仿佛劃過清脆的銀鈴聲,響在耳邊,又好像天般遙遠。

“明天就能結束了,比咱們預計的還要快上一天。”墨塵音看著窗外依然沉沉的夜色,忽然有些感慨,“一棟宅子有了七情六欲,竟然比人類還要執著。”
赭杉軍淡淡給他順著鬢髮:“有意識就有欲望共存,妖鬼精靈,也都免不了。”
“但最終追求的,也不過是好好做一回人而已。”墨塵音哼哼笑起來,抓著赭杉軍的衣襟,“所以做人還是最有優越感的吧……啊……”
視野突然一個倒轉,被一把橫抱了起來,輕輕松松走回床的方向去。
墨塵音“哎呦”一聲連連揪他:“干什麽,嚇我一跳!”
“你說的,優越地做人……”
墨塵音“轟”地紅了臉,努力欠身起來些,一口狠狠咬在他嘴上:“閉嘴!”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兩人帶了從後院角落找來的工具,小心掘開了杜鵑樹根下的泥土。
向下兩尺左右,先挖到了冰冷糊滿泥土的骨灰罎,一旁的陪同物早辨不出摸樣,只能看出細長破爛的輪廓。
墨塵音低嘆一聲:“是那個燈籠。”
“嗯。”赭杉軍應一聲,小心避開骨灰壇,繼續向下挖掘。

最終鎬尖碰到一處堅硬的石質,發出“噹”的一聲。兩人對看了一眼,換了竹帚撥開浮土,果然露出一個長形的石匣。墨塵音便住了手,拿過墨曲來抱好,一手拈弦,向赭杉軍點了點頭。
赭杉軍按住匣蓋,雙手用力。雖然有了多年的土銹,仍是被他一下子掀開。午後陽光明媚,亮堂堂照下來,裡面拴了朱纓的掃帚竟然還如新的一樣,整整齊齊擺放著。
“鎮宅的家仙……”赭杉軍站起身,“消失快半個世紀的傳統了,也就只有在這樣的老宅院裡,才能再看到吧。”

驀地杜鵑樹花葉低垂,鮮紅的花瓣上滴下一滴露珠,濺落石匣。一瞬間,前一秒還是簇新的掃帚已經化做飛灰。墨塵音早做好了準備,立刻手指連撥,琴音乍起,匣中飛起兩點螢光,纏繞著落在弦上,融了進去。

風吹過,一樹紅花飄落如雨,將石匣、骨灰壇,腐朽的華燈,盡數掩埋在紅香之下。

“花落了。”
赭杉軍抖抖手上的土,伸手拉著墨塵音退後兩步,退到花雨之外:“看就好。”
墨塵音難得感慨地把頭抵上他的肩:“花落……春仍在啊。”

兩人站在樹邊,默默看著最後一朵紅花也落下了,才又將挖出的泥土填了回去。點點飛紅一并埋在土裡,也再看不出開在枝頭時光鮮美麗的樣子了。
墨塵音因為抱著琴,就蹲在旁邊看赭杉軍一鍬一鍬的填土又再拍平,忽然“咕嚕嚕”的聲音從肚子裡傳了出來:“餓了。”
赭杉軍點頭:“你去做飯吧,剩下的我繼續收拾就好。”
墨塵音想了想:“只剩下苦瓜和大蒜了……你是想吃苦瓜蒜頭湯,還是蒜蓉炒苦瓜?”
赭杉軍僵了一下,慢慢道:“還是炒的吧……”
“好。”墨塵音跳起身向屋裡走去,邁出兩步又回頭瞧瞧:“明明早上都沒吃東西,怎么還是我餓得比較快,莫非你有偷偷存糧?”
赭杉軍看他一眼,很認真回答:“因為你昨晚消耗的體力比我多……”
“噯噯噯……”墨塵音跳著退了三步:“赭杉,不要用一本正經的臉來說這種話,我真的很想替你害臊啊……”反身閃回屋裡去了。
瞧著還在微微晃動的屋門,赭杉軍直了直腰,一絲笑意浮上嘴角。

一盤蒜蓉炒苦瓜掃蕩光了廚房裡最後一點餘糧,勉強對付了一整天的民生大計。
到了第七天上,墨塵音決計不肯再干噎白飯下去,赭杉軍也就只好陪著他挨餓。好在不過上午十點多鐘,一早為防萬一布下的封印終於按時解開。邁出大門重見十丈紅塵的兩人瞬間都有了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墨塵音一把將琴盒甩上肩,迫不及待地跑去路邊攔的,流利順暢一口氣報出爛熟的地址,然後重重向後栽在座椅上,不肯動了。

金鎏影和紫荊衣的午飯剛剛擺上桌子,就驀然遭了這一劫。
瞧著風塵仆仆回到家的兩人一臉缺油少鹽的顏色,紫荊衣捺下念人的衝動,反身回了廚房再炒兩個菜。金鎏影則是更早就抓了錢包跑去巷子口買熟食去了。

肚子填了八成飽,人也有了精神,墨塵音盛了碗湯喝著,一邊開始回答金、紫兩人關於這趟工作的詢問。開開心心說了一通,忙又補上一句:“噯,那個包子我也要……”
紫荊衣一手指敲在他頭上:“明明一樣的過了一星期,怎么就你像是個餓死鬼,你看赭杉軍!”
墨塵音瞥了慢條斯理埋頭吃飯的赭杉軍一眼,忽然想起前一天的玩笑來,笑著哼一聲:“據說他有存糧。”
“什麽存糧?”紫荊衣有了興趣,隔著桌子探身過去捅一捅赭杉軍:“你莫非還背著小墨吃獨食?”
赭杉軍放了放筷子,淡淡掃一眼一臉促狹的墨塵音、滿身寫著“好奇”二字的紫荊衣,還有依然狀況外的金鎏影,起身又去添了碗飯,然後才慢悠悠開口:“秀色可餐。”

“噗”的一聲,金鎏影一口好湯全數貢獻給了紫荊衣一早才剛剛拖過的地面。

飯後墨塵音被壓進廚房刷碗,盯著飯鍋半晌,撇了撇嘴:“哪個說赭杉吃得少的,他自己一個人就吃了五碗,還不算三個饅頭!”
忽然被紫荊衣從後面搭上肩,笑嘻嘻問他:“小墨,你那琴有七弦,宮商角徵羽文武,代表的是哪七情?”
墨塵音不明所以,隨口答他:“喜怒憂惡愛憎欲。”
“那你知道六欲又是哪六欲嗎?”
頗奇怪地看紫荊衣一眼,墨塵音才要再開口,紫荊衣已經伏在他耳邊哼哼著笑起來:“食欲色欲性欲人欲,欲仙欲死……你家赭杉,果然還是餓到了!”

赭杉軍與金鎏影一周不見,興致勃勃在客廳拿出棋盤準備切磋幾盤,忽然廚房裡一陣大亂,鍋碗瓢盆翻亂一地的聲音。
兩人默契地對看一眼,又都低下頭去,安靜地擺放棋子。

金鎏影忽然想起什麽,兩指夾著一枚棋子輕輕在桌面上敲了敲:“下周,我和荊衣要出一趟門,接了一個新工作。”
斟酌著落子的赭杉軍看他一眼,點了點頭:“注意安全,還有,帶好口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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